二蛋只覺得眼皮重得像洙水河上那兩扇閘門。七妞的眼淚卻如開了閘的河,噼里啪啦砸在二蛋臉上。
七妞確實(shí)好看。迷迷糊糊中二蛋看到自己的腦門上有塊銀幕,唰唰地放著電影,全是七妞:捉迷藏從樹上摔下來哇哇大哭的七妞,在黑板上聽寫完生字跑下講臺被自己一伸腿絆倒的七妞,穿花襖的七妞,兩條麻花辮的七妞……對了,還有拉糞的七妞。
那時二蛋還在城里上高中。有一個星期天他正在家寫作業(yè),娘從菜地里剜了幾棵蔥回來,不停感嘆:“沒娘的孩子真可憐!七妞往地里拉糞呢,一個小妮兒家……”
二蛋把筆一放,出了家門。
地里土軟,雖然只有小半車糞,但任七妞左拐右掙,地排車就不往前走。二蛋說了聲“我來”,接過車襻套在肩膀上,往手心里呸呸吐了兩口唾沫,弓腰蹬腿,一溜煙將一車糞拉到了地那頭。地中間軋出了兩道筆直硬實(shí)的車轍,后面再拉糞就省力了。
七妞在地頭等著,垂著頭看螞蟻忙忙碌碌,幾顆黃米粒大的黑痣把臉頸襯得更白。
二蛋一邊拉著空車往前走,一邊說:“把糞都拉了吧,我閑著也是閑著?!?/p>
七妞爹自從中了風(fēng),整天坐在大門旁的半塊磨盤上,磨盤已被他的屁股磨得黑亮。二蛋叫了聲“哥”,脫下褂子往旁邊棗樹杈上一掛,抓起三齒糞叉就往車上裝糞。七妞爹一歪一踮地走到旁邊,淚光閃閃,嘰里咕嚕說了半天,二蛋一句沒聽清。
不過大半晌工夫,一坑糞肥讓二蛋拉個精光。到了飯點(diǎn),七妞爹差七妞來叫二蛋吃飯,二蛋娘說啥也不讓去。七妞爹又差七妞送來半竹籃雞蛋,二蛋娘留下兩個,又添了兩把掛面送回去。
晚上,二蛋在自家新蓋不久的房子里做數(shù)學(xué)題,忽聽門板吱咀一聲輕響。二蛋沒在意——還沒拉院墻,貓也來狗也去。過了一會兒,門外好像又有響聲。二蛋側(cè)耳聽聽,只有風(fēng)從樹葉和洋姜莖葉間穿過的窸窣聲,但不久又聽見門外有動靜。
打開門,二蛋嚇了一跳——淺白的月光下站著一個人。
七妞低頭進(jìn)了門,說:“二叔,你的褂子忘俺家了?!?/p>
房子里連個凳子也沒有,就是寫作業(yè),也只是在床邊摞了兩摞磚又架了塊木板。
“叫啥‘二叔’?叫‘二蛋’……”二蛋結(jié)巴起來。
七妞站在25瓦燈泡的昏黃燈光下,頭發(fā)和臉龐都閃著細(xì)微的瑩光。一股淡淡的混合著洗發(fā)水氣味的女孩香氣把二蛋整個罩住了,二蛋從頭發(fā)梢到腳后跟全都熱烘烘麻酥酥的。好像是轉(zhuǎn)眼之間,七妞就從鼻涕蟲長成了人見人夸的仙女。
“爹說,你從小就有出息呢!”那聲音像蚊子在哼哼,可那是只溫柔的蚊子。
“爹說,你板上釘釘是吃國糧的人。”還是蚊子,可那是只甜膩的蚊子。
“爹說,俺大爺爺大奶奶有福氣,生了個好兒;他命最孬,生了一窩丫頭片子?!闭l能被這樣的蚊子咬上幾口,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家伙。
二蛋暈暈乎乎。
“爹說,拿啥還賬呢?”七妞突地抬起頭來,兩泓清泉蕩蕩漾漾淹沒了二蛋。
二蛋想說“就拉了幾車糞,啥賬不賬的”,可他只是張了張嘴,卻出不了一絲兒聲。二蛋沒在泉水里,一忽兒清清涼涼,一忽兒口干舌燥。
七妞慢慢靠近,緩緩張開雙臂,環(huán)住二蛋,摟緊。
二蛋感覺自己像條在浮土窩里的魚,被日頭曝日西,迅速變干變硬。
二蛋看到自己腦門上的電影畫面在快進(jìn)。二蛋看到七妞嫁人了,娶七妞的大客車在村頭水溝邊側(cè)歪了一下,嚇得一車人大叫,不吉利呢;后來七妞生了個女孩,又生了個男孩;七妞男人的生意很紅火呢,可是男人酗酒,醉了就發(fā)酒瘋,誰也不認(rèn),三天兩頭打七妞呢;七妞摸了藥瓶子,虧得發(fā)現(xiàn)得早,洗胃灌腸,撿了條命呢……
二蛋從城里回來,娘說:“恁俊恁好個閨女,沒兄弟沒哥,娘家沒人受氣呢!前兩天她男人喝了點(diǎn)兒馬尿又打七妞。”
二蛋說:“我去看看。”
二蛋買了一后備廂蛋啊奶啊零食啊,還有兩瓶五糧液。
自從七妞出了門,快有十年沒見過了,她只是略微胖了點(diǎn)兒,沒有大變化,說話依舊像只受了驚嚇的蚊子。見了二蛋,七妞的眼淚嘩嘩往下流。
七妞男人很豪爽,一口一個“二叔”,買了一桌子菜,擺在院里,只叫了本家一個堂哥來陪。三人劃拳,稱兄道弟,喝酒吃肉,好不痛快。
酒足飯飽,二蛋舌頭有點(diǎn)兒大,但他腦袋瓜清楚,摟著七妞男人,把想說的話說了出來:“老侄兒,咱們男人,就要給自己女人個肩膀,得護(hù)著……”說著說著,二蛋自己哭了起來。
七妞男人把胸脯拍得啪啪響:“誰再打女人誰是鱉孫!”
再后來兩人比試掰手腕,那堂哥當(dāng)裁判。別看二蛋一直上學(xué),卻有一身力氣。掰來掰去,七妞男人一次也贏不了。
七妞男人不服,脫光了膀子要和二蛋比摔跤。七妞攔不住,堂哥也攔不住。二蛋說聲“好”,二人就在院子里摔。二蛋一拉一扯,就把七妞男人摁在地上。七妞男人就是不服。二人跌跌撞撞,撞翻了飯桌板凳,碰碎了杯盤碗碟,一院狼藉。
二蛋只不過有四五分酒意,不想再鬧了,一個別子把七妞男人摔在自己懷里,哈哈大笑:“老侄兒……”
不等笑完,二蛋只覺脊背上一涼,轉(zhuǎn)頭一看,身后站著個染了一頭黃毛的小伙。七妞撲過來抱住二蛋哇哇大哭。
二蛋瞧著黃毛手里的半截不銹鋼錠子,感覺渾身氣力正如泥鰍一樣哧溜往外滑:“小子……在紗廠上班吧……”
七妞男人爬起來,給黃毛劈臉一巴掌:“這是你二姥爺!”
二蛋覺得這眼皮重得邪門兒,他想摸摸七妞,摸摸七妞臉上脖子上那幾顆小痣,胳膊卻無論如何也抬不起來,只是痙攣般動了動指頭。
二蛋也像蚊子般在七妞耳邊哼了一句。
他說:“還賬。”
[責(zé)任編輯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