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不忍心,還是賣了吧!”爸說。
“從對牙到斑口,十多年了,它為我們掙下這份家業(yè),你就忍心賣嗎?”媽問。
早些年,畜力的強弱決定了承包土地的豐歉。可是爸從隊里沒分到壯牛,只牽回了一頭桀驁不馴的小水沙(方言,母牛)。
他把水沙角上的繩子拴在門前的大柳樹上,竟然沾沾自喜地吹起蘆管,悠揚的黃梅小調(diào)讓小水沙豎起了耳朵。
媽打落爸的蘆管,數(shù)落道:“你還有心思吹?它還沒有穿鼻子,沒有開告(方言,馴牛),春耕來了,你用什么犁地?”
“干什么?”爸不滿地從地上撿起蘆管,指著小水沙嚷,“我是生產(chǎn)隊的牛倌,是牛師傅,我不要誰要?別人拿它當草,我拿它當寶。你看它胸闊臀圓,天庭飽滿,嘴寬鼻挺,一對牛角像滿月!日后還能下崽哩!——你急什么?不誤事,馬上穿鼻開告?!?/p>
媽奚落爸:“我咋就嫁了你這個放牛的!”
爸進屋用苧麻搓了一根筷子粗的小麻繩,放到香油壺里泡著;又從裝牛用器械的小皮袋里掏出一根銀針,用白酒擦擦,在針孔里穿上香油泡過的小麻繩,遞給母親拿著。
水沙的脖子被爸用粗繩子綁在大柳樹上,它不得動彈,哞哞地叫著。
爸自幼放牛,跟人學了牛醫(yī)之術(shù)和養(yǎng)牛技藝。他靠近水沙,一手托起牛頭,一手將銀針快速從牛的兩個鼻孔中間穿過。水沙四蹄亂跳的時候,小麻繩已經(jīng)穿鼻而過,待日后換成桑木做的牛鼻桊,就可以用來馴服和引導。
穿好牛鼻,爸又吹起蘆管,吹的是黃梅調(diào)《打豬草》。
水沙搖著頭噴著鼻。媽看它痛得難受,拎來一籃又甜又脆的山芋藤安撫它,并用手給它撓癢。它乜斜著吹蘆管的爸。
晨霧還在江面上彌漫,布谷鳥“插禾插禾”地叫著。媽牽著水沙,爸扛著犁,我吵著跟在后面。
江水離岸很遠,沙灘遼闊,是告牛的好場地。爸架好犁,給水沙套上軛套,把一根長竹竿系在牛鼻桊的左邊,讓媽緊緊地握著,把牛頭往下拽;又用一個沉重的大秤砣吊在牛鼻桊的右邊——不讓牛抬頭,只低頭拉犁。
爸扶著犁梢吆喝著口令,媽按口令以竹竿控制著牛鼻,馴導水沙?!巴岂Y”,是叫它起步行走;“走溝里”,是叫它前行走直線;“撇哉”,是叫它右轉(zhuǎn)彎;“欠子”,是叫它左轉(zhuǎn)彎;“哦”,是叫它停止前進。
突然,水沙停下來,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哞叫,拼命搖擺肩上的軛套,企圖擺脫犁地的重負。
它發(fā)飆了,媽控制不住。它拖著犁拼命地跑,把扶犁梢的爸拖了好遠。爸連滾帶爬,鼻青臉腫,惱羞成怒,追上去抓住牛鼻桊揮鞭猛抽水沙。水沙疼得亂蹦亂跳。
“你要把它打死???”媽扔下竹竿,上前一把奪過牛鞭。
“俗話說,善待長工惡待牛,不鞭不打咋告會它?”爸說。
經(jīng)過一番吆喝折騰,水沙的野性子漸漸收斂,腳步也逐漸穩(wěn)了下來,幾乎可以走出直線了。
傍晚歇軛,水沙的肩破了,露出紅紅的嫩肉。大柳樹下,爸一改告牛時的兇狠,細心地給水沙的傷口撒上消炎粉,用浸過香油的紗布一層一層地貼上,然后撕開自己的舊衣一絲不茍地包扎好,最后坐到一旁用蘆管吹“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給它聽。
媽端來一盆煮熟的鹽水黃豆,用青草一把把地包著喂它,念叨著:“你是啞口畜生,遲早要過這一關(guān)。乖乖聽話,就少吃些苦。”水沙似乎聽懂了媽說的體貼的話,眼角流出了淚水一樣的液體。
爸說:“牽到蘆柴場里放,讓它吃嫩草。等它長好了還要告?!?/p>
由于爸的嚴格訓練和媽的精心照料,犁、耙、耬、軋,水沙無所不精;犁板地,耬爛田,拉車送肥、交公糧,它無所不能,還先后產(chǎn)下了幾頭牛崽。
每次產(chǎn)下牛崽以后,一閑下來,它就帶著小牛躺在大柳樹下聽爸吹黃梅調(diào),安靜地反芻。
它能吃苦,還通人性,乖巧,反應機敏。
那日,爸犁地歸來,把饑腸轆轆的水沙交給我,讓我騎它到蘆柴場讓它吃飽。
“低頭!”我向它吆喝了一聲。
水沙低下頭,讓我爬上它的兩只角。我抱著它的脖子說:“抬頭!”它聽話地把頭抬得高高的,讓我爬上了它的脊背。
我喊了一聲“推馳”,它就開始小跑起來。我兩腿沒有夾住牛背,從牛頭上滾落下地。
眼看我就要被牛蹄踩出腸子,爸媽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說時遲,那時快,水沙邁開前蹄,屈起后腿,從我身上躍過去了,我安然無恙……
一天歇軛的時候,爸把水沙牽到門前的荷塘里打冷,我爬上它的脊背摘蓮子,沒想到腳下一滑,掉進了水里。我撲騰著,高喊“救我——”。
爸不在門口,只有媽在大柳樹下?lián)癫耍墒撬粫?,怎么救我?這可把媽嚇壞了!
“哞——”水沙在塘里一聲長嚎。它的叫聲提醒了媽,媽迅速跑到塘邊解下牛繩,騎到牛背上,讓它游到我身旁,把我拉上了牛背……
現(xiàn)在水沙已步入三斑(牛的年齡),儼然家里可敬的老人。爸承包了四百多畝長江灘涂荒地,買了各種農(nóng)機,它失業(yè)了。
“水沙沒用了,殺了不忍心,還是把它賣給牛客吧!”爸同媽商量。
“嗯?這多薄情寡義!”媽說。
??蛠砹?,給老水沙換上了自己的新牛鼻桊,牽著它上了江堤,走遠了……
媽背靠大柳樹,看著它遠去的身影抹眼淚。
爸用蘆管吹著黃梅調(diào)。
……
“哞——”突然老水沙叫喚著,狂跑回來,鼻子一滴一滴地滴血。
媽起身迎上去,一把抱住牛頭給它擦血,心痛地說:“牛鼻桊都犟掉了!他爸,給它養(yǎng)老吧!”
爸對追來的??驼f:“牛不走,我不賣了!”
[責任編輯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