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嘗試運用聽覺敘事的相關理論對徐志摩的經(jīng)典詩歌《再別康橋》進行“重聽”時,我們不僅能夠欣賞到美輪美奐的視覺圖景,而且能夠從“輕輕的——舒緩的、輕柔的小夜曲”“放歌——高亢激越的交響樂”“無聲之聲——沉默的靈魂之聽”等幾個方面享受到浪漫神秘的聽覺之娛。這種“將沉淀在字里行間的聽覺信息釋放出來”的方法,能夠為實現(xiàn)極具創(chuàng)新性的重讀經(jīng)典的效果提供一種參考。
[關鍵詞]聽覺敘事;《再別康橋》;重聽;無聲之聽
[作者簡介]解澤國(1967),男,江蘇聯(lián)合職業(yè)技術學院鎮(zhèn)江分院教授,從事中國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文獻標志碼]A
國內(nèi)聽覺敘事的先鋒學者傅修延談到對文學經(jīng)典的“重聽”話題時說,“文學最初是一種訴諸聽覺的藝術”,但長期以來“文學應有的聽覺之美受到無情的過濾與遮蔽”。他進一步指出:“現(xiàn)代人閱讀之弊在于只憑眼睛囫圇吞棗,而從聽覺渠道重新接觸經(jīng)典,相當于用細嚼慢咽方式消費美食?!薄耙酝拈喿x存在一種重‘視’輕‘聽’的傾向,人們一味沉湎于圖像思維而不自知,‘重聽’作為一種反彈琵琶的手段,有利于撥正視聽失衡導致的‘偏食’習慣,讓敘事經(jīng)典散發(fā)出久已不聞的聽覺芬芳。”[1]他認為:“將沉淀在字里行間的聽覺信息釋放出來,無疑是一種極具‘生產(chǎn)性’的閱讀活動。”[2]所以讀者“該像莫言所說的那樣開展‘用耳朵的閱讀’”[3]。
統(tǒng)編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下冊的《再別康橋》是新月詩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徐志摩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作品。作為最凝練的美文之一的詩歌,除了慰藉靈魂的功能之外,給予讀者感官上的刺激,即文人們津津樂道的“視聽之娛”,更不可或缺。在這篇作品中,有著神秘耳朵的詩人精彩呈現(xiàn)的,除了訴諸視覺的美麗風景,還構筑了充滿魅力的聲音世界。光影建構的風景與聲波織成的音景虛實相映,展示了大自然的生態(tài)倫理,坦露了詩人由沉溺欲望到淡然超脫的心路歷程,彰顯了自然美與人文美的和諧統(tǒng)一。筆者嘗試運用“重聽”之法對這一新詩經(jīng)典從聽覺敘事的角度做一點粗淺的賞析,以求教于方家。
一、輕輕的——舒緩的、輕柔的小夜曲
詩歌開篇三個“輕輕的”,拉開了聲音敘事的幕布,為整首詩設定了舒緩的、輕柔的主旋律。在輕輕響起的舒緩的小夜曲的如歌行板中,詩人就像給心愛的貴婦人或是鐘情的少女通宵歌唱的騎士,走進了英國鄉(xiāng)村夏日最美的黃昏,開啟了“西天的云彩”下的尋夢之旅。
眼前緩緩展開的是一幅康橋的卷軸風景畫,畫面主體是蜿蜒的康河。詩人在《我所知道的康橋》一文中說:“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我敢說,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在康河邊上過一個黃昏是一服靈魂的補劑。”在這個富于延展性的條形空間中,依次推出一個個意象,有“夕陽”下的“金柳”和與之相對應的“柔波”里的“青荇”,有“榆蔭”和“浮藻”,還有“清泉”和“虹”,“青草”和“星輝”,等等。這些視覺形象營造出幽謐的意境,詩人鐘愛這樣的意境,他感到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創(chuàng)造的可能。金柳垂水、淥水蕩漾、綠草茵茵的康橋是一個靜謐的聽覺空間。在這里,“音景和風景畫一樣也有自己的景深(perspective)”“有些聲音蟄伏在背景深處”[4]。詩人坦陳:“在星光下聽水聲,聽近村晚鐘聲,聽河畔倦牛芻草聲,是我康橋經(jīng)驗中最神秘的一種?!痹娙嗽卺溽嘀凶屑汃霾?,聽得仿佛有金柳參差披拂之聲,有泠泠作響的水聲,有青荇油油招搖之聲;而“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兩句,隱伏在美景之后的不是柳動,不是水動,也不是青荇動,是詩人如炭火明滅般律動的心聲。透過明麗的靜景,在“水中草—岸上樹”的圖式中,響徹著水中之草對河邊之樹的守望與相思之歌?!拔覀冊谧x到某些語句時,腦海中不僅會自然而然地生成圖景,也會在不知不覺間產(chǎn)生與之相應的音景?!保?]比如,我們在欣賞詩歌的二至四段時,透過詩歌呈現(xiàn)的圖景,榆蔭中深宵清囀的詩禽關關的和鳴,浮藻間唼喋而戲的魚聲等音景也就建構起來了;同時,聲音的融入使得“金柳”“波光”“青荇”“柔波”等視覺意象也獲得了更為豐盈的意蘊。
詩人流連于夕陽之下的康河,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榆蔭下的一潭”。天色暗下來了,暮色透過交織的榆蔭撒向水面,恍惚之間,滿眼都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在水底“沉淀著彩虹似的夢”。虹,顯然是女性、愛欲的象征,榆樹則象征著充滿生機的人類原始本性?!耙惶丁北眷o,因“天上虹”之“色”而動,“揉碎”也好,“沉淀”也好,均表現(xiàn)了詩人“在水底油油招搖”的沉溺之深;為何“不是清泉”了呢?是心中之“靜”消失了。詩人面對著伊甸園一般的美景,不禁浮想聯(lián)翩,想到了昔日在潭水邊留下的多少動人的回憶,許下的多少美好的愿望,信誓旦旦的聲音又在耳邊回響起來了。詩人自稱曾站在大雨瓢潑的康橋上等待雨后彩虹的出現(xiàn),嘩嘩的大雨聲就是他心中噴薄而出的詩意的信仰。那次他是獲得成功了,他果然看到了一條鮮明五彩的虹橋。這一刻,詩人對于自然之美的如愿發(fā)現(xiàn)與接近異常興奮,不由自主地帶著顫抖的心虔誠膜拜了。
這個神圣的場所顯然不只是一個純粹的地方。蘇軾《記承天寺夜游》里寫到“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建構了一個晶瑩剔透的清幽世界。在詩人看來,“那榆蔭下的一潭”也是如此的美好:何處無河?何處無深潭?但少深情如吾兩人耳!在這個詩人視若珍寶的神圣空間里,彩虹和美夢之類的事物,天然地就帶有某種飄忽不定的特質。于是,詩人在迷離之中帶著不可遏止的激情,進入了高亢而又纏綿的夢境。
二、放歌——高亢的、激越的交響樂
“星舟放歌”是全詩敘事中最大的聽覺事件?!奥犛X關注飛掠的、轉瞬即逝的、偶然事件式的存在?!保?]在詩人記述所尋之夢時,聽覺敘事正可逞其所長?!懊酪鹳庖诵?,沛吾乘兮桂舟?!保ā毒鸥琛は婢罚┍静粫瞄L篙撐船的詩人在重溫舊夢的欲望驅使下情不自禁地撐一支長篙,這船身便“波”的一聲轉出了橋影,柳條魚似地向前滑了去,向前方青草更青處漫溯了。“向青草更青處漫溯”與“洞天石扉,訇然中開”的意境類似,通過對聲、色的渲染,純詩化的音色融合,由視聽的強烈沖擊達成了主客觀的契合,經(jīng)由感覺器官而達成了對美的象征性追求。隨著劃破靜空的一聲脆響,輕靈的小船已在中流,驟起的聲響不僅賦之以動態(tài),而且賦之以頃刻之間靜動轉換的極速感。一支長篙,把小船撐向“青草更青處”,撐向神秘夢境的深處,展開了一個動人心魄的、莊嚴又堂皇的神異境界。如虹一般的夢中,船是桂舟,水是清泉,還有“青草更青處”的一川煙草與斑斕璀璨的“一船星輝”,詩人與并立船頭的伊人——眼中心中神一樣存在的、通身散發(fā)著金色光芒的唯一靈魂之伴侶——一起構成了理想的境界,構成了詩人理想愛情的完美圖式。船頭迎風擁立的這對璧人兒,在滿天星輝下仿佛肋生雙翅,在沐浴天風的快感中,在衣袂飄飄的聲響中,記憶既在“過去”的維度上運行,又向“未來”的維度延展——在詩人憧憬的草深人遠,一流冷澗的桃花源中,與日思夜想的靈魂伴侶夙愿得酬的大團圓指向。星芒下之黑夜使得浩瀚之水與天地渾然同一,此時詩人心中高漲的情愫猶如嘩嘩的康河之水,他忘形張揚的“放歌”,宣示著自己對于“一葉扁舟”的空間權利,此時此刻,他就是這個空間里肆無忌憚的王者。如此高的音量,如此大的聲響,使得他主宰了更為闊大的聽覺空間。他的歌聲向著茫茫蒼蒼的水面擴展開去,顯得這種呼喚更加強烈而深情。
猶如倒映在康河里的彩虹一般,那些原本仿佛遙不可及的東西,一下子變得可以俯身即拾,詩人在夢中實現(xiàn)了現(xiàn)實中不能“百年修得同船渡”的夙愿。一開始“金柳”與“青荇”之間就存在著呼應和互動,至此則完全成為了詩人與伊人共同的“我心飛翔”,實現(xiàn)了對甜蜜往事的“漫溯”,并完成了圣潔化、童話化,“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超越現(xiàn)實世界而進入了另一個天地,像“洞天石扉”里一樣的神奇境界。一船斑斕的星輝是“新娘”身上閃爍的光輝,伊人的金柳般裊娜的體貌與她曼妙之綸音的合力使詩人構擬的圖景更為美妙。伴著心中莊嚴神圣的交響樂和歡慶的鼓瑟吹笙之曲引吭高歌,在乘虛御風中唱出最高亢最深情的詠嘆調(diào)(“世間行樂亦如此”),明凈而純粹的康河之水迢迢不斷,沉醉其中,樂如之何!這個夢境的高潮定格于星光虹影般短暫的美麗笑容和動人的歌聲。
這里的聽覺敘事也可以有著另外一個路向。清泉的潺潺聲和浮藻間閃爍的彩虹讓詩人心醉神迷,使得他的靈魂懸浮起來,飄向那個“青草更青處”的秘境。指引詩人的是無形的欲望之手,召喚詩人的是“在水一方”的伊人帶著獨一無二的魅力的歌聲。伊人的歌聲讓他飛蛾撲火般地駕舟赴會,不管青草更青處存在的是什么,也不管在青草更青處會發(fā)生什么?!蔼毶咸m舟”之后聽到的這個“放歌”的聲音,也就是詩人通過耳朵盡力接收的東西,來自獨一無二的伊人,而那個聲音同樣是獨一無二無法復制的。伊人的聲音激發(fā)了詩人應和的本能,這種本能讓他不由自主地縱情“放歌”來應和。詩人“放歌”的是自己曾經(jīng)在心中不斷回響的聲音,這種聲音將自己曾經(jīng)擁有的美好時光悉數(shù)重現(xiàn)在“星輝斑斕”的康河之上,詩人在“放歌”中進入了歌中描繪的讓他無比歡暢的情境。詩人的放歌不但具有飛蛾撲火般的獨特個性,而且與其內(nèi)心深處某種情感緊密相連;詩人用喉嚨、胸膛和熱辣辣的情感,將那個與眾不同的聲音送到空氣中,送到伊人的耳中心中。詩人覺得對方一定也可以憑借聲氣辨識出自己,詩人相信這個屬于自己的獨有聲音與呼喚會打動伊人,他相信伊人從自己的放歌中完全能夠感受到“放歌”的就是詩人自己。詩人甚至還讓讀者們跟著他一起傾聽伊人對“放歌”的反應;他的“放歌”感動地,感動天,甚至感動了自己,有沒有感動伊人?能不能感動伊人?這里的聽覺敘事又展開了一個富有張力的想象空間。
詩中沒有寫出放歌的具體內(nèi)容,正因如此,更令人感動,更令人聯(lián)想自己在類似情境下的感受:又聽到曾經(jīng)聽過的令人銷魂的歌聲了,真美,簡直是最美的音樂,簡直是詩?!啊摌嫷氖澜纭侨祟惿钪幸粋€不可或缺的部分,”“它留在我們的記憶里,遇到合適的時機”“用‘虛構的世界’中的構件去支撐真實的世界。因此難免有某種不能自拔的舉動?!保?]無論如何,沒有對諸如“金柳、艷影、榆蔭、清泉、虹、浮藻、青草”等構成的美好時光的回憶,就不會有詩人的“尋夢”之旅與“放歌”之舉。這歌正如詩人自己在《未來派的詩人》一文中所言,“由內(nèi)感發(fā)出,使人沉醉,自己也沉醉”“把泥水般的經(jīng)驗化成酒”了。此時此刻,“這樣所造成的斑斕化音響色彩給聆聽者提供了豐富的信息,包括關于自然環(huán)境的物理線索、空間的容量感和方向感,使得聽覺優(yōu)游于豐饒的音響空間?!保?]詩人在星輝斑斕里放歌的時候,他是多么希望永久是現(xiàn)在,時間停滯、消失,讓現(xiàn)在成為永恒。這種高峰體驗之迷人、醉人,是欲望的滿足、情的滿足,甚至性的滿足。“但我不能放歌”令一切美夢戛然而止,詩人意識到了象征著人生的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漫溯是困難的,難以把握的,能夠滿載的,也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一船星輝,像水中月、鏡中花?!奥睘榭v意隨性,與尋無定向的常理相符;“溯”為逆流而上,暗示“尋”的方向只在“逝者如斯”的流水上游,“水深”與“天高”構成隱含的聯(lián)系——水中無由尋夢,“一船星輝”實則在天,夢在天上,遙不可及;康河在尋夢時成了浩瀚之水,船浮于虛空,放歌成了忘形之舉,其實是詩人迷失了方向,與李白夢游天姥時的“迷花倚石”異曲同工;“不能放歌”是因為在夢醒時分,夢醒了。夢境的繁蕪與入夢時間的短暫之間形成的巨大差異,其最大的審美效果是增強了夢意象的神秘色彩——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以為是最美好的,往往在得到之時(夢醒之時)發(fā)現(xiàn)不過爾爾,甚至大失所望,大感煩惱。這就使我們能夠“在抽象的層面總結出一個普遍的心理結構”“在更普遍的意義上告訴我們?yōu)楹芜@首詩是觸及人的靈魂的?!薄艾F(xiàn)實是痛苦的,而現(xiàn)實越是痛苦,曾經(jīng)的就越是美好?!保?]
三、無聲之聲——沉默的靈魂之聽
夢醒之后,展現(xiàn)在詩人眼前的是笙簫悄悄、夏蟲沉默、康橋沉默的世界?!斑@是一個安靜的場域。雖然沒有聲音的描寫,但無聲勝有聲,這是一種‘缺席的在場’,這種寂靜之聲,無聲之聲,我們可以透過文字去傾聽?!保?0]況且“無聲不等于無聽”“無聲的世界必定催生出更為細微靈敏的感應方式?!保?1]于是,詩人由縱情傾訴的狀態(tài),進入了靜心傾聽的模式?!皟A聽的過程,也是所有感官參與的心理活動過程,其間會將聽到的聲音通過‘聽覺想象力’轉化為相應的圖景?!保?2]在詩中,“別離的笙簫”是以“悄悄”的方式演奏的,哪怕沉默都是歌,這是最深情的詠嘆調(diào)。笙簫是東方文化中獨有的抒情樂器,純東方的情調(diào),方才配得上純東方的美人。凄凄之聲,唯詩人心知,她知不知道這沉默的情意?她牽引詩人到一個夢中,這聲音還在牽引著詩人的思緒在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來回穿梭。靄理士說:“中國人以前說到婚姻生活的健全,最喜歡用音樂的和諧來比喻,可見是很有根據(jù)的,并且事實上也不止是一個比喻。”[13]可謂一語中的,切中肯綮。比如,當年秦穆公善吹笙的女兒弄玉嫁與善吹簫的蕭史,笙簫應和,成就了一段神仙佳話。再比如,《詩經(jīng)·關雎》中的男子最終在琴瑟和鐘鼓聲中與窈窕淑女結成伴侶,而“青荇”一段就暗指此詩人欲達之理想境界?!扒那摹痹谕?,“笙簫”在內(nèi),夏蟲的沉默使得詩人內(nèi)心的笙簫音效進一步增強,詩人“或向內(nèi)寫心,或向外寫物,或內(nèi)外兼寫,由心及物由物及心混成一片”[14]。由此我們感受到,笙簫的沉默暗喻了詩人對美滿婚姻之理想化的揚棄。
夏蟲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善于鳴叫,每當“斯螽動股”(《詩經(jīng)·豳風·七月》),唧唧、喓喓之聲或如潺潺流水,或如疾風驟雨,“在星輝斑斕里放歌”;它們縱情歌唱,歌唱生活,呼喚愛情?!耙蝗~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文心雕龍·物色篇》),當初詩人聽到這嘹亮又渾厚,渾厚又低沉,還抑揚頓挫富有節(jié)奏的蟲聲,內(nèi)心是何等的洶涌澎湃,夏蟲熱切的求偶之聲與詩人“尋我唯一靈魂之伴侶”的“吻火”心理形成了強烈的共鳴。但現(xiàn)在夏蟲的鳴聲消失了,夏蟲的沉默,昭示了求偶行為的中止,暗示了季節(jié)的變遷與時光的流逝,春天已逝,春情已退,詩人“不能放歌”了,欲望沖動瞬間退潮,愿望達成的極度愉悅轉瞬消失,復歸理性了?!皩⑦@些生理性的發(fā)聲沖動放到具體的故事語境中,能讓讀者透過形形色色的遮蔽與偽裝,‘聽’到人物的真實聲音。”[2]夏蟲的鳴聲曾經(jīng)使詩人在多少個夜晚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垂柳上青草間的夏蟲曾經(jīng)傾聽了詩人與伊人多少深情款款的呢喃,而現(xiàn)在它們以沉默的方式將詩人熱情相戀的往事重現(xiàn),并結合了對詩人未來的預想。曾經(jīng)熱鬧的夏蟲的鳴叫開啟的只傾聽的狀態(tài),詩人曾經(jīng)忘情地傾聽過;而現(xiàn)在,夏蟲的沉默則引導詩人壓住心中綿綿不絕的“蟲鳴”“完全敞開自身以傾聽他者的聲音”[15],通過這種聽于無聲的靈魂之聽進行思考和頓悟。在此,“夏蟲”“康橋”與詩人渾然融化為一體,不僅僅是夏蟲與康橋在沉默,也是詩人自己在沉默,沉默中包含著詩人內(nèi)心感念的運行過程,這就使得這種沉默更加深沉悠遠。
詩人輕輕地來了,隨著作為他精神依戀之鄉(xiāng)的康橋暮靄中悠揚的旋律,忘情地傾訴,不懈地尋夢,著重渲染了詩人在特定夢幻時空內(nèi)的意識活動和感覺,在內(nèi)心直擊了事件,突出了他在伍爾夫所言之“重要的瞬間”(themomentofbeing)對人生真諦的感悟并賦予其無盡的詩意??岛拥挠洃洺蔀榱嗽娙诵闹幸患燎逯良兌⒑瑦濄乃囆g品——天邊的彩虹,短暫而美麗的邂逅,小船激起的歡快水聲,伊人的吟吟笑語,諸如此類的“聽覺意象以其響徹空間直逼心靈的情感特性成為詩歌意境營造中的重要元素之一?!保?6]加之“輕輕、沉默、悄悄”背后的那種“放歌”的激情和熱烈,造成了夢意象的凝聚性美學特征。詩人悄悄地走了,隨著再次離別,一切重歸于靜默,詩人“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從來處來,往去處去,雖有些許無奈,但終究不失灑脫。詩人曾經(jīng)對友人說過:“生兒子不如結婚,結婚不如訂婚,訂婚不如求婚,求婚不如求不成?!保ā毒l(wèi)與志摩之喜事觀》)如果這是詩人人生觀的真實表達的話,由是觀之,現(xiàn)在他終于求仁得仁,大徹大悟,參得了“春來草自青”(道元《景德傳燈錄》),更無須刻意地“向青草更青處漫溯”,從對色相的執(zhí)著中跳脫開去,以一種淡然超脫的姿態(tài)達成了與生活的和解。詩歌的首尾形成了一個閉合的圓環(huán),圓融的結構,飽含著詩人“何事長向別時圓”的強烈暗示,構建了詩人的心理空間:人們的憧憬愈來愈指向過去與未來曾經(jīng)的或預想的圓滿,藝術與人生的真諦似乎含蘊在無奈的曠遠之中,靜默的力量源泉好像與某種神秘的終極幸福相關,也許還是停留在水不流花未開的境界為好吧。
至此,以“聞聲知情”“聞聲而悟”為指歸,詩人與沉默的康橋實現(xiàn)了“物我合一”。“聽覺的情感性質促使詩人觸摸到自我心靈,引發(fā)了詩人的想象與思緒,聲響在閑靜的空間回蕩,同時也在詩人的心中回旋?!保?6]康橋以靜默來震蕩人的內(nèi)心耳鼓,聽于無聲的聰者感悟到了沉默的啟示。他從游移不定的現(xiàn)實困擾中解脫出來,把庸常與無常的生活歸于凈化與純化,把人們心中深藏的那種“愛而不得”的原型心理模式具象化、典型化,傳達了既具個性又普遍的經(jīng)驗,從而抒發(fā)出人們心中共有的一言難盡的情緒,喚起了一種遠遠比他自己的聲音更強的聲音,形成了一種強烈的持續(xù)性的心理力量,使這個作品生發(fā)出了一種比普通個體的情欲更深沉更難忘的人生經(jīng)驗,其聽覺敘事之美值得細細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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