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珍藏在韓國清州古印刷博物館的朝鮮古代《唐宋八家詩選》是域外漢籍的珍貴版本。通過考證《唐宋八家詩選》中八家詩歌的底本來源,解決其漏字、錯字、異字、脫字問題以及名為八家、實為十一家的詩歌誤錄問題,不僅可以有效了解“唐宋八家”詩在朝鮮古代的經(jīng)典化過程,還可以進一步探討中國唐宋詩海外經(jīng)典化的機制與規(guī)律,為中國古典文學(xué)與文化走向世界帶來理論與實踐的雙重啟示。
[關(guān)鍵詞]朝鮮古代;《唐宋八家詩選》;作家選定;底本考;傳播偏向
[中圖分類號] I312.062 [文獻標(biāo)識碼] A [文章編號]1002-2007(2025)02-078-10
[收稿日期]2024-12-17
[作者簡介] 1.崔雄權(quán),朝鮮族,延邊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為中朝(韓)古代文學(xué)比較;2.李珍瑩,女,朝鮮族,延邊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亞非語言文學(xué)(朝鮮文學(xué))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朝(韓)古代文學(xué)比較。(延吉 133002)
李瑢與集賢殿文士于1444年編纂的《唐宋八家詩選》(以下簡稱《詩選》),是朝鮮朝第一部官纂的關(guān)于中國唐宋時期詩歌的選集?!对娺x》無書皮,正文部分是19字×10列?!对娺x》開篇七篇序跋文是木刻本,正文是活字印刷甲子字本?!对娺x》傳世稀少,現(xiàn)珍藏于韓國清州古印刷博物館。雖有私人藏本,但尚未公之于眾。
李瑢,字清之,號匪懈堂、瑯玕居士、梅竹軒,封安平大君,朝鮮朝世宗第三子。其號“匪懈堂”取自朱熹《近思錄》“存心養(yǎng)性為匪懈”。李瑢喜愛文學(xué),精通詩文,其詩書畫于當(dāng)時被譽為“三絕”。李瑢主持編纂的《詩選》收錄了李白、杜甫、韋應(yīng)物、柳宗元、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八位中國唐宋時期詩人的詩歌?!对娺x》共十卷,依三體詩法編排,分為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七言絕句,共總錄詩歌668首?!对娺x》收錄有七篇序跋文,首篇序文末有“正統(tǒng)甲子秋七月已酉書于匪懈堂”的字樣,且文末鈐有“安平大君”印章,故可知此篇序文作者為李瑢。正統(tǒng)甲子年是正統(tǒng)九年,即1444年。《詩選》卷一開篇下書“匪懈堂算”,“算”應(yīng)是“纂”的誤用字?!对娺x》卷十以“終”結(jié)尾。徐居正《東文選》僅收錄五位文士的序跋記文,并未收錄申叔舟的序和李善老的記?!稏|文選》雖收錄了李瑢的作品,但署名卻是無名氏。蓋因李瑢與朝臣金宗瑞、皇甫仁等聯(lián)合,與首陽大君李瑈對立,有謀逆篡位之嫌,為當(dāng)時統(tǒng)治階級所忌諱。凡涉及李瑢的文史資料,后世均隱其姓名。例如,《海東名筆貼》第一篇書法作品未署書者姓名,日本學(xué)者內(nèi)藤湖南認為書者似為李瑢,后經(jīng)考證確是李瑢。申叔舟起初為李瑢幕僚,隨侍左右,危難之時率先倒戈,后人對其人品多有不齒,故不錄。至于李善老的文章,國內(nèi)外尚無人辨識其狂草之作,本文首次嘗試脫草以正文,便于讀者閱讀。同時,研究《詩選》不僅有利于探索中國文化傳播擴散的途徑,增補中國古代文獻的珍貴遺闕,審視不同民族文化選擇的異同,還可以有效闡釋古代漢文化圈的共建關(guān)系,揭示唐宋詩歌在朝鮮半島的經(jīng)典化過程。
一、《唐宋八家詩選》的編纂背景及前人研究
1392年李成桂建立朝鮮王朝。到了世宗朝,為鞏固新政權(quán),朝廷頒布了一系列社會改革政策,為《詩選》的問世奠定了良好的物質(zhì)文化基礎(chǔ)。首先,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朝鮮朝確立了儒家理學(xué)思想的統(tǒng)治地位,奠定了國家重視道德文教、崇尚文治的傳統(tǒng)。其次,世宗大力推行右文政策,提倡文章詩賦,宮廷交際、文人酬唱以漢詩為主。世宗二年(1420),作為宮廷學(xué)術(shù)機構(gòu),集賢殿始現(xiàn)活力,凝聚了大批當(dāng)時的知名文士,進一步推動了詞章學(xué)的發(fā)展,對以漢詩辭賦取士的朝鮮朝科舉考試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再次,世宗時代振興圖書事業(yè),大力從中國引入書籍,發(fā)展活字印刷技術(shù),刊印大量文學(xué)書籍,為《詩選》編撰提供了文本來源。最后,朝鮮朝建國之初便與明朝確立了穩(wěn)固的宗藩外交關(guān)系,為引進書籍提供了渠道。其對明實行“事大以誠”的外交政策,保障了雙方長達二百余年的友好外交關(guān)系,促進了中朝兩國在書籍、文化、文學(xué)、哲學(xué)、制度等領(lǐng)域的交流。
在前人研究方面,中國只有南京大學(xué)鞏本棟在《宋集傳播考論》中簡要介紹了《詩選》,但并未進行深入研究。b在韓國,迄今為止僅有兩篇相關(guān)論文:一是韓國慶北大學(xué)教授黃渭周的《關(guān)于韓國編纂的中國詩選集的研究》,其在簡述韓國歷代文人編撰中國詩歌選集概況時簡單提及了《詩選》;二是李旼貞的碩士學(xué)位論文《〈唐宋八家詩選〉研究》,但是其研究同樣不夠深入。綜上,本文對《詩選》及唐宋詩歌域外傳播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二、《唐宋八家詩選》作家選定考
中國詩歌領(lǐng)域內(nèi)的“唐宋八家”概念,宋朝時已初現(xiàn)端倪。宋朝陳善在《捫虱新話·李杜韓柳有優(yōu)劣》中指出“唐世詩稱李杜,文章稱韓柳”,將“李杜韓柳”并舉。陸游的七言絕句《與兒輩論李杜韓柳文章偶成》中隱含“詩文合而思之”的觀點,與當(dāng)時宋朝的“歐王蘇黃”之語同時出現(xiàn)。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后集》中進一步提出:“若唐之李杜韓柳之稱,本朝之歐王蘇黃已存?!眆朝鮮朝前期,“李杜韓柳、歐王蘇黃”的說法已人盡皆知:“唐興文教大振……逮至李杜韓柳,然后渾涵汪洋,宋之歐蘇能奮起,追秩前光”。徐居正言曰:“唐之文,極于李杜韓柳,宋有歐王蘇黃。”另外,世宗十七年(1435)集賢殿大提學(xué)李孟畇所言“成均館生員經(jīng)學(xué)余暇,兼習(xí)《楚辭》《文選》、李杜韓柳歐王蘇黃等歷代諸家詩”i亦是證據(jù)。
《詩選》確定“唐宋八家”為李白、杜甫、韋應(yīng)物、柳宗元、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八位詩人。中國與李瑢的“唐宋八家”概念二者顯著區(qū)別是《詩選》以韋應(yīng)物代替韓愈。該爭議在宋朝之時已備受矚目。蘇軾第一次將“李杜韋柳”并舉:“李杜之后,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yīng)物、柳宗元發(fā)纖秾于古簡,寄至味于淡薄,非余子所及也?!逼浜蟪霈F(xiàn)的蔡正孫《詩林廣記》、魏慶之《詩人玉屑》等詩話序均將韋柳并舉,給予二人較高的文學(xué)史地位。曾季貍《艇齋詩話》記載如下:“前人論詩,初不知有韋蘇州、柳子厚。二者至東坡而后發(fā)此秘,遂以韋柳配淵明?!痹诠糯r,由于蘇軾自高麗朝中期產(chǎn)生的深刻影響,文人必然會接受“李杜韋柳”的說法。朝鮮朝初期,在宋詩熱尚未褪去的情況下,將韋應(yīng)物列入“唐宋八家”這一舉動顯得非常自然。朝鮮古代文人以韋應(yīng)物代替韓愈的原因如下:一是韋詩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貢獻。高麗朝時期,韋詩反響雖不是很大,但是逐漸得到了部分文人的重視。根據(jù)李穡《牧隱詩稿》的記載,高麗朝末期的李齊賢在浩瀚文集中發(fā)掘了《韋蘇州集》。到了朝鮮朝,文人們開始認識到韋詩的價值。李瑢評價韋詩“精深而妙麗,豪縱而不羈”,即認為其詩理精密深奧,風(fēng)格巧妙清麗、落拓不羈,對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的指導(dǎo)意義和典范作用。二是韋詩沖淡平和,契合了李瑢與集賢殿文人的審美情趣。高麗朝時期,韓愈詩風(fēng)已為人熟知,“大歷能文士,昌黎與皇甫……免使世俗辟,名高亦可懼?!比欢瞵屩标愡x詩原則是“平易”,韓詩顯然不符合。三是韋詩更利于儒生們理解和學(xué)習(xí)。當(dāng)時科舉以詩賦取士,韓愈詩作多用僻字、奇險怪譎,令儒生難以理解與掌握,更遑論形成典范。而韋詩既符合李瑢等推崇的陶詩風(fēng)格,其詩中表現(xiàn)的吏隱矛盾還契合了朝鮮朝時期統(tǒng)治階級為調(diào)節(jié)內(nèi)部矛盾而提倡的“亦朝亦隱”政策,從而維護了統(tǒng)治階級的根本利益。
對于其他七位詩人,《詩選》肯定了李白詩歌豪邁奔放、清新飄逸的風(fēng)格;指出杜甫詩歌繼承了《詩經(jīng)》“風(fēng)雅精神”,具有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熱情、強烈的政治與道德意識和憂國憂民的內(nèi)核。故以李杜二人為首?!对娺x》評價柳宗元詩歌精致莊嚴、含蓄蘊藉;歐陽修詩歌抒情自然、渾然天成、毫無鑿刻痕跡;王安石詩歌結(jié)構(gòu)嚴謹、用意高妙、意境深遠;蘇軾詩歌辭藻超然俊逸、具有開拓精神;黃庭堅詩風(fēng)清新奇巧、令人喜愛。故將上述八位詩人列為“唐宋八家”。
三、《唐宋八家詩選》底本考
《詩選》擇錄詩歌必有底本。只有考證出《詩選》的底本并與其進行比較,才能解決《詩選》中漏字、錯字、異字、脫字的問題,辨析《詩選》按三體法(五律、七律、七絕)編次的原因,進而解決《詩選》名為八家、實為十一家的問題,即《詩選》卷七末尾于黃庭堅詩歌中收錄4首陸游詩歌的原因,王安石詩歌中混雜其弟王安國七絕《臨津》的原因和卷七、卷十共收錄黃山谷弟黃叔達兩首詩歌的原因。
(一)《分類補注李太白詩》與《詩選》選錄的李白詩
《詩選》選錄李白詩66首,選詩數(shù)量位于杜甫、王安石、蘇軾之后,居第四位。其中包括五言律詩27首、七言律詩5首、七言絕句34首。李白詩文集注的唐宋元明版本眾多。如南宋楊齊賢注《李翰林集》(二十五卷)、元蕭士赟刪補楊注而成的《分類補注李太白詩》(二十五卷)、明胡震亨《李詩通》(二十一卷)等。
新羅末期,以崔致遠為首的留學(xué)唐朝的宿衛(wèi)們將李白詩作帶回本國。高麗朝宣宗二年(1085),宣宗派遣金上琦、林暨恭賀宋朝哲宗即位,哲宗將《文苑英華》賜于二人,該書收錄李白詩歌260余首,是高麗朝時期李白詩歌最早的傳播記錄。朝鮮朝世宗十七年(1435)集賢殿大提學(xué)李孟畇等人上奏國王,建議成均館儒生與文臣學(xué)習(xí)李杜詩歌,可知當(dāng)時李詩已是成均館儒生的必修科目?,F(xiàn)所見朝鮮半島較早的李白集刻本,一是朝鮮舊刻本《李太白文集》,日本內(nèi)閣文庫有存;二是明正統(tǒng)十二年(1447)朝鮮慶尚道刻李崇之家藏本《唐翰林李太白文集》,刊刻時間晚于《詩選》。朝鮮舊活字本楊士賢批注、蕭士赟補注的《分類補注李太白詩》(25卷)明初已盛行,此本中的楊、蕭二注皆同于元刻本,未作任何刪節(jié)。鞏本棟于《宋集傳播考論》中指出:“韓國高麗大學(xué)收藏了世宗十七年(1435)甲寅字本《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庇纱丝芍?,李瑢編撰《詩選》集之前,《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已廣為流傳。所以,我們只需與《李太白文集》《分類補注李太白詩》進行比較就可以判斷《詩選》的底本來源。
首先,將《詩選》卷一中的《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與《李太白文集》《分類補注李太白詩》中的詩歌比較后可知,《詩選》中“何時石門路”“且盡手中杯”的“時”字和“手”字,在《李太白文集》中分別是“言”字和“林”字。而《分類補注李太白詩》與《詩選》一致。其次,在李白詩歌13處異字中,《詩選》與《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僅有《江夏送張丞》《秋登宣城謝眺北樓》《過崔八丈水亭》3首詩存在不同,其他十首詩歌詩句相同,部分通假字亦相同?!对娺x》與《李太白文集》則存在11處異字。最后,比較《詩選》與《分類補注李太白詩》的編次可知,《詩選》卷一中除去《送趙云卿》《陪宴興德寺南閣》,其余22首五言律詩均與《分類補注李太白詩》編次一致。卷二的5首七言律詩編次略有不同。卷八中除去《山中與幽人對酌》《山中問答》《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其余21首七言絕句均與《分類補注李太白詩》編次一致。由以上分析可判斷,《分類補注李太白詩》為《詩選》中李白詩歌的來源。
(二)《纂注分類杜詩》與黃希、黃鶴《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及《詩選》選錄的杜甫詩
《詩選》收錄杜甫詩作共195首,其中五言律詩100首、七言律詩82首、七言絕句13首,是《詩選》收錄詩歌數(shù)量最多的詩人。杜甫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宋代以來,杜集注家不下數(shù)百,如分類千家注所列姓氏尚百有五十人。李丙疇認為,杜甫詩作傳入朝鮮半島的時間是新羅中期,杜甫對朝鮮半島文學(xué)的影響漸趨明顯是從高麗朝開始的。高麗朝宣宗二年(1085),宋哲宗賜高麗使臣《文苑英華》,其中杜甫詩作246首。世宗十三年(1431),魯訔確定目錄、蔡夢弼批注的《杜工部草堂詩箋》刊行。世宗二十五年(1443),李瑢與集賢殿學(xué)士編選杜甫詩歌并注解而成的《篡注分類杜詩》,其注解內(nèi)容以蔡夢弼的《杜工部草堂詩箋》為主,兼受徐居仁《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與劉辰翁批點的影響。高崇蘭的《集千家注分類杜詩》是在《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的基礎(chǔ)上加入了高氏自己的評點,其他并未改動?!饵S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是宋代黃希、黃鶴父子編纂的,是杜甫詩集中的最優(yōu)版本。在杜詩研究盛行的宋代,黃氏父子憑借卓越學(xué)識,首次按詳細的年代順序編撰杜甫詩作,并在宋代學(xué)者批注的基礎(chǔ)上增添補注?!蹲胱⒎诸惗旁姟冯m然只是中國杜詩注釋本的翻刻,但憑朝鮮古人翻刻編撰這一點而言,意義非凡。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纂注分類杜詩》于世宗二十六年秋(1444)與《詩選》同年完成?!蹲胱⒎诸惗旁姟放c《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的分類編次完全相同,均是二十五卷本、七十二門題材,從紀(jì)行述懷到傷悼雜賦,共1393首。在這千余首詩歌中,兩者之間僅存25處異字現(xiàn)象,本文僅舉10例(如表1),其中兩處與《詩選》有關(guān)。
《詩選》卷二《登牛頭山亭子》中的“牛頭山”與《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相同,而《纂注分類杜詩》卻是“牛顧山”。卷四“返照”與《纂注分類杜詩》相同,而《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卻使用了“反照”。由此可知,《詩選》參照了上述兩個刊本,其他例子不再一一贅述。
另外,《詩選》中附有批注的杜甫詩歌有卷一《端午日賜衣》《寒食》《漫成二首》《薄游》《倦夜》《月夜憶舍弟》,卷二《秦州雜詩四首》《上午頭詩》《春日江村》,共計9首?!抖宋缛召n衣》旁注解:“鶴曰公乾元元年端午見諫省未出為華州司功宜與宮衣之賜故有此作”,由此可知該刻版是宋代黃希、黃鶴父子的注解版。另外,《寒食》旁注解:“鶴曰詩云汀煙竹日又云田父要皆去當(dāng)是在浣花作從舊次為上元二年”?!堵啥住放宰⒔猓骸苞Q曰詩云江奉巳仲春花下復(fù)清晨當(dāng)是在浣花作從舊次上元二年”?!毒胍埂放宰⒔猓骸苞Q曰詩云竹涼侵臥內(nèi)野月滿庭除當(dāng)是在浣花作廣德二年自閬州歸未為參謀時詩又云萬事干戈里蓋吐蕃之亂未巳”?!渡衔珙^詩》旁注解:“鶴曰寺在梓州當(dāng)是廣德元年作牛頭山在梓州九州記云葛仙翁嘗游于此”?!短扑伟思以娺x》的排列順序與《纂注分類杜詩》《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完全一致,加之上述分析可知其底本便是二者。
(三)李壁注《王荊文公詩箋注》與《詩選》選錄的王安石詩
《詩選》卷三、卷六、卷九分別收錄王安石(1021—1086)詩作21首、37首、79首,共137首,詩歌數(shù)量僅次于杜甫,位居第二位。王詩語言精煉,契合學(xué)詩者需求,故被選入《詩選》。李瑢在《詩選》序文中直言收錄王詩的原因:“聊與二三同志者共之。”此外,他還在其中評價王詩風(fēng)格“用意高妙而操律精嚴”。曾季貍在《艇齋詩話》中評價王詩“絕句之妙,唐則杜牧之,本朝則荊公”。高麗朝時期,王詩之名已有廣布,李奎報在介紹近體詩詩人時就曾提及王安石。朝鮮朝時期,有人提出要結(jié)合政治思想理解王詩。卞季良與世宗討論古人時指出:“王安石,先儒以為小人,觀其文章,政事與其用心,皆非人所及也?!?/p>
在中國,王安石詩文集有兩個版本:其一是《臨川先生文集》;其二是《王文公文集》。此外,王安石詩集有李壁箋注的《王荊公詩箋注》。元朝大德五年(1301),劉辰翁將此書評點、刪略,由門人王常予以刊行,便是元大德本。現(xiàn)為中國國家圖書館收藏,扉頁書寫“雁湖李壁箋注、須溪劉辰翁批點”。
由于《詩選》卷九于王安石詩歌中誤錄了一首王安國的詩歌《臨津》,故要考察王詩底本,須先分析該詩。大德本的批注如下:“此為平父詩,誤刊于公集?!蓖醢矅?028—1074),字平父,撫州臨川人,宰相王安石胞弟。王安國器識磊落,文思敏捷,孝順母親,廣結(jié)善友,與王安禮、王雱并稱為“臨川三王”。由于元大德本首次誤錄了其弟王安國的《臨津》一詩,《詩選》也隨之誤錄,應(yīng)是未參考批注所致,但恰能證明元大德本是《詩選》中王安石詩歌的底本。
此外,分析《詩選》王詩的異字情況,也可得出元大德本是其底本的結(jié)論?!对娺x》卷三開篇五律《暮春》第六句是“煙樹綠相依”,與元大德本相同,而《臨川先生文集》(箋注本)則將“綠”字替換成了“碧”字。卷三第四首五言律詩《定林院》“就敷床”的“床”字與元大德本一致,而箋注本是“巖”字。卷三《歲晚》“月映林塘淡天涵”中“天涵”與元大德本一致,而箋注本是“風(fēng)涵”。卷三《半山春晚即事》“攜幼尋新菂”的“菂”字與元大德本相同,而箋注本、龍舒本、嘉靖本均為“的”字。諸如此類例子眾多,不一一列舉。《詩選》中王安石詩歌與元大德本一致,故判斷其為底本。
(四)黃庭堅詩歌底本的復(fù)雜性與陸游、黃叔達詩歌的誤錄
黃庭堅(1045—1105)的詩歌具有散文性、創(chuàng)制性的特點,其語言凝練、多用典,是后人學(xué)詩的典范。中國宋朝黃詩內(nèi)集詩注有任淵《山谷詩集注》、外集詩注有宋淳祐閩憲本,明代刊本首推弘治間陳沛刻本。清刻本有乾隆五十三年(1788)謝啟昆樹經(jīng)堂刻《黃詩全集》五十八卷(簡稱樹經(jīng)堂本),其底本是翁方綱所??钡膬?nèi)、外、別三集注本及寧州新刻本。a任淵《山谷詩集注》、史容《山谷外集詩注》和史季溫所注《山谷別集詩注》在山谷集詩注系統(tǒng)中占據(jù)重要地位。任淵《山谷詩集注》問世于紹興二十五年(1155),原與《后山詩注》六卷并行,由洪炎《豫章黃先生文集》三十卷集注而成,初刻于四川,再刻于閩中。該版本在國家圖書館還存有卷四至卷五、卷十五至卷十七,共五卷。此外,日本寬永六年(1629)大和田意閑翻刻的宋紹定五年(1232)閩中刊本,清末又傳入中國,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義寧陳三立刻《山谷詩集注》便是以此本為底本。
考察《詩選》中黃庭堅詩歌的底本,需要比較以宋紹定五年閩中刊本為底本的《山谷詩集注》。首先,對比編次順序發(fā)現(xiàn)二者大體一致,僅存三處不同。再比較二者目錄,可進一步確認此點,如下面的表2所示:
其次,《詩選》卷七緊隨黃庭堅七言律詩《宜陽別無明》后所載四首詩歌依次是《寒食臨川道中》《東湖新竹》《新夏感事》《晦日西窗懷故山》。經(jīng)考證,其作者不是黃庭堅,而是陸游。
參看黃庭堅文集,可知誤錄陸游詩歌的情況有兩次。其一,《詠萍》一詩被誤錄于《黃文節(jié)公全集補遺》(卷一)之中,且《詠萍》的詩句內(nèi)容實乃《晦日西窗懷故山》的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其二,中國的《文翰類聚大成》《后村千家詩》《精華錄》等詩文集均誤認《東湖新竹》的作者是黃庭堅,題目誤作《新竹》或《東湖》。然而,《詩選》卻連續(xù)誤錄四篇陸游的七言律詩,且詩歌內(nèi)容及用字與陸游原詩內(nèi)容完全一致。這與中國黃庭堅文集誤錄的情況存有差異,至于其原因,迄今為止尚無明確答案。由此可推知,李瑢應(yīng)是參照了中國誤錄的刊本而出現(xiàn)了謬誤。
最后,《唐宋八家詩選》卷七和卷十分別收錄了黃庭堅之弟黃叔達的七言律詩《次韻答清江主簿趙彥成》和七言絕句《宋懋宗寄夔州五十詩》。黃叔達(1051—1100),字知命,北宋詩人?!渡焦仍娂ⅰ纺夸浿杏袑Α端雾诩馁缰菸迨姟吩姼桀}目的注解:“右二十詩,皆知命來黔州時所作。知命名叔達,山谷之弟。數(shù)詩附見集中,殊有家法,當(dāng)由山谷潤色,因以成其弟之名,今不復(fù)刪去?!痹撟⒔馀c《黃庭堅詩集注》目錄中對該詩題目的注解完全一致。由此可知,二者的底本均是宋紹定五年閩中刊本《山谷詩集注》。《詩選》必然刻意保留其原貌,卻誤將黃叔達的兩首詩記為黃庭堅的作品。這應(yīng)是編撰者在編纂過程中未注意到題目中的注解部分,從而導(dǎo)致了這一謬誤。
(五)《詩選》中“韋柳歐蘇”詩歌底本考察
“韋柳歐蘇”詩歌的底本基本確定,無甚爭議。韋應(yīng)物(735—790),中唐詩人?!对娺x》載其詩23首。中國北宋時期有王欽臣嘉佑本《韋蘇州集》、熙寧葛蘩本和紹興本三本,但均已失傳,僅在國家圖書館存有乾道刻本的遞修本《韋蘇州集》十卷、補遺一卷。今傳韋集的各種宋、明刻本均出自乾道刻本。高麗朝時期,韋詩并不為人所熟知,據(jù)李穡《牧隱詩集》記載,高麗朝末期有人通過李齊賢文集了解到了《韋蘇州集》。朝鮮朝初期,韋詩開始盛行,但民間尚未刊行。李瑢組織編纂的《詩選》是朝鮮古代第一部錄有韋應(yīng)物詩歌的詩選集,與諸多版本對比后可知,《詩選》中韋應(yīng)物詩歌的底本是須溪先生校本《韋蘇州集》。如卷五《寄李儋元錫》“去年花里逢君別,今日花開已半年”中的“半”字僅與須溪先生校本《韋蘇州集》一致,其他版本均為“一”字。卷八《閑居寄諸弟》“盡日高齋無一事,芭蕉葉上自題詩”中的“自”字只與須溪先生校本《韋蘇州集》相同,其他版本均為“獨”字。表3可進一步證明,《詩選》中詩歌排列次序與須溪先生校本《韋蘇州集》一致。
《詩選》共收錄柳宗元(773—819)詩歌25首,其中五言律詩3首、七言律詩9首、七言絕句13首,收錄詩歌數(shù)量最少。《詩選》中柳宗元詩歌的排列順序與《柳宗元集校注》一致,由表4可知,《詩選》中柳宗元詩歌的編次、詩題與《柳宗元集校注》一致,《柳宗元集校注》的底本是宋蜀刻《新刊增廣百家詳補注唐柳先生文》(簡稱百家注本),故可知《詩選》中柳宗元詩歌的底本是百家注本。
歐陽修文集傳入朝鮮半島的時間不晚于高麗朝中期。朝鮮朝中宗時期,歐陽修文集《居士集》五十卷已在奎章閣刊行,選集《歐文集》亦廣為流傳?!对娺x》卷三、卷五、卷九分別收錄歐陽修詩9首、16首、14首,共39首。比較《詩選》與諸多歐陽修文集刻本可知,《詩選》排列次序與《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一致?!稓W陽修詩文集校箋》的底本是明代正統(tǒng)年間(1436—1450)曾魯?shù)淖⑨尡?,即四部叢刊本,而四部叢刊本與南宋周必大(1126-1204)于慶元二年(1196)編纂的《歐陽文忠公集》屬同一個版本系統(tǒng)?!对娺x》卷三第二首五言律詩《微安門曉望》的第一個異字“微”字與《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一致,其他版本誤刊為“徽”字。卷五第三首詩《寄泰州田元均儒》的誤字“儒”與《歐陽修詩文集校箋》相同,其他版本未出現(xiàn)“儒”字。卷九《個個西亭》在《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中題目是《和原文揚州六題》,由六首詩組成,《詩選》僅選錄了第二首。卷九倒數(shù)第二首詩《寄許道人》在《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中的題目是《又寄許道人》,少了“又”字。由此可知,《詩選》與底本之間確實存在異字現(xiàn)象,更有甄選之時隨意變換的嫌疑?!对娺x》與《歐陽修詩文集校箋》誤字相同、排列次序一致。此外,在安平大君編撰《詩選》之前,朝鮮半島有《補閑集》記錄的李奎報所見“歐陽公集”,此書出現(xiàn)在李奎報去世的1241年以前,此時,周必大《歐陽文公忠集》已出現(xiàn)。由此可知,《詩選》中歐陽修詩的底本應(yīng)是周必大的《歐陽文忠公集》。
蘇軾對朝鮮古代漢文學(xué)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高麗朝中后期,“每歲榜之后,人人以為今年又三十東坡出矣”,由此可知蘇軾對于高麗朝后期文人影響之深。蘇軾生前編纂了《東坡前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議集》十五卷、《外制集》三卷、《內(nèi)制集》十卷、《和陶集》四卷、《應(yīng)詔集》十卷等共七個文集。北宋末年,最早的注本是趙次公等四家注。此后逐漸演變?yōu)槲寮易?、八家注、十家注,但均以《集注東坡先生詩前集》和《集注東坡先生詩后集》為底本。《東坡前集》的前十八卷和《東坡后集》的前七卷合為《集注東坡先生詩前集》和《集注東坡先生詩后集》。南宋時期文人王十朋將前后兩部文集合并,命名為《王狀元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后世稱為“王注本”。
《詩選》卷三、卷六、卷七、卷十分別收錄蘇軾五言律詩12首、七言律詩67首、七言絕句52首,總計131首?!对娺x》中蘇軾詩歌的排列次序與“王注本”完全一致。此外,卷三《望湖亭》“匡時術(shù)已虛”的“術(shù)已”二字,在黃善夫本中是“世本”,可知此處所錄不是黃善夫本。卷七《行宿泗間見徐卅張?zhí)祗K次舊》“著書自要見窮愁”中的“見”字與“王注本”一致,而黃善夫本和四部叢刊本皆為“且”字。卷七《白頭還對短長檠》題目中的“檠”字與“王注本”相同,其他版本均是“燈”字?!堆┖髸碧帽诙住贰袄蠐u銀海眩生龍”中的“眩”字,黃善夫本和四部叢刊本均為“眼”字。卷十《和晁同年九日見寄》“富貴功名老不思”中的“名”字,黃善夫本中為“明”字,屬誤記?!秵瓮昵蟮屡d俞式聚遠樓詩二首》“聞?wù)f樓居似地仙”中的“仙”字,四部叢刊本中為“倦”字,屬誤記。對于上述異字的辨別,進一步證明了“王注本”是《詩選》中蘇軾詩歌的底本。此外,韓國高麗大學(xué)所藏甲寅字本《增刊校正王狀元集諸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二十五卷本是元代王注本的翻刻本,亦可判斷《詩選》所選蘇軾詩歌以“王注本”為底本。
四、結(jié)語
筆者首次將韓國忠清北道清州古印刷博物館所藏的韓國《唐宋八家詩選》文本影印回國,為國內(nèi)學(xué)界一度所重視的域外文人編選的漢文學(xué)典籍研究增添了珍貴的新材料,開拓了中朝古代文學(xué)研究的新空間。本文從編纂背景和前人研究、作家選定、底本來源三個方面對《詩選》選錄詩歌的情況進行了分析。在作家選定方面,李瑢從韋應(yīng)物詩歌創(chuàng)作的貢獻、沖淡平和的詩風(fēng)、更利于儒生理解和學(xué)習(xí)詩賦的角度考量,用韋應(yīng)物替換了影響更大的韓愈。此外,《詩選》選錄詩歌唐宋并舉,又十分尊重不同詩人的創(chuàng)作個性,體現(xiàn)了李瑢獨到的眼光及對于唐宋詩歌的認識。
考證《詩選》的底本來源并將其與中國詩選集進行比較,可以深刻認識中國文學(xué)典籍在朝鮮半島的流傳軌跡和接受機制。李瑢等立足本國文人學(xué)習(xí)漢詩的實際情況,保留易于模仿的詩人詩歌,將漢籍內(nèi)化為本民族的經(jīng)典之作,體現(xiàn)了朝鮮朝前期的詩風(fēng)取向及其與中國古代詩歌的關(guān)聯(lián),展現(xiàn)了朝鮮古代文人對中國詩歌的接受整合能力。同時,《唐宋八家詩選》又具有相對獨立性,為中國域外漢籍研究注入了新的生機與活力??傊?,《唐宋八家詩選》是朝鮮古代官方編纂的第一部有關(guān)中國唐宋時期詩歌的選集,對朝鮮古代詩選集的編纂具有里程碑式的實踐意義。
[責(zé)任編輯 張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