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見”字被動式的構(gòu)式化

【摘要】“見”是古代有標記被動句的典型被動標記之一。本文從構(gòu)式角度出發(fā)，利用北京大學CCL數(shù)據(jù)庫及相關語料，對“見”字的“看見—遇見—遭受”這一詞義引申鏈條和“遭受—被動意義”這一構(gòu)式化現(xiàn)象進行歷時考察和分析。

【關鍵詞】構(gòu)式；見；被動

【中圖分類號】H13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1-01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1.032

“見”是出現(xiàn)較早的助詞性被動標記，標記于動詞前表示被動，不能引進施事，常在上下文關聯(lián)的句子中對舉使用，以增強語言氣勢。

關于“見”字表示被動的起始年代學界尚有爭議，主要分為“西周說”和“春秋說”兩種，從目前的研究成果來看，大部分學者認為“春秋說”更為可靠，因為在西周時期，“見”字的實詞意義用法更為普遍。王力、唐鈺明等學者提出，被動式在先秦時期本身較為罕見，“西周說”中所列舉的來源于金文的例子“乃沈子妹克蔑見厭于公”為孤例，隨后胡繼明、郭小龍（2009）中將“見厭”分析為連謂結(jié)構(gòu)，釋為“見于公，厭于公”，因此，“西周說”將此例作為證據(jù)未免難能服眾。

在此基礎上，學界對“見”字由實詞義語法化為被動標記的發(fā)展歷程展開了深入研究，如唐鈺明（1985）、赫琳（2001）、何洪峰（2004）等，但相關成果大部分為多個被動標記的綜合對比研究，單獨描寫“見”字語法化歷程的著述較為少見，較為典型的有：李潤（1995）對“見”字的實詞虛化過程進行初步分析，認為“見”的被動標記意義是從“看見—遇見—遭受—被動意義”這一詞義引申鏈條而來；王潔曼（2007）在此基礎上對“見”的語法化歷程進行更為深入細致的考察，但缺失“遇見—遭受”意義演變的論證。本文擬從已有研究出發(fā)，以北京大學CCL語料庫中所提供語料為主，從構(gòu)式角度分析“見”字被動式發(fā)展歷程。

一、“見”的本義

“見”本義為“看見”?！墩f文·見部》曰：“見，視也。”這一實詞用法在先秦極為普遍，如：

（1）飛龍在天，亢龍有悔，見群龍無首，德施普也。（《易經(jīng)·乾卦》）

（2）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詩經(jīng)·草蟲》）

（3）不見利不勸，不威不懲，小懲而大誡，此小人之福也。（《周易·系辭傳下·第五章》）

以上三例中，“見”后均跟名詞性賓語，構(gòu)成“見+ NP”結(jié)構(gòu)。其中，例（1）中的“NP”部分是主謂結(jié)構(gòu)的“群龍無首”，在這里轉(zhuǎn)指名詞性事件，該句意義為“看到龍群沒有領頭這件事”；例（2）中的“NP”部分是具體名詞“君子”，該句意義為“（女子）沒見到君子歸來，為他擔心”；例（3）中的“NP”部分是抽象名詞“利”，即“利益”，該句意義為“不見到利益就不勸誡對方”?！耙姟弊肿鬟@一意義時，帶有[+主動]的語義特征，行動性較強，主語與“見”構(gòu)成主動關系，賓語可以是具體名詞、抽象名詞或事件等名詞性成分。我們將此構(gòu)式標記為：A：{ [S+見+O] ?[某人看見某人/某物/某事] }。

二、看見—遇見

“看見”這一行為有其特性，當甲能夠看見乙，證明見與被見的雙方位于目光可及的同一空間中，也就是說，當見的施事者與受事者遇見時，“看見”這一動作才有可能發(fā)生。因此，“遇見”作為“看見”的必要條件，在語言的發(fā)展中通過詞義引申成為“見”的一個義項，《爾雅·釋詁》有云：“遘、逢、遇、逆，見也。”我們可以在先秦文獻中找到相關語料：

（4）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周易·乾卦》）

（5）賓孟適郊，見雄雞自斷其尾，問之，侍者曰：“憚其犧也?！保ā秶Z·賓孟見雄雞自斷其尾》）

（6）宋華父督見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艷?！保ā蹲髠鳌ず愎辍罚?/p>

以上三例中，“見”后均帶賓語，構(gòu)成“見+NP”結(jié)構(gòu)。其中，例（4）中的“NP”為“龍”，該句意為“遇到龍在田中”，雖主語與龍之間為看見與被看見關系，但在此語境下，主語與“見”之間的主動關系并不如構(gòu)式A中的行動性強，在構(gòu)式A中，以例（2）為例，女子想要“看見”君子這一行為是由施事者女子主動發(fā)出的，通過目光的搜尋與受事者“君子”產(chǎn)生交集，而例（4）中主語和賓語“龍”之間的關系并非施事者主動搜尋受事者，而是在施事者不經(jīng)意的情況下順其自然地“遇見”了受事者，施事者與受事者之間的關系并不如構(gòu)式A中的關系行動性強，例（5）、例（6）原理同上，也為事件“雄雞自斷其尾”、人物“孔父之妻”與施事者之間的“遇見”關系。我們將此構(gòu)式標記為：B：{ [S+見+O] ?[某人遇見某人/某物/某事] }。

構(gòu)式A與構(gòu)式B在語義特征上有差異，具體體現(xiàn)為構(gòu)式B相較構(gòu)式A來說行動性減弱，且具有[-可控]的語義特征。

三、遇見—遭遇

“遇見”這一義項在感情色彩上為中性，其后所跟賓語也多為中性，而隨著語言的發(fā)展，出于語用的需要，“見”后所帶賓語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不幸或貶義色彩詞或短語。

如“殺伐”類（動詞包括“殺”“伐”“攻”“劫”“弒”等）：

（7）君子曰：“隨之見伐，不量力也。量力而動，其過鮮矣。善敗由己，而由人乎哉？”（《左傳·僖公二十年》）

（8）盆成括見殺，門人問曰：“夫子何以知其將見殺？”（《孟子·盡心章句下·第二十九節(jié)》）

（9）故宋君見劫，田常徒用德而簡公弒，子罕徒用邢而宋君劫。（《韓非子·二柄》）

（10）先君者，二十余年未嘗見攻，今秦欲逾兵于澠隘之塞，不使。（《戰(zhàn)國策·韓一·觀鞅謂春申》）

（11）故田常上請爵祿而行之群臣，下大斗斛而施于百姓，此簡公失德而田常用之也，故簡公見弒。（《韓非子·二柄》）

如“嫌惡”類（動詞包括“惡”“憎”“棄”“疑”“兇”等）：

（12）故君見惡，則群臣匿端；君見好，則群臣誣能。（《韓非子·二柄》）

（13）深罪厚罰以為行，重賦斂、多兌道以為上，使身見憎而主受其謗。（《管子·七主七臣》）

（14）對曰：“計得地與寶，而不計失諸侯；計得財委，而不計失百姓；計見親，而不計見棄?！保ā豆茏印て咧髌叱肌罚?/p>

（15）今晏子見疑，吾將以身死白之。（《呂氏春秋·季冬紀》）

（16）故國離寇敵則傷，民見兇饑則亡。（《墨子·七患》）

由于“見”后賓語感情色彩濃重，因此“遇見”這一義項受到賓語的感情色彩影響，引申為“遭受”，這意味著“見”字由行為動詞向心理動詞轉(zhuǎn)化，行動性進一步減弱。我們將該構(gòu)式記錄為：C：{ [S+見+O] ?[某人/ 某物遭遇某事] }。

相較構(gòu)式B，在構(gòu)式C中，“見”字的主語由施事變?yōu)槭苁?，賓語由受事變?yōu)槭┦?，施受兩方在句子中所處位置顛倒，句子由主動句變?yōu)槭苁轮髡Z句。且由于“遭遇”義的“見”行動性進一步減弱，主語對“見”這一動詞的支配強度也被削弱。

李潤（1995）在此著重指出：“（‘遇見’義項引申出‘遭遇’意義后）‘見’字的變化不只在詞義及感情色彩方面，更重要的是原結(jié)構(gòu)‘S+V+O’的變化?！蔽覀兛梢钥吹?，在構(gòu)式A和構(gòu)式B中，“見”后所帶賓語往往為名詞性成分。而構(gòu)式C中，“遭遇”意義的“見”后所帶賓語有些可以被分析為名詞性成分，如例（16）中的“寇敵”“兇饑”對舉，二者皆為名詞，例（12）中的賓語“惡”為形容詞，表達“討厭、嫌惡”的狀態(tài)，該句或可分析為“遭遇（他人的）厭惡”，例（15）中的賓語“疑”為行動性較弱的心理動詞，該句或可分析為“遭遇懷疑”，但例（7）到（11）、例（13）（14）中的賓語“伐”“殺”“劫”“攻”“弒” “憎”“棄”均為行動性較強的動詞，且在各自的語境下表示某種行為或情況，因此無法被分析為名詞性成分，它們在此處必然作為動詞出現(xiàn)。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構(gòu)式C中，“遭遇”意義的“見”行動性本身較弱，當其后賓語為行動性同樣較弱的動詞或形容詞時，“見”仍能夠支配行動性弱于自己的賓語，二者之間的支配關系尚且不會被打破，仍能夠被分析為“見+NP”的結(jié)構(gòu)；而當“見”后賓語為行動性較強的動詞性成分時，“見”無力繼續(xù)支配賓語，二者之間的平衡變得不再穩(wěn)定，“S+V+O”結(jié)構(gòu)隨之發(fā)生變化，“見”虛化的速度因此而加快。

四、遭遇—被動意義

馬貝加（2004）指出：“漢語的介詞、副詞、連詞、助詞絕大部分萌生于雙項VP句?！毕噍^構(gòu)式A和構(gòu)式B，構(gòu)式C中的賓語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動詞性成分，和“見”構(gòu)成連謂結(jié)構(gòu)。且由于“見”從“看見”義至“遭受”義，其行動性不斷減弱，對賓語或受事主語的支配力度減小，而賓語則由無行動性的名詞性成分擴充到弱行動性的動詞、形容詞，再到強行動性的動詞，“見”與賓語之間的行動性差額不斷縮小，支配關系不再穩(wěn)定，當二者之間的平衡被打破時，于是就產(chǎn)生了反構(gòu)式壓制現(xiàn)象。

構(gòu)式壓制現(xiàn)象指的是構(gòu)式對語句（包括短語和分句）的結(jié)構(gòu)、意義和用法起主導性或關鍵性作用，并迫使他者（包括構(gòu)式和詞匯）做出適當調(diào)整變動的現(xiàn)象，例如雙賓構(gòu)式對動詞的壓制，雙賓動詞均可表示“傳遞”意義，其雙賓形式為直接賓語從主語到間接賓語的傳遞，如“他給我一支筆”，即為“筆”這一物品從“他”到“我”的傳遞，這些動詞均為三價動詞，但有些不是雙賓動詞的動詞可以表示傳遞意義，如“踢”“扔”等二價動詞，但由于居于強勢地位的雙賓構(gòu)式的壓制，許多表示傳遞意義的二價動詞也變成了三價，如“踢”可以有“我踢他一個球”的用法。與構(gòu)式壓制相對的是反構(gòu)式壓制，又稱詞匯壓制，即為詞匯起主導性或關鍵性作用，迫使構(gòu)式做出適當調(diào)整變動的現(xiàn)象，如“偷”用于雙賓構(gòu)式中時，雙賓構(gòu)式的意義發(fā)生改變，不再是直接賓語從主語到間接賓語的傳遞，而成為直接賓語從間接賓語到主語的傳遞，如“他偷了我一支筆”，即為“筆”這一物品從“我”到“他”的傳遞，“偷”這一動詞給雙賓構(gòu)式帶來的影響即為詞匯壓制的一種表現(xiàn)。

在這一時期，“S+見+O”逐漸被行動力更強的賓語反壓制，促使構(gòu)式C向表示被動的構(gòu)式演變。例如：

（17）清，寡婦也，能守其業(yè)，用財自衛(wèi)，不見侵犯。（《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18）人曰：“嫗子何為見殺？”（《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八》）

（19）不滅之名，可不勉哉！福孤遠，又譏切王氏，故終不見納。（《漢書卷六十七·楊胡朱梅云傳第三十七》）

（20）臣禹嘗從之東宮，見賜杯案。（《漢書卷七十二· 王兩龔鮑傳第四十二》）

在這四個例子中，“見”后均為行動性較強的動詞，主語與這些動詞之間的支配關系強于主語與“見”之間的支配關系，謂語重心后移。如例（17）中，主語“清”與謂語部分“不見侵犯”中，“清”與“侵犯”之間構(gòu)成被動關系，而與“見”并無直接聯(lián)系，動詞“侵犯”支配受事主語“清”，例（18）（19）（20）分析同上，“見”后行動性強的動詞“殺”“納”“賜”分別支配各自的主語“嫗子”“諫言（該主語在句中被省略）”“禹”，而與“見”無關。在這時構(gòu)式C受到“O”部分的詞匯壓制，“見”字虛化為被動標記，我們將該構(gòu)式記錄為：D：{ [S+見+V] ?[某人/某物被V] }。

五、小結(jié)

我們通過對“見”的歷時考察，發(fā)現(xiàn)“見”的“看見—遇見—遭遇”這條詞義引申鏈中，從構(gòu)式A到構(gòu)式B，“見”的語義從“看見”到“遇見”，其作為行為動詞，動作的主動性減弱，其后所帶賓語的不可控性增強，這一階段發(fā)生的是形式不變化、意義變化的構(gòu)式演變；從構(gòu)式B到構(gòu)式C，“見”的語義從“遇見”到“遭遇”，其主語和賓語的施受關系逆轉(zhuǎn)，“見”的行動性再一次減弱，由行為動詞轉(zhuǎn)變?yōu)樾睦韯釉~，其后賓語類型擴充為動詞、形容詞等謂詞性成分，“見”與其后賓語的平衡關系被打破，虛化進程進一步加快，但總體上語法結(jié)構(gòu)未發(fā)生改變，這一階段發(fā)生的是形式不變化、意義變化的構(gòu)式演變；從構(gòu)式C到構(gòu)式D，“見”的語義從“遭遇”到“表示被動”，在“見”與賓語的平衡關系被打破后，二者開始尋求下一階段的動態(tài)平衡，在此時關系的變化中，賓語中的強行動性動詞對構(gòu)式C進行了詞匯壓制，強行動性動詞在平衡已被打破的構(gòu)式中起主導性或關鍵性作用，迫使構(gòu)式C做出適當調(diào)整變動，即為“見”向賓語出讓謂語地位，轉(zhuǎn)而虛化為標記被動的助詞。

總體上，我們可以看到，在“見”的構(gòu)式化發(fā)展過程中，其行動性不斷減弱，與賓語或受事主語之間的支配關系力度也同樣減弱，與此同時，“見”后所帶賓語的類型由名詞性成分、轉(zhuǎn)指名詞性事件的動詞性成分擴大為弱行動性的動詞、形容詞，與“見”構(gòu)成連謂結(jié)構(gòu)，再擴大為強行動性動詞，“見”與賓語之間的行動性差額不斷縮小，支配關系不再穩(wěn)定，產(chǎn)生了詞匯壓制現(xiàn)象，“見”的謂語地位被其后的賓語所取代，“見”徹底虛化為標記被動的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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