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晏家梁

驟雨冷漠而又暴烈地沖擊著地面。路邊柳樹被狂風(fēng)漫卷著，如長發(fā)在陰暗天空下狂舞。老宴家庭院，藏在兩座向東南方向延伸出去的大山之間，躲避著風(fēng)雨。

老宴的臥房，安安靜靜待在庭院一角。那是一間不起眼的小房子，青磚青瓦，土黃色泥墻上鑲嵌著一扇四四方方的黑格子窗。門前有近半畝空地，靠近崖畔的是一片菜地，菜地旁有三棵白楊樹，三棵樹均有一人合抱那么粗，樹下臥著四塊大青石。

這是我第一次去晏家梁時看到的情景。

八十三歲的老宴獨居在梁上。

我第二次去晏家梁時，車還沒停穩(wěn)，老宴就走了出來。一見是我們，他又轉(zhuǎn)身進(jìn)屋端出幾個搪瓷茶缸，茶缸里盛著剛燒開的山泉水。和老宴一起坐在石上閑聊，山風(fēng)涼爽，如一條看不見頭尾的大魚從身后兩山之間泅游而出，一下子帶走了暑天的溽熱。

老宴指著我們來時經(jīng)過的山，說它叫安樂山。據(jù)說隋朝時宮廷發(fā)生內(nèi)亂，隋文帝楊堅的三兒子安樂王不想卷入權(quán)力爭斗，便隱居于此，安樂山因而得名。我工作生活在楊陵，那里是隋文帝楊堅陵墓所在地。一千四百余年過去了，那些當(dāng)時拼死相爭的功名利祿，也早已煙消云散，而安樂山這名字卻流傳了下來。忽然想起入山口有座道觀，叫安樂宮，就問老宴它和這安樂山有無關(guān)系，老宴說他也不清楚，大概有吧。我想這名字多半就源于安樂山。而我更愿意拋開王侯將相的影響，將“安樂”二字簡單理解為普通百姓所期望的“安居樂業(yè)”，或者“平安喜樂”。

站在老宴家門口向山下眺望，進(jìn)山路像一條窄窄的河流，在安樂山腳下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瀠洄，隨后分成兩條支流，各自沿著不同途徑緩緩向晏家梁流淌而來。山路彎彎曲曲，斗折蛇行，在山林中時隱時現(xiàn)，如幾縷白絲帶從山下順山勢飄逸而上，最后掛在安樂山上。白絲帶被風(fēng)吹起，點綴著一片綠色，安樂山仿佛著了一襲碧翠長裙的古裝美女般靈動。山腰上散居著十來戶山民，他們因地造房，靠山而居。屋舍緊挨山路，如顆顆玉珠綴聯(lián)在白絲帶上。這些玉珠掩映于林木之間，偶爾有雞鳴犬吠之聲傳出，回蕩在山谷之中，聽得人心情舒暢。

老宴家周圍，山野林木自由生長，忽而一片竹林青翠挺拔，忽而幾棵古木綠蔭遮日，綠色層層疊疊，有的明快，有的深沉，如一張隨意涂抹的水彩畫，自在灑脫，不拘一格。偶爾幾聲鳥鳴隨陽光一起從樹葉縫隙間灑落下來。記得下雨那次進(jìn)山，從竹林下走過，雨滴在竹葉上跳躍，讓人不由得吟誦起蘇軾那首著名的《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誦著吟著，我們仿佛也感染了那種豪邁與曠達(dá)。

晏家梁現(xiàn)在的住戶都姓宴，為本家。自打老宴的爺爺在這兒定居開始，至今已延續(xù)至第六代。整個家族目前有五六十人，而留在這梁上長住的，不到十人。

老宴說他爺爺當(dāng)初是為了躲避匪患從陜南鎮(zhèn)巴縣逃難到關(guān)中這個山梁上的。至于晏家梁名字的由來，當(dāng)?shù)亓鱾髦环N說法，與周文王祖父周太王公亶父有關(guān)。公亶父為了尋找一塊適合操練兵馬的地方，經(jīng)過長時間跋山涉水，才找到這道山梁，這里群山環(huán)繞，梁上還有大片平地，是安營扎寨、練兵習(xí)武的絕好場所。后來公亶父因長期勞累身染重疾，死在山梁上。古時稱帝王死為“晏駕”，世人便以“晏駕梁”命名這個地方。也許后來人認(rèn)為“晏駕”二字不吉利，也許有人把“晏駕”誤寫成“晏家”，總之相傳這地方自周以來就叫“晏家梁”。后來，老宴的爺爺逃遷至此，姓宴的人在晏家梁找到庇護(hù)之地，這也許就是天意。

老宴有三兒兩女，成家后都搬往山外。六年前老伴兒去世，兒女們想接他下山，可他在山里住慣了，不離開。一人住梁上，守著祖輩留下的老宅，無拘無束，輕松自在。

老宅總共三間房，一間放雜物，一間老宴自己住，還有一間留給兒子。房子是老式土坯房，黑灰色瓦片波浪般蕩漾在屋頂，幾株瓦松漂浮于波浪之上，因近期雨水多的緣故，瓦松綠得有點顯眼，像是為了呼應(yīng)屋后那棵高大的泡桐。土坯砌成的墻體有點傾斜，政府派人用木板進(jìn)行了加固。松木板新鮮厚實，泛著淡黃色的光澤，與摻著麥草的灰泥墻形成鮮明的對比，如同彩色膠片與黑白底片在一個平面上同時呈現(xiàn)。窗戶是那種黑色老式方格子樣式的，鑲嵌在泥墻里，橫豎各十格，總共一百個小格子。中國人做事都講究個說道，這窗戶看似簡陋，卻蘊(yùn)含著十全十美的美好寓意。經(jīng)年累月生火做飯、燒炕取暖，屋檐下木椽裸露的部分已熏得辨不出本來顏色。木頭被煙熏過不會遭蟲蛀，老百姓過日子，首先考慮的就是實用。

老宴自己住的那間，黑色門楣上寫著“合家歡”。這三個字是他自己用紅漆寫上去的，談不上好看，但工工整整，一筆一畫。我覺得這比請人寫更有意義，一件事只有自己參與其中，才可能有故事。老宴沒想到我會這么說，還有點不好意思。門楣下方有兩個蓮花狀彩色木雕戶對，與周圍景物相比略顯精致?；ǘ漕伾老】梢?，六片元寶形紅花瓣半開著，蓮蓬嫩黃，淡紅色七孔藕心居于其中。也許它們剛開始艷麗得有些庸俗，如今經(jīng)過了時間剝蝕，又包裹上歲月滄桑，反而給人一種安詳、平靜的別樣美感。門檻鑲嵌在兩塊方形青石門墩里。左邊門墩旁，一只灰黑色的長腿蟈蟈向前挪動了幾步，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讓人不由得將它與年邁的老宴聯(lián)系在一起。

跨過門檻，屋里稍顯昏暗，撲鼻而來的是淡淡煙熏和陳年灰土的氣味。整個房間一點聲響都沒有，寂靜得讓人緊張。進(jìn)門右手靠墻處放著一個四方水泥糧倉，老宴說以前用它來放糧食，現(xiàn)在空著。糧倉上是一個老式電視機(jī)，上面落滿了灰塵。老宴幾乎不看電視，他說晏家梁以外的世界與自己沒多大關(guān)系，不需要關(guān)心，再說關(guān)心也沒啥用。

進(jìn)門左手靠窗戶處隔出一小間，小間里盤一火炕，冬天時可以有效將熱氣聚攏在一起。火炕有兩個炕門，如同一對空洞的方形眼睛，深不見底?；鹂皇峭僚髯龅模挥袃蓚€炕門由四塊磚頭首尾相連構(gòu)筑而成，此時沒有生火，給人一種潮濕冰冷的感覺?？婚T上方的土坯被柴火燎得烏黑油亮，像是叛逆少女涂了過于濃重的眼影。這種烏黑的東西中醫(yī)稱其為百草霜，有止血、止瀉、消積的功效，不知道隨著人類居住環(huán)境的改善，這百草霜以后還能不能見到。正值午后，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jìn)來，在床單上映出一個個不太規(guī)則的方格子?；覊m如青煙般在光線中飛舞，似虛幻的音符跳躍在朦朧的五線譜上。墻上報紙泛黃，漫射出記憶中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舊時光。小間旁的角落里壘著灶臺，一邊放一水缸，一邊支一案板。老宴的飲食起居全在這被時間遺忘的一方小天地里。

旁邊的房子放雜物。進(jìn)門處放著一口喂牲畜的石槽，和上方一根桁木一樣落滿了灰塵。后墻上掛著犁、耱、耙等種地器械，墻角靠著木鍬、木杈等晾曬麥子的農(nóng)具，仔細(xì)觀察，依稀可見那些木把兒破舊卻光滑，隱隱散發(fā)著光澤，那是經(jīng)歲月洗禮后沉淀的另類芳華。這些農(nóng)具曾如老友一樣伴隨老宴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也伴隨老宴從年輕力壯走到垂垂老矣，如今再無用武之地，被老宴戀戀不舍地安置在這里，直到如今落滿塵埃，如同老宴兩鬢的白霜。老宴說曾有人要出高價買這些東西，他沒賣。我問原因，他說錢夠花就行，要那么多干嗎？這回答倒是符合老宴的性情。

留給兒子那間屋子長年空著，坍掉一個屋角。透過墻壁和屋頂間的缺口可看到后山上那片竹林有鳥兒不斷飛起又落下。老宴說房子需要呼吸，人就是房子活著所需的肺臟，沒有人進(jìn)出，房子就沒了氣息，成為一具行尸走肉，終有轟然倒塌的一天。老宴會這樣解釋房子的破損，真是出人意料。

一只紅公雞領(lǐng)著三只蘆花雞正在房里乘涼，見有人進(jìn)來，它們起身與我們對視一會兒，然后轉(zhuǎn)身，非常從容地從后門走出去。我和老宴也跟著它們出去。屋子離山只有兩三米距離，抬頭可見上空窄窄的一線藍(lán)天，如一條小溪彎彎曲曲地從頭頂流過。山被一片竹林掩映著，不知名的鳥兒在林里歡快地鳴叫。

地上一口橢圓形石頭水槽，以前用來喂豬，如今廢棄了，蓄著滿滿一池水，綠苔蘚爬上水槽，正坐在邊上，將腿腳伸進(jìn)水里，獨享著這片涼爽。老宴讓我走近看看，我疑惑著向前，才發(fā)現(xiàn)小小一面水鏡居然倒映著大山、天空、竹林、老宅、屋檐以及我們，碧藍(lán)、蒼翠、青綠、灰黑、亮黃等多種顏色容納其中，一池碧水如一顆巨大的琥珀，似乎要將這一切永恒定格。老宴笑著說，別看這池子小，再大的山也能盛進(jìn)去，里面的倒影，看著差不多，其實每天都在變化。恰在此時，一片泡桐葉如鳥兒般滑翔下來，準(zhǔn)確降落在池里，微瀾泛起，模糊了水中顏色，大山、天空、竹林、老宅、屋檐還有我們的倒影統(tǒng)統(tǒng)不見。

老宴弟兄三個。附近還有幾間房子，住著老二兩口子，他們七十多歲，最近下山去兒子家了。老宴指著坡下不遠(yuǎn)處另一座房子說，那里住著老三兩口子，帶著一個孫子。我們正說著話，就聽到如烏鴉般“哇——哇——”的叫聲，打破了梁上的寂靜。老宴說那是老三家孫子在說話，只是我們聽不懂罷了。

老宴現(xiàn)在不用種莊稼，兒女們平時送來的物資足夠他一人生活。他在門口開墾了一小塊地，種著土豆、茄子、韭菜、西紅柿等常見蔬菜，自己根本吃不了，子女來看他時順便帶回去一些。我注意到，菜地旁種了月季、蜀葵、萱草、山丹丹、大麗菊，這些花因長在山里的緣故，吸納天地日月精華，看起來鮮活水靈?；ǘ际莾号畟兎N的，也不用老宴經(jīng)管，自己就長得很好。

菜地邊上有棵杏樹，杏子大如雞蛋綴滿了枝頭，可惜還綠著。老宴說今年氣溫低，等過段時間熟了，叫我們上來隨便摘，山里果子多，根本吃不了。說完指著不遠(yuǎn)處一片山林。那些樹枝頭開花，嫩黃色，如未散開的楊絮。老宴告訴我們那是板栗樹，秋天板栗落一地，沒人撿，野生板栗小點，但比人工種植的好吃。

我們又坐回樹下閑聊。一只花貍貓蜷縮在我們腳邊，它偶爾翻個身，伸個懶腰，瞥我們一眼，繼續(xù)它慵懶的午覺。這只貓是兒女帶來給老宴排遣孤獨的。人們常說誰養(yǎng)的小動物隨誰，從花貍貓的行為舉止可以想象出老宴日常也是這般愜意舒適。

老宴指著西南方向的遠(yuǎn)山說，那是太白山，山上有大爺海、二爺海、三爺海，最高峰上有拔仙臺，傳說是姜子牙點將封神的地方。天氣好時，可以看到山頂常年蓋著白雪。問老宴爬過太白山?jīng)]有，老宴說他很少離開家。他活動范圍很小，除了偶爾被兒女們接去住幾天，或者走很遠(yuǎn)去小賣鋪買點東西，他幾乎不出門。

老宴習(xí)慣每天睡到自然醒，起床后在院子里站一會兒，活動活動，望一望周圍暗藍(lán)暗藍(lán)的天空和大山。早飯后在門前曬曬太陽，中午坐在樹下吹著山風(fēng)，看周圍大山一天天由綠變黃，又由黃變綠。傍晚望著一只只鳥兒從不同方向飛回來，落在屋后竹林里，嘰嘰喳喳，直到天邊的余光褪盡了才住嘴。等大山影子模糊，老宴就上炕躺下，連燈都不開。窗外滿天繁星，周圍沒有一點燈火，偶爾從遠(yuǎn)處傳來幾聲狗叫。老宴就這么睡了。遇見下雨，他就坐在門墩上，看雨水從屋檐一滴一滴墜落，在地面上流成一溜整齊的小水洼，聚滿一窩窩雨水，匯成一條小小的河流，向山下緩緩流去。他看秋天山霧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有時翻過山梁飄來，有時又被風(fēng)趕著爬上山脊，向山外跑去。冬天山梁上風(fēng)硬，除非天氣好，老宴幾乎不出門。他將土炕燒得熱熱的，一天到晚坐在炕上，透過窗口，看雪花慢慢將黑黢黢的大山染成白色。

老宴說，人和這草木沒多大區(qū)別，無論活的時間長或短，過得是好是壞，和大山相比，和日月星辰相比，都是一瞬間的事。有時坐在坡坎上吹山風(fēng)，他就感覺自己是一棵樹，和周圍這些樹一樣，也有枝枝杈杈，風(fēng)吹過時，也有葉子搖動。

眼前的老宴面帶笑意，抱膝閑談。他安靜坦然，沒有煩惱，沒有憂愁，泰然安逸，無欲無求，讓人羨慕得不得了。

（責(zé)任編輯 宋旭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