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郵王”周今覺

1923年9月，華洋雜處、名門云集的上海西摩路（今陜西北路）周家花園——巢園。作為建德（今安徽東至）周氏長房長孫的周今覺（1878—1949）時年四十五歲，為了安慰臥病在床的十三歲的三子周煒良，他在靜安寺路跑馬廳（今人民廣場）一家花攤上，用一元五角買了一包雜色外國郵票送與他。不想周今覺本人從此也對集郵產(chǎn)生了興趣，自此開啟了“一代郵王”的集郵生涯……

名門才俊

周今覺，原名周達，字美權、梅泉，其巢園書房齋號“今覺庵”，集郵活動中皆用齋號，世稱周今覺，英文名M. D. Chow（米歇爾·達·周）。周今覺出身名門，建德周氏世居建德城東門外紙坑山，明清以來人丁滋盛，種茶開林，亦農(nóng)亦商致富，后輩力學尚儒，逐漸形成一個聲名煊赫的官宦、實業(yè)、學術世家，在近代以來的百年變局中風光無限，影響甚巨。

周今覺的祖父周馥，字宗培，別字蘭溪，以一手好字見知于淮軍統(tǒng)領李鴻章，從此“偏裨驥尾三千士，風雨龍門四十年”，成為李鴻章的親信幕僚，無論軍務、河務、洋務、商務，“均能相度機宜，隨同悉心籌畫，有裨時局”，尤其于北洋新政，贊畫尤多，稱盛一時，在晚清歷史上具有重要的影響力。

周今覺的父親周學海，字澄之，為周馥長子，與二弟學銘一同考中光緒十八年（1892年）壬辰科進士，官至揚州同知、江蘇候補道，后致力于醫(yī)學研究，成為一代名醫(yī)，編著刊刻“周氏醫(yī)學叢書”。除三弟學涵早卒外，周學海兄弟六人先后步入仕途，在其父奠定的北洋實業(yè)和人事基礎上，施智展才，開創(chuàng)了周氏家族以政治、經(jīng)濟、學術立世的新格局。四弟學熙更是實業(yè)巨頭，兩度擔任北洋政府財政總長，與南通張謇并稱“南張北周”。

周今覺兄弟四人，二弟周逵字仲衡，留美醫(yī)學博士，執(zhí)教于圣約翰大學，并兼任同仁醫(yī)院外科主任；三弟周暹字叔弢，以字行，是著名實業(yè)家、收藏家、社會活動家，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天津市副市長、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四弟周進字季木，著名金石學家、收藏家、書法家，尤以集藏漢、魏、晉碑刻原石著稱，可惜英年早逝。

周今覺有三子八女。長子周震良系著名電機工程師，山東工學院教授，也是著名收藏家，精研書法；次子周煦良，著名翻譯家、作家，曾任華東師范大學外語系教授，全國政協(xié)委員；三子周煒良，國際知名數(shù)學家，是國際代數(shù)幾何學領域具有重要影響的人物之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定理、坐標等數(shù)學名詞多達十余個。八個女兒都是上海灘的時尚明星。其中，三女兒淑蘋被譽為“中西皇后”，上過《良友》畫報封面，而且多才多藝，是一名翻譯家、作家；六女兒淑蘅也曾是“1930年間女學生們?nèi)耸忠粌浴钡臅r尚雜志《玲瓏》創(chuàng)刊號的封面女郎。

生活在這樣一個大家庭，周今覺自幼生活優(yōu)裕，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少年時期便考上秀才，但他不喜八股，而好新學，尤其是英文、數(shù)學。作為這樣一個名門世家的長房長孫，周今覺必須打理家業(yè)，常年經(jīng)營房地產(chǎn)，投資工礦實業(yè)和金融業(yè)，但是他仍秉承家風，終身治學不輟。晚年發(fā)表于《永安月刊》上的《夜讀書室隨筆》曾有其自述：“余一生最喜夜讀，必盡三四更鼓始就枕。緣日間人事猬集，神志不寧，夜則萬籟蕭然，群動俱息，一燈相對，始得專心致志于學。”

周今覺在數(shù)學領域成就斐然，是中國數(shù)學走向現(xiàn)代化的先驅。1900年，他和朋友一起創(chuàng)辦了我國最早的數(shù)學學術團體——知新算社，并被推選為社長，此后還兩次去日本考察和交流算術，回來寫成《日本調(diào)查算學記》，這大概是近代中日數(shù)學交流史的最早記錄。1931年中國科學社明復圖書館落成，專辟美權圖書室，收藏他捐贈的價值萬余美元的外文數(shù)學名著，供同行閱讀參考。1935年，周今覺出任中國數(shù)學會董事。他一生發(fā)表和出版了大量的數(shù)學論文和專著，如《周美權算學十種》等，還有《初等力學》《高等力學》兩部未完成的遺作。

在文壇上，周今覺也表現(xiàn)不凡，其詩集《今覺庵詩》《今覺庵詩續(xù)》曾躋身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卷三。汪辟疆將之擬為《水滸傳》中的地空星小霸王周通，謂“其詩各體皆工，不堆砌書卷，不拘泥對仗，而氣息雋永，韻味旁流，使讀之者有閱世高談、自開戶牖之感。跡其造詣，臨川之深婉，后山之孤往，簡齋之高秀，兼而有之”。周今覺的隨筆文章也頗為出色，常見于報刊。此外，他還擅長圍棋，曾參與中日兩國圍棋高手對決。

就是這樣一個出身名門、多才多藝的世家公子，因一個偶然的機緣，在四十五歲盛年之時開始涉足集郵領域，于集郵界異軍突起，終成“一代郵王”。

“華郵之王”

郵票是近代郵政的產(chǎn)物，本是一種郵資付訖憑證，但因其管理嚴格、設計精美，方寸之間盡顯大千世界，被譽為國家名片，具有獨特的收藏價值，從而為藏家所青睞。世界上最早的郵票是英國1840年正式發(fā)行的“黑便士”，中國最早的郵票則是1878年正式發(fā)行的一套清朝大龍郵票。集郵活動便是隨著郵票的誕生開始的。

1923年9月，周今覺為了安慰當時臥病在床的三子周煒良，就在靜安寺路跑馬廳一家花攤上，用一元五角買了一包雜色外國郵票送與他。沒想到這竟引發(fā)了周今覺本人對集郵的興趣。周今覺接觸集郵后，熱情一直高漲。1924年11月，他與陳復祥、張棣村等人舉辦海上郵界聯(lián)歡會，以聚餐形式，和同好一起觀摩郵集、交換郵品、切磋郵識。年底，他加入外籍集郵者組織的上海郵票會，感想頗多：

自神州郵票會創(chuàng)立，不三月而短折，其會報亦僅發(fā)行一期，戛然與之俱止。自時厥后，吾華遂無一關于研究郵票之會社。而彼西人之上海郵票會，則固巋然存在，雖星霜十易，中更歐戰(zhàn)巨變，會友半去從戎，亦不因之中止。相形之下，吾華人合群力之弱點，乃愈益暴露矣！吾恥之，吾重恥之。

于是，周今覺立志創(chuàng)辦國人自主的集郵組織。1925年7月，周今覺與陳復祥等人一起創(chuàng)建中華郵票會。中華郵票會是民國時期影響最大的一個集郵團體之一。

為提高中國郵票的國際地位，周今覺出資并以中華郵票會的名義給于1926年10月在美國紐約舉辦的國際郵展捐贈了兩面金牌和一具大銀杯，并言明銀杯是專門“獎給華郵之優(yōu)勝者”。這具銀杯最終由美國集郵家吉姆斯·施塔（亦是美國集郵協(xié)會創(chuàng)始人之一）捧得，他的中國票郵集在這次郵展中獲得了鍍金獎。在這次郵展上，由周今覺親自擔任主編的中華郵票會會刊《郵乘》榮獲文獻類特別銅獎。這也是中國集郵界首次在世界郵壇亮相并獲得國際贊譽。

至于周今覺個人，他從收集華郵入手，在高人的指點下一邊研究，一邊收藏，先后從國內(nèi)郵商那里購買了大量中國早期的郵票。在此實踐過程中，他很快悟出一條集郵捷徑——購買他人的整部郵集。從1924年起，周今覺陸續(xù)購下外國集郵家施開甲、海曼的華郵集藏，還有勒夫雷司的號稱世界第一的三巨冊華郵藏品；又從國內(nèi)外郵商或集郵家處充實了許多名貴華郵，如“華郵四寶”、“民國四珍”、“臨時中立”大全套、“紅印花小字當壹元”等重量級郵票。尤其是1927年，周今覺從極其難纏的費拉爾遺孀手中，以二千五百兩白銀購得華郵第一大珍品“紅印花小字當壹圓”四方連郵票孤品，一躍而執(zhí)華郵集藏之牛耳，從而奠定了他“華郵之王”的地位。

“紅印花”原先只是稅票。1897年大清郵政成立后，郵票還未來得及大量印制，權宜之下，就把稅務部門的這種“紅印花”稅票拿來“加字改值”（即在票面上加蓋“當壹圓”“當伍圓”等字體）。但最初加蓋的“當壹圓”的五十枚樣品由于字體太小，不夠醒目，很快就設計啟用了大字體。物以稀為貴，如此一來，這僅有五十枚的“紅印花小字當壹圓”就成了寶，被當時任職于大清郵政局頗有眼光的外國職員一搶而空。

周今覺通過廣泛的聯(lián)絡，得知了全球最為珍罕的“華郵雙寶”的下落：一為“闊邊大龍黃五分銀”新票全張，輾轉落在了美國的吉姆斯·施塔手中；一為“紅印花小字當壹圓”四方連新票，為德國人費拉爾所擁有。這兩張郵票堪稱中華郵票中的兩根擎天柱，一張在東半球，一張在西半球，遙遙相對。

美國的吉姆斯·施塔既是富翁，又是華郵收藏家，當然不肯出讓。而德國的費拉爾死后，繼承其全部郵集的中國籍夫人曾分幾次將郵集拍賣。由于這位遺孀身邊有一些精通集郵的親戚出謀劃策，所以索價極昂。周今覺感慨說：“這位費氏夫人之難說話，真是少有，我受足了她的氣。卻也虧她如此，不然二十余年來，早已被人謀奪了去，也輪不到我了。”

為了不使這枚珍貴的四方連再落入外國人之手，周今覺勢在必得。1927年，他以二千五百兩白銀的價錢如愿以償。這個數(shù)字創(chuàng)造了當時亞洲郵票買賣價格的最高紀錄。周今覺此寶在握，不僅穩(wěn)固了自己中國郵王的寶座，還與吉姆斯·施塔并稱中西兩大“華郵之王”，從此稱雄世界郵壇。

1930年9月，德國舉辦柏林國際郵展，周今覺受聘為名譽董事。1933年6月奧地利舉辦維也納國際郵展，他受聘為理事，并擔任證判員即評審委員，成為第一個擔任國際郵展評委的中國人。在國際活動中，他也曾為了維護國家尊嚴，對國際郵壇出現(xiàn)貶低華郵國際地位的做法奮力抗爭。

1935年3月，利希滕斯坦函聘周今覺擔任于第二年6月在紐約舉辦的國際郵展的證判員。當?shù)弥@次郵展將中國視同殖民地國家，從而限制中國郵票集的得獎級別在第二等及其以下時，周今覺立即提出抗議，認為這是“中國全體集郵家皆引為恥辱”的事，表示“不接受該會任何名義”。周今覺的堅定立場，迫使利希滕斯坦于同年10月11日再次致函周今覺，并表示：“閣下對于華郵等級表示反對，但此事已經(jīng)本會委員重加考慮。在第二次計劃書中已經(jīng)改正”，并 “希望明年5月能在紐約與閣下作一良晤”。正因如此，美國集郵家吉姆斯·施塔的華郵集才能在這次郵展中獲得特別大金獎，為中國郵票集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最高榮譽。

1935年10月，周今覺又收到法國多爾致函，邀請他擔任1937年巴黎國際郵展理事會成員。他在11月21日的復函中鄭重指出：“不知貴國草案中，將華郵列于何種等級，金牌級耶？或鍍金牌級耶？鄙人不能不問明在先?！痹诖_定了中國郵票集的得獎級別不受限制后，周今覺才受聘為贊助人，隨后向郵展提供了兩千法郎的贊助。

集郵世家

1948年5月23日，久別郵壇的周今覺突然現(xiàn)身于上海的中國郵票展覽會，引起不小轟動。5月27日晚，周今覺出席了主辦方在香港路舉行的晚宴。席間，周今覺應邀即興發(fā)表講話，針對中國集郵界今后的努力方向以及如何提高華郵在國際集郵界的聲譽和地位等話題發(fā)表了看法，贏得了滿堂彩。

未料翌日，周今覺即告中風，雖延請名醫(yī)治療，但仍纏綿病榻八個多月，最終于1949年2月9日不幸逝世，享年七十歲。而在前一天，在西半球的華郵名家吉姆斯·施塔也去世了。

早在1947年，周今覺就以黃金三百三十兩將珍藏的“紅印花小字當壹圓”四方連票出讓給了永安紡織廠經(jīng)理郭植芳。1982年，郭植芳的遺孀提出“不售讓與外國人，也不交付拍賣”的條件，將其以三十萬美元轉讓給香港集郵家林文琰。無獨有偶，吉姆斯·施塔手上的“闊邊大龍黃五分銀”新票全張在銀行保險柜保存近半個世紀后，亦于1991年由林文琰以三十七點四萬英鎊競拍得手。至此，“華郵雙寶”得以合璧，最終徹底回到了中國人手中。2010年，這兩件珍品又從林文琰處轉到了上海集郵家丁勁松之手，丁勁松表示：“收集中國珍郵，原來純屬個人愛好，現(xiàn)在感到是責任所在，與其說是擁有，不如說是一個守護者?！?/p>

至此，周今覺曾經(jīng)惦念的“華郵雙寶”都有了歸屬。而在周今覺的影響下，其周氏家族成員也都紛紛投身集郵事業(yè)。周今覺的二兒子周煦良、三兒子周煒良、外孫唐無忌等都在集郵過程中，不斷學習和積累經(jīng)驗，不斷延續(xù)周今覺所開創(chuàng)的集郵傳統(tǒng)，最終都成為知名的集郵家。

周煦良是我國早期郵資明信片的收藏者和研究者。他自幼就與父親一起踏入集郵領域，在父親的熏陶下，進展很快，并從1925年起在《郵乘》《郵典》《國粹郵刊》等專業(yè)期刊不斷發(fā)表文章，引起集郵界的關注。周煒良1928年出國留學之后，更有機會參觀歐美郵展，代父親參加了不少活動，因此常常拜會國際知名郵商和集郵家。

外孫唐無忌是周今覺之女周稚芙與北洋政府第一任國務總理唐紹儀之侄唐明善的兒子，自幼受家庭集郵文化的熏陶，最終成為新中國第一位專職集郵工作者，被授予中華全國集郵聯(lián)合會會士榮譽稱號，并在集郵組織、活動策劃、知識普及等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

唐無忌還將兒子唐承達培養(yǎng)成集郵界的后起之秀，唐承達編組的郵集《清代郵戳（1897—1911）》，以其豐富的郵戳種類、清晰的歷史脈絡和精湛的編組技巧，在中國1999世界集郵展覽中脫穎而出，摘取銀獎。這一成績不僅是唐承達個人的榮譽，也是整個周氏家族集郵傳統(tǒng)的延續(xù)和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