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一字任甫,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集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學家和文學家多重身份于一身。他的一生滿是變革與探索,不僅在政治舞臺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也在我國圖書館事業(yè)發(fā)展過程中扮演了極為關鍵的角色。
圖書館是梁啟超學術研究的關鍵場所,也是他傳播思想、啟迪民智的重要平臺,他率先將西方先進的圖書館理念引入國內(nèi),大力倡導公共圖書館的建設,打破了傳統(tǒng)藏書樓僅供少數(shù)人使用的局限,助力國人打開了認識世界的新窗口。在中國圖書館學會副理事長程煥文看來,“他(梁啟超)的一生,既是參與中國社會變革的一生,也是為學術的一生,為圖書館的一生”。
眼界漸開,從“藏書”到“書藏”
1873年,梁啟超出生在廣東省廣州府新會縣熊子鄉(xiāng)茶坑村(今屬江門市新會區(qū))的一個封建官僚家庭。幼年的梁啟超,滿懷對知識的渴望,早早踏上了從師求學之路。他天資聰穎,八歲時通讀詩書,十一歲時得中秀才,成為眾人眼中的少年才俊。光緒十五年(1889年),十六歲的梁啟超高中舉人,聲名遠揚。
然而,有“神童”之稱的梁啟超苦于當時市面上流傳的書籍甚少,獲取途徑也極為有限,學習新知識的難度極高?;仡欉@段經(jīng)歷時,他說:“年十三,始有志于學,欲購一潮州刻本之《漢書》而力不逮,乃展轉(zhuǎn)請托,假諸邑之薄有藏書者,始得一睹?!?/p>
1891年,心懷救國圖強理想的梁啟超在學友陳千秋的介紹下,與康有為結識,并尊其為師??涤袨閼惽铩⒘簡⒊?,租下廣州的邱氏書室創(chuàng)辦長興學舍,正式聚徒講學。后因以樹木喻人,培養(yǎng)大量維新人才,學舍更名為萬木草堂。梁啟超自此開啟了一段充滿變革與成長的讀書、學習之旅。
據(jù)《萬木草堂叢書目錄》記載,當時學生的閱讀書目,除儒家經(jīng)典、各種古籍外,還有各國史地、政治著作以及聲光電化等著作數(shù)十種,可隨意閱覽,甚至藏書管理等事務亦由學生自行負責??涤袨榈牧硪晃坏茏颖R湘父曾對這種別具一格的管理模式做了記錄:“萬木草堂藏書……例以一人每月輪值,借書者向當值人聲請,借取某書,由當值人檢出交付之,借書人則書名于書藏簿記上,還書時,則注銷之。每月終,例將各借書一律繳還,檢查書藏一次,如欲續(xù)借者則從新登記,而輪值者即于此時交代焉。”此時的萬木草堂,已具有現(xiàn)代圖書館的雛形。
得天獨厚的學習環(huán)境,為梁啟超鋪就了一條通往知識殿堂的康莊大道。豐富的藏書資源令他再也不用擔心無書可讀、尋書無門。自此,他開始全身心投入學術訓練,廣泛涉獵經(jīng)史子集與西學新論??涤袨閷Σ貢恼湟曇约霸诠芾矸矫娴闹T多細節(jié)給梁啟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后來,梁啟超的現(xiàn)代公共圖書館管理理念中不乏康有為藏書管理法的影子。
彼時的中國正處于內(nèi)憂外患的艱難時局,身處萬木草堂的梁啟超沒有“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他意識到知識強國的重要性,于是以康有為創(chuàng)辦的萬木草堂為核心陣地,積極聯(lián)絡其他志同道合的仁人志士,創(chuàng)辦了萬木草堂書藏。談及創(chuàng)辦原因,他說:“書之不備,不足以言學,圖器之不備,不足以言學,欲興學會,必自藏圖書器始。于是思因向者書藏之舊而擴充焉?!?/p>
創(chuàng)辦之初,書藏的書籍多來自征捐?;I備過程中,梁啟超四處奔走,廣泛征集涵蓋中西學的各類新書。為了表達對捐助者的誠摯感謝,他用自己的著作作為回禮答謝,在各界人士的參與建設下,萬木草堂書藏不斷發(fā)展壯大。到1898年,藏書總量成功突破萬卷大關,書籍來自千家萬戶,也如同萬千星辰,匯聚成知識的浩瀚星河,為莘莘學子、萬千國民照亮求知、求新、開眼看世界的道路與窗口,也為傳播先進思想、推動社會進步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備藏圖書儀器,邀人來觀,冀輸入世界知識于我國民?!睘檫M一步開啟民智、傳播思想,1895年,梁啟超在北京創(chuàng)辦了強學會,并建議:“州、縣、鄉(xiāng)、鎮(zhèn),皆設書藏,以廣見聞。”創(chuàng)建過程中,梁啟超提出五項要求:其一,大力翻譯東西文書籍,打破語言壁壘,促進知識的跨文化交流;其二,積極刊布新報,搭建信息傳播的橋梁,讓民眾及時了解國內(nèi)外的動態(tài);其三,尤為重視開設圖書館,旨在構建知識的寶庫,為民眾提供學習與成長的平臺;其四,開設博物儀器院,讓人們通過直觀的方式接觸科學技術,拓寬視野;其五,建立政治學校,培養(yǎng)具備先進政治理念和變革精神的人才。
同年7月,梁啟超設立強學會書藏,將其作為國民教育的一部分。自創(chuàng)立之初,強學會書藏便以先進的理念為指引,借鑒英國“倫敦博物館書樓”的成熟“書樓規(guī)則”。梁啟超希望通過收藏豐富的圖書和儀器,吸引民眾前來參觀學習,讓國人接觸到世界前沿的知識,拓寬思維邊界,擺脫舊觀念的束縛。但當時的中國,因民智未啟,“書藏中有一世界地圖,會中同人視如拱璧,日出求人來觀”的局面時有發(fā)生。由此,梁啟超更加堅定了通過圖書館傳播知識、開啟民智的決心。每當偶有一人踏入書藏,前來觀看這些珍貴書籍與資料,梁啟超都難掩內(nèi)心的欣喜。
1896年,梁啟超還借鑒美國杜威的“十進法”,在代表作《西學書目表》中提出自創(chuàng)的中國“十進分類法”,打破了經(jīng)史子集四部分類法,把圖書分為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文學、藝術、產(chǎn)業(yè)、技術等十大類,在圖書分類方法逐漸向現(xiàn)代化圖書館過渡方面走在時代前列,為20世紀90年代修訂的“中國圖書館圖書分類法”提供了重要參考。
從“藏書”到“書藏”,看似簡單的字序顛倒,實則蘊含著深刻變革。傳統(tǒng) “藏書”,多為私人行為,具有濃厚的封閉性,知識被緊鎖在少數(shù)人的書房樓閣之中。而“書藏”則不然,它搖身一變,成為公共化、開放性的知識傳播之所,打破了知識壟斷的堅冰,讓知識如春風化雨般流向大眾。書藏,可以說是梁啟超與中國近代圖書館事業(yè)關系的開始。
滿腔熱忱,推動中國近代圖書館事業(yè)向前發(fā)展
1898年,戊戌變法慘遭失敗,積極參加維新變法活動的梁啟超從天津坐船前往日本避難。日本明治維新后蓬勃發(fā)展的圖書館事業(yè)深深吸引了他。
在彼時的日本,圖書館不僅是學術研究的重要場所,更是普及知識、啟迪民智的核心陣地,是梁啟超心目中理想的圖書館應有的樣子,他萌生出將先進的圖書館理念引入中國的想法。
1903年,梁啟超訪美時,特意參觀了波士頓市立圖書館和華盛頓國會圖書館,并將參觀所得寫進了《新大陸游記》。他稱贊華盛頓國會圖書館是“世界中第一美麗之圖書館也”,該館的觀書堂(即閱覽室)“常千數(shù)百人,而悄然無聲,若在空谷”。由此,他堅信,中國若要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大力發(fā)展圖書館事業(yè)勢在必行,這是推動國家進步、走向文明的必經(jīng)之路。
在梁啟超流亡期間,1909年,清廷頒布了中國近代第一部圖書館法規(guī)——《京師及各省圖書館通行章程》。這部章程正式將 “圖書館”確立為我國藏書機構的法定名稱,徹底取代了沿用已久的“藏書樓”這一傳統(tǒng)稱謂。中國近代圖書館事業(yè)在規(guī)范化、體系化發(fā)展的道路上邁出了重要一步。
1912年10月,結束了長達十四年海外流亡生涯的梁啟超歸國,隨即積極投身政治活動。他曾先后出任司法總長與財務總長等要職,直至1917年底才宣布徹底退出政壇。在此之前,由于精力主要集中于政治事務,梁啟超對于圖書館事業(yè),更多的是從思想建設層面展開思考與努力。而1917年之后,他開始潛心于著述、講學以及各類文化活動,尤其著力推動中國圖書館事業(yè)的發(fā)展。
1925年,得益于梁啟超的積極奔走,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正式成立。在成立大會上,第一屆董事會董事長梁啟超發(fā)表了《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成立演說辭》,強調(diào)應當凝聚各方力量,合力創(chuàng)辦一所極具示范性的圖書館。這所圖書館不僅是書籍的匯聚之地,更是推廣圖書館理念的重要窗口,通過它能夠強化國人對圖書館的認知,增進大眾對新型圖書館的了解。與此同時,他還建議在圖書館內(nèi)部附設一所專門學校,旨在為中國圖書館事業(yè)培育專業(yè)的新型人才,確保圖書館事業(yè)在未來能夠持續(xù)、穩(wěn)健地發(fā)展。
在此基礎上,建設“中國的圖書館學”一事自然也成了當務之急。梁啟超認為建立圖書館專業(yè)學校是構建中國圖書館學的主要途徑,通過大力發(fā)展符合國情的“中國圖書館學”,讓專業(yè)學校成為其成長的搖籃。他還指出,雖然圖書館學的原理、原則在各國存在一定共性,但中國因獨特的文字、特殊的學術發(fā)展方向,書籍種類與編訂方法無法與他國完全一致。因此,如何在遵循普遍原則的基礎上,因地制宜地構建一套“中國圖書館學”系統(tǒng),提升整體圖書館學價值,是國人努力的方向。
梁啟超在演說詞中對青年人提出希望,“對于外國圖書館學得有根柢之后,回頭再把中國這種目錄學(或用章學誠所定名詞叫他做校讎學)加以深造的研究,重新改造,一定能建設出一種‘中國的圖書館學’來”。后來,梁啟超清華國學院的學生中,不少人選擇從事圖書館事業(yè)和目錄學研究。
此外,梁啟超的次女梁思莊也受到父親的影響,曾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圖書館學,并成長為著名的圖書館學家。新中國成立后,梁思莊出任北京大學圖書館副館長、中國圖書館學會副理事長等職。
躬身實踐,三館之長與“飲冰室主人”
有早年的書藏經(jīng)驗和海外考察經(jīng)歷做基礎,晚年的梁啟超還身體力行創(chuàng)辦起了圖書館。他發(fā)起籌建并擔任館長的第一家圖書館,與中國近代政治家、軍事家蔡鍔有關。
秀才出身的蔡鍔曾在長沙時務學堂學習,師從梁啟超,是梁的得意門生。1915年,梁啟超與蔡鍔共同策劃推翻袁世凱統(tǒng)治,兩人之間建立了遠超師生關系的革命情誼。不料天妒英才,積勞成疾的蔡鍔于1916年在日本福岡醫(yī)院與世長辭。梁啟超得知消息后悲痛不已,在上海為他舉辦了公祭與私祭,并倡議以蔡鍔的字“松坡”為名創(chuàng)辦圖書館。后因“顧以時事多故,集資不易,久而未成,僅在上海置松社”。
1923年,懷著對蔡鍔的深切緬懷與對圖書館事業(yè)的熱忱,梁啟超毅然上書,再次請求創(chuàng)辦松坡圖書館,并開始了圖書館的籌備工作,此議很快得到時任民國大總統(tǒng)黎元洪的批準。
松坡圖書館作為私立圖書館,經(jīng)費來源不穩(wěn)定。但得償所愿的梁啟超難掩心中喜悅,更是任勞任怨。他在給長女梁思順的信中提到,為圖書館事宜奔波“一點也不覺疲勞,晚上替松坡圖書館賣字”。據(jù)追隨過梁啟超的周傳儒回憶:“梁每天晚飯后休息十分鐘,抽支煙,在七點多鐘開始寫字,每晚都寫,一個大字賣八塊錢……他書房中有一個大瓷筒,裝有很多宣紙,都是人家托他寫的……梁這樣賣字,每月可得兩三千元?!?/p>
梁啟超將自己珍藏的六千冊圖書盡數(shù)捐出,與國民政府捐贈的萬余冊中文書籍合并,正式在北平創(chuàng)辦了松坡圖書館,梁啟超義不容辭地擔任起館長一職。
松坡圖書館分第一、第二館。第一館在西單石虎胡同,藏外文書籍、報刊;第二館位于北海公園快雪堂,藏中文書籍。兩館藏書豐富,涵蓋古今中外多領域經(jīng)典之作與前沿成果。梁啟超親撰松坡圖書館館章、書目,明確管理運營要求。他還邀國內(nèi)外學者講學交流,讓松坡圖書館成為北京乃至全國的學術交流中心之一,推動了近代學術的發(fā)展。
1925年,教育部與管理美國庚款的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攜手合作,創(chuàng)辦國立京師圖書館,并邀請梁啟超任館長。但苦于沒有經(jīng)費來源,他通過賣字、抵押人壽保單、墊付個人薪水等方式籌措資金,甚至用私人薪金支付外賓接待費用,以確保圖書館的運營。
翌年春日,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鑒于京師圖書館有名無實的狀況,決議另行創(chuàng)辦北平圖書館,由梁啟超兼任館長,實際事務主要由副館長李四光與專家袁同禮具體操辦。為擴大館舍面積,豐富館藏資源,梁啟超竭盡全力向政府申請到一百萬元經(jīng)費。同時,為保障北平圖書館的工作質(zhì)量,他針對文獻采編、分類、流通、閱覽等各個環(huán)節(jié),均提出嚴格要求,力求充實和發(fā)展中國圖書館學。
在特定歷史時期,梁啟超同時出任三所圖書館的館長,他以非凡的魄力與遠見,肩負起守護知識火種、傳承文化脈絡的重任。任職期間,他奔走于各館之間,精心規(guī)劃館藏布局,積極搜羅珍貴典籍,引入西方先進的圖書館管理理念,致力于將傳統(tǒng)藏書樓轉(zhuǎn)型為現(xiàn)代意義的知識寶庫,為求知者開辟一方精神的凈土。
在天津意租界西馬路(今民族路)的兩層洋樓里,常有梁啟超伏案疾書的背影。案頭堆積的線裝書與西洋典籍間,一方“飲冰室主人”的印章格外醒目。飲冰室,既是梁啟超的居住之所,也是他的書齋與藏書之地。其名源自《莊子·人間世》中的“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nèi)熱與?”梁啟超以“飲冰”自警,意在告誡自己時刻銘記國之憂患,于焦灼中保持沉著冷靜。此地,不僅是他晚年著述的方寸天地,亦承載著一位啟蒙思想家跨越三十年的圖書館情結——從萬木草堂的求知學子,到松坡圖書館的創(chuàng)館先驅(qū),再到執(zhí)掌北平圖書館的改革者,梁啟超以“三館之長”的身份,在中國近代圖書館史上刻下了獨特的印記。
1928年,在梁啟超的建議下,京師圖書館和北京圖書館合并為國立北平圖書館。
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在協(xié)和醫(yī)院與世長辭。遵照他的遺愿,飲冰室所藏的四萬多冊書籍都捐贈給國立北平圖書館,從而實現(xiàn)了他“化私為公”的畢生心愿。
1949年,松坡圖書館并入國立北平圖書館。國立北平圖書館先后更名為國立北京圖書館、北京圖書館,1998年12月12日改稱國家圖書館,對外稱中國國家圖書館。如今,梁啟超奮斗過的地方、傾心守護過的書籍作為國家圖書館及其館藏的一部分,見證和陪伴著梁啟超傾注熱血的事業(yè)。
“以書為舟”,恰如其分地描繪了梁啟超開啟圖書館拓荒之路的堅定步伐。這一路,他懷揣的理想光芒閃耀。他以書籍作槳,奮力劃破舊時代的重重迷霧,為中國的圖書館事業(yè)披荊斬棘,開拓出一片嶄新的天地。時光流轉(zhuǎn),如今,他當年播下的希望種子已茁壯成長,圖書館如林立的知識殿堂,星羅棋布于華夏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成為城市中不可或缺的文化地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