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的品種成謎,香氣卻明目張膽,齁得像是整個世界的餡。
這戶人家原本只種了一株桂花,后來補栽了幾棵小冬青。又不規(guī)矩齊整,又不參差錯落,和上一任戶主的園藝品位相去甚遠(yuǎn)。
寶鷗曾站在窗前嘆道:“好好的草坪,澆成水泥地干嗎?”我說不光如此,他們還準(zhǔn)備在院子里起房子呢。寶鷗去上海待了一陣子,再來時,樓下的房子已經(jīng)起好了。違章建筑的頂上安了一圈鐵柵欄,平時晾衣服,家里來人,會擺桌子設(shè)宴。中秋之夜,他們闔家在那賞月,吃點心。女主人不時下到廚房里檢視,似乎螃蟹就要出鍋了。
我們共同居住在一棟房齡高達(dá)二十七年的單元樓里。兩家的戶型和房屋面積完全一樣。唯一的區(qū)別在于他們多個院子。帶院子的一樓是歷史產(chǎn)物?,F(xiàn)在不會再有這樣的好事了。
十年前,領(lǐng)我來看房的中介信誓旦旦,說這套房子符合我的全部要求。
我需要它離菜市場和超市足夠近。我不會開車,也不會騎電瓶車和自行車。出門步行一刻鐘解決不了日常所需的房子我不考慮。
它不能太大。我單身,獨居。太大的房子是種浪費和負(fù)擔(dān)。更重要的是我住不了大房子。一個人住在里面使我恐懼。
它要容易脫手,我不知道我會在這個城市停留多久。也要保值,我不想等到脫手的那天發(fā)出早知道這樣就租房的感慨。
中介說,只要附小和附中不遷址,這房子不愁賣。
搬進(jìn)來的當(dāng)天,我不僅擁有了人生第一套房子,還擁有了人生第一部智能手機。它推送的第一條新聞是臺北捷運站砍人事件的最新進(jìn)展??吹叫侣剺?biāo)題,我急忙去點左上角的叉號。由于剛使用觸屏手機,沒掌握好觸摸的分寸,慌慌張張點了兩三次才關(guān)掉。我不愿意看這類新聞。可就算無意中掃到它們一眼,腦海里也會深深夯入一根木樁。這是那一年我看到的第四起類似案件。之前的幾次,兇手也無一例外地選擇了火車站、地鐵站之類人流密集的場所。
我決定換掉古老的手工焊制的鐵藝防盜門。賣門的店家也賣太陽能熱水器,問熱水器要不要一并換了。我說還能用,家里另有一臺電熱水器。
那正是樓越建越高的年代。社會發(fā)展得人人都有種戳破了天也不怕的氣勢。寶鷗家住二十二樓,臺風(fēng)天氣她能感受到樓的晃動。高層住宅裝不了老式太陽能管熱水器,而平板太陽能熱水器當(dāng)時尚未出現(xiàn)——至少在這座城市里尚未出現(xiàn)。只有我們這樣的老小區(qū)才家家戶戶都用太陽能。
晴朗的日子里,朝北的窗也時常傳來下雨的聲音。那是誰家的水蓄滿了,忘了關(guān)閉上水閥引起的。一般情況下,他們聽到了動靜會去關(guān)。有一次,嘩啦啦淌了半個小時也不見停。一樓老教授的夫人來敲我的門,說你是不是在蓄水?水滿了。我說沒有,我也聽見了。她說那就是小雷家。三樓是她先生的同事,一家人上個星期就出去旅游了。她腿不好,不能再往上爬了,請我去四樓知會一聲。“不是我家的水,這么聽著也心疼啊?!彼o緊抓著扶手,側(cè)著身,一步一步艱難地挪了下去。
四樓無人應(yīng)答。下樓時,我正好撞見小雷的母親。她背一個竹背簍,里面裝著剛買來的菜和號啕大哭的孫子。她和老教授的夫人一般年紀(jì),但身手矯捷,爬起樓來如履平地??此颐Φ臉幼?,我想我不必提醒她水漫出來的事了。果然須臾之間,水聲就止
住了。
水聲一止,哭聲顯得更加嘹亮。
住在南京的那段時間,我被電梯深夜發(fā)出的詭異噪音困擾了很久,三次五番投訴,開發(fā)商和物業(yè)都置之不理。迫不得已,我報了警。警察檢視了一圈,遣散眾人,到我家和我單獨聊了幾句。他說每個人對聲音的敏感程度不一樣,有的人聽到呼吸聲也覺得是爆炸。我打斷了他:“你認(rèn)為是我的問題?”他說不是,他只是舉個例子?!暗氵@么說讓我認(rèn)為就是我的問題。你要不要在我這里住一晚?凌晨三四點的時候,聽一聽那種像刀在磨刀磚上蕩來蕩去的聲音。這不是解決不了的問題。說不定把電梯廠家請來檢修一下就能手到病除?!薄八麄冋f聯(lián)系過了,廠家近期會派人過來?!睒巧险谘b修,裝了三個月了。電鉆早就鉆出了我的第八竅,把腦殼鉆成了漏勺。我證明不了什么。證明不了晚上,在電鉆不響的情況下,電梯有多響。也證明不了我的生活,我這個人被這些聲音破壞到了什么程度。他莊重地坐在那里,一副會耐心聽我講,我講什么話他都會相信的樣子。但我說不出什么。我說你們的工作也很忙,不耽誤你的時間了,恕不遠(yuǎn)送。他走之前讓我去二手市場買一臺舊電扇,搖頭時有噪音的最好,晚上一直開著。覺得冷就把它背過去,不要對著人吹。
這個建議極大地改善了我的睡眠。每當(dāng)樓上孩子的哭聲肆虐,我就會記起這個建議。我故意把太陽能里的水上蓄得漫出來。水連續(xù)地噼里啪啦地砸著地面。孩子的哭聲漸漸混入“雨”聲,不那么突兀了。第二年夏天,我無須再如此操作。雷家賣掉房子搬走了。四樓的新住戶是一個母親帶著她即將上初中的女兒。那女孩很文靜,總低著頭,好像周圍連樹木都在打量她??吹剿視肫鹞蚁袼@么大的年頭。她擅長烹飪的母親叫她給我們每家都送了些藕夾。火候得當(dāng),藕夾煎得金燦燦的,看不到一點糊斑。
她對我的工具很好奇。我問她做沒做過指甲。
“小時候做過?!彼f。
她的小時候。大概是幼兒園,或者七八歲的時候。
“要我?guī)湍阕鲆粋€嗎?有一種新到的蒂芙尼藍(lán),顏色很正。大家都喜歡?!?/p>
“不行。學(xué)校不允許?!?/p>
“現(xiàn)在是暑假啊?!?/p>
“我要補課。我媽媽也不會準(zhǔn)的?!?/p>
她的頭發(fā)緊貼著頭皮,馬尾梳得高高的。人很瘦,但可以感覺到她在生長。皮膚像雨后的菌子一樣大口呼吸。我問她來這里以后睡得好不好。她說很好。她有了一個自己的房間。
“夜里會聽到什么聲音嗎?”
“沒有。比我們以前住的地方安靜多了。我們以前靠著馬路。”
最早選擇入美甲這一行,是我衡量了一下,在耐心和力氣上,我更有優(yōu)勢的是前者。否則我應(yīng)該去養(yǎng)生館、足療店之類的場所當(dāng)學(xué)徒。
師傅帶了我三個月,把我送到了她上海的一個朋友那進(jìn)修。她發(fā)現(xiàn)其他人只會照葫蘆畫瓢,而我是這一班里唯一會思考,具有獨到創(chuàng)意的徒弟。
我從小就喜歡畫畫。關(guān)于這件事,母親說過的最多的話是:“你要是生在別人家,肯定會把你當(dāng)成一個畫家的苗子好好培養(yǎng)的?!辈还馐菍ξ遥龑φl都是一副滿懷歉意的樣子,好像她不該出現(xiàn)在任何地方和任何人的命運里。我有過畫一張巨幅肖像來紀(jì)念她的念頭,很快又打消了。她這樣的人不愿意在人間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要表示對她的尊重,不是畫她,是一定不能畫她。
在上海,我也很受賞識。他們要我留下來,尤其是健談又強勢的二當(dāng)家。她說:“沒有比上海更能掙到錢的地方了。也沒有哪個地方的女人比上海女人更愛美,更講究的?!蔽艺f除了賺錢以外,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我堅決地向他們辭行,又回南京跟著師傅做了一年。
寶鷗是我離開南京來到這座城市自立門戶后的首位顧客。她當(dāng)著別人的面,認(rèn)真地糾正過我對她的介紹詞:“你非要這么喊的話,不要喊我‘闊太太’,可以喊我‘闊姨太太’?!彼蛔黾t色系指甲,說其他顏色都像中毒。
“上次跟你說的那房子能買嗎?”我一邊給她銼指甲,一邊問。
“好得很。要買就買老房子。就像橋,你看看,斷的都是新橋?!?/p>
她見多識廣,投資置業(yè)的事聽她的準(zhǔn)沒錯。買房后不久,我那一爿小門面的租約也到期了。這一行做的主要是回頭客,客帶客。我就把家里簡單地收拾了一下,騰出客廳和一間臥室用于工作。寶鷗說這樣也好,只是樓下的老太太能把施肥的時間改到晚上就更好了。
一樓的院子里種著豇豆、茄子、瓠子、冬瓜、辣椒、西紅柿。禿了的那塊地原本屬于上海青,老太太趕在生蟲之前把它們?nèi)瘟?,送了些給我。上面已經(jīng)有不少蟲眼?!凹依锓N的菜,本來就圖個安心。真要打藥治蟲,不如去菜場買了?!?/p>
我說你們一家都是文化人,種菜倒這么在行。她的下巴連著脖子馬上朝后縮了一下,露出“你對我的誤會大了”的神色,說她下放到農(nóng)場八年,她先生時間更長。別說栽蔥種菜,就是栽秧種稻,也沒有難得倒她的?!拔幕??勞動的時間長了,你就不覺得自己是文化人了?!彼浀没爻堑哪翘煜挛?,校長把她領(lǐng)進(jìn)辦公室,讓她填表,她筆都不太會拿了。她全部的繭子都更適應(yīng)鏟鍬和鋤頭。
我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她那雙蒼老的手上。那確實是一雙吃過苦的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就算老了也有更細(xì)膩的褶皺。比如我在上海的一個客人,七十歲了,手伸過來也像是等一彎供她搭扶的臂,甚至等一張湊上來親吻的嘴。
老太太總是給我送菜。我平白無故吃了六年,很不好意思。最后那年圣誕節(jié)前他們賣掉房子去了渥太華。臨別之際,她給我送來了一籃胡蘿卜。我勸她,既然去了兒子那里,就多享享福,別再忙了。她說是的是的。她先生哼了一聲,“到哪能丟手哦。菜種子都買好了?!?/p>
菜地被接手的人家鋪上了草皮。中間留出一道鵝卵石小徑,深色的石頭一點一點地組合成幾只不同形態(tài)的熊貓臉。三面院墻種上了一種潑辣頑皮的粉白薔薇,不過三兩年工夫就爬得密密匝匝的。另有郁金香、繡球、鳶尾、芍藥各一叢。芍藥不是重瓣,花期很短。至于盆栽的闊葉綠植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到了冬天,細(xì)心的男主人很早就會把它們挪進(jìn)室內(nèi)。他叫陶尹,從前是律師。陶太太做儀表生意,應(yīng)酬和差旅很多,不常見到。他們的兒子三歲左右,喜歡待在院子中間他父親給他搭的那頂白色帳篷里,哪怕太陽很曬人。
沒有客人上門的間隙,我會坐在陽臺上看這對父子一起嬉戲的場景。他們都穿純白色的衣服,碧綠的草坪映襯著,很像渲染健康純天然賣點的嬰幼兒奶粉廣告。我并不是在偷窺,有時還故意弄出點聲響,提醒他們,樓上有個大活人在注視他們。陶尹抬起頭來。他兒子跟著也抬起頭來。陶尹看了看我,抓著孩子的手向我搖晃,“你說,‘姐姐你好’?!?/p>
我生得出這么大的孩子。只是我不僅和絕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享受降輩減齡的稱呼,還對如何利用這個規(guī)律掙更多的錢了如指掌。好比開賓館的珠姐比我母親大九歲,我沒叫過她一聲阿姨。
陶太太登門時,我故意把她的年紀(jì)猜小了幾歲。她從容得好像她的確是那個年紀(jì),看不出一點點竊喜。她說她去拜訪一個客戶,見人家指甲做得好,問在哪里做的??蛻粽f是在一個小區(qū)里,小師傅自己家的房子。問什么小區(qū)。說沒有名字,是個老家屬區(qū),應(yīng)該是師范學(xué)院以前的房改房。
“誰能想到繞這么大一圈,最后就在自己家樓上?!彼冀K不大笑。也許是天性,也許這樣的年紀(jì),正是提防皺紋的當(dāng)口。
“誰能想到你的客戶也是我的客戶?!蔽艺f。
“客戶一樣不怕,大家各做各的生意。男人一樣就慘了。”她剛看到一個笑話,也這么陰差陽錯的,交集卻是個重婚的丈夫。就算說笑話,她也還是不笑。她應(yīng)該不是編故事試探我。我們應(yīng)該的確擁有那樣一個共同的客戶。我曬的毛巾掉到他們院子里時,她的丈夫沒有過問我的職業(yè)。他只說老小區(qū)是有人情味的,外立面可以裝晾衣竿。我說還是樓不高,不然就算砸不到人,天天往你院子里掉東西你也受不了。他戲言揀一次兩塊錢,能創(chuàng)收。他和他太太不同,他總是掛著一副發(fā)自肺腑的笑,坦坦蕩蕩,金子似的,叫人覺得自己內(nèi)心骯臟,有種朝圣的謙卑。
我說,這個點你不用上班嗎?他說他是家庭主“夫”。律所實在有棘手的而他又擅長的案子也會來找他出出主意。我希望他反問我你呢,你怎么也在家,那么我可以表明我是居家工作者。他沒問。他的兒子突然哭了,他走過去,蹲在帳篷邊,面朝著孩子,話卻是對我說的:“總愛哭。這種老小區(qū)又都是樓板房,隔音比整澆的房子差很多。打擾到你的話,多包涵哦?!?/p>
孩子的哭聲沒有打擾到我,相反,它像緩釋片一樣紓解我反復(fù)發(fā)作的疼痛。我意識到了自己的變化。上次意識到這種變化,是我愛上了小時候從來不吃的肥肉。被孩子的哭聲治療的我有時候竟然希望,他不要那么快停下,能多哭一會兒,把我周遭的死寂都哭活,都哭得熱氣騰騰的。
寶鷗來補色的下午,孩子真的哭了很久很久。寶鷗慢慢變得不耐煩,一會兒要我熏香,一會兒要我放音樂?!昂媚芎鞍?。喊魂呢。他家大人死了?”
“你自己五心煩躁,跟個孩子置什么氣。”
那人出售了上海的產(chǎn)業(yè)回新加坡了,只留給寶鷗一套幾十平方米的小公寓,地段也不是很好。“他還不如再往外買,買到嘉興去。起碼空氣好些,人少點?!?/p>
經(jīng)久不息的哭聲讓寶鷗一刻不愿多待,沒等指甲干透她就走了。
我下樓一探究竟。陶尹正在幫前同事修改聲明。看到我來了,賴在通向院子的走廊上哭泣的孩子陡然提高了分貝,好像我是來給他助威的。陶尹說他無論如何要給兒子上一節(jié)“不是哭就能解決問題”的必修課。
我走過去陪孩子玩了一會兒。他不再哭了。陶尹給我遞來一杯檸檬水,“聽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蔽腋嬖V他我從哪里來,那里是怎樣的一個小縣城。至于為什么要來到這里,我有很多借口,像我以前跟別人說的那樣。但我看著他,到嘴邊的都是真話?!拔襾碚椅野职帧!?/p>
“他在這兒工作?”
我搖搖頭,說事情發(fā)生在我十一歲那年的一天黃昏。當(dāng)時我們?nèi)乙黄鸪酝炅送盹?,父親提到燒菜的白砂糖用光了,要去買一包。母親說她洗過碗了去買。但父親執(zhí)意要去,他從來沒有在家務(wù)上表現(xiàn)出類似的熱情。母親就說好吧,鞋柜上的盤子里有錫角子(硬幣)。我回房寫作業(yè),隱約聽到那盤子被父親撥弄著,發(fā)出錢幣碰撞的聲響。
那晚,父親沒有回來。母親帶著我上街找了好幾圈,回到家,發(fā)現(xiàn)盤子里多出一疊沓嶄新的紙幣。她霎時明白了,這不是一件
小事。
“萬幸有人在汽車站看到他上了末班車,不然我們會去周邊的每一條河里找他?!蔽乙豢诤雀闪藱幟仕巡AПp輕安放在茶幾上。
“有他的消息嗎?”
“重名的太多。每次找到的都不是他?!?/p>
告辭前,我被允許里里外外地參觀了一番他們的家。房子基本保留老教授當(dāng)初的格局,僅僅改造了衛(wèi)生間,把洗手臺搬到外面,好給里面做干濕分離。其余只是重新粉刷了墻面,將幾扇臥室門和踢腳線都漆成橄欖綠。也沒有在墻體里追加電線,舉凡要另外布電的地方都用了明管走線。家具自然都換了。這是小事。只要不大興土木,日日轟鳴,對我來說都是幸運。
幸運不會一直伴隨。新來的這一戶裝修室內(nèi)時通過分貝表現(xiàn)出的決心和激情可見一斑,后來他們在院子里加蓋一間房也就不令我十分意外。民間常言“人挪活,樹挪死”,從他們移植的這棵桂花看來,倒也未必。男主人總在樹下練習(xí)太極拳,手眼身法頗有那么回事。女主人是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我時不時會聽到她唰啦啦地掃院子。
寶鷗問我看沒看到那個掃帚。我說這么大的竹掃帚,跟環(huán)衛(wèi)工人用的那種差不多,能看不到嗎?寶鷗說她沒問那是個什么掃帚,她是問我看沒看到掃帚放在什么地方。
“院子里。”
“院子哪?!?/p>
我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工具,走上陽臺。
掃帚放在院子南墻的角落里。不過正常人一般會把它斜靠在墻上。他們特別弄了一把椅子,將掃帚架在椅背上。掃帚的枝子張牙舞爪,像一個對準(zhǔn)我的陽臺的炮筒。寶鷗上次來就看到了這個畫面。當(dāng)時她以為是偶然,沒作聲?!霸鹤邮莻€‘口’,‘口’里只一‘木’的話,就是個‘困’牢的‘困’字。補栽冬青八成是為了破解。”
“那澆水泥地呢,蓋房子呢?”
“指不定都有說頭。我懂的也有限?!?/p>
次日一早,我晾衣服時假意失手。
樓下一開門就熱情地說早安,問吃過了沒,說有包子,都是他們自己包自己蒸的。我取回衣服,略站了站,說:“能跟你們借個掃帚嗎?”女主人一迭聲地說沒問題,隨后取來了一把家常用的小掃帚。我說我是去掃小廣場。老小區(qū)沒個物業(yè),堆了一層枯葉,臟得不像話?!霸鹤永锬莻€大的竹掃帚能借給我嗎?”
女主人轉(zhuǎn)過頭去看她的丈夫,好像出借這樣一個鎮(zhèn)宅之寶要經(jīng)由一家之主的允許。男主人剛練完太極拳,功夫衫還沒換下來。他說:“我們來掃?!薄皩Γ覀儊頀?。”他太太重復(fù)了一下,有種強調(diào)和不容商榷的意思。
我上樓,洗干凈衣服,再次晾了出去。天陰沉沉的,像要下雨。但我不怕。我這種在家工作的人,一聽到雨聲就會去收衣服。陰天下,掃帚鬼魆魆地指著我,要把我當(dāng)作塵土掃走似的。煎熬地站了半晌,直到樓下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全部走空了,我才學(xué)著小雷母親那樣,找來一架梯子,翻進(jìn)這個比我歲數(shù)還大的院子,踢倒掃帚,淋上些許汽油,擦亮一根火柴,往它身上一丟。
燒竹子的聲音與眾不同。難怪叫“爆竹”。它不像鞭炮那么響亮,但比燒草、燒松針、燒梧桐樹葉要清脆鏗鏘得多。
但我不怕。我把它當(dāng)成掌聲。
等它燒完了,我預(yù)備原路返回時,驀地發(fā)現(xiàn)桂花樹里藏著一個攝像頭。我走過去和它對視了片刻,向它做了個鬼臉。
我回到家里待著,想象著在我給顧客涂底油,或者請她們把手指伸進(jìn)照燈下速干時,那對夫婦怒氣沖沖地敲開我的門,質(zhì)問我在發(fā)什么瘋。
等了一個下午我也沒等到他們。我確定他們回來了,看到了,還把那攤竹子灰清理掉了??伤麄儧]來。到了快入夜的光景,門鈴響了。我演練了一下表情,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他們那套笑里藏刀的神色來接待他們。
門外站著一個警察。我的鬼臉被他打印在一張A4紙上。他要帶我去所里一趟。指控我擅闖民宅惡意縱火的鄰居正在那里等候。
看到我來了,女主人拿胳膊肘抵了抵丈夫。等他們一齊看我的時候,我給了他們一個同樣的鬼臉。警察攤開了紙筆,“說吧,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弄成這樣是要干嗎?”
女主人說:“是啊,我們又沒有得罪你?!?/p>
我說:“是啊,我也沒有得罪你們。”
她明顯聽懂了,不言語了。她丈夫也是,只低著頭不斷地咬牙,兩個腮幫子一跳一跳的??次覀兌疾徽f話,警察只好問我:“你為什么好好地翻進(jìn)去燒人家的東西?”我緊緊盯著這對夫妻,“你們說啊,我為什么好好地翻進(jìn)去燒你家的東西?”
警察說:“我在問你。”
我還是盯著他們,“你們也信法,信警察?我以為你們只信別的呢?!?/p>
女主人委屈得要哭出來了,說他們也沒辦法。請人來看,直言晦氣重,出了這么個主意。警察大致聽出了一點門道,態(tài)度有所轉(zhuǎn)變,“那你就擺個掃帚對著人家?”女主人說整棟樓只有二樓這家來來往往的都是女人。要說晦氣重,無疑二樓這家晦氣最重。我努力從冰冷的泥淖中拔出來,努力鎮(zhèn)定著,“你也是女人,你為什么不在床頭柜上放一把掃帚對著你自己?”
我賣掉了房子。
誠如中介所言,倚仗學(xué)區(qū)優(yōu)勢,即便樓市整體慘淡,我這套房依然很搶手。我賣房的動機并非出于鄰里之間的矛盾。他們對我遠(yuǎn)沒有那么重要。究其原因,一方面,警察把我的情況如實反映給了市監(jiān)局,他們要求我立即停止在住宅中從事經(jīng)營活動。另一方面,我找到了父親。
由主城區(qū)出發(fā),一路向西,到達(dá)經(jīng)開區(qū)后向北,在去往一座不知名古鎮(zhèn)的路上,會經(jīng)過一道水閘。父親就在那。他的客源大多是鎮(zhèn)上去經(jīng)開區(qū)工廠里務(wù)工的人。鐵皮攤子上寫著他的電話號碼。趕時間的人會提前給他打電話,告訴他幾點要,刷甜醬還是辣醬,加里脊肉還是火腿腸。
我捏了捏口罩里的金屬條,走過去要了一份。他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才排隊都要排到橋上去了?!彼雌饋聿焕希膊黄v。他在他的生計里怡然自得,和我記憶中憂郁的樣子判若兩人。沒等他煎好,我已經(jīng)掃碼付款。他的網(wǎng)名叫“AAA陳記灌雞蛋餅”,頭像是一尊木雕的彌勒佛。
我?guī)е鴮ふ宜哪铑^來到這個城市已有十年。這十年里,我漸漸忘了我執(zhí)意要找到他的理由??匆娝乃查g,我恍然又記起來了。秋風(fēng)吹著他的攤子,吹著我們父女倆。我一點都不知道該如何陳述他留給母親的痛苦,以及我艱難的成長。我只說,師傅手藝不錯。他說承蒙你們關(guān)照。我說天冷了,風(fēng)口里站得久,要買副護(hù)膝啊。他看了我一眼,笑笑,說謝謝,靠著爐子,不算冷。
回去的路上,我請中介替我把房子上架。第二天就來了一對夫婦,當(dāng)場拍板,交了定金,約好一周后過戶。我跟寶鷗說了這事。她聽說我要走,忙趕過來,叫我再給她做一次指甲。她有些憔悴,說話也沒什么勁。卸掉她殘留的甲油,我發(fā)現(xiàn)了她指甲的異樣。我說別的我不懂,指甲我有發(fā)言權(quán),它可是身體的晴雨表。我奉勸她去醫(yī)院做個檢查。她說不要緊,被門夾了一下罷了?!安蝗晃襾碚夷愀蓡??把它涂起來不就好了。”她選了喜慶明亮的紅色。趁我低頭認(rèn)真作業(yè),她冷不防地說她過兩天要飛一趟新加坡。她還想再見他一面。我說:“你要注意吶。你說的都不是‘再見他最后一面’?!彼闹讣走€沒干,不好握成拳頭砸我,就拿手腕在我的肩頭用力地打了一記。我抽出紙為她擦眼淚,她卻越流越兇。
打包寄出幾箱大件行李,再將器材原料折舊給一個同行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一張床,一個柜子。我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走了幾圈,緩緩踱步到陽臺上。
我想起了這個院子還鋪滿草坪的時候,我和陶尹還有他的兒子席地而坐的場景。我說,你太太又出差了嗎?他說是啊,前天走的,下個星期才回來。我摸摸他兒子的頭,說,你剛才不是想玩躲貓貓嗎?你快去房間里找個地方躲起來,姐姐馬上來找你。他一骨碌起身,愉快地跑進(jìn)去了。
我剛要開口,陶尹攔截在先:“不管你要說什么,你都別說了。”我想辯解,他再次阻止了我的發(fā)言:“需要真相的是法律,不是我們的生活?!?/p>
孩子在里面高聲叫道,姐姐,好了沒?我一面答應(yīng)他,一面懷疑地看著他的父親。這個男人不想知道我?guī)讉€小時前在路上剛剛看到他的太太,那么,也一定不想知道,幾年前,一個和他兒子一般大的小孩曾墜亡在這個院子里。老教授夫婦出國了,四樓那個被兒媳從老家揪過來當(dāng)保姆帶孩子的婆婆怎么敲都敲不開門,最后徒勞地翻進(jìn)院子里,像蛤蟆一樣趴在尸體旁邊一動不動。上班的時間點,整棟樓,包括隔壁單元,只有我在家,只有我目睹了這一切。
老教授夫婦回來已是初秋。老太太一到家就忙著收拾她荒蕪了許久的菜地。菠菜和雪里蕻是她的首選。她的腿腳爬不了樓,卻一點沒耽誤她種菜。這些菜蔬在鮮血澆灌過的沃土中長得飛快,沒多久老太太就和我分享了它們?!八臉鞘遣皇遣虐醽淼??我有一天在院子里拔草,頭一抬看到個女人曬被子,不像小雷的家屬啊。她婆婆說她是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一個人,什么事都指望不上的。”
我說他們搬走了。
“搬哪去了?買這里的房子不就是為了孩子上幼兒園的嗎?”
我想了想,說計劃趕不上變化吧。
交房當(dāng)日,買家一早就來了。年輕的太太說交不交鑰匙也沒什么要緊,反正門都是要換的。我說門是我入住后換的,年分不長,換把鎖就行。太陽能倒是要換了,水常常半溫不熱。太太說那個只能拆了賣廢品。他們也不打算換新的,直接裝燃?xì)鉄崴?。先生附和,說小時候他母親吩咐他睡前蓄水,他蓄完水忘了關(guān),白白淌了一夜,第二天吃了好一頓打。
我說何止舊太陽能賣廢品,就是那些剛交付的小高層,掛在外面的簇新的太陽能板熱水器,一樣也是三文不值二文地當(dāng)破爛賣。
明明是比煤、石油、天然氣更新的東西,太陽能卻很像過去式。
走到樓下,我打開軟件剛要叫車,身后“嘩啦”一下,一條瀑布陡然從天而降。久違的水聲滋潤著我身體龜裂的每一寸。買家夫婦顯然也以為是下雨,跑到窗邊一探究竟。
我第一次站在這個視角看自己的房子——當(dāng)然這一刻它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了。它像是瀑布后面的一個山洞。可惜,瀑布掛在北邊。要是掛在南邊,太陽底下,也許還能有一彎淡淡的彩虹。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