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抱著告別的態(tài)度來參加第五屆青年學者創(chuàng)新研討會的。正如在會上的主題演講《對年青一代學者的最后寄語》中說的,我最近在有意識、有計劃地向自己的各種社會關系告別:參加紀念王瑤先生誕生120周年的系列活動,是向導師告別;參加《陳平原文集》研討會,是向“同時代人”告別;與年青的北大校友還有網(wǎng)友集中談話、通信,是向80后、90后、00后青年告別;而參加此次研討會,則是向我看重的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青年同人告別。接下來,我將退回養(yǎng)老院中,走上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了。
我是學科“第三代學人”中的一員。當1985年和1988年頭兩屆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新座談會舉辦時,我和同時代人正是中堅。我在1980—1990年代的學生是“第四代學人”。21世紀初舉行的第三屆、第四屆青年學者論壇,是他們的主場。這次舉辦的是第五屆,“第五代學人”已經(jīng)接班??粗鴮W科一路走來,并且后繼有人,我深感欣慰。
想和大家說的話,我都已經(jīng)寫在《對年青一代學者的最后寄語》中。我本想認真聽會,但因為年老體衰,只好提前退場。離席時主持人突然請我講幾句話,我脫口而出:“青年學者朋友,你們準備好了嗎?”
在場的“第五代學人”主要是80后。這其實不是我第一次提出這一問題了。2008年汶川地震過后不久,我向當時還是大學生的80后做過一次公開演講,題目是《當今之中國青年和時代精神——震災中的思考》。我的一個判斷是:“在未做好充分準備的情況下,你們就已經(jīng)接班了?!蹦銈儽煌葡蛄耸澜绲那芭_,而這將是一個空前改變的世界。具體而言,“世界變得更大、更可愛,也變得問題更多、更復雜”;“更重要的是,你們和這個世界的關系變了,這個災難不斷、騷亂不斷、突發(fā)事件不斷的世界,需要你們直接去面對,直接去參與,直接去承擔了”①。
時隔五年,我在2013年又做過一次演講,題目是《青年朋友,你們準備好了嗎?》,更加明確地討論了這一問題。我當時指出:“我今年七十四歲了;而在座的諸位的年齡大約在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上下,也就是說,你們距離我的年齡,還有五十年、四十年、三十年的時間。我想問的問題是:未來三十、四十、五十年間,也就是你們的人生的主要階段,你們將面臨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將面對時代所提出的什么問題?為此,應該作什么樣的準備?你們準備好了嗎?”在這篇演講中,我概括了從2013年向前展望的三大挑戰(zhàn):一是“人與自然關系的問題”,二是“人類文明的危機與轉機,全面反省和尋求新的出路的問題”,三是“科學技術發(fā)展的新機遇、新問題”②。
如今又是十年過去,尤其是期間經(jīng)歷了新冠疫情在中國與全球的蔓延,以及由此造成的對于人類文明的巨大沖擊,我們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人與自然的關系更加緊張;“全世界都病了”——各種既有的社會制度、發(fā)展模式與文明道路都出現(xiàn)了問題;與此同時,科學技術,特別是人工智能,對于人類的挑戰(zhàn)更加突出。所有這些都直接影響到了我們每一個人。
當我們討論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命運以及個人的研究工作時,似乎容易忽略上述巨變正是我們置身其中的環(huán)境。而且在未來的幾十年間,中國和世界必將發(fā)生更大程度的巨變。那么,青年學者朋友,你們準備好了嗎?
在和學科的年輕同人告別時,我提出這一問題,既是重提在2008年和2013年已經(jīng)說過的話,更是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的反省與追問。
在去年召開的“錢理群學術思想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學術研討會上,我提出了五大“向何處去”——
我們正面對疫情和后疫情時代的“歷史大變動”時代,重新提出了“中國向何處去,世界向何處去”的問題;同時又面臨人工智能高科技挑戰(zhàn)帶來的“人類向何處去”的問題。在這兩大背景下,又有一個“我們自己向何處去”的問題。而作為一名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思考、追尋“自己向何處去”,就不能回避“我們的現(xiàn)代文學學科向何處去”的問題。這樣,我們就面臨著“中國向何處去,世界向何處去,人類向何處去,自己向何處去,學科向何處去”這前所未有的五大“向何處去”的大問題,一個也不能、無法回避。③
在我看來,對于以學術為志業(yè)的學者而言,是需要把個人的學術工作以及對于學科的承擔放在時代進程中考慮的?,F(xiàn)在是歷史巨變的前夜——這一階段可能還會持續(xù)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們應當怎么辦,我們的學科應當怎么辦?
也是在去年的會議上,我最后說道:“為當下嚴峻現(xiàn)實與前景惶惑不安的真正有志于學術研究的新一代學者,此時正是一個‘沉潛’下來的大好時機。歷史總要前進,中國必將進入新的大發(fā)展的歷史時期。你們如果在沉潛中早作準備,或許還有大顯身手的機遇?!蔽抑靥崃俗约捍饲暗闹鲝垺俺翝撌辍雹堋?/p>
所謂“新一代學者”,具體到現(xiàn)代文學學科中,主要就是指“第五代學人”,以及還在成長的90后、00后學者。未來這十年的選擇,將是關鍵。而能否對于巨變做好準備,重點就在這十年。
那么,應當如何準備?作為過來人,我可以分享的經(jīng)驗有三點。這也是我在《青年朋友,你們準備好了嗎?》中說過的:一是“精神的準備”,也就是“強大的精神力量”和“新的創(chuàng)造力與想象力”;二是“知識、理論的準備”,自覺建立“全新的深厚的知識結構”,尤其是“多學科、跨學科”;三是“實踐的準備”,“一切要靠我們自己去探討,去實驗”⑤。
對于這三點,現(xiàn)在我想再做一些延伸和補充。關于“精神的準備”,“新的創(chuàng)造力與想象力”是重中之重。這也是我回顧自己的整個學術生涯,得出的最為重要的結論。在我看來,無論是一個學者的研究還是一門學科的發(fā)展,如果喪失了創(chuàng)造力與想象力,那是沒有前途的。在《對年青一代學者的最后寄語》中,我著重談的就是這個問題。這里就不再展開。
關于“知識、理論的準備”,最近我多次強調現(xiàn)代文學研究應當從“文學”研究走向“人文學”研究,也就是在一種“多學科、跨學科”的視野中探索學科未來的方向。而在這背后還有一個更大的關懷。我希望“第五代學人”以及更為年輕的學者可以把建立對于20—21世紀中國具有闡釋力與批判力的理論作為自己的奮斗目標。這是我已經(jīng)無法完成的任務,只能留下諸多經(jīng)驗與教訓,供大家參考。
最后,關于“實踐的準備”。我在2013年提出“實踐”這一角度,主要基于“想大問題,做小事情”的原則,倡導在具體事務中身體力行。這與我晚年介入中小學語言改革、青年志愿者運動與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的經(jīng)驗直接相關。但在2024年強調“實踐”的重要意義,除去以上考量,還有一個重要的時代背景,那就是人工智能興起之后,我們必須思考,包括現(xiàn)代文學研究在內的傳統(tǒng)學術工作,究竟何去何從?哪些部分是人工智能可以取代,并且應當積極加以利用的;哪些部分是人工智能無法取代,是人類獨有的?在更大的范圍中看,所謂“巨變”當然包含自然、歷史、社會、政治等諸多層面,但高科技帶來的挑戰(zhàn)首屈一指——我們必須在這一背景下重新定義什么是“人”,什么是“人”的學術,自然也就包括什么是“人”的學科。許多傳統(tǒng)的學術方式已經(jīng)不再適用,應當把追尋不可替代性內化到我們的研究工作中。
真正的“巨變”我可能已經(jīng)看不到了,但青年學者朋友會看到。你們準備好了嗎?我們雖然就此告別,但我依然會關注著大家,并且獻上由衷的祝福。
【注釋】
①錢理群:《當今之中國青年和時代精神——震災中的思考》,載《二十六篇:和青年朋友談心》,東方出版中心,2016,第327頁。
②⑤錢理群:《青年朋友,你們準備好了嗎?》,載《二十六篇:和青年朋友談心》,東方出版中心,2016,第345、353、353-355頁。
③④錢理群:《我的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與學人研究——在“錢理群學術思想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學術研討會上的講話》,《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3年第12期。
(錢理群,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