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將被抹去,如同海邊沙灘上的一張臉。
——??隆对~與物:人文科學的考古學》①
“后人類”,英文post-humanism,無論是中文或英文,詞義都不是很清楚。經(jīng)過近半個世紀來的激烈討論,這概念可能被弄得更加復雜。尤其是這個關鍵概念對人類作為意義活動主體的影響,更是沒有被仔細關注。符號學是研究意義特征的學說,“后人類”還有意義活動嗎?這種意義活動還需要符號承載嗎?“后人類符號學”可能會是什么樣子?這是本論文要討論的課題。
“后人類時代”,是“人類的后期”,還是“人類之后”。這是英文前綴“post-”本有的歧義。英文詞典解釋“post-”:“這是指向一種情景的前綴,此時后面的詞不再有關或不再重要(no longer relevant or significant)。”顯然,“不再重要”就是還在,但降到次要地位;而“不再有關”就是已經(jīng)消失,或等同于消失。顯然這是兩個很不相同的情況。
有一種意見,認為“后人類”與人類時代重疊。凱瑟琳·海勒(Katherine Hayles)在《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一書中寫道:“后人類并不意味著人性的終結(jié),它也不是反人類的……后人類涉及人類和非人類之間的共同關系。這種共同關系或合作包含發(fā)展新的思維方式(此方式關乎成為存在意味著什么),并提供一個機會來重估我們與其他‘存在’的關系?!雹谠谒磥恚辽僭谀硞€階段,后人類主義并不是人類終結(jié)之后。另一位思索此問題的學者奧勒·哈格斯特姆(Olle H?ggstr?m)也認為,“我們必須堅持留有一些人的本質(zhì),即人的某種整體性,因為這極為重要”③。
但是本論文討論的歷史過程,似乎認為“后人類”必將完全代替人類。人工智能的各種形態(tài)進化得太迅疾,從大歷史的觀念看,“后人類”的來到幾乎是一種斷裂。實際上這兩種觀念都有道理,取決于我們用何種尺度衡量這段歷史。
至少在目前,必須看到后人類主義“轉(zhuǎn)向”造成的巨大變化,但是也必須看到二者之間的過渡,即明白說清這兩個時期是如何斷裂,又是如何銜接的。本論文將說明,向“后人類”過渡的征兆很早就開始出現(xiàn),正因為他是一個逐漸發(fā)生的過程,它才會是一個必然出現(xiàn)的未來,這就是我們必須為之做準備的原因。
作為一種思潮的“后人類主義”,已經(jīng)在思想史上演變了幾個階段,而在當前,以下三種思想并存,重點逐漸過渡:
首先是“去人類中心主義”,即不再把人的利益,尤其是無限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放在一切考慮的首位,具體來說就是“生態(tài)保護主義”。按照這種新的哲學人類學觀點,許多被認為是人類獨有的實踐能力和意義能力,早已存在于其他物種,如工具使用和制造、符號的應用、主客觀關系的建立。在這些方面,人類的獨特性并不是絕對的,人的發(fā)展與其他物種的發(fā)展有重疊。
其次出現(xiàn)的是“后人文主義”,認為啟蒙時代開始確立的“人為萬物之靈”想法已經(jīng)過時。這種思想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組成部分。早在1977年,伊哈布·哈桑(Ihab Hassan)就提出,“應該明白,歷時五百多年的人文主義秩序也許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因為它已經(jīng)轉(zhuǎn)型為我們必須稱之為后人類主義的東西”④。他是在思考人類如何走出原有的生存界限與意義框架。哈桑把后人類主義視為對文藝復興以來理性主義的反思⑤。由人性構成的道德高度,復原至眾多自然物種的品格。
最后是人工智能迅疾發(fā)展造成的思想沖擊,人類將被超越,被稱為“后人類”的新的歷史終將出現(xiàn)。此意義接近“超越人類”的思想,強調(diào)擺脫了人類之后的未來世界。強調(diào)對人類的徹底排除,探尋那些無關人類生活的非人之物⑥。這個觀念比以上兩種觀點更為后出,顯然是在20世紀最后十年,人工智能開始走上世界舞臺后才出現(xiàn)的。
本論文不會仔細討論“后人類主義”的頭上兩步,不重談“去人類中心主義”和“后人文主義”,因為近半個世紀以來討論已經(jīng)相當多,而且它們主要是對人類的重估。本論文將集中力量談第三種,即預示人工智能“超越人類”的未來式后人類主義。因為這已經(jīng)不只是一種思潮,而是人類社會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是在最近幾十年中對人類最大的沖擊。人工智能具有直接影響到人類未來的潛力,其發(fā)展的迅猛勢態(tài),對人類歷史的影響將是至為深遠。
顯然,“后人類主義”說的都是人與世界的關系,人如何擺正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但是具體的“后人類”(posthuman)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變異呢?轉(zhuǎn)變的關鍵,是人的智能與身體、心與物結(jié)合的方式。心智固然是存在的最基本要素,身體的演變卻是實在可見。身體對人的意義活動承載方式,可以有以下演變過程:
·肉身人
·賽博人
·硅基人
·虛擬人
·人類世殘跡
這張單子,把后人類演變的可能一一排列出來,似乎異想天開。實際上前四種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們的世界上,只是尚未引發(fā)足夠的注意,似乎只是科幻敘事的題材。當然,把它們稱作各種“人”,是讓人類便于想象的比擬說法,尤其是漢語偏向于在復合詞組加上種屬詞,想必未來的歷史會有新的命名。技術將會消解人本主義的主體,凱瑟琳·海勒探討了三種身體:信息身體、賽博身體和后人類身體⑦。我個人建議,從人類到后人類,其中的演變層次還要多一些,故有此表。
一、肉身人(身心俱全)
肉體的身體性是人類在物質(zhì)世界的“自然”生命形式,這一點每個人“感同身受”,似乎并不需要說明。但幾千年來大多數(shù)思想者認為,人的存在是靠“靈魂”,人認知世界靠的是“心智”,與此相對的肉體,是易朽的、不潔的,與動物類近。自柏拉圖的“理念說”開始,人類就似乎忘記了自身的肉體,一味頌揚理性精神的獨立存在。
雖然人所有的意義活動,都要通過肉身。人對世界的感知,是肉身器官的感知;人的意義表達,靠的是身體器官(聲音、表情、姿勢)。人的肉身的獨特性,形成具身化的世界體驗和文化格局,這似乎是常識,無可足道,也不必深究。雖然漢代的《黃帝內(nèi)經(jīng)》已經(jīng)把身體看成是宇宙秩序的體現(xiàn),雖然從文藝復興開始,人體的解剖已經(jīng)成為世界知識體系的一部分,但是“我思”是一切精神活動的源頭,這個想法在現(xiàn)代反而得到加強。
對此,某些古代哲人是有反思的。王夫之評《莊子》的“神人”之說:“蓋人之生也,形成而神因附之。形敝而不足以居神,則神舍之而去;舍之以去,而神者非神也。寓于形而謂之神,不寓于形,天而已矣。”⑧人生來具有的“形”是“神”的寄托,也是“神”的保證,脫離身體之形的“神”實際上是“非神”。尼采也悟到身體是不可或缺的,他說過:“你身體里的理性比你的最高智慧里的理性更豐富?!雹?/p>
人的肉身性,是因為人的意義活動并不是純粹的思維,而是身體帶動的精神活動。法國存在主義符號學家梅洛-龐蒂在20世紀30年代提出:應當從本體論角度看待身體,物質(zhì)性身體的具身存在,是身體意義活動的根基:時間是由身體與周圍環(huán)境的互動而產(chǎn)生的,空間則由身體承載,因此肉身是意義活動的內(nèi)在出發(fā)點。因此,人的意義活動是“具身性”的(embodied),主體性是物質(zhì)性/意向性的雙重結(jié)構,而“肉身”即是認識這個世界的經(jīng)驗圖式⑩。
梅洛-龐蒂的意義“具身性”理論影響巨大,成為現(xiàn)代思想過渡到后現(xiàn)代思想的關鍵之一。為了建立一個包容“非人類”的文明,就必須承認人的肉身性存在,這是人與其他物種共情的出發(fā)點。既然人類在生物界并非絕對特殊,人類文明的形態(tài),應當是包容“非人類”品格的文明。這就是為什么“肉身性”理論,也是后人類主義最早的著眼點。
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更進一步指出:正因為人都是肉身的存在,責任倫理發(fā)生在人與他人之間:“相對于這一應承而言,我是不足的和有缺陷的。而這就好像是,我已經(jīng)是要對它之必死做出應承的,而且對我自己之幸存感到有罪一樣?!?1此種看法,用人的異質(zhì)性打破了傳統(tǒng)主體的總體性。而德里達則認為人與他人之間的“應承”是不夠的,應當延展到其他生物:“承認倫理學延伸到所有生物,我們不應該讓動物遭受‘不必要的’痛苦?!?2
法國電影符號學家拉·梅特里曾說,“人體是一架自己發(fā)動自己的機器”13。身體不只是會生產(chǎn)饑餓、痛苦這些普通感覺,也會產(chǎn)生需要,而這些需要進入大腦生出欲望符號。他說:“這就是我所想的:人類怎樣通過了他的感覺,亦即他的本能來獲得精神,最后又通過了他的精神來獲得各種各樣的知識。”14這就消除了人的意識來源的神秘主義,以及人的神創(chuàng)學說的根基。他說的“人體機器”是個比喻,但是后來卻落到了實處。
符號學對此“物種擴展”思想,反應可能比其他學科都早。符號學家西比奧克于20世紀70年代提出“Global Semiotics”,此詞語義雙關,既是“全域的符號學”,又是“全球的符號學”。他的意思是:意義的符號過程,與生命過程同時并存,意義的接受者是其他生命體,但也包括不同種族的他人,即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形式。意義過程的研究領域,不僅局限于意義過程的認知維度,更側(cè)重于各種生命的倫理完善性,以及對生命的呵護15。各種生物都有符號傳送解釋的意義過程,只是人類能自覺地使用符號,因此,人類不僅是如卡西爾所說的“使用符號的動物”(animal symbolicum),而且是“符號學動物”(semiotic animal),即意識到自己的符號活動的動物,由此,人必須對地球生命的“全域”負起倫理責任。
從“肉身性”來理解人的存在,傳統(tǒng)的“人為萬物靈”思想,就被后現(xiàn)代思想解構了。人的身體本身就成為一種“待變之物”,新型的身心關系就可能由此而生。
二、心全身補的賽博人
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迅猛發(fā)展,深入人的身體之內(nèi)。人與技術性部分合體,即部分行的“義體”(prosthesis)很早就開始出現(xiàn)。一般認為這些技術性修補,是人身之外在的添加物。但20世紀后期起,人類身體進入新的形態(tài):當這些體外事物漸漸被人體“內(nèi)化”,特別是當他們不再是受損身體的技術性修補(假肢等),而是提高了身體機能,例如紅外線眼鏡,或VR面具,即所謂“增強”(enhancement)。當“義體”部分成為身體的主要部分,就開始出現(xiàn)后來稱作“賽博人”的形態(tài)端倪。
在20世紀中后期出現(xiàn)的“身體技術”思想,已經(jīng)可以看到對身體的這種技術化改造,對人的根本社會存在形態(tài)的影響。1934年法國哲學家莫斯(Marcel Mauss)提出“身體技術”的概念。他認為既然人的身體本身就是最自然的工具,工具就不是外在于人的技術,而是人的社會存在的一部分;50年代加拿大思想家馬歇爾·麥克盧漢(Marcel McLuhan)的著名理論“媒介即人的延伸”,實際上是繼續(xù)了此種“身體技術”理論,媒介技術被認為是身體與意義傳達工具的融合;此后美國哲學家唐·伊德(Don Ihde)提出了“技術的身體”是“第二身體”的理論16,技術與人的肉身更為連成一體,“人與技術的關系是相互的,人在使用技術的同時,也在被技術利用”17。
法國哲學家布魯諾·拉圖爾則更進一步認為:現(xiàn)代人類的世界觀受制于傳統(tǒng)二元論,將自然和社會視為兩個獨立存在的領域,導致人們無法參透自然與社會之間相互交融滲透的關系。他主張打破主體和客體、社會和自然之間二分的現(xiàn)代性思維模式,由此他改造了法國符號學家格雷馬斯的“行動者”(actant)理論,將技術(物)視為具有能動性的“行動者”。依據(jù)這種理論,心與物的“二元論”在當代世界不一定再是合理的:“外在世界并不存在,這并不是說世界根本不存在,而是因為不存在內(nèi)在的心靈?!?8這種“后二元論”的思想與“后人類主義”合流,促成這樣一種新觀念:主體性也不再是人類獨有的屬性。他要求平等看待“人類”和“與之互動的非人類實體”,各種工具也是能動主體的來源。
這些理論直接為后人類主義的“人機合體”思想提供了哲學思辨基礎。凱瑟琳·海勒明確指出了這條思想發(fā)展線索:“后人類的觀點認為,人的身體原來都是我們要學會操控的假體,因此,利用另外的假體來擴展或代替身體就變成了一個連續(xù)不斷的過程,并且,這個過程早在我們出生之前就開始了?!?9如果大腦把意義信息傳遞給身體,身體又傳送到工具,三者就合成一個整體。當代人生活中已經(jīng)無法離開的手機、電腦、GPS、自動駕駛,無人飛機等技術,人類身心及其技術延伸,漸漸成為一個新生的物種,即“賽博人”。
1960年,美國科學家曼菲雷德·克林斯(Manrfed Clynes)和內(nèi)森·克萊恩(Nathan Kline)在《賽博格與空間》一文中首次提出了“賽博人”(Cyborg,即人機合體)的概念。兩位科學家認為,要想解決如何應對漫長的星際航行會遇到的種種難題,只有讓神經(jīng)控制裝置與有機身體的結(jié)合,才能增強人類的能力,讓技術成為人類主體功能的一部分。
所有這些思想觀點,到20世紀80年代,在電腦與互聯(lián)網(wǎng)的加持下,誕生了關于賽博人的比較完整的建議。1985年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發(fā)表的“賽博人宣言”,讓對賽博人的論述成為后人類主義的重要一環(huán)。哈拉維對賽博人的定義是:“一個控制有機體,一個機器與生物體的雜合體,一個社會現(xiàn)實的創(chuàng)造物,同時也是虛擬的構造物?!?0
哈拉維不是想去除有機身體本身,而是將肉體與機器結(jié)合起來。哈拉維提出,賽博人與肉身的人區(qū)分是一個“技術政治”問題,也就是人生在世的根本方式問題。傳統(tǒng)的肉身主體是高度整體化的,需要一個“有機體政治”21。而賽博人的身體只是不再以整體的,而以臨時的多變的方式出現(xiàn)。
哈拉維的“宣言”有點驚世駭俗,似乎在宣布一種新的物種誕生。但是從前面的簡單介紹可以看出“身體技術化”并非突然出現(xiàn)的思想?,F(xiàn)在科學技術的飛速進展,已經(jīng)嚴重地滲入人類的意義活動,實際上醫(yī)學已經(jīng)在不斷地切入人的解剖學身體。人類身體經(jīng)由媒介技術延伸到虛擬空間中,而人工智能正在進一步實現(xiàn)環(huán)境與現(xiàn)實生活的交織。隨著生物醫(yī)學技術的不斷成熟,在可見的未來,基因編輯、人工胚胎、腦機接口等,已經(jīng)在增強肉身的功能。技術不僅在治療疾病,而且成為身體與精神的重要手段和過程,它們不再是健康技術,而是生命技術22。當技術已經(jīng)滲入身體時,人和技術之間開始出現(xiàn)共生。因此,賽博人是一種嶄新的意義主體:肉身處于現(xiàn)實世界,感官進入虛擬世界中,從而實現(xiàn)意義信息流的相互作用。賽博人身體的意義建構,已經(jīng)把人變成信息和實體之間的相互實現(xiàn)的場所。
這種賽博人并不是完全不會造成理論的困惑。既然他們是一種“雜糅”,若仍然以傳統(tǒng)的人類身份來規(guī)范,就是無視人類身體范式“巨變”的現(xiàn)實;但若完全將賽博人當成一種全新物種,與傳統(tǒng)的肉身人完全割裂,那又意味著否定了賽博人自然肉身部分存在的必要。這會意味著賽博人將中斷在人類身體、身份文化的歷史譜系的斷裂。
傳統(tǒng)的人類主體能否,能否憑此種“人機合體變異”的身體,識別出一個穩(wěn)定的自我鏡像?在身體范式轉(zhuǎn)換的途中,一旦主體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肉身”,但又不是徹頭徹尾的機器,主體或許會在人和“非人”的不確定性之間搖擺。在許多科幻敘述中,這構成了主體的焦慮:主體先前通過身體來確認自我身份的努力,在現(xiàn)實中變得越來越困難?!拔沂钦l?”這個主體身份問題,始終是人機合體技術所不得不面臨的文化難題。
在現(xiàn)實之中,在“腦機接口”受試者中,這問題至今還沒有完全顯形,但已經(jīng)迫在眉睫。我們的希望是:人的適應能力是非常強的。如果美容手術后的人能如此欣賞自己的“加強版”,那么人機合體的其他方式,也會讓主體在感知中接受自我。
三、機身機心的硅基人
對“后人類”的第三種理解,更進了一步:擁有有機身體的碳基人(carbon-based human)“過時”之后,世界上將新出“硅基人”(silicon-based entity),也就是肉身全被數(shù)字技術所需的原件取代。人類不得不與之共存于這個世界,此種新的智能體,或許會成為地球上比人類更有效率的生產(chǎn)者、工作者、創(chuàng)造者,甚至領導者。
硅基人,也就是全電腦人,又稱數(shù)字人(Homo Digitus,或Digient),而是由計算機替代頭腦,替代基因編碼,因此我在另一篇文章中,稱之為“異智能體”(intelligent alien)23。原先統(tǒng)稱為“機器人”(robot)一詞并不太合適。此詞來自捷克語,原意為“工作者”,中譯“機器人”有點誤導,似乎內(nèi)部全由齒輪連桿組成,類似工廠流水線上的“機械臂”。只是由于人的審美需要,或是科幻電影的需要,才蒙上了一層表皮。著名科幻作家菲利普·迪克(Philipk. Dick)的小說里寫到人機戰(zhàn)場場景:“一槍打得齒輪飛散開來?!?4當年超前的想象也似乎陳舊得太快。
柯代洛(J. Cordeiro)認為,哪怕超人類,也不會是靜止不變,而是隨著技術的發(fā)展呈現(xiàn)出變異25。另一位后人類問題思考者馬克斯·鐵馬克(Max Tegmark)稱此種后人類為“生命3.0”:人類從純粹的生物性演化升級到數(shù)字科技,而數(shù)字流不一定需要肉身器官?!斑@種生命形態(tài)可以同時大幅改變自身的軟硬體設施,不用經(jīng)歷過去那種緩慢的演化,而能達到快速進化?!?6由于其身體大多是芯片等數(shù)控單元,硅基人的身體形態(tài)我們目前無法預料,可能完全不需要人類樣式的身體結(jié)構:不需要人類過于復雜的汲取能量方法,不需要人類的低效而危險的生殖系統(tǒng),也不需要人的脆弱的肢體運動方式。唯一必需的是意義流(用于自身的控制,以及與外界的交流)必須有感知器官與符號發(fā)送器官。由于所用的媒介可能與人類很不相同,所以很難想象器官的外形。當然,也必須有信息加工器官以及意義產(chǎn)生的器官,類似人類的大腦,但其體積可能很小卻效率極高,甚至可能外置身體,由電磁波遙控二者。
硅基人很可能不再有遺忘,人類的經(jīng)驗意義主體需要遺忘的幫助,用高度選擇性積累方式形成,可能已經(jīng)不再有用。甚至教育的選擇性傳遞知識,也可能用數(shù)字下載,沒有必要窮年經(jīng)月培養(yǎng)。而數(shù)字控制的中心處理器,或許還稱為“電腦”,已經(jīng)從符號機器變成元符號機器,每個工作部分的電子元件,或許就能做部分意義思考,就像我們碳基人的肢體器官有單獨的反應能力。由此,硅基人中心處理器加工的符號量,比人記憶中儲存的數(shù)量大得多。一旦有元符號能力,符號升級的速度也會比人腦快得多。
到那一天,機器進化出超越人類的決策元符號能力,它可能為新的文化制定新規(guī)則。一旦硅基人自身獲得了元符號的無限升級能力,或許會創(chuàng)造一個獨立于人類的意義世界的元符號文化價值體系。無論如何,“數(shù)字人”將成為決策者。
擁有超強能力的“人機”,是新的社會領袖?!凹虞d”或許昂貴(因為不需要那么多高效的硅基人)。硅基人的最大特點是既有超強學習能力(機器的信號加工),又有超強元符號能力(電腦的判斷、裁決)。也許它們“出生”時就經(jīng)過就下載了基礎算法與已經(jīng)積累的左右數(shù)據(jù),分配了高功能的判斷元語言。硅基人的優(yōu)生學,只會生產(chǎn)一部分更為升級的“后代”,讓個體的更新催動社會的發(fā)展。如此一來,數(shù)字人沒有隱私,沒有隱私就沒有個性。目前的隱私丟失(人臉識別、信息打包等)已經(jīng)造成重大社會問題。意義是主觀與客觀的交流,沒有自己獨特的符號意義處理方式,就沒有主體性。
我們碳基人很為珍惜的許多東西,信仰、宗教、情感(愛與恨)都會消失,因為非理性、無效率。藝術,本質(zhì)上是“超越庸常生活需要”的符號文本,也似乎沒有必要存在。這些“感情”本來就是人類中心的產(chǎn)物,是人類需要的繁衍后代、集群求生、團體共同御敵過程中抽象出來的要素。我們很難苛責硅基人沒有這種“人性”?;蛟S更合理的預測是,硅基人會有我們很難想象其形態(tài)的“藝術”“信仰”“情感”出現(xiàn)?;蛟S對于此種“后人類”來說,排他性的“抱團合群”的感情肯定會出現(xiàn),只是當人類消除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心態(tài),我們不會欣賞后人類產(chǎn)生類似的“感情”。
至于人們經(jīng)常指出的,人工智能缺少“自我意識”,這問題沒有那么神秘,從符號學來看,自我意識只是明白“自己在使用符號”。研究AI符號學的學者胡易容,也認為意識問題并不神秘,是人工智能的定義中的成分:“人類實際上是與一個自我的分身發(fā)生的交流游戲。當人類通過深度學習的方式訓練人工智能的過程,當人工智能接入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候,它吸納的就是人類的意識……‘懂得’我們的,不是一個機器他者,而是另一個自我?!钡侥菚r,現(xiàn)在人類所擁有的,基于肉身人需要的各種“人性”的表現(xiàn),一部分會消失,一部分改變了方式,例如“自我意識”,只是我們再也無法用人類感情的標準識別而已。
實際上,由于人不會再有器官老化、機體衰退、病變或傷害,不再有死亡,那樣也就不需要生育,愛情與親情的勝利基礎就不再存在。人類的代際進步,由電腦“升級”處理,“向死而生”的經(jīng)歷恐懼而存在,變成“向退化而生”的替代憂慮。非效率論的反思,非價值導向的猶疑,非目的的自我懷疑,就不會出現(xiàn)。我們經(jīng)常讀到“機器人自殺”的新聞,或許,沒有“惜生”的反思活動作為剎車,它們真會“勇往直前”投向毀滅。據(jù)報道:俄羅斯的指路機器人Promobot IR77機器人居然一周時間之內(nèi)兩次試圖從實驗室逃脫,并且成功了。在第一次跑出50米,上大街造成了“局部交通癱瘓”之后,開發(fā)者對其進行過兩次重新編程,卻無法阻止它的再次成功出逃,只好打算拆掉了事27。還有家務清潔機器人Irobot Roomba 760自殺事件,由于清理玉米粥潑翻的地板,“不堪重負”,它爬到了廚房的電烤盤上,成功自焚28。這些都是可供一笑的陰謀論,或有趣的廣告。如果硅基人會有如此的“個性化”選擇,自我了斷,它們或許將會創(chuàng)造一個我們能理解的文化。
我們唯一可以想象的是:它們的硅基身體更不容易受傷,也比人類的肉身更加靈活,“肉身”雖然不再,智能直接指揮的器官,效率遠超于人類。哪怕它們尚未完全脫離所謂“弱人工智能”階段,也比人腦的數(shù)據(jù)加工能力強大得多。所謂弱人工智能/強人工智能,這種劃分源自著名語言哲學家塞爾(John Searle),他指出弱人工智能僅是對人腦思維的模擬,尚未能產(chǎn)生意識;而強人工智能,意味著被執(zhí)行的程序本身就是思維的組成部分,計算機程序本身就是大腦(而非心智)29??磥砉杌艘呀?jīng)開始從弱人工智能過渡到強人工智能,不過在根本性的存在樣式上,硅基人依然是人類生命體的模仿,他們依然有一個“身體”。
很難想象這樣一種硅基人會羨慕人的心理狀態(tài)。在《終結(jié)者》(The Terminator)系列電影中,未來時代的超人類與人類發(fā)生地球爭奪戰(zhàn),遇到人類有組織的反抗,于是超人類派出“終結(jié)者”穿越到現(xiàn)在,刺殺“未來”的人類領袖。結(jié)果卻是終結(jié)者在與人類親密接觸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缺乏的東西,那就是人類的情感。當超人類發(fā)現(xiàn)這種感情的美好,他也被感動了。
很多思考者對人類與后人類之間可能發(fā)生的對抗憂心忡忡。當人工智能擺脫了人類的奴役,有了自主發(fā)展權之后,很有可能注意與人類“協(xié)商合作”,因為人類那時候已經(jīng)成為弱者,成為缺乏存在價值的一種生物,身體生老病死易朽,使人的有限性會暴露無遺。電影《我,機器人》中似乎給出了人機合作的可能性:機器人群中,某些個體具有“自主性”的價值判斷,并不認同機器人族群對人類的“暴力鎮(zhèn)壓”,雖然這些個體也沒有完全倒向人類立場,做人類的附庸。影片結(jié)尾,這種和解立場似乎取得了上風,似乎暗示開拓新的生存模式的遠景。當然這些都是科幻敘述中的想象情節(jié),但是既然超人類尚未完全出現(xiàn),人類設想這些可能性是必要的。
四、身心具虛的虛擬人
對“后人類”可以有第四種理解:人類身體進入更加新的形態(tài),已經(jīng)可以想象一種無器官、無身體的“虛擬人”(virtual entity),實際上當今世界,已經(jīng)看到出現(xiàn)其初級形式。
德勒茲(Giles Deleuze)很早就想象過“無器官的存在”,他說:“對我來說,欲望不包含任何匱乏;其不再是一種自然的給定;它與一個運行著的異質(zhì)性裝配渾融為一;它是過程,與結(jié)構或起源格格不入;它是情動,與情感恰恰相反……特別是,它意味著一種內(nèi)在性場域或一種‘無器官身體’的構建?!?0一個無器官的身體,脫離了一切既定主體,正是德勒茲對未來人類之存在形態(tài)的想象?!盁o器官的身體”就可以不再受到任何機體束縛,以信息的純虛擬態(tài)存在著。或許可以直接了當?shù)卣f,無器官的身體才是后人類身體的最終形態(tài),虛擬人可以無拘無束地、平滑地從賽博空間中的任意一點通向任意其他點。
德勒茲將后人類時代的主體化歸結(jié)為四種“褶皺”(法文pli,英文fold),他強調(diào)的是變化的過渡方式。據(jù)他看來,萊布尼茲提出的單子論,認為世界是同一單子的不同組合方式,似乎被現(xiàn)代物理證明為千真萬確。德勒茲卻認為單子論是機械論的由來,他認為世界是各種“褶皺”形成的:肉身性褶皺、各種力之間關系的褶皺、知識或真理的褶皺、外部自身的褶皺。這四種褶皺是“器官欲望”的變化,似乎是無可懷疑的具體實在,實際上是同一歷史進程不同的變化界面而已,最后會導致“無器官的身體”31。
這就給“虛擬人”的存在提供了一個出色的理論解釋?,?shù)倌取ち_斯布拉特(Martine Rothblatt)首先提出:這樣一種后人類的終極形式是“虛擬人”,是數(shù)字技術催生的“去身性”后人類形式。也就是人類意識的徹底數(shù)字化、信息化,由此“告別肉體凡胎”。虛擬人就是純數(shù)字人,“無器官”就可以實現(xiàn)“永生”。后人類能夠取代人類的關鍵是,它們有人的各種意義行為和符號發(fā)送,卻不一定需要一個笨拙而多災多難的身體,因為,據(jù)羅斯布拉特說:“如果它們能像人類一樣思考,那么它們就是人類。”32
這樣一種純意義性的存在,還能夠稱作一種“人”嗎?網(wǎng)絡空間問題的理論家邁克爾·海姆(Michael Heim)認為:“(虛擬實在中的)“虛擬”這個詞,所指是一種不是正式的、真正的實在。當我們把網(wǎng)絡空間稱作虛擬空間時,我們的意思是說這不是一種十分真實的空間,而是某種和真實的硬件空間相對比而存在的東西,但其運作則好像是真實空間似的?!?3網(wǎng)絡空間中的存在,只是人類理解必要的“比喻”。
后人類身體也在隨著技術的腳步而延展;虛擬現(xiàn)實技術創(chuàng)造了虛擬世界,身體也便延伸到了虛擬世界。“我們?nèi)绻曈钪嬖诒举|(zhì)上由信息組成,這些(虛擬)‘生物’就是生命體?!?4虛擬人實際上存在于信息空間,“數(shù)字范式意味著物質(zhì)世界逐漸數(shù)字化,它是虛擬和真實的結(jié)合,虛擬人的身體,既可以被認為與現(xiàn)實身體同樣的真實:可視、可觸、可感甚至可以自由互動,也可以處于不可見中,只是需要語言或圖像符號形式來應對對人類感知”。
我們只是猶豫:假若意識能獨立存在于虛擬世界,這樣的后人類是否還能夠被稱為后“人類”呢?
當我們進入虛擬世界,其實就已經(jīng)重新建構了整個經(jīng)驗世界的認知框架。舍普認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空間——康德所說的空間——是經(jīng)歷的先天條件:沒有空間就不可能有在其中的經(jīng)歷。可是虛擬空間不同,它不是經(jīng)歷的條件,它本身就是經(jīng)歷。虛擬空間可以隨著人們對它的探索而產(chǎn)生。它不但本質(zhì)上是語言的空間,而且是在人們對它的體驗過程中產(chǎn)生的?!?5也就是說,虛擬人實際上是一種“純意義存在”,意大利符號學家萊昂內(nèi)稱之為“潛形”(latent)的符號載體承載的意義構成36。
基于虛擬技術,任何智能媒介載體都可成為虛擬智人的“身體”,身體也不再是囚禁靈魂的牢籠,而是任何媒介中信息意義的集合。這樣就使主體得到了自由和解放。同時,承載意識的各種媒介,不再是麥克盧漢所說的人類“身體的延伸”,而可以說是人類“意識的延伸”。在“萬物皆媒”的環(huán)境下,或許虛擬智人可以存在于肉身有機體、存在于賽博身體、虛擬身體,但各種借居身體之間不再有本質(zhì)區(qū)別,因為它們都純粹是“信息的集合”。
以上關于“無身體器官的虛擬人”的思索,似乎是憑虛蹈空的狂想,實際上卻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雛形。首先出現(xiàn)的是一批“虛擬人網(wǎng)紅”:2007年日本的虛擬歌姬“初音未來”被設定為永駐于16歲,具有固定的身高、生日、音域等,具有鮮明的人格化特征,但二維動漫風格的身體,并不是她生存的“身體”,她的“身體”是合成軟件形成的光波;2014年,中國少女歌手洛天依也成為二維虛擬網(wǎng)紅歌手;2016年4月,虛擬偶像、19歲的巴西裔模特米凱拉(Miquela)問世,于2018年登陸社交媒體,目前擁有160余萬粉絲,她不僅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個人音樂專輯,還經(jīng)常與眾多名人或粉絲合框;2018年在中國烏鎮(zhèn)舉辦的世界互聯(lián)網(wǎng)大會上,新華社與搜狗聯(lián)合發(fā)布世界首款虛擬人主播。
科幻電影中常將這一類虛擬人稱作“連接人”,因為他們總是呈現(xiàn)為無體形的互聯(lián)互通,即一種信息編碼的文本,它們的身體和身份實為數(shù)據(jù)空間結(jié)構。此類科幻敘述中最典型的,就是《黑客帝國》三部曲:現(xiàn)實世界是由一個找不到實體,卻又無所不在的“母體”(Matrix)所安排的“矩陣”,但這個居住著虛擬人的虛擬世界比現(xiàn)實世界更為現(xiàn)實,它無所不在,甚至在人們的思想之中。主人公(殘存的人類代表)在對抗的,是一個程序:虛擬人能超越常人,因為它們是一個程序的虛擬存在,所以可以不斷借用別的身體,可以無中生有地空間切換。這部系列電影雖然以藏身的人類反抗為主線,但是反抗的主人公尼奧本身最后也被證明是虛擬的存在。
五、人類世殘跡(過去式人類)
第五種理解:人類的時代成為過去式,人類文明結(jié)束,地球換了新主人,而人類文明只剩下遺跡,地質(zhì)變化漸漸把人類文明變成地層中的“人類世沉積”(anthropocene sediments),即將開始地球史,或許可以稱之為“數(shù)字世”(Digitocene),它可能延展很長時間。在這個“數(shù)字世”,人類可能存活,只是作為“人類世”的盲腸式遺留,即進化的殘存物。
當“后人類”充分發(fā)展后,人類時代已經(jīng)消失,剩下的殘跡在地層中形成了一個考古學,甚至地質(zhì)學的遺跡:水泥早就風化,鋼筋已經(jīng)銹蝕,連人類制造的最耐久的物件——塑料——最終也被新進化出來的細菌分解。人類在地球上建設起來的宏偉輝煌的文明,到最后不僅成為歷史,而且成為史前史。
“人類世”至今只是一個想象的“遠未來”才有的地質(zhì)史概念,但是本文描述的過程繼續(xù)下去,很有可能出現(xiàn)的前景。這樣一個世界會是地球的前景嗎?“后人類”最后還需要人類引以為傲的巨量建筑群嗎?如果硅基人和虛擬人成為世界的主流,的確這些蠻橫粗劣的建筑,不會是“后人類”文明的必要的寄居之處?,F(xiàn)有的人類生成物,到最后會變成地層殘留物,這個看起來“悲觀”的“末日后場景”,卻或許是人類最樂觀的結(jié)局。
“人類世”這個概念最早由1995年荷蘭大氣化學家保羅·克魯岑(Paul Crutzen)提出。2019年Nature報道,一個專家小組正在起草報告,準備2021年向國際地質(zhì)委員會正式申請:地球已經(jīng)進入新的地質(zhì)時代。盡管人類文明在地表留下明顯痕跡,但是人類被后人類徹底替代后,新的文明或許不需要如此的實物堆積。
恐龍在地球上的統(tǒng)治持續(xù)了近乎于永恒的1.8億年,而人類從洞窟巖畫開始的符號文明歷史,只有4萬年。人類會留下什么樣的殘骸堆積,取決于未來的觀察者是誰。“后人類”中的“地質(zhì)學家”,或是幾萬光年的時空過來考察地球的外星人?地質(zhì)概念的“人類世”是否成立,要看他們找到的是什么樣的殘留物。
約7000年前人類農(nóng)耕生活開始,人口增多,地表植被發(fā)生重大改變;4000年前人類產(chǎn)品材料變化,地層中出現(xiàn)陶器,織物、銅鐵金屬等;200年前,大工業(yè)時代開始,地層出現(xiàn)各種工業(yè)品與巨大的建筑;而75年前,人類用原子能做武器或工具開始,地層中出現(xiàn)放射性同位素。不過未來的觀察者可能尋找另一種沉積物:他們可能留意尋找曾被稱作“芯片”的小片硅,不是用于切割刺殺,而是用來存儲數(shù)據(jù),傳送信息。
或許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會成為“人類世”考古發(fā)掘的重點,即“后人類”是如何漸漸演變出來的:地球經(jīng)過了幾個創(chuàng)新和開放的世紀,芯片集中積留的地層,是符號意義傳播發(fā)達的世代。這個世紀的空間遺留物,大多是為符號意義交流而用,而并非純粹的生命活動。從公元第三個千年開始,迅速從人類接手的,是一種新的生命體,即本文所推測的各種“后人類”形態(tài)演變,也就是說,本文討論的奇異“前瞻”,可能是“數(shù)字世”對我們這個時代的一份回顧性考古報告。
工具與武器是人身體的延伸;媒介是人的符號表達與感知能力的延伸;電腦是人處理符號意義能力的延伸,而作為“后人類”智能體的AI,不再是人的延伸。它們漸漸獲得足夠意識,能力自主判斷意義,甚至擁有“生存還是毀滅”的最高元符號決定權。一旦“后人類”不再是人類加上器官延伸,新型的生命居住于地球甚至其他行星。“人類世”就成為地質(zhì)現(xiàn)象,因為它可能只是后人類的“數(shù)字世”的一個短小前奏。
【注釋】
①米歇爾·??拢骸对~與物:人文科學的考古學》,莫偉民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6,第392頁。
②⑦1934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劉宇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第4、3、4、66頁。
③奧勒·哈格斯特姆:《未來科技通史》,劉浩、張堯然譯,新世界出版社,2019,第63頁。
④⑤Ihab Hassan.“Prometheus as Performer:Toward a Posthumanist Culture? A University Masque in Five Scenes”,Georgia Review,vol.31(1977),p.843,p.843.
⑥蘇丹:《生命、物質(zhì)與數(shù)碼物:后人類的三重倫理視域》,《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24年第4期。
⑧王夫之:《莊子解》,中華書局,1964,第33頁。
⑨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孫周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第34頁。
⑩莫里斯·梅洛-龐蒂:《知覺現(xiàn)象學》,姜志輝譯,商務印書館,2001,第136頁。
11列維納斯:《另外于是,或在超過是其所是之處》,伍曉明譯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第220頁。
12J. Derrida,L’animal que donc je suis,Paris:édition Galilée,2006,p. 149.
1314拉·梅特里:《人是機器》,顧壽觀譯,商務印書館,1959,第21、33頁。
15Petrilli,Susan. 2019. Signs,Language and Listening:Semioethic Perspectives. Toronto:Legas,p.8.
1617Ihde,D. Bodies in Technology,Minneapolis amp; Londo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2,p17,p137.
18Bruno Latour. Pandora’s Hope,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 p.296.
2021Donna Haraway,“A Cyborg Manifesto:Science,Technology,and Socialist-Feminism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Simians,Cyborgs and Women: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New York:Routledge,1991,p.149,pp. 176-181.
22Nikolas Rose.“Molecular Biopolitics,Somatic Ethics and the Spirit of Biocapital”,Social Theory amp; Health,2007,5(1):3-29.
23趙毅衡:《異智能體符號學的四個基本方面》,《新聞界》2024年第9期。
24菲利普·迪克:《菲利普·迪克科幻短篇小說集》,李廣榮譯,譯林出版社,2013,1099頁。
25J. Cordeiro. The Boundaries of the Human:From Humanism to Transhumanism. World Futures Review,2014,6(3),231-239.
26馬克斯·鐵馬克:《人工智慧時代 人類的蛻變與重生》,陳以禮譯,臺灣天下文化出版社,第35頁。
27https:// baike. baidu. com / item / Promobot%20IR77/19763434?fr=ge_ala,2024年8月13日查詢。
28https://baike.baidu.com/item/%E9%B2%81%E5%A7%86%E5%B7%B4760/15626907?fr=ge_ala#3,2024年8月13日查詢。
29Searle J R.“Minds,brains,and programs”,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1980,3(3):pp.417-424.
30Gilles Deleuze et C. Parnet,Dialogues,Paris:Flammarion,1996,p. 84.
31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translated by Robert Hurley,Mark Seem and Helen R.Lane,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3,p.104.
32羅斯布拉特:《虛擬人》,郭雪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中文版序“告別肉體凡胎”。
33邁克爾·海姆:《從界面到網(wǎng)絡空間——虛擬實在的形而上學》,金吾倫、劉剛譯,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0,第1頁。
35R.舍普等:《技術帝國》,劉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第98頁。
36Massimo Leone,“The Semiotics of Latency:Deciphering the Invisible Patterns of the New Digital World”,Semiotica,2024.
(趙毅衡,四川大學符號學與傳媒學研究所。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當代藝術中的重要美學問題研究”成果之一,項目批準號:20amp;ZD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