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1922年2月10日,《新聞報·〈星期〉出版預告》中稱:“天笑先生,兩三年不做小說了,大家望眼欲穿了,此刻到上海,忽然又高興做起小說來,現(xiàn)在我們出一種小說周刊,喚作《星期》,請他主任?!雹偃欢煨Σ粌H沒有做小說,似乎連在編輯舞臺都銷聲匿跡了。而此時第三波通俗文學期刊潮正如火如荼,“自由之鵑”(周瘦鵑)領(lǐng)銜大東書局以《半月》《紫羅蘭》為代表的“紫色系”刊物、“快活之鶴”(嚴獨鶴)則牽頭世界書局的《紅雜志》《紅玫瑰》為代表的“紅色系”期刊,包氏此次執(zhí)掌《星期》似乎是一次別去的回歸,更像是在第三波通俗期刊潮中驚鴻一瞥了。那么,我們不禁會問,作為清末民初最負盛名的報人包天笑,為何會與這輪期刊潮擦肩而過?他真的甘心退出編輯舞臺?如果不是,他做過什么努力?但為何又無能為力?考察包氏此段時間的相關(guān)活動,發(fā)掘出包氏并非毫無作為,也不是甘心退出,而是在《中外新報》《華北新聞》《薔薇》《南京市政周刊》等刊物編輯上辛勤耕耘,試圖在編輯舞臺上再展雄風,然而事與愿違,努力亦湮沒于歷史的塵埃,本文試圖梳理其此時段編務(wù)活動歷程,考察其得失其背后的動因,以期全面深入推進包天笑報人生涯研究,豐富1920年代報刊歷史圖景與文學生態(tài),進而助力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報刊出版編輯史研究。
一
1919年9月9日,包天笑在《民國日報》發(fā)表啟事:“今后凡與鄙人通信者,如為《時報》編輯事,請逕寄《時報》編輯部;如為私函,請逕寄愛而近路慶祥里一五九號俾寓可也?!雹诟鎰e14年《時報》的原因,并非僅如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所言的倦怠了編輯生涯,準備寫《留芳記》,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為籌備《中外新報》。包氏好友錢芥塵在《嗚呼畢倚虹先生》中明確說道“天笑辭《時報》,組《中外新報》,仍延先生編要聞兼纂文藝”③。包氏所組《中外新報》的具體情況如何呢?《中外新報》由商人夏馥生出資創(chuàng)辦,無政黨背景,“以代表輿論,促進政治,改良社會,灌輸學術(shù),提倡實業(yè),發(fā)揮文藝為志業(yè)”④。目前關(guān)于夏馥生的相關(guān)資料不多。夏馥生曾為好華廣告社主人,好華廣告社與《新聞報》、《新青年》、商務(wù)印書館等皆有業(yè)務(wù)往來,生意發(fā)達,是中國第一代廣告公司代表之一。1919年3月,為擴大業(yè)務(wù),夏馥生擬向報業(yè)進軍。在籌備過程中,他一方面向商務(wù)印書館“購買中國圖書公司印刷所材料、生財、機器”等設(shè)備⑤,一方面邀請包天笑出任主任編輯,組織編輯隊伍。至1919年11月12日,大致準備就緒,中外新報館在《新聞報》刊登《中外新報出版露布》:
本報宗旨正大,主張穩(wěn)健,不為黨派機關(guān),不作私人喉舌,一以代表輿論,促進政治、改良社會、灌輸學術(shù)、提倡實業(yè)、發(fā)揮文藝為職志,每日出版四大張,內(nèi)容豐富,體裁新穎,延聘海內(nèi)素負文望、洞達時局之碩彥為編輯,凡中外重要都會商埠,均有特派通信員,各方消息尤為敏捷正確,現(xiàn)已組織就緒,不日出版,特先露布以聞。
上海望平街第一百六十三號中外新報館謹白⑥
1920年1月1日,《中外新報》擬正式出版,出版廣告列出包天笑為主任編輯,畢倚虹等為主筆,即《中外新報出版露布》中所言“素負文望、洞達時局之碩彥”者。以包天笑和畢倚虹等人的辦報經(jīng)驗及人脈,加之夏馥生在廣告及經(jīng)營上的能力,《中外新報》本可辦得風生水起,但同年11月7日便停版⑦,夏馥生則以一萬另五百元將此報盤給姚啟楨⑧,而筆者所親見之《中外新報》發(fā)行日期則為1920年4月18日,可謂曇花一現(xiàn)。究其因,除夏馥生資本有限與經(jīng)營不善外,《中外新報》體制基本因襲《時報》,未能出“新”,是重要原因?!把哉摗狈路稹稌r報》“時評”,有包天笑、畢倚虹的“新評”。副刊《新興味》,分“詞林”“游記”“醫(yī)話”,基本是《時報》副刊《余興》的復刻版;第二副刊《小消息》(后改為《小新報》)則是《小時報》的孿生品,二者發(fā)刊詞都如出一轍⑨,俱是強調(diào)“極纖屑之事,皆社會上真實現(xiàn)象也,社會之進步與否,腐敗與否,皆可此中覘之”⑩。名家長篇連載一直是大報招徠讀者、提升銷量的重要保障,《申報·自由談》有天虛我生、畢倚虹、程瞻廬等人的作品披露報端,《新聞報·快活林》不惜重金招攬李涵秋、張恨水等名家擔任長篇撰述,此為兩報保持吸引力的重要秘密。此時的上海文壇早已過了晚清以來翻譯盛于創(chuàng)作的局面,本土小說中的社會小說正引領(lǐng)風騷,《廣陵潮》《歇浦潮》《眾醉獨醒》等名作正風起云涌,掀起一股社會小說潮,而《中外新報》連載的卻是包天笑、徐卓呆合譯的《友人之妻》,顯得極不合時宜,難以發(fā)揮副刊長篇連載招徠讀者的效力。
《中外新報》中輟,包天笑又應(yīng)錢芥塵之約,出任天津《華北新聞》總編輯。與奉系關(guān)系密切的張弧欲組織輿論機關(guān)為政治臂助,出資請政、商、軍、報界均有密切聯(lián)系的錢芥塵創(chuàng)辦《華北新聞》。錢芥塵甫一接手創(chuàng)報,就調(diào)動其人脈關(guān)系,將包天笑、李涵秋、漱六山房、馬二先生、何海鳴、張丹斧、張豂子等納入麾下。除張豂子等極少數(shù)人外,《華北新聞》主干皆為南方文人,可視作南派北征的一次行動。經(jīng)過精心準備,1920年12月15日華北新報館刊登出版預告:“本報由包天笑先生總持編輯事務(wù),日刊三大張……更特辟‘新文化’一欄,由張培風先生主任,‘新游戲’一欄,由馬二先生主任,并約李涵秋、張豂子諸先生擔任小說及饒有趣味之文字?!?1
經(jīng)過8個多月的準備,《華北新聞》定于1921年8月20日出版,其宗旨、態(tài)度、組織等為:
(一)宗旨 鼓吹地方自治,促成國家統(tǒng)一。(二)態(tài)度 取公開的態(tài)度,無論何欄,均可投稿。(三)組織 總編輯包天笑先生(前上海時報館總編輯),總主撰孫東吳先生(前上海申報館總主筆),并約李涵秋、葉小鳳、馬二先生、張豂子諸先生分任撰述……(四)增刊 每日增刊“微明”一張,隨報贈送,用白話體裁,提倡新文化,由張煊先生主任其事……(六)附送《小日報》,本報與小日報特約,每日隨報附送,不加分文,內(nèi)載漱六山房原著《九尾龜》小說(自第十四集起,現(xiàn)坊間流行之《九尾龜》僅出至十二集,特留出十三集,為直接定報之贈品,以表優(yōu)待閱者之微意)、李涵秋《新廣陵潮》暨馬二先生、張豂子諸名家之劇評,以及各種優(yōu)美有趣味之游戲文字,并歡迎海內(nèi)文家投稿。12
包天笑雖被露布為總編輯,《華北新聞》竟然找不到他的只言片語,但據(jù)《華北新聞》接辦者周拂塵回憶,“包天笑名總編,實際上只負責第三版上的副刊”13。第三版副刊實則為增刊《小日報》,其主持者雖未明言為包氏,也未有其作品,但小記者所撰之《〈小日報〉發(fā)刊詞》與包氏主持的《時報》副刊《小時報發(fā)刊詞》、《中外新報》副刊《小消息發(fā)刊詞》所體現(xiàn)的辦刊宗旨與理念一脈相承:
《小日報》何為而作也……社會事物之繁之賾之幽之秘,益以奇譎萬端,詭幻百狀,往往有出人意表者,《小日報》將網(wǎng)羅之,以供讀者探討歟?則徑尺之紙,詎能畢舉,否則婦孺瑣聞,閭巷屑拾,以社會學家之眼光觀之,均有研究之價值?!缎∪請蟆穼⒍藜责嬜x者,資彼解剖歟?則萬類之紛,烏容殫述,然則渺乎小哉?《小日報》為大漠一沙,滄海一滴而已。雖然一沙一滴,脫施以顯微之鏡,化分之術(shù),有窮日鉆研而不息者,語小莫破,哲人所稱,《小日報》其為社會事物一沙一滴之化學室,將公開于讀者,愛讀君子,其有以詔我來。14
《小日報》側(cè)重“婦孺瑣聞、閭巷屑拾”等社會新聞,既能以社會事物的“奇譎萬端,詭幻百狀”滿足市民大眾的趣味,還可以“社會學家之眼光觀”此瑣聞屑拾,發(fā)掘其“研究之價值”。為此,《小日報》設(shè)立了“小言”“所見所聞”“劇評”等欄目。不難看出,包天笑雖然未直接為《華北新聞》寫稿,但《小日報》的辦刊理念帶有其強烈的個人色彩,是《時報·小時報》《中外新報·小消息》的延續(xù)。由于堅持社會新聞與趣味的原則,閭巷瑣聞、諧文小言、菊部花叢,兼之社會小說大家李涵秋的《社會罪惡史》、漱六山房的《九尾龜》及葉小鳳等人的短篇,內(nèi)容關(guān)注社會,與時潮及文壇上的社會小說潮同頻共振,因此《華北新聞》甫一出版就顯示出巨大的吸引力,“實銷三千份……使號稱天津第一大報的《益世報》(當時實銷五千份)受到威脅,即增刊半張(日出三張半),以作競爭”15。但好景不長,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奉系軍閥失敗,金主張弧遭到通緝,《華北新聞》失去靠山,錢芥塵不得不于1922年7月下旬將該報無償讓渡給周拂塵,而與錢芥塵關(guān)系密切的包天笑自然也與該報脫離關(guān)系。也許此報與北洋政府的關(guān)系太深,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及其文字中基本未曾提到,但擔任《華北新聞》總編輯、主持副刊《小日報》則是其報人歷史中的真實存在。
1923年5月,無錫絲繭業(yè)巨子薛南溟與北洋財政總長周自齊合辦太湖水泥公司,為擴大影響,由其子薛育津出面創(chuàng)辦《蘇民報》。經(jīng)過4個多月的籌備,于同年10月10日出版,由包天笑任社長,畢倚虹任總編,江紅蕉、范煙橋、宋癡萍任編輯。該報出版預告稱:“宗旨正大,消息靈通,以獨立的精神,法正確的言論,指導政治社會,協(xié)助文化實業(yè),尤注意江蘇本省事業(yè)。”16意欲將其打造為“江蘇地方報之明星”17,副刊為《余勇》。1924年8月,江浙戰(zhàn)爭風聲鶴唳,“編輯人員均系客籍,現(xiàn)因時局不靖,各欲回籍寧家,只得暫行???8。
二
1921年1月,在《小說月報》成為新文學發(fā)表陣地的同時,通俗文學刊物《新聲》創(chuàng)刊,隨后,《禮拜六》復刊,《半月》《星期》《游戲世界》《快活》等刊物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通俗文學期刊迎來了第三波高潮。在這波期刊潮中,“一鵑一鶴”一躍成為這波期刊潮中的明星,占據(jù)著舞臺的中心;作為文壇老將的包天笑,只在1922年3月到1923年3月的一年中,編輯52期《星期》及兩輯的《滑稽》便黯然退出編輯舞臺,鮮有作為。學界對包天笑編輯《星期》《滑稽》已有研究,此處不再贅述。此時的上海文壇,出版界格局已變,與包天笑關(guān)系密切的有正書局主人狄平子已經(jīng)耽于內(nèi)典及古董字畫,商務(wù)、中華等于通俗文學著力不多,主導第三波通俗文學期刊潮的是世界書局與大東書局。我們可以從包氏與書局主人的交游找出此兩大書局與包氏疏離原因的蛛絲馬跡。從《釧影樓回憶錄》上看,在《星期》編完52期后,包天笑因為“覺得辦周刊很吃力”,主動向沈駿聲提出“倘繼續(xù)辦下去,請另換一人編輯,寫稿我仍擔任”;“可是續(xù)編也找不到人,其時瘦鵑也正在大東書局籌備一種小說雜志,取名《半月》,那就正好,于是《星期》便即停刊”19。根據(jù)《釧影樓日記》看,實則另有說法。1931年,包天笑哲嗣包可華籌辦《女學生雜志》,因為注冊事宜,想和大東書局合辦,但是大東書局欲“攘竊其名”而拋開包可華自辦,包天笑得知后,氣憤不已:
晨到部,約徐學禹電話,既而學禹來部視余,云與可華偕來,為《女學生》注冊事。初可華欲辦《女學生雜志》,商之大東書局,欲與合辦,而大東不欲辦,今乃攘竊其名,頗思自辦。商人道德云亡,而尤其是大東書局,專做此等事。憶在民國初年,約在四五年時,余擬辦之小說雜志曰《半月》,(當時在文明書局,沈駿聲亦在局),有此議而未辦,厥后大東即用其名由周瘦鵑辦之。
周瘦鵑晚年回憶卻是這樣的:由于編輯復刊的《禮拜六》大受追捧,“見出刊物大有可為,一時心血來潮,就自掏腰包,刊行了一個半月刊《半月》,首創(chuàng)三十開本的版式,力求新穎,出了四期,倒也風行一時。只因我的經(jīng)濟力有限,周轉(zhuǎn)不靈,實在難乎為繼;世界、大東兩書局得了消息,都來和我商洽,愿意代為出版,經(jīng)過談判之后,終于被大東取得了發(fā)行權(quán),并邀我進書局擔任審閱小說雜書的職務(wù)”20。我們看《半月》第5期刊登的“敬告讀者”:“本志自第五期起歸上海四馬路中市大東書局獨家發(fā)行,各處顧客購閱及同行批發(fā)均請與大東書局直接接洽。”21《半月》的創(chuàng)刊是1921年3月5日,而《星期》的??瘎t是1923年3月。顯然,周瘦鵑的回憶基本符合事實。可見周瘦鵑辦《半月》完全是出自自己的想法,并非來自沈駿聲,大東書局辦《半月》,完全屬于接盤性質(zhì)。因此,《釧影樓回憶錄》中關(guān)于《半月》籌辦時間和緣起都是錯誤的;而《釧影樓日記》中關(guān)于《半月》來源的敘述,顯然有包天笑的意氣和對大東書局及沈駿聲不滿的成分。但包氏所言“憶在民國初年,約在四五年時”,即1915—1916年間,正是包氏期刊編輯的高光時刻,其擬辦《半月》的想法,應(yīng)該是真的,只是未付諸實踐而已。而周氏創(chuàng)辦《半月》,也許是與包氏“英雄所見略同”,因二人皆為辦刊能手,對期刊市場有敏銳的洞察力,只是包氏想法超前,而周氏正得其時罷了。沈駿聲接盤,也許有文明書局時代包天笑辦《半月》想法在他頭腦中留下印象的回響,但作為著名的出版家,沈氏考慮更多的還是基于對周瘦鵑所辦《半月》的市場判斷。沈氏選擇大紅大紫的編輯新星周瘦鵑辦《半月》,放棄風頭老將包天笑,是基于出版市場的判斷。這種考慮還體現(xiàn)在大東書局出版《上海春秋》單行本上。出于市場考量,沈駿聲認為包氏辦刊雖“過氣”,但所撰《上海春秋》正紅遍春申浦,有利可圖?!渡虾4呵铩废仍诎虾糜褜O東吳編輯的《新申報》連載,后由大東書局陸續(xù)發(fā)行單行本;至1924年,已經(jīng)出第二集,銷路大好。1925年3月,沈駿聲來,告知包天笑“《上海春秋》第一集三千,第二集二千均售罄,擬商三集款,付洋四十五元”。此時《新申報》經(jīng)濟困難,4月19日,包天笑聽說《新申報》???,《上海春秋》面臨連載中輟危險;沈駿聲亦擔心《上海春秋》連載中輟影響單行本出版,于是攛掇包天笑將“《上海春秋》脫離《新申報》”22,但未談攏;為達目的,5月6—7日,沈駿聲連續(xù)兩天都來找包天笑,終于談定;至5月29日,包氏即向沈駿聲寫信,要求其“一星期內(nèi)付《上海春秋》款五十元”;8月24日,《新聞報》第17版廣告“包天笑著長篇社會小說《上海春秋》第三集出版了”。由于銷量大好,沈駿聲急于出版第四集,于10月24日向包天笑“催《上海春秋》”,包天笑只好答應(yīng)“做好幾回先送去”。1926年1月,包氏好友趙叔雍與宋雪琴爭奪《新申報》主導權(quán)時,沈駿聲亦參與其中,充當宋雪琴一方的密探,向報處刺探消息,《釧影樓日記》如是記錄:沈駿聲“忽來訪余,吞吐其詞,疑為宋派來刺探,頗聞于明日將簽約矣”23;結(jié)果,趙叔雍失敗,包天笑老友孫東吳去《新申報》職務(wù),由謝介子、趙苕狂編輯;《上海春秋》無法續(xù)載;后經(jīng)過趙叔雍等人的運作,情況出現(xiàn)逆轉(zhuǎn),謝介子、趙苕狂出館,由黃秋岳、王一之、況夔笙接辦《新申報》;1926年3月31日,包氏老友文公達為《新申報》作說客,“約余重撰長篇小說”,“余允之,以《上海春秋》續(xù)登之,彼滿意而去”24;4月3日,趙叔雍在《晶報·三日報告》稱:“《新申報》宣言于四月六日起大刷新”,“包天笑君仍繼續(xù)撰《上海春秋》長篇小說”25。由于《上海春秋》續(xù)載《新申報》,大東書局只好將第四集出版時間推遲至1927年9月2日。對于沈駿聲的大東書局而言,利益自然受損。由此處可見,沈駿聲既有出版家的精明,也有唯利是圖的勢利,絲毫不念及文明書局的同事情,與作為行事厚道的老派文人包天笑自然格格不入;在《新申報》問題上,二人又分屬不同陣營,心結(jié)自然難免。這種心結(jié)還體現(xiàn)在其他事件中。1925年9月26日,周瘦鵑打電話聯(lián)系包天笑,“囑《甲子絮談》畢后,另撰一長篇,題目須花描”;包天笑大為不滿,在日記中寫道:“做小說先送題目令人揀選,可笑事也”,不滿可知而已;但礙于大東書局在期刊界的勢力,包氏也只好將小說題目“花描”為《玉笑珠香》,由于不叫座,1927年6月29日,《玉笑珠香》載至16回被中輟。1927年11月1日,包天笑辦《薔薇》,親自到申新報館晤瘦鵑、獨鶴,“約彼輩為小說雜志作文,獨鶴允作短篇,瘦鵑則云,將詢之沈駿聲”26,二者關(guān)系不能不讓人發(fā)生聯(lián)想。沈駿聲名字在《釧影樓日記》只出現(xiàn)了13次,此后,日記中基本找不到沈駿聲的相關(guān)內(nèi)容了。
另外一家書局的老板沈知方,早在民初合作辦《小說大觀》時就不愉快。包天笑覺得以《小說大觀》為刊名“太庸俗,不雅馴”,沈知方從“生意眼”角度出發(fā)力主用《小說大觀》作名字27。因為銷量為王,包氏不得不遷就沈知方,但是畢竟留下了不愉快,在整個《釧影樓日記》中只留下一處關(guān)于沈知方的記載,即1925年8月6日,包天笑為將《生活的裂痕》賣給世界書局而去拜訪沈知方,但交談中,“子芳侈陳其營業(yè)如何之佳”,“聞之可笑”,交談結(jié)果可想而知。沈氏的世界書局編輯群體有很強的地緣觀念,嚴獨鶴、趙苕狂均為浙江人。除卻編輯理念及其他客觀原因,包天笑與兩大書局的關(guān)系不佳,使其在大東、世界兩大書局主導的第三波期刊潮中難有所作為。
雖不為大東、世界書局所青睞,但包天笑似乎并不甘心放棄編輯事業(yè),而是積極運用自己的人脈尋找機會,以期在上海編輯舞臺上占有一席之地。1925年8月1日,余大雄宴請范回春,包天笑作陪。范回春政商兩界兼通,黑白兩道通吃,他是上海巨商,創(chuàng)辦了小世界游樂場、遠東公共運動場及虹橋別墅,與其兄范開泰均為黃金榮親信,染指鴉片貿(mào)易,曾一度擔任上海縣知事,還積極投資文化事業(yè),創(chuàng)辦過勝洋影片公司,請姚民哀創(chuàng)辦過早期游樂場小報——《世界小報》28,慣用文藝搭臺、經(jīng)濟唱戲的手段為其實業(yè)服務(wù)。此時的范氏準備進軍運動產(chǎn)業(yè),創(chuàng)辦遠東運動場,地點在上海派克弄一帶,他打算故技重施,有意請包天笑辦小報《派克》為遠東運動場作宣傳。范氏的想法深深吸引了包天笑。第二天,包天笑即赴范宅,與范回春商辦《派克》。此后,范氏與包天笑頻頻交往。10月16日,包天笑應(yīng)邀參觀了范回春辦運動場的引翔港,至1926年1月12日,范托包天笑為其遠東運動場略為鼓吹,還欲“組織一環(huán)球香煙公司”,“擬請余(按:包天笑)為幫忙”29。但《派克》事未被再提及,估計無果而終,但包天笑因此結(jié)識范回春之子范春生。1924年2月,范春生創(chuàng)辦《電光》30半月刊,4月即終刊;11月又創(chuàng)辦小報《幻報》,1925年5月終刊,共30期;可謂是有錢有閑以辦報消遣的公子哥。1927年10月27日,范春生又起辦小說雜志的興致,于是請包天笑幫忙,包天笑推薦江紅蕉協(xié)助編輯31,并向范春生開列辦刊經(jīng)費預算,這份經(jīng)費預算對研究稿酬史、期刊史、經(jīng)濟史皆具價值,現(xiàn)抄錄如下:
一、月出一冊,約八萬字,四號五號字相間;一、稿費每期約三百元,內(nèi)分甲級每千字五元,約二萬;一、乙級每千字四元,約二萬字;丙級每千字三元,約四萬字,合共三百元;一、編輯費一百元,兩人分之;一、印刷紙張費,假定二百五十元;一、每冊售洋五角,倘銷二千可以歸本;一、發(fā)行所借晶報館。
此后,包天笑為我們還原了整個編輯過程:1927年10月30日,紅蕉就印刷事務(wù)招各相關(guān)機構(gòu)估價,大東云無暇代印,世界及瑞文均開單來,瑞文較合算,印三千約合每冊一角另七厘;租神州日報原址店面二間作為代各報發(fā)行及寄售書物的機關(guān),租金一百一十元32;11月1日,包天笑準備請名家如瘦鵑、獨鶴為小說雜志作文;1927年11月10、11日,確定雜志名稱,范春生主張“牡丹花”三字,包天笑“以為俗不可耐,非改去之不可”,后定名為“薔薇”;11月26日,與瑞文印刷所訂“薔薇”印刷合同,付洋一百元;訂定托張光宇畫封面,每畫需十元;1927年12月8日,確定封面及插圖;1928年1月19日,付江紅蕉《薔薇》編輯款,洋五十元;3月15日,《薔薇》出版,“預定者贈《留芳記》”33。范家資本雄厚,范春生又有辦報刊的經(jīng)歷,加之對包天笑頗為信任,辦刊基礎(chǔ)牢靠。包氏躊躇滿志,有了陣地,就開始“調(diào)兵遣將”了,親自上門約了“一鵑一鶴”(周瘦鵑、嚴獨鶴),又發(fā)動文壇新銳黃轉(zhuǎn)陶、尤半狂、姚賡夔等,還召回了息影廣肇中學的張毅漢34,這些文壇名家非有恩義即為戚友,都賣面子,皆肯賜稿,證明包氏文壇的號召力和影響力還在。雖然第一干將畢倚虹長逝,但江紅蕉已能獨當一面,有錢有人有辦刊經(jīng)驗,《薔薇》應(yīng)該可以紅遍上海,成為包氏東山再起的機會,但是卻成了他真正辦刊的告別演出!就在《薔薇》第一期出版第三天,由于“范春生將往日本,《薔薇》擬停版,所有定戶,均還錢”,包氏無奈地感嘆“可謂一場無結(jié)果也!”35
三
如果說《薔薇》動用了包氏商界、文壇人脈及民間資本,由于資方中途撤出而演砸,可以看作是失敗的“商演”;那么,他1927年11月創(chuàng)辦《南京市政周刊》可戲稱為“公辦”,不僅辦得風生水起,而且辦得名利雙收。南京國民政府建立以后,南京特別市準備創(chuàng)辦《南京市政周刊》,時任市政府秘書的姚鹓雛向市長何民魂舉薦包天笑擔任編輯主任,此任職不僅為老友增進了每月百元的夫馬費36,而且增加了包氏在《申報》《新聞報》兩報的話語權(quán)。取得《南京市政周刊》登載,不僅關(guān)乎《申報》《新聞報》的經(jīng)濟收益,而且關(guān)乎其社會影響力。為此,二報為爭辦周刊登載權(quán)展開了一番競爭。包氏先找《新聞報》汪漢溪商談,砍價為《上海市政周刊》一半,即七十五元,未果;又至申報館,與張竹平商此事,擬約定如《上海市政周刊》之半而本外埠一律附刊索價,為每期一百五十元;南京方面決定周刊附載《申報》,但就在開印之際,《新聞報》托楊千里直接致信南京,“新聞亦愿開印,價每期以一百二十元”37,由于《新聞報》的發(fā)行量多于《申報》,這個條件很有殺傷力。包天笑一方面致信楊千里,責問其“因彼一言,乃生波瀾”38,一方面致信姚鹓雛告知“本先與《新聞報》接洽,以《新聞》不成,乃與《申報》商,及《申報》就緒,則《新聞》由來搶生意”39;于是包天笑又會晤兩報主腦進行協(xié)商,兩家竟然都愿意減價:
至新聞晤伯奇,千里所言每期百二十元之價,彼未接頭。而《申報》已就緒,則彼亦思兜攬,但云可以格外克己。至申報晤張竹平,告以《新聞報》允每期一百二十元,竹平即行訂允亦減至一百二十元(原議為每期一百四十元),但望即行訂定,更言須市政府與以免票之汽車照會一二紙,以為轉(zhuǎn)圜地。
包氏不禁感慨“《申》《新》兩報館之競爭可謂烈矣”(1927年12月9日)。由于包氏的斡旋及《申報》減價,《南京市政周刊》決定登載《申報》?!缎侣剤蟆凡桓市臄”?,除了減價外,汪伯奇還主動向包天笑示好,“約定長篇小說事”(1928年1月21日),此舉打動了包天笑,于是《南京市政周刊》“自第四期起,《申》《新》兩報均為登載”(1928年1月22日)。此前,包天笑從未在《新聞報·快活林》連載過小說,借助《申報》《新聞報》兩報爭奪《南京市政周刊》,包天笑成功登陸《快活林》。1月20日,包天笑還在感慨“《人間地獄》于陰歷年底已結(jié)束。余撰二十回,合之倚虹之六十回,共為八十回。此書為不結(jié)束之結(jié)束。他日擬再撰也”(1928年1月20日)。而送刊《快活林》的小說原名為《香海春潮》,以畢倚虹為原型,連載時更名《春江夢》,可以看作《人間地獄》續(xù)集的續(xù)集?!渡陥蟆ぷ杂烧劇穭t連載包氏的小說《幽谷鶯聲》。在《自由談》《快活林》同時連載小說,李涵秋、天虛我生、程瞻廬等人均無此殊榮,包天笑的小說家生涯至此可謂達到頂峰了!南京國民政府建立之初,派系傾軋,政局不穩(wěn),隨著何民魂等人的下臺,包天笑《南京市政周刊》的編輯亦隨之去職。不過,這場成功的“公辦”刊物編輯為包天笑的文學生涯涂上了最閃耀的一抹亮色!
余論
縱觀包天笑1920年代大報及期刊編務(wù)活動,除《星期》外,其余均無足觀,也難怪包氏在《釧影樓回憶錄》中隱而不談!就在包天笑報人生涯一路受挫的同時,周瘦鵑與嚴獨鶴的編務(wù)活動則是風生水起,贏得了“自由之鵑”“快活之鶴”的美譽,除《申報·自由談》《新聞報·快活林》外,他們還分掌大東書局的“紫色系列”與世界書局的“紅色系列”的期刊編輯,創(chuàng)造了1920年代上海通俗期刊市場的奇觀!包天笑不得不從報人舞臺謝幕,被迫進行身份轉(zhuǎn)型,一方面他從大報轉(zhuǎn)向小報,在幕后參與甚至代編《晶報》的編務(wù)活動,將大報副刊的理念和文風引入小報,作為主要力量推動了《晶報》“大報化”的進程;另一方面,他雖無可奈何地從報人小說家轉(zhuǎn)做職業(yè)撰稿人,但無奈的轉(zhuǎn)向卻也可以看作是“華麗”的轉(zhuǎn)身。就在此期間,包天笑恰巧填補李涵秋逝世后、張恨水南下前上海長篇小說名家的“斷層”,在《自由談》《新聞報》《半月》《紫羅蘭》等報章挑了長篇小說撰述大梁,創(chuàng)作出《上海春秋》《留芳記》《甲子絮談》《人間地獄(續(xù)作)》《煙篷》《夾層里》等一批通俗小說經(jīng)典,創(chuàng)造了小說著述的又一個黃金期,奠定了社會小說大家的文學史地位。
【注釋】
①大東書局:《〈星期〉出版預告》,《新聞報》1922年2月10日。
②包天笑:《包天笑啟事》,《民國日報》1919年9月9日。
③錢炯炯:《嗚呼畢倚虹先生》,《紫羅蘭》第1卷第13期,1926年6月10日。
④⑥《中外新報出版露布》,《申報》1919年11月12日。
⑤張元濟著、張人鳳整理《張元濟日記(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第773頁。
⑦《〈中外新報〉啟事》,《申報》1920年11月6日?!秵⑹隆贩Q:本館現(xiàn)將所有機器及生財讓與姚啟楨君接辦,定于本月七號清理賬務(wù),暫行停版,所有往來人欠欠人統(tǒng)由夏馥生君清理,與姚啟楨君無關(guān)。
⑧《盤開中外新報之損失問題》,《時報》1921年2月26日。
⑨《小時報發(fā)刊詞》:“小時報何為而作也,曰:中國之稱報紙也,有大報有小報。大報者,談?wù)?,議國家,軒眉攘臂,各尊所聞;而于社會事,則以瑣屑猥陋棄之。雖有小報,亦不過紀載菊部花叢,陳陳相因。其實,社會事物,千頭萬緒,任舉一事,皆有研究之價值,同人等編輯之余,掇拾竹頭木屑之棄物,彙而錄之,無以為名,名之曰‘小時報’?!陛d《時報》1916年11月22日。
⑩小記者:《小消息發(fā)刊詞》,《中外新報》1920年1月1日。
11《華北新聞出版預告》,《時報》1920年12月15日。
12《天津華北新聞定期出版》,《時報》1921年8月4日。
1315周拂塵:《我和〈華北新聞〉》,載中國人民政協(xié)天津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天津文史資料選輯》第33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第56、56頁。
14小記者:《〈小日報〉發(fā)刊詞》,《華北新聞》1921年8月20日。
16《蘇民報出版預告》,《無錫新報》1923年10月6日。
17《蘇民報出版啟事》,《晶報》1923年10月15日。
18《蘇民報啟事》,《無錫新報》1924年8月29日。
19包天笑:《編輯小說雜志》,載《釧影樓回憶錄》,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4,第280頁。
20周瘦鵑:《筆墨生涯五十年》,載范伯群主編《周瘦鵑文集(珍藏版)》下冊,文匯出版社,2015,第582-583頁。
21半月雜志社:《敬告讀者》,《半月》第1卷第5期,1921年11月14日。
22包天笑:《釧影樓日記》,1925年5月4日。
23包天笑:《釧影樓日記》,1926年1月9日。
24包天笑:《釧影樓日記》,1926年3月31日。
25叔雍:《三日報告》,《晶報》1926年4月3日。
26包天笑:《釧影樓日記》,1927年11月1日。
27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4,第274頁。
28參見鄭逸梅:《一個上任僅半個月的上海縣知事》,載《藝林舊事》,北方文藝出版社,2016;文芳編《黑色記憶之毒品肆虐》,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
29包天笑:《釧影樓日記》,1926年1月12日。
30《電光》創(chuàng)辦于1924年2月5日,范回春任主任,高亞生任編輯,勝洋影片公司發(fā)行,強調(diào)寫實與趣味的文字;發(fā)行至1924年4月第6期。
31包天笑:《釧影樓日記》,1927年10月27日。
32包天笑:《釧影樓日記》,1927年10月30日。
33包天笑:《釧影樓日記》,1928年3月15日。
341928年1月24日《釧影樓日記》:“張毅漢君來拜年,率其一子來,渠服務(wù)于廣肇公學,住居于北四川路余慶坊一八二號,更名曰張亦庵,課余則頗研究音樂,積余資購得一鋼琴,并云能作曲,約其為《薔薇》撰稿,渠允為譯一二短篇。”
35包天笑:《釧影樓日記》,1928年3月17日。
36包天笑:《釧影樓日記》,1927年12月1日。
37包天笑:《釧影樓日記》,1927年12月7日。
38包天笑:《釧影樓日記》,1927年12月9日。
39包天笑:《釧影樓日記》,1927年12月8日。
(刁玉萍,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