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私政策下知情同意原則的適用困境與完善路徑

摘" " " 要：在個人信息保護領域，知情同意原則是個人信息處理的一項核心原則。隨著大數據時代的到來，隱私政策下的知情同意原則存在著流于形式和架空虛置的適用困境，具體表現為告知義務形式化、信息主體同意成本增加以及數字化適用個人信息劃分不明等現實問題。盡管同意規(guī)則最終的法律效果還是取決于信息主體的意思表示，但這些問題可能導致信息主體在適用其規(guī)則的過程中陷入認知困境，難以做出理性的抉擇。知情同意原則的理論根基可溯源至數字人權，數字人權作為一種新型人權，蘊含了人權保障理念，對于知情同意原則的構建具有合理性與正當性，并且數字人權中的數據價值知情權對知情同意原則適用提供了良好的理論突破契機。基于此，應以數字人權為理論依托，對現有知情同意原則的適用進行完善，包括明確信息搜集者的告知義務和完善動態(tài)的同意機制，逐步構建起以數字人權保障為內核的信息分類機制，平衡個人信息的私人屬性與公共屬性，以期保護數字弱勢群體的知情權。

關" 鍵" 詞：隱私政策；知情同意；個人信息；數字人權

中圖分類號：D922"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7-8207（2025）03-0104-12

一、問題的提出

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在紛繁復雜的大數據網絡下，人們的隱私問題越發(fā)突出。本該由用戶享有的個人信息收集和利用的權利時常被限制，大量的數據處理使得知情同意的成本不斷上升，甚至大數據平臺會通過算法規(guī)避隱私政策，未經用戶同意直接將其個人信息公開或進行商業(yè)使用。個人數據包含著個人的身份、偏好、習慣、健康狀況等敏感信息，未經允許或濫用個人數據的收集和使用可能導致個人隱私受到侵犯，進而帶來潛在的經濟、社會和心理風險。因此，對個人數據尤其是包含著敏感信息的隱私需要加強信息保護。我國最早關于個人信息保護的立法是2012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關于加強網絡信息保護的決定》?！吨腥A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也將人格權獨立成編，其中第一千零三十五條規(guī)定了個人信息處理的原則與條件，知情同意原則首次以入典的形式存在，在我國立法上系統(tǒng)地確立了個人信息保護制度。

由于信息時代數據高速流通，個人信息變得越來越重要，以告知和權利人同意為核心構建的個人信息保護已經根植于我們的立法和實踐中。［1］但面對高科技算法的不斷發(fā)展，知情同意原則在復雜冗長的隱私政策面前難以發(fā)揮它應有的效力，信息主體與信息收集者之間的關系越來越不對等，用戶對個人隱私的掌握逐漸弱化，所帶來的個人信息保護問題越發(fā)突出，知情同意原則也面臨著僵化的現實困境。一方面，信息的大量聚合和變革型應用逐漸超出了信息用戶的理解能力與知識范疇。［2］面對日新月異的數據庫與更新頻繁的隱私政策，信息主體的知情權得不到保障。另一方面，過于嚴苛的知情同意原則在大數據保護與流通下存在著秩序失靈的風險，因此有學者對知情同意的正當性提出質疑，認為在現代化的數字處理場景中，并不完全需要知情同意原則。［3］也有學者認為，知情同意原則架空了用戶的權利，隱私政策淪為一紙空文。［4］雖然對知情同意原則功能的理解不同，但不可否認的是，信息技術的發(fā)展確實會導致知情同意規(guī)則流于形式，需要找到完善路徑。［5］因此，筆者將從隱私政策下的知情同意原則入手，分析其存在的現實困境，并提供規(guī)制隱私政策的解決路徑，完善知情同意原則的不足之處，實現對用戶隱私的保障。

二、隱私政策下知情同意原則的現實困境

數據時代信息爆炸式的增長使得信息處理逐漸復雜，不論是用戶還是數據處理者，在面對龐大的數據時，都難以獲得有效的同意。而隱私政策作為平臺單方面給出的條款，幾乎是不可協商的，且?guī)缀跛械膽贸绦蚨紝ⅰ伴喿x并同意隱私條款”作為使用其產品的前提，信息主體若想獲得服務，只能選擇同意這一條路徑。［6］尤其在國內，許多用戶依賴各種應用程序生活或者工作，甚至成為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存在知情同意原則，其適用困境也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

（一）知情層面的困境

在現代交易市場，絕大多數數據處理者為了降低成本，或者為了更便利地獲取用戶的信息，往往會使告知行為流于形式。盡管知情同意規(guī)則要求數據控制者提供透明、清晰的信息披露，但實際上，許多隱私政策過于冗長、復雜且難以理解。如美國有研究表明，隱私政策的閱讀水平一般為大學的閱讀水平，遠遠高于社會平均閱讀水平，如此巨大的差距使絕大多數用戶難以理解復雜的隱私政策。據統(tǒng)計，我國2020年第一季度，網民人均安裝63款手機應用程序。［7］其隱私政策篇幅普遍較長，甚至還存在有些網站反復修改、調整相關的政策，導致用戶面對信息過載而放棄閱讀的情況。雖然我國尚未設定隱私政策的閱讀標準，但也有研究指出，若信息收集者在雙方交易前不能使具有一般社會常識的信息主體基本掌握其信息利用、收集等情況，便可以判定信息收集者未良好地履行義務。［8］有些數據控制者還可能選擇隱藏某些重要信息，或者以違背用戶利益的方式進行信息披露，其收集聲明也難以琢磨，例如使用“某些功能”“特定產品”等諸如此類的模糊用語，而不透露其真實有效的信息，甚至在文本中穿插自擔風險的條款。［9］使得用戶在沒有完全了解隱私政策內容的情況下作選擇，違背了用戶真實的意思表示。尤其是這些企業(yè)履行告知目的并不是保障個人的知情權，而是為了規(guī)避法律風險，對于缺乏經驗的信息主體來說，這無疑是將企業(yè)的告知責任轉嫁到個人身上，告知義務也趨于形式化。

（二）同意層面的困境

1.理性人假設適用困難。隱私政策下的知情同意制度大多建立在“理性人假設”基礎上，“理性人假設”是經濟學的三大假設之一，包括完全理性、完全意志力和完全自利的三項假設。［10］個人信息保護中的知情同意原則假設每個信息主體都能夠充分了解自己的信息并分析其行為帶來的影響，且有足夠的信息能力和知識來理解數據處理的復雜性和后果。但這種理性人假設在大數據背景下的個人信息保護方面卻難以發(fā)揮作用，一方面，盡管現代信息發(fā)展十分迅速，但現實中存在信息不對稱的問題，尤其是當信息主體的認知能力存在障礙時，他們通常沒有一定的專業(yè)知識來評估和判斷數據處理活動的風險和影響，在現代化市場下他們更容易缺乏經驗，所作出的決定并不一定是出于理性的，也不一定是真正理解與自愿的；另一方面，由于現代信息庫復雜龐大，信息收集者出于利益考量會頻繁地變更隱私政策，以此收集用戶的個人信息，其處理信息的手段與方式也變得復雜，個人信息可能被不斷地利用。而信息用戶對這些情況很可能是不知情的，又或許即使信息主體知道信息處理者存在過度收集與利用個人信息的情形也不得不同意，因為用戶想要使用服務就需要這么做，哪怕這并非用戶內心真實的意思表示，這就使得理性人假設理論在知情同意原則領域適用困難。

2.同意的成本不斷增加。在大數據時代，大量的數據處理使得隱私政策下的同意成本不斷增加。為了保障公眾權益，個人必須被明確告知數據處理活動的具體目的、范圍、方式和風險等信息，以便做出知情決策。相關法律和法規(guī)通常要求數據控制者提供透明、清晰的告知義務，確保個人能夠全面了解其個人數據的處理情況。如此一來，不僅用戶需要面對網絡經營者無休無止的征求同意的過程，網絡經營者在處理這些信息時也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金錢，從而增加大量的經濟成本。而實際上，告知行為并沒使信息主體全面理解個人信息的處理情況，使得絕大多數用戶只能被動接受。甚至一些信息網絡平臺利用自身的優(yōu)勢地位，通過單方面的聲明強迫用戶處于“要么同意、要么離開”的不利境地，即用戶只要不同意隱私政策中的某項條款，就無法使用該企業(yè)提供的服務。“同意或離開”規(guī)則和“點擊即同意”方式使用戶對隱私條款的閱讀能力大大降低，無法逾越信息主體與信息收集者之間的不平等的鴻溝。同意規(guī)則本該在制度設計上有多種選項，而平臺一刀切的政策使得其趨向于霸王條款。［11］不僅使同意功能不斷弱化，還會降低用戶的真實體驗，達不到用戶真正的意思表示的效果。

雖然知情同意原則源于信息主體的信息自決權，但在目前的隱私政策模式下，數據控制者占有優(yōu)勢地位，在一定程度上會阻礙用戶處理個人信息，逼迫用戶用個人隱私來換取使用便利。例如用戶在使用數字服務時，經常面臨強制性的同意選擇，無法自由選擇是否同意或拒絕。有時候，同意選項被設計得難以察覺，或者被放置在頁面中的隱蔽位置，使用戶無意中同意了數據收集和使用?；蛉缜拔乃裕行┓仗峁┥炭赡苁褂媚：?、寬泛的措辭，將同意的范圍變得模糊不清，導致用戶無法真正了解自己的權益和數據使用的具體情況。在面對大數據時，很多信息都是以數字化的形式進行處理，甚至在數據處理結果出來之前，有些數據分析儀也了解具體運作情況。那么即使用戶在事前對該情況表示同意，其目的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也不能完全保障信息主體對信息保護的期待。［12］換句話說，難以確定信息用戶在選擇“同意”時是否是在完全理解隱私條款的基礎上所做出的意思表示。［13］僅僅只是形式上進行同意，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同意的作用。由此可見，信息用戶是否自愿作出同意不僅取決于信息主體自身的決策，還有外在的干預，其個體能力和知識的不平衡使得用戶在使用隱私政策下知情同意過程中處于劣勢地位。

（三）數字化使個人信息劃分不明

科技發(fā)展水平往往決定了人們的生活方式，信息技術造就了一個虛擬空間，人的形態(tài)也由傳統(tǒng)的“生物人”轉變成為“信息人”，人的存在形式帶上了“數字屬性”。［14］這就使得人們的主體生活更多的是以互聯網為導向，在數字空間內部體驗豐富多彩的生活和完成各種各樣的交易，網絡逐漸成為了一種媒介。一方面，絕大多數信息主體確實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便捷生活，獲得了數據帶來的服務與價值；另一方面，正如前文所說，多數的信息收集者為了更快速便捷地收集個體信息，往往在設置隱私政策時采取隱秘的告知方式，或者將隱私條款調整的冗長繁瑣，導致個人信息主體一般不會閱讀“用戶隱私”或“隱私政策”，而是直接選擇“同意”。［15］因此，個人的同意往往不具有約束力，原因就在于個人幾乎不會完整地閱讀與理解平臺的政策，在這種情況下信息主體若想使用服務只能選擇同意。如果允許企業(yè)平臺對個人的信息進行隨意地利用與分析，長此以往，信息主體對自身控制信息的能力將會不斷弱化，甚至會導致個人信息被不當收集并利用。尤其是當個人信息的歸類標準與內涵范圍不斷擴大，再加上“聚合效應”的影響，信息收集者在將數據歸類時通常不會進行數據信息的劃分，造成個人信息在二次或者被多次利用后信息存在著被泄露或濫用的風險。尤其是對于特殊類別的信息，特殊類別數據是指與個人種族、宗教信仰、政治觀點、健康狀況、性生活、性取向等敏感信息相關的個人數據，由于其敏感性和潛在的風險，特殊類別數據的處理常常受到嚴格的法律保護和限制?！吨腥A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以下簡稱《個人信息保護法》）第三十條在用戶同意處理這些特殊類別的信息作出規(guī)制，法律要求數據處理者在處理特殊類別數據時遵守嚴格的原則，包括合法性、正當性、透明度、目的限制、數據最小化、安全性和保存期限等，在收集該類信息時還必須對用戶反復告知，確保其完全了解信息的去向與作用。

三、隱私政策下知情同意原則適用的理論更新

在大數據信息技術的進步與互聯網的發(fā)展使個人信息高速流轉，人類社會正式邁進大數據時代，各個平臺都開啟了全新的數字化運營模式，“數字人權”的話題也就此進入了法學研究者的領域。由于數字人權聚焦于人權理念，其具體權利與信息主體的知情權息息相關，可以將其作為新的突破口，重新審視知情同意這一原則，結合大數據時代背景，進一步深化其內涵，尋求理論更新。

（一）知情同意原則當屬個人信息保護的核心原則

目前，學界通說認為知情同意原則應當分為“知情”與“同意”兩部分內容，其中的“知情”通常是以告知為前提。依照《個人信息保護法》的相關規(guī)定，同意要在個人充分知情的情況下作出，即同意的知情源于被告知。從知情同意原則本身的設定來看，“知情”是同意的基礎與前提，而“同意”則是私法上個人信息自決權益的核心。［16］由此可見，“知情”的本質是要求信息收集者必須充分履行告知義務，而只有被告知者完全了解所告知的內容之后，其做出的“同意”才是真實有效的。這里需要注意的是，關于告知的表現形式，立法認為只有當告知的履行達到一定程度時，才有利于緩解信息不對稱的問題，以達到保護個人信息的目的。［17］而究竟達到何種程度，則是基于正常理性人的判斷。因此，也不能簡單地將信息主體的“知情”與信息收集者的“告知”等同起來，而是要看信息收集者的“告知”是否能讓信息主體達到“知情”的目的。

《個人信息保護法》在第二章專門對知情同意原則作出了詳細的規(guī)定，不僅彰顯了知情同意在保障用戶個人信息中的作用，同時也確立了知情同意原則作為個人信息保護的核心原則地位。個人信息是直接或間接指向特定自然人的信息，與自然人的人格尊嚴和人格自由息息相關。而由于現代社會信息流通加快，個人信息除了能夠作為識別特定自然人的標志外還具有了公共價值，尤其是大量信息的聚合經過企業(yè)二次利用如收集分類后會成為巨大的信息數據庫，不僅有利于商業(yè)發(fā)展，精準營銷拉動內需。政府將不同類別的信息數據歸類，能夠實現科學研究等方面的重要目的。在面對這些海量的信息時，知情同意原則能夠保障信息主體的合法權益，實現數據的保護與合理利用。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個人信息自決權屬于公民個人信息的基礎權利，而知情同意原則是個人信息自決權的核心。［18］任何信息的獲取都必須經過主體內心真實的意思表示，充分尊重雙方合意的成果，排除有其他干預主體決策的可能。因此，在隱私政策背景下將知情同意確立為個人信息保護的核心原則必要且迫切。畢竟個人信息私權利的讓渡是為了增進社會整體的合法利益，是整個社會利益衡量的結果。［19］而不僅僅是犧牲個體的權益，使信息處理者凌駕于信息主體之上。

（二）知情同意原則適用的理論溯源

在數字時代下的個人信息不僅是一種虛擬化的財產，同時也具有極強的人格屬性，但隨著數據作為一種新的生產要素得以確立，對于個人信息保護“重財產，輕人格”的問題愈發(fā)嚴重，亟待一種整合性權利加以保障。［20］在此背景之下，數字人權作為一種互聯網下的新型人權興起，并得到了眾多學者的認可。有學者認為，隨著數字化進程的加速，個人隱私空間與社會公共的邊界不斷模糊，數據和信息已經不再是傳統(tǒng)法律框架下的的權利客體，而是成為了一種新型的權利形態(tài)，數字人權已經成為了第四代人權。［21］實際上，數字人權并不是單單一項權利，而是各種具體權利的集合，涵蓋了知情權、網絡接入權、數據使用權、數據資權等新型權利，它們都依托數字空間而存在，且隨著科學技術發(fā)展不斷豐富。但由于缺乏相應配套的法律措施，數字社會中數字人權往往極易遭受侵害，例如為了能夠更大地獲取利益，數據平臺往往會抹去用戶可識別的人格信息，使其變得不可識別或者利用數字鴻溝剝奪信息主體的知情權，削弱其自主性，因此需要對數字人權進行法律的確認與保護，承認數字人權的地位。

而知情同意原則作為數字時代興起的新型原則，其中所蘊含的個人信息自決權益是由憲法的“人格尊嚴”“人權保障”與“社會保障制度條款”體系勾連解釋出來的。［22］即知情同意原則是根植于憲法理論而生成的法律原則，這其中最為關鍵的當屬憲法中人權保障理論。數字人權是人權被數字化之后所形成的新型人權，對于憲法中人權保障理論具有繼承與發(fā)展的雙重品質，作為知情同意原則的理論基礎也具有合理性與正當性。數字人權對知情同意原則的理念引領包含了正向建構與反向規(guī)制兩個方面，其中數字人權的正向建構功能主要表現為，通過將具有人權價值的信息自決利益應用到具體的個人信息權體系中，例如《民法典》中規(guī)定的信息保密權、信息查詢權、信息更正權等權利，在具體應用過程中都貫穿了知情同意原則。而反向規(guī)制則表現為以人權價值凸顯知情同意原則的必要性，例如，2011年Fitbit Tracker為了鼓勵用戶多采用其所生成的可穿戴設備，將用戶個人信息默認設置為公開，最終導致200多名用戶的性運動數據被發(fā)布到谷歌網站。［23］該案所依據的告知同意法律原則，在某種程度上也必須符合數字人權保障的基本理念。

（三）數字人權對知情同意原則的理論發(fā)展契機

有學者認為，人權是人依照其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所應當享有的權利。［24］數字人權同樣符合上述定論，而這里需要重點關注的是人依照其社會屬性在數字空間中所享有的權利。在數字化社會，人所擁有的身體是由信息與數據所組成的“數字化身”，由于個人信息與數據權益緊密相連，信息主體的個人信息不單單指向隱私，更是一種數據財產。許多平臺利用用戶的個人信息獲取收益，且個人信息的隱性價值往往很高，一些提供產品和服務的公司會授權收集和處理個人數據，甚至在部分情形下交易、出售或租賃這些數據，即便在隱私政策中規(guī)定了收集信息的某些條款，而數據的具體價值信息主體卻無從知曉。人依照其社會屬性所享有的權益應當包括社會認同與個人財產兩個方面，而承載著公民個人信息的數據究竟會有何種價值，目前所有的用戶都不曾被告知。因此，數字人權對知情同意原則的理論發(fā)展契機在于知情權本身，因為只要人們最基本的知情權得到了保障，數字人權才會有完全實現的可能性。盡管個人數據的價值對用戶而言可能價值并不高，但通過數據處理對其加以分析與利用，這些數據有可能會產生增值效應。［25］基于數字人權保障理論，人們不僅有權利知道其個人信息被如何獲取、使用、保存以及刪除，也應當被告知個人信息的價值究竟有多大，只有這兩項要求都滿足時，我們才能將“告知”認為是完全的告知。并且基于數字人權對主體性的強調，細化數字人格權利分類實為必要，這樣能夠將個人數據價值知情權單獨摘取出來，規(guī)范其內容，使隱私政策下的用戶知情權擴大為“全過程”的知情權，數據的收集利用過程透明公開。

四、隱私政策下知情同意原則適用的完善路徑

當今時代的大數據發(fā)展與個人信息保護實際上是一種動態(tài)平衡的關系。大數據的收集和利用已經成為一種不可逆的趨勢，法律的責任就是在保護用戶個人信息的基礎上促進數字行業(yè)的發(fā)展。［26］由于信息主體與信息收集者在互聯網平臺所掌握的信息完全不對稱，特別是在專業(yè)領域信息收集者十分容易利用算法等技術手段使信息主體遭到不公正對待，在此背景下，人權保障的理論因此需要相關部門對其進行規(guī)制與引導。解決這些困境需要綜合運用法律、技術和監(jiān)管手段，加強知情同意規(guī)則的透明度、可理解性和有效性，確保用戶對個人數據的知情權和自主決定權得到充分保護。

（一）明確數字人權語境中的信息收集者告知義務

知情同意原則核心要義在于保障公民的知情權，而個人信息的知情權屬于數字人權體系中防御型權利。［27］要以數字人權理念為基礎完善知情同意原則，就必須先妥善解決“知情”的問題。正如前文所述，“知情”的前提要件是信息收集者應當履行充分的告知義務，因此，應不斷明確告知義務的具體內容以及告知義務的履行方式，進而提升告知義務履行的質量。

首先，數據處理者在履行對用戶的告知義務時，要以用戶需求為主導。由于信息技術的不斷發(fā)展，信息收集者在使用用戶的個人信息時需要告知并獲得其同意。［28］如此一來，信息主體可以自由地決定自己的個人信息是否允許他人收集、利用或者處理，也可以說是意思自治在個人信息保護中的外在體現。未履行告知義務一般包括在隱私條款中沒有對相關條款進行顯著標識或者過度使用顯著標識，而絕大多數信息收集者僅僅在信息主體首次使用該服務時會進行提示，后續(xù)不會再提供相關的告知指引，因此用戶難以對信息處理的結果有清晰的認知。［29］在這種情況下，信息收集者應當綜合考慮用戶的需求，采取不同形式的彈窗或者鏈接形式，引起用戶的注意。此外，還可以采用分層結構，將重要信息和關鍵事項放在前置位置，使用戶更容易獲取和理解核心內容。

其次，隱私政策應當盡量簡化語言和減少術語。當下很多平臺在采集公民個人信息時適用了格式條款，通過大量法律術語與技術術語對客觀事實進行描述，用戶基于對平臺使用的需求在并未理解的情況下表示同意，實際上是對其數字人權的侵犯。［30］隱私政策是為了保護公民的數據隱私權，應采用清晰簡潔的語言，避免使用過多的法律術語和技術術語，以提高用戶的理解和接受度，信息收集者還應明確披露數據處理的目的、范圍、方式和風險，以及個人的權利和選擇，最好提供易于理解和訪問的信息披露方式，如摘要、可視化工具或用戶友好的界面。

最后，對于個人敏感信息應當進行“特別告知”?！疤貏e告知”中應包含完整的隱私政策文本鏈接，且在信息收集者每次使用該信息時都要以明示的形式向用戶提示其使用情況，確保個人對其敏感信息的處理有知情權和自主決定權。在某些情況下，這些敏感信息的處理可能不需要個人的明確同意，但仍然需要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特定條件。例如法律可能允許數據處理者處理特殊類別數據，以滿足法律義務、醫(yī)療目的、公共利益、就業(yè)權益保護等特定合法基礎。但即使在這些情況下，數據處理者仍然需要確保數據處理的合法性、透明度和保護措施，遵守適用的法律要求，并提供明確且用戶自愿的知情同意機制。

（二）完善動態(tài)的同意規(guī)則機制

很多個人信息的判斷標準難以把握，對這些信息是否應當堅守嚴格的知情同意原則還值得討論。［31］但通常而言，為了確保知情同意的有效性，法律要求知情同意必須是明確具體且自愿的，而且必須是基于充分和清晰的信息披露。此外，有些國家和地區(qū)的法律要求知情同意必須是書面形式或其他特定形式的明確同意，以確保個人的意愿得到充分體現，如歐洲的《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采用了自由意志、明確且具體的同意標準，強調同意應是自由、具體、知情的表達意愿。而美國的《加州消費者隱私法》（CCPA）則更加注重合理人標準，要求數據控制者提供明確、透明且易于理解的信息，以便信息主體能夠做出決策。因此，有學者主張將知情行為和同意行為通過技術的方式內化為一個持續(xù)、動態(tài)和開放的過程，目的是為信息主體設置隨時進入和退出的機制，賦予信息主體個性化的處理個人信息方式的權利。［32］

首先，在對同意的形式要求方面應當采取動態(tài)且寬松的政策。法律可以設置明示同意或者默示同意，比如將點擊確認視為明示同意，將用戶知曉隱私政策而繼續(xù)瀏覽視為默示同意。這也是一些學者提出的“弱同意”模式，因為很多時候只要在權利不對等的情況下才有必要加強同意的強度，而且即使如此，也很難保障同意的真實性與自愿性，畢竟只有當用戶能真實表示自己內心的意愿即同意與否時，明示同意才有意義，否則采取默示同意更有利于緩解信息主體與信息處理者之間的矛盾。

其次，應當賦予信息主體撤回“同意”的權利。為了增強用戶的控制權，隱私政策應明確規(guī)定用戶隨時可以撤回其之前給予的同意。數據控制者應提供方便、易于實施的撤回機制，并及時停止相關的數據處理活動。另外，信息主體撤銷同意，在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的保存期限屆滿后，信息處理者應當主動刪除個人信息，信息主體也有權請求刪除信息。［33］賦予信息主體不受限制地撤銷權有利于進一步保護用戶的個人隱私，在與信息收集者的不平等地位中能夠保障自身的權益。

最后，為了確保同意的真實性，數據控制者可以采取措施，如使用可追溯的同意記錄、雙重確認機制等，以驗證用戶的同意行為。數據控制者應確保同意選項明確、并與其他選項明顯區(qū)分。用戶應能夠清楚知曉其同意和拒絕的后果，并能夠自主選擇。另外，知情同意是確保個人對其敏感信息的處理有知情權和自主決定權的重要機制。數據處理者必須向個人提供充分的信息披露，包括數據處理的目的、范圍、方式，以及可能的風險和后果，個人需要理解并明確同意其特殊類別數據的處理，確保其權益得到保護。

（三）以數字人權保障需求為內核構建明確信息分類機制

首先，盡可能賦予用戶全過程的知情權?；跀底秩藱嗨哂械娜藱鄡r值，需要對其具體權利體系進行搭建，著重強調保護數字弱勢群體的知情權。盡管從我國目前的法律規(guī)則來看，個人數據價值知情權還沒有被提及與應用，但很多學者已經開始嘗試將其納入到正式的規(guī)范性文件中。除了個人數據價值知情權外，賦予信息主體全過程的知情權也同樣重要。

一方面，要對平臺的隱私政策進行審查與規(guī)制，以免將風險全權交給消費者承擔，實現風險的均衡化分配。針對各種應用程序的治理亂象，有學者主張參考平臺治理模式，即通過網絡平臺自身積累的大量交易數據和可預測的算法，在雙方交易前就將知情同意原則下的隱私政策等具體內容交由信息主體參考。［34］對同意條款并提供信息后可能出現的后果給予一定的提示，給用戶選擇的空間與風險把控。另一方面，要利用“數據透明”和算法等手段，探索場景化的權益平衡機制?，F代社會的個人信息不僅具有私人屬性也有公共屬性，若要為了保護個人隱私完全與信息社會隔離也是不可能的，因此需要在個人空間與公共空間尋求一種平衡。［35］構建人權保護機制正是這種平衡的關鍵。以當下法律做出的規(guī)則為準，將信息風險化的責任轉嫁給數據控制者，使他們基于平臺私權利成為保障人權與平衡權益的新興義務主體，從而維護信息主體的知情權。［36］

其次，引入動態(tài)信息保護。關于個人信息的劃分方法，目前學界主要有二分法和三分法兩種，二分法是將個人信息劃為敏感信息與非敏感信息兩類，三分法是將個人信息分為敏感信息、重要信息和普通信息。相對來說，二分法邏輯嚴謹、適用簡單，對敏感信息采取嚴格的知情同意原則，對非敏感信息采取寬松的知情同意原則。［37］但問題在于何為“敏感信息”？關于這一問題，不同的信息主體基于思維觀念、風俗習慣以及歷史文化等因素可能會做出不定的界定，并且各國對于敏感信息的劃分也并未形成統(tǒng)一標準，因此還需要立足于本土化進行思考，找到符合我國國情的具體標準。［38］雖然個人信息因信息的性質、內容以及敏感度方面存在些許差異，對個人信息進行分級保護具有現實可操行性與必要性。［39］例如，美國法律要求對特殊類別的個人數據（如健康數據、種族或族裔數據）獲得需要更加嚴格和明確的知情同意。但是，隨著大數據發(fā)展，個人信息的可識別可能性正在被逐漸加大，一些以前不可識別的信息通過與用戶的其他信息相結合，也能準確定位到信息主體。因此，在傳統(tǒng)的靜態(tài)分級保護模式框架之下，必須考慮引入一種動態(tài)信息保護機制，這就需要信息主體在對除匿名外的所有特殊類別數據的處理必須基于明確的同意，信息處理者則需要滿足信息主體額外的要求，如特別的知情聲明或增加的保護措施，引入動態(tài)式的信息保護，保障用戶的個人隱私。

結" 語

當今數字化的時代，個人信息對于很多信息收集者來說無疑是積累平臺用戶的基礎，但對于信息主體來說也是十分重要的個人隱私，若用戶難以對自己的個人信息實現掌控，其就會失去知情保護的權利，不利于大數據時代下互聯網經濟的發(fā)展。在信息主體與信息收集者雙方地位不對等的情況下，知情同意原則是保護信息主體最有力的武器。尤其是利用數字人權作為其理論依托后，能夠為知情同意原則提供一條新的完善路徑，且符合人權保障的理念。盡管面對冗長復雜的隱私政策，知情同意原則的有效性似乎并不是那么明顯，但個人信息保護問題在當下是網絡法治的熱點問題，知情同意作為其核心原則，學界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因此要重新審視這一制度規(guī)則，實現對個人信息多元利益的兼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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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pplication Dilemma and Improvment Path of the

Informed Consent Principle under Privacy Policy

Li Yiheng， Tao Yuan

Abstract： In the area of personal information protection， the principle of informed consent is a core principle in the handling of personal information. And due to the arrival of the big data era， the principle of informed consent under the privacy policy exists in the application of the dilemma of formality and emptiness， which is manifested in the formalisation of the obligation to inform， the increase in the cost of the information subject’s consent， and the digital application of the personal information division of the unknown and other real problems. Although the ultimate legal effect of the consent rule still depends on the subject of information’s expression of meaning， these problems may cause the subject of information to be caught in a cognitive dilemma in the process of applying its rule， making it difficult to make a rational choice. The theoretical foundation of the principle of informed consent can be traced back to digital human rights， digital human rights as a new type of human rights， contains the concept of human rights protection，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principle of informed consent has the rationality and legitimacy， and the right to know the value of the data of digital human rights to the application of the principle of informed consent to provide a good theoretical breakthrough opportunity. Based on this， digital human rights should be used as a theoretical basis to improve the application of the existing principle of informed consent， including clarifying the notification obligations of information collectors and improving the dynamic consent mechanism， as well as gradually constructing a mechanism for classifying information with digital human rights safeguards at its core， balancing the private and public attributes of personal information with a view to protecting the right to know of digitally disadvantaged groups.

Key words： privacy policy； informed consent； personal information； digital human rights

（責任編輯：王正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