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尷尬”的兩個基本義有不同的來源,表示“行不正”義的僅見于漢代以來的工具書記載,表示“物不中”等義的始見于宋代,沿用至今,是“間界”形變所致。“間界”有“半間半界”“半間不界”“不間不界”等形式,“間界”形變?yōu)椤氨O(jiān)界”和“尷尬”則有了相應(yīng)的“半尷不尬”“不尷不尬”,以及由“不尷不尬”簡略而來,跟“尷尬”同義的“不尷尬”。
關(guān)鍵詞 尷尬 間界 詞義阻斷 借形遞變 復(fù)合詞的聯(lián)綿化
“尷尬”一詞始見于《說文》,宋元之后用例漸增,在當代漢語中,又縮略成具有很高能產(chǎn)性的“尬”,用于“尬+V/N”組合。近年來,學界對“尷尬”的用例和意義多有研究(如任鵬波2019;湯傳揚2020等),但對其歷史演變描寫,尚可深入,本文從音義相關(guān)的角度,結(jié)合共時和歷時材料,試做探討。
一、 兩個不同“尷尬”間的詞義阻斷
《說文·尣部》:“尲,[1]不正也,從尣兼聲?!庇滞浚骸稗?,尲尬也,從尣介聲。”段玉裁注補充為:“尲:行不正也。”明清以前的辭書,有用“不正也”,也有用“行不正也”來解釋的,段說不為無據(jù)。當然,解釋為“行不正也”還有“尷尬”二字本身的字形暗示。從造字角度來看,從“尣”的字,大多跟人體下肢殘疾有關(guān),如《說文·尣部》:“尣,?,曲脛也。從大,象偏曲之形。凡尢之類,皆從尢。”又如:
(1) 尢,[2]?,曲脛也。從大,象偏曲之形。凡尢之類,皆從尢。或作“尪”。(宋司馬光《類篇·尢部》)
可見,“尷尬”的“不正”義跟行走有關(guān),指腿腳殘疾而行走不正常。后代辭書中也有不用“不正”來解釋的,如“不進”“躄”,但意義與“不正”大致相同,如:
(2) 尲,尲尬,行不進。(金韓道昭《五音集韻·覃部》)
(3) 尷尬,躄也。(明朱謀?《駢雅》卷二)
但是,從宋代起,有學者在“行不正”之外,對“尷尬”做出了另外的解釋:
(4) 尷尬,上音緘,下音界。尷尬,行不正也。一曰,物不中也。(遼行均《龍龕手鑒·兀部》)
(5) 尷,古咸切。尷介,不著次第也。介,亦作尬。(宋戴侗《六書故·尢部》)
(6) 不恰好曰尷尬,今反云不尷尬,誤。(明焦竑《俗書刊誤》卷十一)
(7) 尷尬,上音兼,下音介。今人呼事在成否兩難者為尷尬。按字書曰:“行不正也。”(明李詡《戒庵老人漫筆》卷五)
(8) 今蘇州俗語謂事乖剌者曰尷尬。(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尷》)
“物不中”“不著次第”“不恰好”都表否定的抽象評價,不是對事物行為的具體描述,“成否兩難”更明確了“尷尬”含有兩不相宜的意思,與“不正”“不進”只涉及行為狀態(tài)不同。在宋元文獻中,有一批跟“兩難”類似,表示“兩不相宜”或“不相宜”的用例。
二、 宋元時期“尷尬”的“兩不相宜”義
不考慮辭書的記述,在語用性的材料中,“尷尬”最早出現(xiàn)在宋元時期,因此,對宋元時期“尷尬”的考察,有助于從源頭了解它的真正內(nèi)涵。從《四庫全書》等文獻中,隨機檢獲了十一例宋元文獻中的“尷尬”用例,其中六例含有“兩個方面/兩種選擇都不合適”的意思:
(9) 這利字,是個尷尬鏖糟底物事。若說全不要利,又不成特地去利而就害;若才說著利少間,便使人生計較,又不成模樣。所以孔子于易只說利者義之和,又曰利物足以和義,只說到這里住。(宋朱鑒《文公易說》卷十五)
(10) 一九至二九,相喚不出手;三九二十七,籬頭吹篳篥;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五九四十五,太陽開門戶;六九五十四,貧兒爭意氣;七九六十三,布衲兩尷尬;八九七十二,貓狗爭陰地;九九八十一,犂爬一齊出。(宋周遵道《豹隱紀談》)
(11) 能吃酒,會噇齋。吃得醺醺醉,便去摟新戒。講經(jīng)和回向,全然尷尬。(元高明《琵琶記》三十四出)
(12) 自恨我一身無奈,論奔波勞役,受盡迍災(zāi)。通文通武兩尷尬,目今怎得將來買?(元劉唐卿《白免記》二出)
(13) 刀名劍利大尷尬,唬碎閑人膽!白酒黃雞捱時暫,就中甘,這般滋味誰曾啖?(元王仲誠《斗鵪鶉·避紛》)
(14) 再休將風月?lián)鷥簱>屠飳擂危焊δ苻邔㈦x坑陷,又鉆入虎窟蛟潭。使不著狂心怪膽,恁卻甚飽輕諳。(元馬致遠《夜行船·簾外西風飄落葉·風入松》)
上述各例中,“尷尬”表示面臨的兩個方面都不合適:“不要利”和“要利”(義和利)、“穿布”和“穿衲”、“講經(jīng)”和“回向”、“文”和“武”、“名”和“利”、“坑陷”和“虎窟蛟潭”。當然,也有不強調(diào)兩個方面,只表示不適宜的“尷尬”用例,也可釋作“乖剌”:
(15) 風流謎謹包含,姻緣簿煞尷尬。(元湯舜民《新水令·得勝令》)
(16) 半生花柳稍曾耽,風月暢尷尬。付能巴到藍橋驛,不堤防煙水重淹。追想盟山誓海,幾度淚濕青衫。(元呂止庵《風入松》)
(17) 對人前排得話兒嚴,就里尷尬。嚇破風流膽,這一場吃苦難甘。相知每無些店三,般得人面北眉南。(元馬致遠《夜行船·不合青樓酒半酣·風入松》)
(18) 又引起往前風月膽,今番做得尷尬。且休說久遠當來,奈何時暫,這些時陡羞慘。(元關(guān)漢卿《新水令·楚臺云雨·夜行船》)
(19) 塵事飽經(jīng)諳,嘆狙公暮四朝三。抵自慚,遠投蒼海,平步風波,空擘驪龍頷。謾贏得此身良苦,家私分外,活計尷尬。(元王伯成《贈長春宮雪庵學士》)
不強調(diào)兩個方面,也可以理解為從任何角度都不合適,有悖常情常理。其中詞義的承襲關(guān)系是明顯的。
對“尷尬”一詞的古今意義關(guān)系,通常從“行不正”入手,利用“行”字兼有的行走義和品行義,完成對它的引申關(guān)系分析。不過從語料實際來看,宋代出現(xiàn)的“尷尬”語例,是對事物可行性做評判,表示“兩不相宜”,這一用法,在元代文獻中也有出現(xiàn),并衍生為“不相宜”的意思,延用至今,體現(xiàn)為“尷尬”的“兩難”義。不過,后世的用例中,所涉及的兩個方面可以隱含在話語中,不做明確的表述。明代以后,“尷尬”又有了其他含義,“品行不正”之義也是從明代以后文獻語例中歸納出來的,是在“尷尬”詞義發(fā)生一系列變化之后才出現(xiàn)的。
在宋遼明清學者對“尷尬”的本義和宋元新義的釋解中,用“物不中”“不著次第”“不恰好”來解釋宋元時期“尷尬”表達的“兩不相宜”或“不相宜”義,雖然跟當時語境中“尷尬”的含義相符,但這樣的解釋只照顧到了否定義,卻沒有顧及由“尷尬”構(gòu)成的語句中并列出現(xiàn)的兩種情況,不夠完善。明代李翊注意到“尷尬”含有“成否兩難”義,說明“兩個方面”是“尷尬”詞義中的一個重要因素。
從詞義的承襲關(guān)系來看,表個體行走姿勢的“行不正”,跟對事物兩個方面的考慮(兩難、兩不相宜)無法形成銜接關(guān)系,詞義歷史關(guān)系中的阻斷是明顯的。明清以后由“兩難”或“兩不相宜”為基礎(chǔ)形成的其他各義,有部分可以與“行不正”發(fā)生附會,但它們更能夠與“兩不相宜”形成關(guān)聯(lián),形成詞義引申鏈。反之,不顧宋元語例中“尷尬”的實際用法,直接用明清語例跟漢代訓(xùn)釋作為詞義引申分析,顯然不符合詞匯歷史分析的原則。
宋元時“尷尬”義跟《說文》所釋的“行不正”無關(guān),那么它的“兩不相宜”義是從哪里來的,就需要另做考查。
三、 “尷尬”的同義形式“監(jiān)界”“間界”
宋代文獻中,還出現(xiàn)了跟“尷尬”同義的“監(jiān)界”“間界”:
(20) 這利字是個監(jiān)界鏖糟的物事……命字亦是如此,也是個監(jiān)界物事。(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三十六)[3]
(21) 來教所云,心亦慮之,但鄙意到此,轉(zhuǎn)覺懶怯,況本來只是間界學問,更過五七日便是六十歲人。近方措置種得幾畦杞菊,若一腳出門便不能得此物吃,不是小事。奉告老兄且莫相攛掇,留取閑漢在山里咬菜根,與人無相干涉,了卻幾卷殘書,與村秀才子尋行數(shù)墨,亦是一事。(宋朱熹《答陳同父書》)
例(20)“監(jiān)界鏖糟的物事”,上引例(9)朱鑒《文公易說》卷十五異文作“尷尬鏖糟底物事”。雖然如此,想據(jù)此簡單地認定“監(jiān)界”就是“尷尬”的異寫,未免粗率,因為還有一個近似的“間界”不容忽視。
“間”和“界”是兩個相對概念,古代營造業(yè)(建筑業(yè))用“界”指屋架或墻體、木板、竹籬等分隔物,分隔形成的空間就是“間”。[4]“間”不僅指分隔形成的空間,也可以表示分隔后的房屋單位,比如“房間”“兩間商鋪”,是至今仍然使用的概念。在這樣的空間背景下,一個具體的事物,或處在“間”,或處在“界”,因此,用“間界”表達抽象概念時具有“兩方面”的含義,有時表示“兩全”(既間又界):
(22) 南軒先生嘗曰:天下無間界底道理。欲做好人,則不可望快活;要快活,則做不得好人。(宋真德秀《問志于道》)
或者表示“模棱兩可”(或間或界)的意思:
(23) 人之立言,不患不可知,而間界之為患最大。所以孟子愛說間字,周子愛說幾字,晉宋間愛說戶限字,唐人愛說模棱字,此尤不可不察也。(宋吳泳《鶴林集·答蔣良貴》其三)
方以智《通雅》卷四十九則把“尷尬”視同“間界”:“尲尬。弱侯曰‘不恰好曰尲尬,今反云不尲尬,誤’。智按:今蓋曰不間界也?!?/p>
宋元以后“尷尬”用例多帶有 “兩方面”的含義,與“間界”的原義相應(yīng),從這個角度來看,“監(jiān)界”“尷尬”都是“間界”的不同書寫變體。
四、 “間界”的離析形式“半間半界”“半間不界”“不間不界”
宋元文獻中,直接使用“間界”的不多,但它的離析形式相當活躍,有“半間半界”“半間不界”“不間不界”等。徐時儀(2012)討論過“交袞、交滾頭、夾界、兩隔界頭、兩夾界處、半間半界、半間不界、半上落下、半上半落、半上半下、不間不界、夾界半路”等詞,認為它們都表示“處于界限不明而混同模糊的‘間界’狀態(tài)”,甚是。其中“半間半界、半間不界、不間不界”與“間界”有關(guān),再看幾個類同的例子:
(24) 所以為理者,又非可悠悠泛泛、若存若亡、半間半界,須是見得親切端的,見善真如好好色,見惡真如惡惡臭,然后于切己為得力。而在我有受用處,到凡遇事,直如鏌鎁著物,一觸便成兩片,無復(fù)有騎墻不決之態(tài)。(宋陳淳《答潘謙之》)
(25) 韓子曰“業(yè)精于勤”,切戒倦惰。象山陸文安公曰“我這里是刀鋸鼎鑊底學問”,富哉言乎!蓋必如是,乃能折逗牢關(guān),徑到悟境。若是半間半界、乍前乍卻,恐終無所益也。(元劉塤《與劉國瑞書》)
“半間不界”跟“半間半界”相同:
(26) 若要做此,又不能割舍得彼,只管半間半界,便是心中頑鈍而無義。(宋陳淳《北溪字義》卷上[5])
(27) 又有一樣人底半間不界、可進可退,自家卻以此為賢,以彼為不肖。(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七十二)
(28) 今公等思量這一件道理,思量到半間不界便掉了,少間又看那一件,那件看不得,又掉了,又看那一件:如此沒世不濟事。(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一)
(29) 斗城將軍半段槍,漢宮美人半額妝。碧眼禪僧坐空室,花雨半床云半窻。道如大路皆可遵,不間不界難為人。(宋吳泳《鶴林集·賦半齋送張清卿分教嘉定》)
同一事物,在“間”“界”二者的線性定位中,既可以算“間”又可以算“界”,從肯定的角度來說,是“半間半界”,從否定的角度來看是“不間不界”,混合這兩個角度,便是“半間不界”,也可以不做限定,直接寫作“間界”或“監(jiān)界”,如上引例(20)和例(21)。
上述“間界”及其變體的意義,跟宋代以下學者對“尷尬”一詞的別解“物不中”“不著次第”“不恰好”高度吻合,它的結(jié)構(gòu)變化也完全符合漢語詞匯形式變化的常規(guī)。同時,歷來引人迷惑的“尷尬”離析形式,也可以從中得到合理的解釋。
五、 “尷尬”的離析形式“半尷不尬”“不尷不尬”以及“不尷尬”
明清時期,出現(xiàn)了“尷尬”的離析形式,如“半尷不尬”“不尷不尬”等。
(30) 只因早年沒有父親教訓(xùn),交結(jié)了半尷不尬的一班損友,每日好嫖好賭,又兼好搖好吃,把公祖家業(yè)耗得越發(fā)精一無二。(明伏雌教主《醋葫蘆》三回)
(31) 那城中市上的人也聽見夷、齊扣馬而諫,數(shù)語說得詞嚴義正,也便激動許多的人,或是商朝在籍的縉紳、告老的朋友,或是半尷不尬的假斯文、偽道學,言清行濁。(清艾納居士《豆棚閑話》七則)“不尷不尬”的數(shù)量較多:
(32) 撇得我不尷不尬,閃得我無聊無賴。(明無名氏《荊釵記·哭鞋》)
(33) 原來這薛姑子,不是從幼出家的。少年間曾嫁丈夫,在廣成寺前居住,賣蒸餅兒生理。不料生意淺薄,那薛姑子就有些不尷不尬,專一與那些寺里的和尚行童調(diào)嘴弄舌,眉來眼去,說長說短。(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五十七回)
“不尷尬”雖出現(xiàn)時間稍晚,但用例頗多,意思跟“不尷不尬”或“尷尬”相當:
(34) 若不先資藥力,竟自講究其法,便有些說時容易做時難,弄得不尷尬,落得損了原神。(明凌蒙初《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八)
(35) 你縱趕去送禮,汪中書就要疑你有情弊,就受了禮,心中也必不快活,回書上定有幾句不尷尬的話。(清無名氏《明珠緣》十一回)
甚至在同一篇文獻前后文中,“尷尬”和“不尷尬”可以同用,如:
(36) 李小二應(yīng)了,自來門首叫老婆道:“大姐,這兩個人來的不尷尬?!崩掀诺溃骸霸趺吹牟粚擂??”小二道:“這兩個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初時又不認得管營。向后我將按酒入去,只聽得差撥口里訥出一句高太尉三個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身上有些干礙?”(明施耐庵《水滸傳》十回)
同一回的后文中,李小二對林沖敘述此事,“不尷尬”改作了“尷尬”:
(37) 卻才有個東京來的尷尬人,在我這里請管營、差撥吃了半日酒。差撥口里訥出高太尉三個字來。小人心下疑,又著渾家聽了一個時辰。(明施耐庵《水滸傳》十回)
“間界”的變體“半間半界”“半間不界”“不間不界”,有兩個被“尷尬”承襲:“半尷不尬”“不尷不尬”,另外增加一個變體“不尷尬”。其中的沿襲和變化,脈絡(luò)清晰??梢?,“尷尬”的離析結(jié)構(gòu),不是正常的聯(lián)綿詞結(jié)構(gòu)分化所致,而是它套用了原形“間界”的結(jié)構(gòu)變化,“不尷尬”和“尷尬”同義,也是因為“不尷尬”來自跟“尷尬”同義的“不尷不尬”,而不是否定詞“不”直接修飾“尷尬”。
六、 結(jié) 語
“尷尬”一詞最早見于《說文》,敦煌文獻中的唐代識字課本《俗務(wù)要林》也有記錄,此后的工具書中多有收錄,但各書都只列詞目或附詞目釋義,沒有發(fā)現(xiàn)在記述性文獻中的語用實例。從字面上看,“行不正”的“行”既可以理解為行走,也可能釋作品行,但“尷尬”字形從“尢”,是一個顯示人體狀態(tài)的部首,它的本義應(yīng)該跟行走有關(guān),并不涉及品行。宋元時期出現(xiàn)的“尷尬”,既不涉及體態(tài),也不涉品行。[6]始見于《說文》的“尷尬”的“行不正”一義,雖在辭書中一直有轉(zhuǎn)錄,但這一意義在后世的文獻中未見用于實際實踐的語用性記錄。
宋元時出現(xiàn)的“尷尬”用例,也有寫作“間界”或“監(jiān)界”的,表示兩不相宜或不相宜、不合適的含義,因此宋代以下的訓(xùn)釋者在傳統(tǒng)的“行不正/行不進”一義之外,補充了反映語用實際的“物不中”“不著次第”“不恰好”“成否兩難”等新義,主要是從否定的角度對來自“間界”的“尷尬”做意義描述?!皩擂巍毙律脑~義跟舊義之間,雖然時間相銜,但前后詞義存在阻斷,沒有關(guān)聯(lián)。
“間”“界”來自營造業(yè),是行業(yè)中兩個對立的概念,可以把二者描寫成一種線性關(guān)系:
兩邊界限之內(nèi)是“間”,分隔間的則是“界”。一個物體置放在其中,要么處在“間”,要么處在“界”,明確可辨。但是,語用中抽象概念常常借用具體事物作喻,名詞性的詞組“間界”因此融合成謂詞性的詞,表示“處在間或界的位置”,用于對事物的定位或
評價。
在物質(zhì)空間中,物體的位置,必須在“間”和“界”之間做選擇,但是,在主觀性判斷中,事物的界限時或不明,因此,抽象表達中的“間界”有了幾個不同的意義:既間又界(二者兼占)、或間或界(二者占其一)、非間非界(兩不相宜/含混),其中,后者又產(chǎn)生了幾個形式變體:半間半界、不間不界、半間不界。
“間界”的行業(yè)背景,限制了使用者對它構(gòu)詞理據(jù)的認識,不了解這個詞形成背景的使用者,在書面記錄中,由于“間”和“監(jiān)”都是見母鼻韻尾字,[7]因而相混,結(jié)果通過諧音關(guān)系,被寫成了“監(jiān)界”,使它在字面上失去了可分析性,構(gòu)詞理據(jù)被掩蓋了。
湊巧的是,“監(jiān)界”與自《說文》以來辭書中一直有記錄的“尷尬”同音,其中“監(jiān)”和“尷”都音古咸切,“界”和“尬”都音古拜切,[8]并且,二者的詞義都帶有否定性(不正、不進——不中、不著次第、不恰好),意義類同。而從語用色彩來看,有行業(yè)背景的“間界(監(jiān)界)”社會影響有限,外行人不易明白它的構(gòu)詞理據(jù);而“尷尬”因《說文》等權(quán)威性的辭書記載,雖然古奧生僻,但帶有典雅和規(guī)范的色彩,具有語用優(yōu)勢。同時,使用者在語用中為體現(xiàn)個人的文化修養(yǎng),存在從繁取難的心理,也促成了這一變化的形成。[9]聯(lián)綿詞在字面上缺乏可分析性,整體感強,而“間界”的詞義是由借喻而成,不易從字面上得到解釋,這也支持使用者用“尷尬”代替“間界”。總之,語音相混、字義類同、語用色彩的優(yōu)勢,以及聯(lián)綿詞所具有的整體感,導(dǎo)致使用者逐步用“尷尬”一形替代“間界”和它的變體“監(jiān)界”,明清以后的書面記載中就只有“尷尬”了。
不僅“間界”的多個意義中,使用較廣的“兩不相宜/不合適”義跟宋元時期的“尷尬”語用實例相吻合,由“間界”衍生出的“半間半界、半間不界、不間不界”等形式,也導(dǎo)致“尷尬”在稍晚的時候,衍生出“半尷不尬”“不尷不尬”等離析形式,并且在用例較多的“不尷不尬”基礎(chǔ)上,進一步產(chǎn)生了同義的“不尷尬”。
值得注意的是,從構(gòu)成語素來看,雖然受借喻的影響,字面對詞義的表達不顯豁,但幾個“~間~界”組合仍是有理據(jù)可尋的,但是,改用聯(lián)綿詞“尷尬”構(gòu)成 “~尷~尬”之后,字面的理據(jù)不復(fù)存在,失真的用字掩蓋了真實的語源,造成后人構(gòu)詞分析的一大困惑。
表意的漢字具有的記音功能,在造字階段就有了假借一法,在語用中,又有大量通假的實例,比較特別的是,假借和通假,通常是在單音的情況下發(fā)生的,而把“尷尬”作為“監(jiān)界”或“間界”的記音形式,卻是在雙音條件下實現(xiàn)的。并且,本為復(fù)合詞的“間界”在借用“尷尬”之后,變成了聯(lián)綿詞,用字不能單獨釋義了。
漢語詞匯中,復(fù)合詞和聯(lián)綿詞有明顯區(qū)別,但二者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絕對界限。很多聯(lián)綿詞的用字通過語用而成為有獨立構(gòu)詞能力的語素;反之,復(fù)合詞通過文字形式演變?yōu)槁?lián)綿詞,也是有可能的,比如本為偏正結(jié)構(gòu)的“胡蝶”“旁蟹”,通過偏旁類化寫成“蝴蝶”“螃蟹”后,其中的“蝴”和“螃”都失去了獨立表意的功能,依附于“蝶”和“蟹”,由復(fù)合詞變成聯(lián)綿詞。“間界”通過諧音借形蛻變?yōu)椤皩擂巍?,是?fù)合詞向聯(lián)綿詞演變的又一例證??梢姡淖帜軌蛴涗浾Z言,也能影響語言,導(dǎo)致語言的某些細微變化。
附 注
[1] 尲尬,即“尷尬”。
[2] 尢,即“尣”。
[3] 徐時儀(2012)引此例,說“監(jiān)界”是方言記音詞,即尷尬,有“棘手、為難”義。
[4] 《新唐書·食貨志二》:“趙贊復(fù)請稅間架,算除陌。其法:屋二架為間,上間錢二千,中間一千,下間五百;匿一間,杖六十,告者賞錢五萬?!眱蓚€屋架之間是“間”,屋架則是間的“界”,“間架”義同“間界”。后代文獻中,也有把“尷尬”寫作“間架”的,如清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三十二回:“我間架頭倒是勿來個好?!鼻鍙埓悍毒盼昌敗啡呋兀骸澳拖雵`撥洋錢,陸里好做啥生意?衣裳頭面,搭仔房間里家生,樣式才要拿仔洋錢去辦,格末間架頭哉啘?!?/p>
[5] 此例中的“半間半界”,明胡廣《性理大全書》卷三十七作“半間不界”。
[6] 明清以下文獻中,出現(xiàn)了可以理解為品行不正的“尷尬”用例,但這類用例跟“尷尬”的“不相宜”一義有著明顯的關(guān)聯(lián)。
[7] 不同在于,“間”在山韻,“監(jiān)”在咸韻,兩字聲母、韻腹都相同,僅鼻韻尾有開合的不同。
[8] 普通話和一些北方方言中,“間界、監(jiān)界”和“尷尬”已不同音,但三者的同音關(guān)系,至今保持在一些歷來使用“尷尬”一詞的南方方言中,比如吳方言。
[9] 在語用實踐中,有從簡的趨向,也有趨繁的做法,二者的語用色彩不同。從簡取易能夠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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