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V”的構式化及其生成機制

摘 要 漢語中“好V”具有構式化的傾向，包含了同形的詞匯構式和語法構式。根據“好”語義的不同可將“好V”分為三類，它們都表達［+主觀高程度評價］義?！昂肰”構式中構件“好”具有主觀高量級義，V具有指稱性和單音節(jié)傾向。構件“好”的語義特征對整體構式義起到了決定作用，體現出構件對構式的反制約。在“好V”生成和擴展過程中，詞匯壓制和類推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關鍵詞 “好V” 構式化 構件特征 反制約 機制

現代漢語中“好+動詞”組成的“好V”式表達一直以來備受學界重視。前人時賢針對“好V”的研究整體可以分為兩個視角。一是探討“好V”中“好”的性質，如呂叔湘（1999）認為“好V”里的“好”分為形容詞和副詞。表“容易”義和表形象、聲音、氣味、味道、感覺等效果好的“好”都是形容詞，表“程度深”的“好”是副詞；鄭懷德（1988）從形式和意義出發(fā)將“好V”分為三類，并傾向將“好V”看作動詞性詞語向形容詞性詞語的過渡，詞組向詞的過渡；許丕華（1996）則直接將“好V”分為

“好形V”“好助V”“好副V”三類。二是探討“好V”是否成詞，許丕華（1996）認為“好形V”

“不僅像一個詞，而且是一個詞”；古川裕（2002）認為“好V”包含了詞和短語兩種類型，前者中的“好”是詞綴，后者中的“好”是助動詞，“好”不屬于動詞或形容詞詞類，正處于由動詞向形容詞靠攏的過渡性階段；鄭懷德和孟慶海（2003）認為“好V”中的“好”分為形容詞詞素和非形容詞詞素；張定、丁海燕（2009）將“好V”中的“好”認定為助動詞，認為“好V”正向著形容詞方向發(fā)展；雷冬平、胡麗珍（2013）則認為“好V”中的“好”都可以作為形容詞理解，并且指出有些“好V”已成詞，有些尚未成詞。我們傾向于認可“好V”中的“好”具有相同的語法功能，“好”都起到了修飾限定V的作用。“好V”分成詞和不成詞兩類。《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收錄了“好過”“好看”“好說”“好說話”“好聽”“好玩”“好笑”“好轉”等8個詞，而像“好聚”“好散”“好吃”“好喝”等其余大部分“好V”尚未成詞。前人的研究大都從“好V”的性質及其詞匯化和語法化的視角，通過“好”的語義演變來解釋“好V”的形成。我們則更關心“好V”作為一個整體所具有的語義特征和語義限制，以及這種特定的語義特征是如何形成的。我們認為“好V”在一定程度上浮現出超越組成成分的整體語義，具有一定的“不可推導性”，具有構式化的傾向。所以本文試圖從構式壓制和凸顯的角度考察“好V”［1］的形成和擴展，探究其演變歷程。

一、 “好V”的構式化

“好V”作為一個框架結構可以不斷填充不同動詞進行擴展。在擴展中“好”的語義不斷引申和泛化。李晉霞（2005）曾指出，表“容易”義的助動詞“好”來源于形容詞“好”，后者是對事物屬性的一種肯定性評價，可以修飾名詞和動詞，修飾動詞時由肯定性的態(tài)度容易引申出動作的實施是容易的，泛化為“容易、可以”義。并且指出表高程度義的副詞“好”也來源于“令人滿意的”形容詞“好”。演變的關鍵是它們都具有對事物的主觀評價性。通過對“好V”語義的識解，我們發(fā)現，“好”的“令人滿意的”義和“容易”義隱含的評價義在深層語義上都具有程度上的高量級，使得褒義色彩的“好”增加了程度量級，是一種積極評價。而做副詞的“好”本來就具有高程度義，所以“好V”的共同語義可以概括為［+主觀高程度評價］義。這種抽象義的概括是從具體的不同類的“好V”實體中抽象出來的，從構式的角度看，“好V”的組合產生了高于形式和意義組配的整體義，具有了構式化的傾向。

根據Traugott 和 Trousdale（2013），“構式化”是指具有新的“形式—意義”對的構式在整體上有序列地發(fā)生變化，是“新形式和新意義對”的符號或構式的創(chuàng)新。簡而言之，構式化可以理解為新的“形式—意義”對產生的過程。“好V”是以特定的形式表達出的高程度評價的新意義，它們之間組配為一種新的形義對，從這個角度看具有高程度評價義的“好V”已經發(fā)生構式化。構式語法認為，圖式是從語言實例中抽象出的規(guī)則化的表達。圖式常常用來表示抽象化的結構槽或符號化的結構。一個構式如果內含抽象化的符號，則可看作一個圖式。語言圖式的實例化、具體化就是其下位圖式，又稱子圖式。子圖式并非只有一個固定不變的抽象意義，而是通過包括許多密切聯系的意義共同構成一個家族。（楊黎黎 2017）同一圖式的不同子圖式的意義之間有關聯，它們有共同的上位概念。就“好V”而言，它包含了抽象的結構槽V，可當成一個圖式來理解。在這個圖式中，“好”為常項，V為變項，充當了圖式槽。根據“好”的性質和語義的不同，圖式“好V”可下分為三類下位圖式：

第一類：“好”為形容詞“令人滿意的”意思，這一類“好V”包含成詞和不成詞兩類。例如：

（1） “貂不足，狗尾續(xù)。只怕將來做官的都要時興戴起狗尾帽了，這才好看?！睅煄熥I諷道。（徐興業(yè)《金甌缺》）［2］

（2） 我就有一點要求：常言說：“好留不如好散”，咱們都是一個村的人，你要出去開飯店，我支持，就是不要也賣牛肉面，一同行就是冤家。（李凖《黃河東流去》）例（1）中的“好看”已經成詞，表示“看著舒服”的意思，這種“舒服”是一種表達積極高程度義的評價。與之相類似的漢語中還有“好過”“好聽”“好玩”“好轉”等，由它們構成的“好V”可以看作是詞匯構式，在句中往往做謂語、定語等。例（2）中的“好留”“好散”則是臨時組成的短語，它們雖然也具有表積極的高程度評價義，但是它們不具有語義的凝固性。類似的還有“好吃”“好喝”“好聞”“好用”“好走”等，它們詞匯化程度較低，能產性較高，組成的構式為語法構式，主要充當主語、謂語、賓語?！昂谩币讶怀蔀橐粋€類詞綴，越來越多的動詞可以進入這個子圖式。從前一類到后一類就是一個典型的構式化過程，由成詞表達到非成詞表達是從復合詞變成了短語，是一個形義重新匹配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能產性不斷增強，構式語義逐漸定型。總體而言，這一類“好V”所占比重最高，在我們統(tǒng)計的300例中有156例，占52%。第二類：“好”為形容詞“容易的”意思，［3］這一類大多詞匯化程度較低，“好V”一般做謂語和定語，例如：

（3） 衛(wèi)大嫂：“我昨個夜里就借了咱們街坊家老曹的那輛車，練了會兒?！彼斡穸穑骸安缓抿T吧？”（老舍《女店員》）

（4） 有了這一大堆情況，事情就好理解了。一個非常有錢、非常漂亮的女人愛上了他。（簡·奧斯汀《勸導》）

以上兩例中的“好騎”“好理解”分別是“容易騎”“容易理解”的意思，體現出主觀上程度較高的評價。這一類還有“好說1”、［4］“好說話”、“好研究”、“好記”、“好穿”、“好走”、“好辦”、“好寫”、“好考”、“好打”、“好懂”、“好拿”等，此類的“好V”中“好”與V融合度低，具有很強的擴展性，但是這一類的“好V”大多依賴于語境，很多單說不成立的在語境中就會變得可接受，例如：

（5） 一批疏疏落落的星星閃爍著光亮了?！把蚣S好拾嗎？”“好拾 ?！薄皾M山滿坡都有嗎？”“近處揀完了?！保愔覍崱抖∽致房凇罚?/p>

例（5）中的“好拾”脫離語境單說可接受度不高。這一類“好V”在我們統(tǒng)計的300例中有111例，占37%。

第三類：“好”為副詞，表程度深的意思。例如：

（6） “啊，原來你在這里啊，依薩克。讓我好找啊?！保镏薄妒ツе罚?/p>

（7） 他回去，娘一看，躁啦，把他按倒在地，一陣好揍啊?。ǘ霹i程《保衛(wèi)延安》）

例（6）中的“好找”是“找了好長時間”的意思，例（7）中的“好揍”表示“揍的很嚴重”。屬于這一類的還有“好罵”“好磕”“好說2”“好騙”等，詞匯化程度較低，同樣屬于語法構式。它們都表示主觀上的高程度義，但是與前面幾例不同的是，這種高程度的評價義多是一種消極義，是言者不希望發(fā)生的事。這一類“好V”在我們統(tǒng)計的300例中有33例，占11%。

關于“好”的歷時演變，李晉霞（2005），張定、丁海燕（2009）等人有過論述，如果我們將以上三類“好”分別記作“好1”“好2”“好3”，目前普遍認為在先秦時期，“好1”已經大量使用，例如：

（8） 要之琳之，好人服之。（《詩經·魏風》）

張定、丁海燕（2009）指出，“好2”最早在漢魏六朝時期已經出現用例，由“好1”到

“好2”的演變是“外置”和“難易移位”句法操作的結果，“適合、適宜”義則是其語法化過程中語義演變的關鍵，并列舉了《齊民要術》中的例證：

（9） 羔有死者，皮好作裘褥，肉好作干臘，及作肉醬，味又甚美。（賈思勰《齊民要術·卷六》）

而“好3”的用法一般認為在唐末出現，在宋代盛行，李晉霞（2005）指出由“好1”到“好3”的虛化過程則與“好1+性質形容詞+名詞”結構中“好1+性質形容詞”由并列關系的定語重新分析為偏正關系的定語有關。例如：

（10） 清秋華發(fā)好相似，卻把釣竿歸去來。（趙嘏《江上逢許逸人》）

在“好”的歷時演變過程中，逐漸產生“好V”，“好V”最早出現于“好2”產生的六朝，隋唐時期較為普遍，例如：

（11） 種桑法：五月取堪著水中，即以手潰之，以水灌洗，取子陰干。治肥田十畝，荒田久不耕者尤善，好耕治之。（《齊民要術·卷五》）

（12） 聲聞座畔雖堪聽，菩薩臺邊更好聽。（《敦煌變文·妙法蓮華經講經文》二）

以上例子中的“好”解釋為“適合”“容易”義，在此基礎上“好V”中的“好”會類推擴展出“性質好”的語素義（姜夢，崔宰榮 2018），由“好2V”擴展為“好1V”，“好1V”大約在唐代出現，例如：

（13） 第一早歸春欲盡，廬山好看過湖風。（熊孺登《送舍弟孺腹往廬山》）

（14） 誰共觀明月，漁歌夜好聽。（孟貫《春江送人》）

由于“好3”為程度副詞，所以“好3”一開始出現就是“好3V”的形式，最早也是在唐宋時期形成，如例（10）。

根據Booij（2007），詞匯構式跟句法構式一樣具有層級性，底層是具體的實體詞匯構式，上層有抽象出的圖式性構式。（引自宋作艷 2019）以上幾類子圖式中，除第一類中的第一小類詞匯化程度較高外，其余的大都不成詞，但是它們都具有共同的上層抽象語義，就是“［+主觀高程度評價］”的語義。以上“好V”構式的三類成員中，它們出現的頻率和出現時間的先后都有差異。就“好”的演變來說，第一類“好”產生時間最早，使用頻率最高，其他兩類“好”是在第一類的基礎上擴展產生的。從“好V”來源上看，雖然由“好2”構成的“好V”產生時間較早，但是由“好2V”類推擴展而來的“好1V”詞匯化程度最高，這一類中的詞匯構式“好V”形式上更加凝固，語義融合，“好”在其中扮演了類詞綴的功能，“好”的語義逐漸被漂白弱化，變成了一個詞內成分。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發(fā)現，圖式“好V”已經逐漸定型并發(fā)生構式化，具有形意結合的不可推導性。而且“好V”的三類下位構式也已分別構式化，形成了“好V”的下位層級，各自具有能產性，只是他們在構式中的地位不同，使用頻率和能產性也有區(qū)別。圖式的構式化是以實體構式化為基礎的，體現在不同實體的構式化過程中。這些具體下位構式盡管存在語義上的差異，但是它們都保留有共同的抽象義，它們的語義差異體現了構式的多義性。Goldberg（1995）曾指出：“構式并非只有一個固定不變的、抽象的意義，而通常是包括許多密切聯系的意義，這些意義共同構成一個家族?！痹谶@些意義家族中，以抽象出的核心語義為基礎，使得構式擴展存在共同的理據性。

二、 “好V”的構件特征

（一） “好”的主觀高量級義

“好”作為褒義成分具有強烈的主觀高量級義。從構式角度我們將 “好V”中的“好”認定為同一個“好”，即都表示主觀上程度較高的語義，只是這種高量級義在不同情況下包括積極和消極的區(qū)別?！昂肰”中，“好”在其中起到修飾V的作用，“好V”表達主觀上對V所指事物的高程度量級的評價?！昂谩钡闹饔^高程度義是言者主觀認為的，這種主觀性體現在“好”詞義的模糊性上。“好”與“不好”往往沒有一個客觀的評判標準，而是帶有強烈的個人主觀色彩。每個人對結果的預期也不同，所以對“好”的判斷標準也會不同。例如：

（15） 小閂子說：“玲玲，可好喝？”“好喝極了?！保ㄉ驈奈摹度甾罚?/p>

（16） “有事好說、好商量，真要行禮，就鞠躬吧！”（劉醒龍《天行者》）

（17） 我為這幸福付出了代價。因為回家晚挨了一頓好打。（王小波《黑鐵時代》）

例（15）中，“好喝”中的“好”是“令人滿意的”形容詞，體現的是一種積極的高程度量級義，是言者希望獲得的。“好不好喝”沒有客觀標準，主觀性較強。例（16）中的“好商量”中的“好”是表示“容易”義的形容詞，也體現的是言者主觀上積極義的高程度量級。言者主觀上的“好商量”表達“非常容易的商量”，至于客觀上是不是“好商量”不得而知。例（17）中“好打”中的“好”是副詞，與言者不希望或者是不認可的動作“打”連用表達的是一種消極義，也帶有主觀非意愿性。

（二） V的指稱性

V具有指稱意義，充當“好”的中心語。“好V”作為一個語法結構槽，不管填充進去的成分如何，都具有將其名物化的功能。一般而言，形容詞性的“好”后面一般是名詞性成分，隨著類推擴展，名詞性成分變?yōu)閯釉~性成分，其語義也發(fā)生泛化，逐漸抽象。此時的“好V”不是“好”和V字面義的簡單相加，而是受構式框架的制約，仍然會理解為“好+N”。V一旦進入該結構框架，結構會凸顯動詞的狀態(tài)義，弱化動詞的動作義。關于形容詞“好”為何可以修辭動詞，張定、丁海燕（2009）認為是“外置”和“難易移位”句法操作先后作用的結果，而并非其用法的擴展。而我們認為，這是構式中V語義弱化的結果，V的動作性減弱，狀態(tài)義凸顯，發(fā)生了去范疇化。V不能再帶賓語、補語，不能帶體助詞，不能重疊，不能被“沒”和“不”否定，不能和某些副詞連用等，此外V還逐漸遷移出了“VO”的指稱義，發(fā)生名物化，充當“好”的中心語。例如：

（18） 他的假牙不比指甲好用，所以最后還是指甲解開了死結。（嚴歌苓《陸犯焉識》）

（19） 便道：“您好好養(yǎng)病罷，不要掛念旁的事。病好了，什么事都好辦?！保◤埡匏洞好魍馐贰罚?/p>

例（18）中，“好用”最好的解釋是“（有）令人滿意的使用效果”，例（19）中的“好辦”可以解釋為“（是）容易辦到的事情”。以上兩例中動詞進入“好V”結構后產生名詞化傾向，充當了形容詞“好”的中心語，“好V”整體作為一個形容詞性的短語在句中做謂語。

（三） V的單音節(jié)傾向

構式“好V”中，V傾向于單音節(jié)動詞。馮勝利（1996）、王洪君（2008）都認為漢語的一個標準音步是由兩個音節(jié)構成的，漢語音步的節(jié)律模式是“二常規(guī)，一三可容，四受限”。因為“好”只有和單音節(jié)的動詞V才能構成一個穩(wěn)定的音步，同時，兩個單音節(jié)詞語融合成一個雙音節(jié)的復合詞也符合漢語雙音化的發(fā)展趨勢。原本屬于不同語法層次上的詞，如果恰好處在同一音步之內，就有可能由于韻律的需要而連讀在一起，久而久之，就會黏合成為一個結構體。（董秀芳 1997）不管“好V”成詞與否，雙音節(jié)性的表達更容易被人接受，也符合漢語韻律的特點。雖然“好V”中的V傾向于單音節(jié)，但并不代表雙音動詞完全不能進入此結構。我們在BCC語料庫中選取300例“好V”的有效例句，得出V由單音節(jié)詞充當的占了241例，約占80.3%，剩下59例中V全部由雙音節(jié)詞充當，約占19.7%。沒有發(fā)現3音節(jié)及以上動詞進入“好V”。另外在統(tǒng)計中發(fā)現，“好”表示“令人滿意的”的語義時，V全部為單音節(jié)。當 “好”表示“容易”義和表程度深的副詞時，V有時由雙音動詞充當，由雙音節(jié)動詞組成的“好V”大多詞匯化程度較低。例如：

（20） 沒有什么好商量的余地，按照慣例是預付三成訂錢，蒲綬昌給了六百。（霍達《穆斯林的葬禮》）

（21） 他的臉蠟黃，瘦若干柴，讓我暗暗吃驚?！昂孟肽钅?，都要得相思病了。”（韓少功《馬橋詞典》）

三、 構件對構式的反制約

構式“好V”的語用功能體現在對事件的評價，并且這種評價是一種主觀高程度量級的評價。三類中無論是哪一類，“好”在其中都起到了絕對的核心作用。例如：

（22） 五多心想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會哭，好笑?。ㄉ驈奈摹墩煞颉罚?/p>

（23） 他托人從中張羅，把他弟弟安插到專門學校的寄宿舍里去，剩下他一個人，總好辦。（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

（24） 他吃著瓜果，冷不防一回手就抹了她一臉汁水淋漓，再好聲好氣地陪著笑臉用手絹替拭干凈，少不得又是一頓好打。（阿飛《離別劍》）

以上三例分別表示三類不同的“好V”，它們都表達對V所表事件的評價。這種主觀高程度量級的評價來自于構件“好”的［+主觀高量級］的語義。從中可以看出構件“好”的語義特征對構式整體的語用功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決定作用。雖然，構式語法強調構式的形義錯配，強調整體義的不可推導性（Goldberg 1995），但是在構式實際使用中，構式中的某一或某些構件往往對構式整體的語義和語用功能起到了決定作用。如果將以上談到的構式對構件“好”和V的形式和語義有所要求看作是構式對構件的制約的話，那么這種構件“好”的語義滯留對構式語義和功能的影響可以看作是構件對構式的反制約。劉大為（2010）曾指出，“構式義并不總是編碼在全部的構成成分上，很多情況下它只決定于部分成分的使用，只要這些成分保留著，構式義也就能維系著”。我們談論的“好V”就恰恰體現出了構式義編碼在部分構件上。從生成語法的角度看“好”是核心成分，V與“好”的融合是V由于核心成分移位而被“好”所吸附的結果，因此“好V”語義的重心仍然是在“好”的身上。（熊仲儒 2011）雷冬平、胡麗珍（2013）也認為 “好V”中，“好”具有語義核心性，作為核心的形容詞“好”成分可以統(tǒng)制動詞V，“好V”結構保持了“好”的范疇標記，具有形容詞性。由此看，“好V”句法和語義特征大多是由構件“好”所決定的，只要把握了“好”的句法和語義特征，對“好V”的語義和功能就會有大致的推測。

精致的還原主義認為，句式中總有一個起到框架作用的成分（如作為核心的動詞或類似動結式這樣的結構），任何句式都具有還原性，句式的產生有一個結構調整和功能擴展的過程。［5］（施春宏 2018）以往的構式研究，大都強調構式對構件的影響和制約以及構式整體的浮現義，但是對構件的反制約關注不夠。構式雖然有凌駕于構件義之上的浮現義，［6］但是其浮現義的產生并不是無據可循的，通過精致的還原可以發(fā)現浮現義大都是根據構件的語義抽象引申而來，很多時候引申義背后的原型義依然清晰可見，反映在形式上就體現為構件義對構式義有直接的決定作用，所以在構式研究中，我們不應該只關注整體浮現義，還應對構件義及其構件義在構式義中的反映和呈現形式進行梳理和還原，這樣才能對構式的產生和擴展有更好地理解。

四、 “好V”生成和擴展機制

“好V”的生成和擴展受到壓制和類推等機制的影響。

（一） 壓制

有壓制必定有凸顯。此處的壓制包括構式壓制和詞匯壓制。

1. 構式壓制和詞匯壓制

王寅（2009）曾指出“詞匯與構式的關系，猶如液體和容器間的關系，……當我們把詞匯‘裝入’某特定的構式之中時，詞語必然要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構式整體的影響”。詞匯的生成必定會受到構式壓制的影響。這表現在詞匯進入構式后，有時會舍棄原有的特征，而迎合構式的要求，發(fā)生去范疇化和再范疇化。宋作艷（2019）曾指出，構式擴張其中之一就是通過構式壓制吸引更多的邊緣形式，導致構式實例多樣化。但是我們在承認構式對詞匯壓制的同時，也要意識到有時構式中的某個詞匯可能對構式整體起到了主導作用，這時就會產生詞匯壓制，即構式整體義會被個別起主導的詞匯負載。例如“好V”構式中，詞匯“好”就在構式生成和擴展中起到了主導作用，負載了主要的構式義。這使得圖式性構式“好V”盡管是從實體構式中抽象出的，但也不至于意義完全不可預測，因為源于實體構式的詞匯構式會抽象出眾多實體構式的共同語義特征，這個抽象的構式作為一個可推導性的框架結構，會保留構式中其核心作用的構件（大部分是構式中的常項），形成一定的模式化。這種模式化的表達既表現出構式對進入的具體實體有一定的要求，也體現了核心構件對整體構式義的制約作用，是構式壓制和詞匯壓制相結合的產物。

2. 凸顯

有壓制必定有凸顯。構式“好V”的形成是在壓制基礎上的凸顯，言者有意在凸顯“好”的特征，壓制V的語義，這體現在進入“好V”的V大多具有程度上的可量化性。不具有可量化的V很難進入該構式。從另一個方面來說，詞匯壓制就是一種詞匯凸顯。在新產生的“好V”類實體構例中，“好”的詞匯義對整體構式義起到了核心作用，新產生的實體構例都體現出“主觀程度高”的語義特征，這是構式凸顯的結果。在構式中對構式義起主導作用的構件就是構式所凸顯的成分。凸顯體現出了言者看待問題的視角，凸顯表達出言者對受凸顯的方面的顯著性認知，而忽略了其他特征。這是一種有意識、有目的的認知過程，是信息焦點的一種認知表達方式，最終要服務于自己的表達意圖。

（二） 類推

“好V”類表達式的產生和擴展還受到外部類推的影響。漢語中“好”做形容詞常用來修飾名詞，隨著用法的擴展，名詞會擴展到動詞。根據張定、丁海燕（2009），“好V”的用法最早出現在六朝時期的《齊民要術》中，由“好N”到“好V”的擴展是受類推的影響，以至于“好V”中的V都具有N的語義特征。這說明類推之前的“好N”已然形成了一個可供替換的語法槽，只要是表達名詞性語義的形式都可進入這個語法槽。即便是動詞形式，如果能夠抽象出名詞性語義，當然也可以進入此結構。通過“好”的語法化歷程，我們可以推測，較早進入“好V”的V應該是一些與生活密切相關的動詞，如可以表達名詞義的“看”“聽”“吃”“喝”類動詞，進而類推到其他動詞。隨著一些“好V”使用的頻率不同，很多較早進入“好V”的結構都凝固成詞，而大部分后起的“好V”詞匯化程度仍較低。

在類推過程中，可以明顯感覺到轉喻機制在發(fā)揮作用，特別是一些動詞進入“好V”后會發(fā)生轉喻，例如“好吃”中的“吃”表示的是“吃的對象”，“好喝”中的“喝”表示的是“喝的對象”，“好看”中的“看”表示的是“看的結果”。由此看，“好”是通過激活V的認知框架來進行轉喻的。Langacker（1993）認為，轉喻詞語所表達的實體往往是認知上凸顯的實體，它作為認知參照點觸及其他不那么凸顯的實體，從而激活目標概念實體。“好V”就是通過評判具體可感的動作來激活事物所具有的較為抽象的性質。（引自雷冬平，胡麗珍 2013）新形式的產生既源于抽象的構式，也源于典型實例的類推，類推的前提是圖式構式的詞法化。只有在原型實體構例的基礎上提取出抽象的詞法框架，才可以依據該圖式進行相應的類推。由此看，類推前圖式構式就已然形成，類推不會改變圖式的規(guī)則，只是對實體構例的擴展，其作用只是將圖式規(guī)則擴展到更大的語境范圍而已。

漢語新詞語的產生和擴展，大都依賴于類推，漢語中大量存在可供填充和替換的類似結構槽的詞語模。（李宇明 1999）這種詞語模形成的框架結構從構式的角度來說就是一個個圖式，這些圖式可以進行無限的擴展，雖然在擴展過程中會有一些形式上不規(guī)則的實體填充進圖式，會在保留原型特征的情況下出現對典型用法的突破和規(guī)則的偏離，構式整體會對這種不規(guī)則現象進行調試，使得這種偏離始終在被允許的范圍內，這體現出了語言在一定范圍內的“容錯”機制。如果偏離的程度超出了原構式所能接受的范圍，就會產生對原型的突破，產生構式變異，重新發(fā)生構式化形成新的構式。

五、 結 語

本文討論了漢語中構式“好V”的分類、特征以及形成機制。漢語中“好V”具有構式化的傾向，包含了同形的詞匯構式和語法構式。根據“好”的語義不同可將“好V”分為三類，通過三類實體構式抽象出的共同的語義為［+主觀高程度評價］義?！昂肰”構式中構件“好”具有主觀高程度義，V具有指稱性和單音節(jié)傾向?！昂肰”中構件“好”的語義對整體構式義起到決定作用。在“好V”生成和擴展過程中，壓制和類推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一般認為，能產性和詞匯化是相沖突的（Bauer amp; Huddleston 2002；楊黎黎 2017），詞匯化程度越高，組成成分結合得越緊密，其能產性也越低。所以在“好V”構式中，除第一類中已成詞的“好看”“好說”“好聽”“好玩”“好笑”等能產性較低外，剩余的詞匯化程度較低的“好V”具有較高的能產性。高能產性的背后是一種語義的泛化，在“好”保留越來越少的原有語義特征的情況下，不斷將越來越多的對象納入自己的修飾范圍。當然，高能產性也說明了其使用的高頻率性?！昂肰”以其簡潔的表達和固定的構式義滿足了使用者以最少的語言形式追求最大表述效果的訴求，因而在高頻使用中不斷擴展，語義不斷泛化。

附 注

［1］ 本文所討論的“好V”一般是指“好”與V相連并修飾V的情況，其詞性為形容詞或副詞，其中的“好”讀音為“hǎo”，用作動詞起支配作用的“好”以及表“喜愛”義講的“hào”由于與其后動詞的結合較弱，它們各自的獨立性較強，因而不在本文考察之列。

［2］ 本文語料來自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以下簡稱“BCC語料庫”），凡所引用例子皆標明出處。

［3］ “好”作“容易”義講時，有學者認為其詞性為助動詞，如許丕華（1996），李晉霞（2005），馬慶株（2005），張定、丁海燕（2009）等。我們將“容易”義的“好”歸為形容詞時參考了《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和呂叔湘（1999）的標注方法。不管此處的“好”語法性質如何，其后都與動詞相連。

［4］ 此處的“好說”是指“容易說”，而后文“好說2”是指“好好地說”“說了很長時間”的意思。

［5］ 所謂的“精致”，就是注重對各種現象賴以出現的具體條件的分析，通過對成分及其關系的分析來有效說明還原的可能性以及可能性變?yōu)楝F實性的條件。努力地把研究對象還原為簡單的結構成分或過程，從而有層次地揭示其構造的規(guī)律和系統(tǒng)。（施春宏 2018）

［6］ 此處所談到的構式一般指具有“不可推導性”的構式，如果按照劉大為（2010）的分類，此處的構式主要指修辭構式，當然，語言中還有一些可推導性的語法構式（劉大為 2010；Goldberg 2006），在這些“可推導性”的構式中可以明顯感覺到構件義對構式義的制約和影響，這是毋庸置疑的。我們所關注的主要是“不可推導性”構式中構件的反制約。

參考文獻

1. 董秀芳.跨層結構的形成與語言系統(tǒng)的調整. 河北師范大學學報，1997（3）.

2. 馮勝利.論漢語的“韻律詞”.中國社會科學，1996（1）.

3. 古川裕.詞法和句法之間的互動及接口——以“可怕/怕人”和“好吃/難吃”等句法詞為例.第二屆肯特崗國際漢語語言學圓桌會議論文，新加坡國立大學，2002.

4. 姜夢，崔宰榮.“好+V”的詞匯化考察——以“好看”“好聽”“好笑”為例. //俞理明，雷漢卿主編.漢語史研究集刊（第三十五輯）.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8.

5. 雷冬平，胡麗珍.“NP+好V”構式的認知機制與動態(tài)演變研究.世界漢語教學，2013（4）.

6. 李晉霞.“好”的語法化與主觀性.世界漢語教學，2005（1）.

7. 李宇明.詞語模. //邢福義主編.漢語語法特點面面觀.北京：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1999.

8. 劉大為.從語法構式到修辭構式（上）.當代修辭學，2010（3）.

9. 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257.

10. 馬慶株.漢語動詞和動詞性結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62.

11. 施春宏.形式和意義互動的句式系統(tǒng)研究——互動構式語法探索.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457.

12. 宋作艷.從詞匯構式化看A1A2A3的詞匯化與詞法化.世界漢語教學，2019（2）.

13. 王洪君.漢語非線性音系學（增訂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264-276.

14. 王寅.構式壓制、詞匯壓制和慣性壓制.外語與外語教學，2009（12）.

15. 熊仲儒.“NP+好V”的句法分析.當代語言學，2011（1）.

16. 許丕華.“好V”式討論.沈陽師范學院學報，1996（1）.

17. 楊黎黎.兩種不同的詞匯構式化的結果——以“免X”和“難X”為例.語言教學與研究，2017（2）.

18. 張定，丁海燕.助動詞“好”的語法化及相關詞匯化現象.語言教學與研究，2009（5）.

19. 鄭懷德.“好+動”. //中國語文雜志社編.語法研究和探索（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

20. 鄭懷德，孟慶海編.漢語形容詞用法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64.

21.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

22. Bauer L，Huddleston R. Lexical Word-formation. //Huddleston R，Pullum G K.（eds.）The Cambridge Grammar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1621-1722.

23. Booij G. Construction Morphology and the Lexicon. //Montermini F，Boyé G，Hathout N.（eds.）Selected Proceedings of the 5th Décembrettes：Morphology in Toulouse. Somerville：Cascadilla Press，2007：34-44.

24. Goldberg A. Constructions：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4，5，31.

25. Goldberg A. Constructions at Work-The Nature of Generalization in Language.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5.

26. Langacker R W. Reference-point Construction. Cognitive Linguistics，1993（4）：28-46.

27. Traugott E C，Trousdale G. Constructionalization and Constructional Changes.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22.

（浙江工商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杭州 310018）

（責任編輯 劉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