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聊”的“閑談”義有兩種可能的來源:來自元明時期的詞語“撩嘴”,或是來自滿語表示“談論”義的動詞leolembi。表示“閑談”義的“聊”從晚清民國時期開始在口語中逐漸替代了“談”。
關(guān)鍵詞 “聊” “閑談”義 滿語 北京話 同義詞競爭
一、 引 言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將“聊”分為聊1和聊2:
聊1 ①〈書〉依賴;憑借:~賴" 民不~生。②〈書〉姑且:~以自慰" ~備一格。③〈書〉略微:~表寸心。④姓。
聊2 〈口〉閑談:閑~" ~天兒;咱們~~。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將“聊”分為兩個詞表明“閑談”義的“聊”在語義上與“聊”的其他義項相差較大?!稘h語大詞典》對“聊”的釋義增加了三項:耳鳴;愿意,快樂;恐懼貌。但此三項語義一則在文獻中用例較少,二則與“閑談”義差別較大,“聊”的“閑談”義很難從這些語義中引申而出。
“聊”的“閑談”義大致產(chǎn)生于清末民國時期,劉興忠(2013)認為“閑談”義受組合同化[1]機制的影響而產(chǎn)生:“在古代漢語(包括古白話)中,其最為常見的用例是‘聊’字位于謂語動詞之前,充當狀語,有‘姑且,略微,絲毫’等意義……正是在這種獨具特點的結(jié)構(gòu)式以及特定的語義語境中,整個結(jié)構(gòu)式‘姑且談談、略微述說’的語義逐漸向‘聊’字傾斜,使之漸漸獲得了整個結(jié)構(gòu)式所要表達的語義?!钡傲摹钡拈e談義其實較難通過組合同化的機制產(chǎn)生,原因有二:第一,組合同化要想起作用,需要該詞長期出現(xiàn)在某一特定組合當中,且有較高的頻率。(朱城 2000;徐之明 2001;董志翹 2009;李乃東 2018等)“聊”表示“稍微,姑且”時,雖如劉文所說,常和具有“表達”義的動詞共用,如“聊伸、聊申、聊說、聊述、聊吐、聊陳、聊敘、聊談”,但以上組合無一是長期使用、頻率較高的固定搭配。我們檢索了清代白話語料中表示“稍微,姑且”義的“聊”后加動詞的例句,共得到102例,其組合主要有:聊表(23)、聊作(10)、聊備(5)、聊當(5)、聊試(4)、聊助(4)、聊充(3)、聊伸(申)(4)等。其中具有“表達”義且使用頻率較高的只有“聊表”,但它表示的主要是“內(nèi)心表達”,而非“言語口頭表達”。因此從固化程度來看,“聊”的“閑談”義不足以從中產(chǎn)生。第二,“聊+V”的后面一般要加賓語,例如:
(1) 卑職是個窮小守備,實難孝敬,只好奉敬三杯美酒,聊表微忱,且暫屈一宵如何?(清西湖居士《狄青演義》)
(2) 你看海恩人的鞋子也穿破了,我意欲親做一雙送他,聊表我們的心,以為報恩之意。不知可否?(清佚名《海公大小紅袍全傳》)
(3) 少鏢頭初次到敝山寨,無物可贈,權(quán)將此物贈與少鏢頭,聊表微意。(清張杰鑫《三俠劍》)
但表示“閑談”義的“聊”在最初的語料中是不帶賓語的,即使在現(xiàn)代漢語中“聊”要想帶賓語,往往也需要重疊,或在后面加類似“一下”這樣的補語。若“閑談”義來自“聊+V”的組合同化,那么“聊”后應該以帶賓語為常式。從這一點來說,“聊”的“閑談”義也很難產(chǎn)生于組合同化。
除了劉興忠(2013)以外,目前還未發(fā)現(xiàn)其他討論“聊”的“閑談”義的文獻。本文首先提出兩種假設解釋“聊”之“閑談”義的來源,然后討論表示“閑談”義時“聊”對“談”的替換。
二、 “聊”表示“閑談”義的來源
(一) 假設一:來自表示“閑談”義的“撩(料)嘴”
元代時,“料嘴”可以表示“斗嘴,胡扯”,《漢語大詞典》指出“料”通“撩”。例句如:
(4) (王安道云)他也曾看書么?(正末唱)學料嘴不讀書。(元無名氏《全元雜劇·朱太守風雪漁樵記》)
(5) (凈云)你則是個撞席的饞嘴,怎么敢叫劉弘?要討我打你。(正末唱)我這里道姓呼名,他那里嗑牙料嘴。(元王子一《全元雜劇·劉晨阮肇誤入桃源》)
(6) 佛印從來快開劈,蘇軾特來閑料嘴。(元吳昌齡《全元雜劇·花間四友東坡夢》)
(7) 誰與你挑唇料嘴,辨別個誰是誰非?(元無名氏《全元雜劇·都孔目風雨還牢末》)
明代語料多寫作“撩嘴”“撩口”或“撩牙”,例如:
(8) 乍聽得與乍見時,也有個嗔怪的意思,漸漸習熟,也便嗑牙撩嘴。(明陸人龍《崢霄館評定通俗演義型世言》)
(9) 只你客邊放正經(jīng)些,主人家女兒切不可去打牙撩嘴,惹出口面,須不像樣。(同上)
(10) 年紀二十二三,有五六分顏色,掙得一副老臉,催修理,要讓租,每常撩口。(同上)
(11) 時時做出妖嬈態(tài)度,與客人嗑牙撩嘴,甚是不堪。(同上)
(12) 中間放這著個蓼兒洼,明助著番家打漢家。通事中間,撥嘴撩牙。(明湯顯祖《牡丹亭·圍釋》)
(13) 錦心繡腹,宣揚《老子》經(jīng)文,發(fā)科打諢,不離機鋒;課嘴撩牙,長存道眼。(明陶宗儀《輟耕錄·連枝秀》)
“撩(料)嘴”既可以單獨使用,如例(4)、例(6),或說成“撩口”“撩牙”,如例(10),也常前加“嗑(課)牙”“打牙”“挑唇”“撥嘴”這樣的詞構(gòu)成一個四字短語,如例(5)、例(7)—例(9)、例(11)—例(13)。不論單用還是組合成四字短語,都有“斗嘴,閑扯”的意思。
“撩”本身有“掀開,揭起”的意思,“撩嘴”“撩口”可能由“張開嘴”轉(zhuǎn)指“說話,閑談”。同時“撩”還有“招惹、挑逗”的之義,于是便在“閑談”義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隨意,不正經(jīng)”的語義色彩。
清代文獻中“撩嘴”幾乎都用在四字短語當中,如:
(14) 奶媽子抱著桂哥兒哄他玩笑,秋紋、麝月在一旁撅著嘴生一會子的氣,又打牙撩嘴的奚落一會子。(清秦子忱《續(xù)紅樓夢》)
(15) 免得他成日家流蕩,和丫頭們打牙撩嘴兒的。(同上)
(16) 聶氏道:“撩牙撥嘴,亦非大家風范,下次切要斟酌。”(清清溪道人《禪真后史》)
(17) 時常對著那小子瞟眉撂眼,犯嘴撩牙,做出那些假笑真顰的浪態(tài)。(清曹去晶《姑妄言》)
(18) 他背了母親的眼,就皮著臉同這丫頭打牙撩嘴的頑戲。(同上)
在元明清的例句中,均為“撩嘴”作為一個詞整體表示“閑談,斗嘴”,并未見到“撩”單獨表示“閑談”義的例子。根據(jù)《漢語大詞典》,與“撩嘴”經(jīng)常連用的“嗑牙”也有“多嘴,閑談,斗嘴”之義,而其中的“嗑”自身也有“閑談”義。例如:
(19) 休來這里閑嗑,俺奶奶知道罵我。(元佚名《玉抱肚》)
(20) 相識每嗑,推不動花磨。朱顏去了,還再來么?(元張可久《燕引雛·有感》)“磕牙”與“撩嘴”相互對應,而“撩嘴”又常寫作“撩牙”,那么“撩”便有可能通過類推產(chǎn)生“閑談”義:
磕牙(表“閑談”)= 撩嘴/撩牙(表“閑談”)
嗑(表“閑談”)→ 撩(表“閑談”)
另外,“撩”有“挑逗、招惹”的意思,挑逗在言語上的表現(xiàn)可以是“閑談”。為了將言語的“撩”與其他方面的“撩”區(qū)別開,需要找另外一個詞替代。而“聊”與“撩”同音,后者便有可能在書面上替代前者,也獲得“閑談”義。民國時期,有不少表示“閑談”義的“l(fā)iɑo”也寫作“撩”,例如:
(21) 就這樣坐著瞎撩嗎?總得找一件事做一做才好。(《益世報》1927-12-24)
(22) 為什么不約幾個朋友在家里閑撩一番?(《中國晚報》1947-11-23)
(23) 這事發(fā)生在昨天下午,我在家里閑得不耐煩了,就去到一位老朋友家去撩天。(《華北日報》1934-09-24)
在這樣的假設下,“聊”“閑談”義的產(chǎn)生是書面上對“撩”替代的結(jié)果。而“撩”的“閑談”義最初源自“撩(料)嘴”,由于經(jīng)常與“嗑牙”連用,受到“嗑”表“閑談”義的影響,也類推出“閑談”義。
(二) 假設二:來自滿語中表“談論”義的詞干leole-表“閑談”義的“聊”早期的用例幾乎都出現(xiàn)在北京的報刊上,例如:
(24) 可謂瞎聊。(《淺說日日新聞畫報》1909-09-03)
(25) 足聊一氣。(《淺說日日新聞畫報》1909-11-13)
(26) 隨便一聊。(《京華新報》1914-02-08)
《淺說日日新聞畫報》和《京華新報》都是發(fā)行于北京的報紙,例(24)、例(25)均為文章標題,正文是用白話寫成的日常故事。這兩例也是我們能找到的最早表示“閑談”義的“聊”。在中國歷史文獻總庫——近代報紙數(shù)據(jù)庫及East View晚清和民國時期中文報紙集中檢索“聊天”一詞,檢索時間至1930年,共檢索到24例,其中《實報》(北京)17例、《益世報》(北京)6例、《新天津》(天津)1例,例如:
(27) 樓上有二人在彼喝茶,正在聊天之際,忽有某處偵探并該場巡警等蹬樓撲奔該二人。(《益世報》1918-04-15)
(28) 任爺沒事的時候兒,常找子修聊天兒。(《益世報》1919-12-23)
(29) 爐傍聊天。(《新天津》1930-11-13)
(30) 所以有時因為聊天說笑話太過火,就容易起沖突。(《實報》1929-01-28)
以上語料表明“閑談”義的“聊”首先出現(xiàn)在北京地區(qū),最初作為北京方言被使用。這讓我們猜測“聊”的這個義項可能來自與滿語的接觸。滿人作為清朝的統(tǒng)治階級,其使用的滿語深刻地影響了北京話。太田辰夫、陳曉(2013)指出:“清代北京話與明代北京話相比存在斷層。這可能是因為清朝占領(lǐng)北京城以后,使得北京內(nèi)城的居民搬遷至外城,而旗人進入內(nèi)城,他們的語言即成為標準語。”竹越孝(2015)指出清代公文的正文一般先以滿文寫成,然后以漢語作為副文,乾隆之前的重要文書主要以滿文發(fā)布,乾隆之后隨著滿族被漢化,母語變?yōu)闈h語,于是清政府出版了各種滿漢詞典和教材供滿人學習。由于許多滿人是滿漢雙語者,因此在使用漢語時多少會受到滿語的影響。
在滿語中,leolembi表示“談論”義,leole-是詞干部分,-mbi是動詞原形的詞綴,在需要表達其他語法意義的時候,可以通過改變詞綴來實現(xiàn)。例如在動詞詞干后添加re、ra、ro可以表示動詞的一般將來時??疾鞚M漢合璧文獻《清文啟蒙》和《清文指要》,可以發(fā)現(xiàn)在使用動詞的leole-時,所對應的漢語翻譯均表示“談論”,例如:
(31) majige leoleme teceki.
坐著敘談一敘談。(舞格《清文啟蒙》)
(32) emdubei sula gisun be leolerede.
侭著敘談閑話。(同上)
(33) sini sargan be uttu tuttu seme leoleci.
怎長怎短議論你的女人的時候。(富俊《清文指要》)
(34) gucuse gemu simbe leolehe be tuwaci.
看起朋友們?nèi)h論你的來。(同上)
(35) gūnici. amcatambi seme leolere niyalma akū dere.
想來沒有說不該當?shù)牧T。(同上)
(36) jing amtanggai leoleme bi.
正有滋有味的議論呢。(同上)
Leole-所表示的“談論”屬于“閑談”義而不是正式的“議論”義,例(31)、例(32)表現(xiàn)最為明顯,漢語對應的翻譯分別為“敘談一敘談”和“敘談”。至于更加正式的“議論”義,滿語則用hebe?embi來表示,例如:
(37) age si minde hebe?embikai.
阿哥你合我商量來了。(富俊《清文指要》)
(38) hanci de hebe?erakū. ainame uthai salifi lashalaci ombini.
不和近的商量使得。(《滿漢成語對待》)
Leole-的發(fā)音為[le?:le],leo的發(fā)音與“聊”相近,再加上leole-本身具有“談論”義,因此有可能成為“聊”字“閑談”義的來源。至于leole-為什么在上述語料中沒有對譯成“聊”,主要是因為《清文啟蒙》和《清文指要》的成書時間較早,前者為雍正八年(1730)序,后者為乾隆五十四年(1789)序,而“聊”的“閑談”義在清末民國時期才出現(xiàn)。
另外,表“閑談”義的“聊”出現(xiàn)以后,其使用和搭配上與“談”十分一致。例如:
(39) 大眾一面談天,一面吃喝。(清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
(40) 法真就陪著子光在屋里瞎聊天。(《實報》1931-09-02)
(41) 縣官除辦公事有閑暇之時,必來與公子閑談。(清石玉昆《三俠五義》)
(42) 當父母勿負燈光,不要閑聊打牌,應教給孩子們作人的方法。(《大同報》1940-02-15)
(43) 這里莊大老爺便差人拿片子到城外去請文大老爺,說是東西查到,請他進城談談。(清李寶嘉《官場現(xiàn)行記》)
(44) 聊遣無聊且聊聊。(《大風報》1932-01-11)
(45) 瞎談了半日,多分相爺、太太們還光光的餓著,我只顧說話了,真?zhèn)€該死該打。(清西泠野樵《繪芳錄紅閨春夢》)
(46) 老西說道:“我們瞎聊,誰知道你追風不追風,追屁不追屁呢?”(清張杰鑫《三俠劍》)
焦紫纖(2022)指出清代表示“聊天”的詞語有“扳話、扳談、扯拉、閑嗑牙、打牙”。但這些詞語或其中的語素沒有一個像“聊”一樣在搭配上與“談”形成整齊的對應關(guān)系。若假設“聊”是leole-的對音,則這一現(xiàn)象便容易解釋。由于leole-的意思與“談”相對應,因此當滿漢雙語者直接用leole-表達“閑談”義的時候,leole-的搭配便會與“談”類似。當把leole-在書面寫作“聊”的時候,就形成了“聊”與“談”的對應關(guān)系。
三、 “聊”與“談”的競爭與分工
“聊”的“閑談”義產(chǎn)生以后,由于與“談”同樣是單音節(jié)的“交談”義動詞,在搭配上相近,于是與“談”形成了競爭與分工的關(guān)系。下文將分清末民初和當代兩個時期探討“聊”與“談”的差異。
(一) 清末民初語料中的“聊”與“談”
清末民初是中國社會的動蕩時期,這一時期也產(chǎn)生了許多白話小說作品,有許多都以報刊連載的形式發(fā)表。我們以王洪君、郭銳、劉云主編的“早期北京話珍本典籍校釋與研究叢書”中收錄的“清末民初京味兒小說書系”為依據(jù),選取了《新鮮滋味》《過新年》《講演聊齋》《花鞋老成》《評講聊齋》五部小說作為語料來源。檢索出表示“交談”義的“聊”與“談”的所有語料,從二者搭配的方式狀語、補語、賓語和作為語素構(gòu)成詞四個方面進行考察和對比。統(tǒng)計結(jié)果見表1:
如表1所示,清末民初語料中共檢索到67例“聊”和354例“談”,比例約為1∶5。帶方式狀語方面:共有36例“聊”前加方式狀語,主要為“瞎”(28)、“胡”(4)、“海”(1)、“苦”(1)、“慢”(1)、“窮”(1);共有85例“談”前加方式狀語,主要為“閑”(28)、“細”(12)、“高”(8)、“面”(5)、“清”(5)、“痛”(5)、“深”(2)、“妄”(2)等。所修飾的方式狀語不同,表明 “聊”與“談”的語義色彩不同?!傲摹鼻暗姆绞綘钫Z表現(xiàn)出非正式、粗俗的特點,而“談”則偏中性、高雅,既有非正式的“閑談、清談”,又有正式的“高談、深談”。例句如:
(47) 有錢的人家兒,專講迷信,沒事愛聽他瞎聊。(亦我《過新年》)
(48) 這天,薛昆生在本村鄉(xiāng)塾附學去,老夫妻二位坐在上房閑談。(湛引銘《講演聊齋》)
帶補語和賓語方面:有6例“聊”帶補語,主要為“了會兒(子)”(4)、“了一場”(1),只有1例帶了賓語,為“這些個”;有73例“談”帶補語,主要為“了會子”(12)、“起……(來)”(20)、“到……”(16)、“得……”(2)等,有60例帶賓語,主要為“了幾句(閑話)”“理學”“文藝”等名詞或數(shù)量名詞短語。對比來看,“談”帶補語和賓語的能力大大強于“聊”,這反映出“談”的句法搭配能力更強,使用更自由,及物性也更強?!傲摹庇捎趧偝霈F(xiàn)不久,句法能力受限。例句如:
(49) 你再坐一會兒,咱們再聊一會兒行不行?(損公《新鮮滋味》)
(50) 三個人一面喝著,一面談起賭錢的事來。(湛引銘《講演聊齋》)
充當語素方面:“聊”有3例,均用于“聊天兒”;“談”有71例,主要為“談話”(36)、“談心”(11)、“談論”(6)、“交談”(6)、“攀談”(2)等。可見“談”作為語素出現(xiàn)的情況多于“聊”。一個詞作為語素構(gòu)成新詞往往要經(jīng)歷從短語到詞的詞匯化過程,“談”產(chǎn)生的時間較早,自然充當語素的情況多于“聊”,這也表明其搭配能力較強。
在清末民初的語料中,“聊”和“談”的使用情況顯示出明顯的差異?!傲摹痹谶@一時期多用于非正式場合,常與帶有隨意或輕浮色彩的狀語搭配,如“瞎聊”“胡聊”,這反映了當時社會對“聊”的認知傾向于非正式的交流。相比之下,“談”的使用更為廣泛,不僅出現(xiàn)在非正式的語境中,如“閑談”,也用于更正式的場合,如“高談”“深談”,顯示出“談”在語言中的多功能性和適應性。
(二) 當代語料中的“聊”與“談”
當代語料中我們主要考察王朔的小說,依舊對比二者帶方式狀語、補語、賓語和作為語素構(gòu)成詞的情況。統(tǒng)計結(jié)果見表2:
如表2所示,當代語料中共檢索到252例“聊”和463例“談”,比例約為1∶2,這比清末民初1∶5的比例要縮小不少。帶方式狀語方面:45例“聊”帶方式狀語,例如“閑”(5)、“好好”(7)、“隨便”(2)等,有不少狀語后接“地”修飾“聊”,如“東家長、西家短地”“有說有笑地”“從容、饒有興趣地”等。46例“談”帶方式狀語,例如“好好”(10)、“面”(4)、“長”(3)、“懇”(1)等,帶“地”的狀語如“推心置腹地”“起勁地”“嚴肅地”等。由此可見,“聊”依然有非正式的語義特點,但已沒有了粗鄙的語義色彩;“閑談”在清末民初是常見的短語,但在當代語料中僅見到1例,這表明“談”基本脫去了非正式的語義色彩,轉(zhuǎn)而表達更加正式的語義色彩。
帶補語和賓語方面:73例“聊”可以帶補語,主要包括由“得”“個”做標記的狀態(tài)補語(17),趨向補語“起(來)”(11),結(jié)果補語“上”(5)、“完”(1)、“夠”(1)、“到”(4)和時間補語“會兒”(10)、“半天”(4)等。帶賓語的“聊”有21例,主要為“什么”(7)、“兩(幾)句”(6)這種非特指的賓語。“談”有66例帶補語,與“聊”所帶補語的類型基本相同,只有“談不上”這樣的趨向補語較為特殊。“談”有57例帶賓語,包括疑問代詞“什么”,無指成分“生意”“正事”“書”“人道主義”“工作”,非特指成分“一些事”“一個問題”及定指成分“這個事”“你的問題”“這個話題”等。由此可以看出,與晚清民初相比,“聊”帶補語和賓語的能力得到了提升,其帶補語的能力已經(jīng)和“談”基本相同,但帶賓語的能力仍弱于“談”:“聊”只能帶有限的幾個非特指賓語,而“談”帶賓語的類型多于“聊”,表明“談”的及物性依然高于“聊”。
充當語素方面:“聊”有66例充當語素,65例都是“聊天”,1例是“聊閑篇”;“談”有171例充當語素,包括“談話”(50)、“交談”(40)、“談戀愛”(23)、“談笑”(20)、“談論”(9)等?!傲摹背洚斦Z素的能力依然比較有限,但“聊天”一詞的固化程度顯然已經(jīng)相當高。而“談”作為語素構(gòu)成的詞似乎也并沒有比清末民初增加多少。
進入當代,我們觀察到“聊”的使用頻率有顯著提升,與“談”的競爭更為激烈。在當代語料中,“聊”不再局限于非正式場合,而是擴展到了更多的交流場景,如“好好聊”“隨便聊聊”,這表明“聊”的語義范圍正在擴大,其句法能力也得到了增強。同時,“談”的使用則趨向于更加正式和專業(yè)的場景,如“面談”“長談”。
分析“聊”和“談”的競爭結(jié)果,我們可以看到兩個詞在語言使用中的分工和互補?!傲摹敝饾u從非正式的閑聊向更廣泛的交流場景擴展,而“談”則更多地被用于表達正式的交談和討論。這種分工可能是社會文化變遷和交際需求變化的反映,也體現(xiàn)了語言的適應性和動態(tài)性。此外,我們還可以看到,“聊”作為語素的能力雖然有限,但“聊天”這一固定搭配的使用已經(jīng)非常普遍,這表明“聊”在某些語境中已經(jīng)詞匯化,成為特定交流形式的專有表達。而“談”則繼續(xù)保持其作為語素的多樣性和靈活性,構(gòu)成了一系列與交流相關(guān)的復合詞,如“談話”“交談”“談戀愛”等,這進一步鞏固了“談”在語言中的核心地位。
四、 結(jié) 語
“聊”的“閑談”義產(chǎn)生于清末民初,由于“聊”的“閑談”義與“聊”原本的幾個義項幾乎沒有聯(lián)系,因此很難用詞義引申的角度做出合理解釋。本文雖然提出了兩條假設解釋“聊”“閑談”來源,但關(guān)于該義究竟是如何產(chǎn)生的,仍值得進一步探討。另外,為何“聊”在產(chǎn)生“閑談”義以后會在短短的幾十年內(nèi)迅速發(fā)展,以致和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兩千多年的“談”產(chǎn)生競爭關(guān)系?筆者認為,一是“聊”與“談”的句法功能類似,在使用上沒有陌生感;二則是在近代的報刊中,曾有大量文章針對國人“無聊”的心理進行探討。“無聊”是一種對人和事提不起興趣而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而“閑談”則是在無聊的境遇下的一種常見行為??梢哉f“無聊”與“聊”有著相似的語義色彩。隨著“無聊”一詞的大量使用,人們便會在心理上對“聊”形成一種類似的語義情感,這一心理因素可能是促成表“閑談”義的“聊”大量使用的原因之一。
附 注
[1] 組合同化是詞義演變的一種機制,張博(1999)對該機制有詳細論述。此外,伍鐵平(1984)將該機制稱為“組合感染”,朱慶之(1992)稱之為“詞義沾染”,均是描述同一種詞義衍生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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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 上海 200234)
(責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