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玉子在電話那頭點燃了一根煙。第一口她吞吐得很慢,朝著天空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我在你家樓下。然后她說。
下雨了,窗戶上的塵跡突然失控地扭動起來。北京的雨性子怪,時常說來就來,這會讓很多人感到絕望,當然我指的是外地人,我就是外地人。我從出租屋里周可給我買的宜家愛克托石灰色三人沙發(fā)上醒來,看著尚未掛斷的電話,一時恍惚。雨聲從聽筒里穿進穿出,茶幾上放著一杯剛到家時泡的金螺,微波爐里熒弱的光不懷好意地提醒著這個屋子此刻窒息的昏暗和我的肚子尚未進食。
下午五點二十五分,我只在這張沙發(fā)上睡了一刻鐘,事實上就在這一刻鐘的工夫,玉子依然溜進了我的夢里,像小偷一般。夢里的玉子還是兩年前最后一次見她時的模樣,那時車窗里的她被另一只手摟抱著,瘦削的肩骨美麗得讓人憎恨。
我必須承認我有多深刻地記得那份美麗,并且永不打算忘記。所以我啖了一小口已經(jīng)涼了的金螺后對著電話說,我現(xiàn)在不在家。
掛了電話后我仍坐在沙發(fā)上,身體一點兒也動不了。但是我的心臟卻跳得厲害。不止心臟,身體里所有的臟器都在瘋狂地震顫,它們脫離了原來的位置,肆意地扭打在了一起。
我擼擼臉,隨手扯出包里最新一期的《城市印象》樣刊,前前后后地翻。給這家雜志社干攝影快兩年,除了一些既沒藝術也沒技術的商拍,我沒有接過一次還能讓我記得自己是個得獎攝影師的工作。照片散居在這本雜志里容易被忽略的角落,零碎、孤獨,就像這些外地人,在出租屋里捧著一杯不會被續(xù)的、久置而涼的茶,微波爐里是七塊錢一個的便利店三明治,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接到前女友的電話。
“咝——”雜志頁面鋒利,食指尖的血痕不一會兒就顯現(xiàn)出來,隨后積成一塊殷紅,滴落進了茶杯。我分明看見金螺葉順勢在杯底翻滾,把茶湯的顏色攪得更深了。
天壓下來了,就那樣剛好,壓到了我住的這一層。那么遙遠的東西突然間近了,這并沒有讓人感到喜悅,反而更加透不過氣。微波爐里那一簇光持續(xù)茍延殘喘,就像大海上不知道亮了多少天但其實已經(jīng)放棄了求救的信號燈。我倚靠在沙發(fā)背,胃部緊縮,直到門鈴聲猝然響起。
我有一種極為復雜的預感。周可帶隊去上海參加幾個秀場,照理說還要幾天才會回來。當然更不會是送外賣的,和周可同居之后,我就再沒有吃外食的習慣,周可會自己做飯,她說我們外地人想找到家的感覺不容易,只有先把飯放在灶頭上了才可以。
她站在樓道,潔凈的面龐被雨水洗得剔透,一只手往后抄著頭發(fā),另一只手自然地拍上我的肩,笑容疲憊而又好看。她說:就知道你騙我。
是玉子。
有那么一瞬間的工夫我的確感到了眩暈,天知道我多想立刻被這一隅暗黑消融或者被窗外那片雨云吸食出去。
為什么不開燈???
兩年未見的玉子就這樣進了屋,就這樣慣性似的打開了屋子里所有的燈,就這樣換上了周可的拖鞋踢踏踢踏地往里走了。
她胖了。不是因為我是攝影師,對熟悉的輪廓比較敏感,而是因為玉子是個模特,模特多長一兩肉都是犯罪。這是她自己說的。
看來這次她犯的罪可不小。她穿了一件棉麻灰白色微透長裙,七分袖,露出的小腿和小臂在我的屋子里刺眼地晃動。我垂著頭,看見了她那比以前圓潤了一些的腳踝,細嫩的皮膚上雪青色的脈絡讓我的眼睛登時灼燒起來。以前玉子總喜歡在她躺著的時候把腳擱在我的腿上,敷一張面膜,或者點一根煙。這時候我會用手摩挲她后踝的脛骨,到小腿肚再往上,最后探進她寬垮的衣褲里。
現(xiàn)在,她背對著我毫不猶豫地脫去了麻灰色長裙,密實的長發(fā)掙脫出來后隨著頭部的擺動輕掃著光潔的背部。玉子打開了衛(wèi)生間的淋浴,她甚至沒有關門,一刻鐘后,我看見她裹著周可的浴巾出來,然后進房間套上了一件我的T恤。
你把沙發(fā)換了?還是張三人的。玉子把腿盤著坐在沙發(fā)上,她盤著濕漉的頭發(fā),拍打著身邊的位置示意我坐過去。
我拉過一把椅子坐在玉子對面,她身下的沙發(fā)被頭頂?shù)纳錈粽盏脺嘏謰趁?。我突然想起被周可拖著去宜家的那天,這張正在促銷的三人沙發(fā)前一個人都沒有,廣告標語牌上的“為您的身體提供家的承托,起身后不留折痕,能迅速恢復原狀”的字樣迅速吸引了我們。來去那么多人,卻沒人注意到這張沙發(fā),和躺在沙發(fā)上的我和周可。周可說她愿意用1299元的價格換取一些家的感覺,她必須在我的屋子里留下些什么。
唔,換了,周可換的。我說。
玉子前額蓬亂的卷發(fā)蓋到了眉毛,下面是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瞳仁里弧狀的花紋一圈一圈,像杯子里條索緊結的金螺葉。
周可?誰是周可?
金螺葉閃著金光,葉底紅亮,明媚卻不刺目。我身體的某一處地方再一次被她的光刺傷,就像食指尖被雜志頁劃破的那道口子,一點點疼,一點點癢,就一點點。
我突然意識到茶幾上泡著金螺的壺是那樣礙眼,可這時候把它拿開無疑又太刻意。玉子是云南人,金螺就是兩年前和她一起去西雙版納的那次,她帶我去買的。我的舌尖迷戀上了這個味道,當即加了店主的微信。我想,從她剛才進門的那一刻起她就應該聞到了,類似于基因識別之類的原理。
水又沸騰了,泡一壺茶是招待客人必須有的規(guī)矩。我盡量表現(xiàn)得自然,弓著身歸置茶幾上的雜志和其他有藝術感的擺件,給玉子拿了客杯倒上茶之后,我蹺起了二郎腿,還故意滑下了一只拖鞋。
玉子笑了,帶著“哧”的一聲,這讓我羞赧,臉霎時紅了,不知該轉向何處。她總是這樣隨著性子,進進出出都讓人來不及準備,就好像剛才沙發(fā)上那個夢,十五分鐘漫長又逼真,夾著窗外的雨,一遍遍地洗刷著我的大腦,記憶的區(qū)域就這樣重新暴露出來,殘忍的、疼痛的記憶。
其實我不應該這么自然的,重遇任何一個兩年沒見面的故人,都不會這么自然。畢竟我不是玉子,不是模特。周可說的,模特都是空心的,只有一個軀殼,他們展露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取悅別人而已。
你知道我不喝滇紅的。玉子說。她用毛巾輕揉著頭發(fā),然后仔細地揀出落在上面的細絲,一根又一根,看得我心煩,她似乎有些脫發(fā)。
我喝酒。她把掉發(fā)團成一圈扔進垃圾桶又說。
我家沒有酒,戒了。
玉子噘嘴,拿起手機打開外賣軟件,點了幾下屏幕后笑著說,一會兒送到。
我的大腦里出現(xiàn)了一個長相怪譎的生物,它齜牙咧嘴地提示我,玉子的軟件里竟然還存留著這里的地址。
微波爐的提示音又在作怪,我不想去拿里頭那個干癟的羅森三明治,好像我的生活就像這個三明治一樣無味、單調(diào),特別是在玉子面前。她露著大半截的腿,手臂稍往上去我就能毫不費力地看到她已略有肉感的臀部。她趿著拖鞋,拆開包裝袋把三明治往嘴里送,然后又坐回了沙發(fā)上,舔著拇指上不小心沾到的沙拉醬。
玉子俯過身子,領口里的光景隱隱現(xiàn)現(xiàn),她把舉著的三明治放在我的嘴邊,彎起月牙似的眉眼,秋水般蕩漾。
夠了!
我受夠了她這種作無所謂狀的、假裝熟絡的狎昵,就是假裝!模特都善于假裝!顯得我像是很被動,像是很蠢,像是還依然愛著她!我當然沒有繼續(xù)愛著她,兩年,足夠跟一段稱不上美好的過去分道揚鑣。我現(xiàn)在愛的人是周可,我憤恨地看了眼桌邊柜上相框里的照片,是周可。
你來找我到底要干什么?
我揚起的手打掉了玉子手里的三明治。很明顯她愣了一下,嘴角抽動了,眼里黯淡了許多,但就一晃眼的工夫,她又笑開了,甚至抻著腰半躺在沙發(fā)上,腳指頭神經(jīng)質(zhì)地亂動。她用手托著頭,頭發(fā)垂在胸前,水珠子全都識相地聚到了高聳的位置。
我這陣子失眠,總睡不著覺,就想來你這兒試試,我是說,以前的那張沙發(fā)。她點了根煙,誰知道你把它換了。
繾綣的煙圈被她毫不留情地吐出,朝著窗外散去,最終卻被窗戶攔截在了屋內(nèi)。我的嗓子開始干癢,忍不住咳起嗽來,抬眼看到的是窗外隨心所欲的、捉摸不透的雨。
這天的雨跟幾年前認識玉子那天的雨沒什么不同,我說過了,北京的雨性子都古怪。那天也是這樣,在一場服裝新品發(fā)布會結束后,突然就下起了豪雨。我蹲在一個停車棚底下想抽根煙等主辦方結拍攝的賬,看見對面的屋檐下站著兩個姑娘,其中一個個子很高,發(fā)布會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她了,我的相機里有她剛才走秀時每一套扮相的照片。她肩上披了一件牛仔短外套,一條腿跨了一小步出去。那是一雙很細卻很有力量的腿,雨水濺在上面,在她的肌膚上不甘心地下滑。她從口袋里掏出了煙盒,卻被對面的姑娘搶了過去,她立馬顯出不耐煩,氣憤地抓著頭發(fā)。然后她就看了過來,我下意識地把頭埋低,直到嗅到一股不算太高級的山茶香氣。
蹲在我面前的女孩盯著我,前額蓬亂的卷發(fā)蓋到了眉毛,眉毛下面是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她招呼不打直接夾過我手里還未點著的中南海,燃上之后貼近我說,你看了我很久了,有事兒嗎?
模特不就是讓人看的嘛。我在心里嘀咕,模特的臉、身體、頭發(fā),哪樣不是讓人看的?當然我沒有回應她,因為我意識到自己的面部已經(jīng)無可遏制地變得滾燙。這是從小就有的毛病,一緊張就上臉,沒少被人嘲笑,后來被人笑多了,自己就不愛笑了。
你是哪個公司的總呀?她問我。
我知道她指的是剛才發(fā)布會上那些請來的嘉賓,就是念完一個名字就站起來一個人,底下要鼓掌好幾秒的那種。我指了指攝影包說,我哪個總都不是,沒人給我鼓掌,我就一照相的。
我看看你照的。她看了幾張,然后把煙輕抿在嘴角,騰出手拍了幾下說,我給你鼓掌。
那天晚上我拿著剛結的場費在鼓樓東大街豪邁地請這個叫玉子的姑娘吃了一頓烤串。我喝純生,她要了瓶“小二”,說喝啤酒長肚子。我告訴玉子我是浙江人,在這兒上的大學,畢業(yè)后就租了個房子留在北京瞎折騰,折騰到現(xiàn)在也就這樣,東一槍西一炮地接接散活兒,其實就是想擺脫父母老套的安排和家鄉(xiāng)老套的活法。玉子說那你這種“逆子”的勁兒也挺老套的,我跟她碰了杯,苦笑著點了點頭。我說玉子,我父母篤定我厭倦了大城市早晚都得回去,但我就擰著,你知道嗎?老家太小了,地方一小密度就高;北京大,這種大可以稀釋很多東西,比如稀釋別人對你的關注,甚至稀釋自己對自己的關注。
玉子把脫下的牛仔外套放在旁邊的凳子上,身體因為烈酒的作用微微泛紅。她說她是模特,模特就是要盡可能地獲得別人的關注。我們都想留在北京,但她跟我不一樣。
玉子吃得很少,我說得很多,兩瓶燕京的程度不足以讓不善言談的我絮絮叨叨了一整晚?;蛟S是因為玉子的美貌引來了這個四十平燒烤店內(nèi)幾乎所有男人的目光,而坐在她對面的我又不想讓他們發(fā)現(xiàn)我和玉子只是剛認識的關系,所以我想和玉子顯得親近,哪怕就在這么一個臟亂的燒烤店,只在這一天。最后玉子說她是拉祜族人,家里還有姐姐和弟弟,生活在西雙版納的某個地方。
站在店門口,鼓樓東大街的霓虹突然讓我有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自豪和興奮,我說玉子,我送你回去,你住哪兒?
玉子喝掉了瓶內(nèi)最后一口“小二”后仰起臉,揮手讓我湊近,我看見她翕動的嘴唇里白凈整潔的牙齒,薄而軟的唇瓣一噘一噘地說,我可以去你家睡覺嗎?
那晚玉子真的睡在了我的沙發(fā)上,沙發(fā)是房東留下的,最為常見的北歐風情。事實上往后一周多的時間里,她都睡在那里。大開間的公寓房型讓我每晚都能看見躺著的玉子伸出去的腿,黑夜綿延了它的線條,也藏匿了我加速奔流的血液和滾熱的身子。玉子告訴我她以前的房主不租了,這段時間她都是在這個或者那個朋友家借住。這在北京不稀奇,外地人嘛,拎著行李南北跑是常事。我們就像室友,有走秀活動的前一天她會禁食,活動結束了玉子又會帶著關東煮和二鍋頭回來慶祝。這場雨下了很多天,纏纏綿綿不肯走。玉子在昏黃的屋子里放著音樂跳著舞,我看見她繃直的腳背轉啊轉啊,越轉越近,最后整個人躺在了我的胸前大口喘息。她的食指尖在我的脖子里游走,輕柔地說,我挺喜歡你的,嘴巴笨笨的,三十歲了還會臉紅。
記憶的區(qū)塊因為持續(xù)做功而產(chǎn)生巨大熱量,腦子里的冰終于有一角開始融化,我要停下來,這樣下去早晚泛濫成災。我必須想出一種瀟灑的方式讓她離開,離開我的屋子,離開我的視線??闪钊司趩实氖牵业闹w是那樣僵硬,做不出任何回應。
外賣到了,關東煮和啤酒,我很意外不是二鍋頭。玉子盤起腿,轉手拿過我的《城市印象》樣刊墊在煮杯下,看來她根本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工作。分開兩年,她絲毫沒有在意過,哪怕是偷偷的。我大腦里的機器像被突然出現(xiàn)的石塊攔截,停下來了,原有的冰塊重新凝固,一滴快要落下的水珠形成了帶尖刺的冰柱,直指心室的位置。
你怎么會濕透了?下雨為什么不站在樓里等?我抽出雜志,淡淡地說。
玉子半個臉埋在杯桶里,右手的玉指怯怯地跟自己的頭發(fā)對話,牙齒像咬住了杯沿,講話嗡嗡的,我聽不清。她好像是說,你救救我吧,就像當初我救你一樣。
兩年前《城市印象》的《美麗中國行》欄目要做一次云南專題,贊助商幫著搞了一次攝影大賽,獲勝者能直接和這本業(yè)內(nèi)知名期刊簽約??吹竭@個消息的時候我在給一對新人做婚禮跟拍,算算日子離報名截止日期僅剩一周時間,我沒有片刻思索,回去便告訴玉子要即刻去云南。她在我的出租屋里幫我收拾好行李,趴在我的肩上喃喃,我跟你一起去吧,想回家一趟。
我這才想起玉子是地道的云南人,外地人到了北京,和另一個外地人睡到一起,歸屬地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仿佛我們的身份信息上只有“北京人”和“不是北京人”的劃分。那一刻我極為欣喜,把玉子粗暴地按在那張“北歐風情”上,這將是我們在一起之后的第一次出游,雖然帶著工作,但那更能代表我和玉子之間是一種可以隨時依偎的關系。我在她熾熱的身體上起伏,難以饜足,幾近吼叫著告訴她,我們就去西雙版納!
到了嘎灑機場,玉子立即去衛(wèi)生間給自己換了一身拉祜族服裝,圖案繁復的窄袖短衫和金邊粉底的筒裙收裹著她細長的身子。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玉子,一把摟上她的腰,數(shù)次感嘆祖國地大物博、民族多樣,好好地體會了一把身為中華兒女的快樂。
隨后,我們約了一輛車直接去了勐海縣,那里有玉子的老家,一個位于河和道之間的古村落。它背倚青蔥的山巒,分散的竹樓以樹樁為地,深嵌在這片斑斕的土地里。我的心吸食了這里的空氣,變得濕漉漉的,哐當哐當?shù)靥?,快要按捺不住了。初夏,正值雨季的西雙版納將會被一寸不留地收入我的相機,然后帶回北京,置換成無可比擬的榮耀。
玉子的父母是山民,他們穿著老舊的對襟棉布收腰衫收拾出玉子的屋子讓我踏實住下。玉子和她阿姐睡;弟弟不足十歲,還跟著老夫妻倆住一個屋。玉子的姐姐當然也很漂亮,健碩、明朗,項頸掛著一串細珠,同樣微卷的頭發(fā)扎成了一條褐色的辮子。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踏了茶山,穿了雨林,玉子每天都陪著我,換著各種拉祜族的服飾。她總是很高興,讓我給她拍照,仿佛第一次來西雙版納的不是我,而是她。在茶山的那個傍晚,她拽著我的手臂,調(diào)皮地把新摘的茶葉塞進我的嘴里,頭頂裹著一丈多的黑色頭巾朝著天笑,衣角是一圈紅和淺紅漸變的、寬窄不等的花邊,胸前系扣著好幾十串芝麻鈴。她一動,山野間便不斷有風聞著鈴聲過來,鈴就響得更起勁。
那一刻我想我對玉子的愛一定到了最大值,如果愛當真可以計量的話。她和滿山的茶葉一同吸食著大自然的補養(yǎng),讓我疑惑她是不是就該長在這里,不是北京或者浙江什么地方。她的體態(tài)、身段,原來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呈現(xiàn),而不用穿著任何品牌方的衣服。在這兒,我突然有一個驕傲的發(fā)現(xiàn),那就是天地間誰都不渺小。
我緩緩拿起相機,把鏡頭對準了她,那個在山里、在風里、在愛里的玉子。
離開前的那一晚,玉子的阿姐先泡了茶,我沒有見過這樣金與棕相間卷曲而成的螺形茶葉,捂著嘴湊向玉子的耳朵說,倒像你的眼睛。茶被泡開后,湯色琥珀般油潤透亮,我又湊向玉子說,看,這像你的眼淚。
阿姐打斷了我和玉子的悄悄話,問我喝不喝得慣,她說她知道浙江的龍井和白毫銀針,金螺不比它們。我連忙擺手告訴阿姐,我從不喝家鄉(xiāng)的綠茶,金螺是我喝過的最香的茶葉。阿姐邊洗茶邊笑,說我跟玉子一樣,玉子不喝滇紅,我卻不喝龍井,是不是人到了外頭都會想忘記家里的味道?玉子眼神晃晃悠悠的,印著茶湯,好像琥珀色的金螺在里頭流離,她看著我說,明天去前山買點兒金螺帶回北京。
離別的這頓晚餐,玉子的阿娘給我們準備了菌子火鍋。她蒼老卻依然有生命力的身體讓我發(fā)覺了女人的另一種樣態(tài),來自山野的,歸于自然的。她的手上纏了些銀器,讓我想到了我的母親,她當然也戴首飾,不過那些首飾有名有姓,叫卡地亞或者寶格麗。
阿娘不停給我夾菜,她沒有去過北京、浙江,但她說那里好,出了這片山,哪里都好。我大口地嘗著這個季節(jié)最鮮美的菌類,給他們介紹我家鄉(xiāng)的食物、風俗,甚至還有祖輩留下來的預防風濕和中風的偏方,教他們幾句駁雜又難以聽懂的浙江話。阿娘大笑起來,讓我多煮一會兒再吃,菌菇得熟透了。
回到房間后,我感受到血液在逐漸升溫,好像什么東西在體內(nèi)自言自語,我手舞足蹈,圍著房間踏著地板轉圈。一種奇怪的聲音魘住了我,叫我回家,它說我無用、我懦弱,不聽話要扯我的耳朵!我喊著玉子、玉子!一會兒輕若無聲,一會兒又響得驚人。我感到竹樓在旋轉,分不清這是不是夢境。玉子聽見響動趕了過來,摸到了我炙熱的皮膚和顫抖的軀體。她拍打著我的臉頰,說我菌菇中毒,立即給我灌了大量鹽水。我拖著僅剩一絲氣力的雙腿抱住了洗手池,在一陣翻江倒海之后被玉子拖上了床。
幾個小時過后,我看見了趴在床沿睡著的玉子,還有頭頂斜房梁上油亮的桁架,這是我第一次體驗到被死亡環(huán)伺的滋味。
玉子見我醒了,扶我起身喂我喝了一碗湯藥。我依然沒有體力下床,便讓玉子幫我把相機里的照片拷進電腦里,我抓住了她的手腕說,除了給你拍的那些照片,其他都打包發(fā)到這個郵箱,明天就截止了。
我的心臟在這片寂靜的中央跳動著,如此驚惶的夜,我想是玉子救了我。
渾噩中我又沉睡過去,迷迷糊糊地,我看見玉子關上電腦向我走來,她輕吻了我的額頭,在我耳邊說了句什么……
對不起。我說。
周可回來的時候我不在家,玉子在,她前一夜依舊沒有睡好,那時正在沙發(fā)上補眠。我不知道她們聊了些什么,或是什么都沒聊。周可是玉子以前的模特經(jīng)紀,我和玉子認識的那一天,她就是屋檐下站在玉子對面的那個女人。在玉子離開我之后,周可陪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默認了這種陪伴會一直持續(xù)下去。她總是不停地告訴我,不要相信模特,她見多了,模特都是自私的、空心的,她們被訓練得都只看得見自己腳下的路,至于同伴、觀眾,她們看不見也不需要看見。
行李箱被立在沙發(fā)旁邊,周可就那樣端坐著。石灰色沙發(fā)上有一攤扎眼的印漬,像翻了一杯金螺茶,讓這張沙發(fā)看上去疲累不堪,“起身后不留折痕,能迅速恢復原狀”的廣告語暫時失效了。
對不起。我又說。
玉子留宿了兩晚,茶幾上是她吃剩的關東煮和啤酒,另一個紙杯里擠滿了煙屁股。周可平靜地從玉子留下的煙盒里抽出一根給自己點上,兩口之后,陌生的氣味嗆得她淚流不止。
我走過去把她的煙摁滅,周可不讓我抽煙,以前給玉子做模特經(jīng)紀的時候,也不讓玉子抽,但她的“不讓”好像沒有對任何一個人起作用。
我們?nèi)フ憬桑x開北京。周可轉而呼吸急促,帶著抽噎,她在努力克制著什么東西,好不讓它從嘴巴里跑出來。
周可……我扔下背包,坐到她旁邊,中間空著一個沙發(fā)位。
你進了《城市印象》也沒混出什么名堂不是嗎?兩年了,拍的都只是些破廣告,到現(xiàn)在封二封三的角都沒讓你碰,你以為你才二十多歲還有揚名的可能?得過獎又能怎么樣?我告訴你,在你們這個圈子,這個年紀還出不來就等于廢了!
她夸張地怒吼著,好像這些話一直在她心里,早晚要把它們拿出來讓我看,只不過連她自己都沒想到是像今天這樣猙獰的方式。周可死死地拖住我的手腕,要把整個身體的重量交付給我,她顫動著鼻翼,皺紋隨著面部表情不斷變動、加深,眼瞼上下因為眼淚和粉底的混合而斑駁。我對她說的這些并不感到憤怒和意外,因為周可說的是事實,但我害怕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不善于承接女人復雜的情感。玉子和周可不同,她好像沒有那么多感性的東西,在玉子面前,我卻是情緒化的那一個。
我很想撥開周可青筋凸起的手,我感到疼痛,疼痛之后是血液凝固的麻木。但我不打斷她,有些事情不是你打斷了它就能真的結束。
對不起。
我們坐在沙發(fā)的兩端,整個屋子都在等著周可的鼻息漸漸平穩(wěn),然后聽到她說,我看了一家杭州的公司,那邊準備要我,現(xiàn)在這個行當運營模式變了,杭州那邊勢頭更好。而且我想著你剛好是浙江人,不如回家吧。
我抽出一根中南海,起身站到窗邊,小區(qū)花園中心這幾天總有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小伙在賣舊書和過期雜志,他坐在銀杏底下對著手機發(fā)笑,然后撿起地上的葉子拍了一張,像給手機那頭的人發(fā)了過去。入秋的北京紅墻金葉,真的是讓人無法拒絕啊。
我說,周可,對不起。
周可抽了一張餐巾紙,一邊用力地擤鼻子一邊笑著說,呵呵,誰還不欠著誰一句“對不起”呢。
恰好這時我收到了玉子的短信,她說她想起來誰是周可了!上午她開門進來的時候沒反應過來,讓我?guī)退嬷芸烧f一聲“對不起”。
這天夜里,我在一陣嘈雜中醒來。聲音一會兒沉悶一會兒又透徹,周圍太黑,我不確定聲源距離我多遠,到底是在屋內(nèi)還是屋外。我想拍拍周可,卻發(fā)現(xiàn)床邊是空的。我感到不安,躡著手腳走到客廳,看到了清冷的月光底下鬼魅一般的周可,她拿著一塊抹布,著了魔似的擦著那張沙發(fā)。
你在干嗎?我用盡全力扭過她的肩頭,撥開她披在面前的散亂的頭發(fā),看到了她死水一樣黑寂的雙瞳。
我癱坐在地上,無力地說,周可,你別這樣。
她似乎沒有聽到,站起來又找了瓶香水,拔開蓋子全部倒在了沙發(fā)上。結束這一切后一個大力把我按在椅背上,目光呆滯地說,你們這兩晚也是這個姿勢嗎?就在這兒?我聞到味兒了,不只她的,還有你的!
周可!我不耐煩地推開她,起身就往臥室走,我想我受不了了!
她從后抱住我不讓我挪動半步,我的衣衫逐漸濕熱,我知道她又開始哽咽。她說,玉子是什么樣的人你不清楚嗎?她是怎么瞞著你做的那些事還用我來提醒你嗎?她是個模特??!
月亮高懸在延綿的夜色邊緣,冷白的柔光在我和周可僵硬的身體上流動。我靜默著,任那股寂然升起的火焰在心里灼燒,我們像兩只西雙版納雨林里互不相識的猛獸,閉著眼睛撕扯,之后兩敗俱傷。
這一陣三里屯多了很多大眾審美意義上的“靚女”,她們通?!安豢桃狻钡卮虬?,再“不經(jīng)意”地路過我跟前,來來回回,兩次三次,為的是能讓我,準確地說是讓我手里的單反注意,然后我恭敬地向她們發(fā)出邀請:“美女,能給你拍張照嗎?”
人多繁華的CBD,總有攝影師們在捕捉現(xiàn)下流行的“素人模特”,挑選之后附上信息,發(fā)布在各個網(wǎng)站或雜志賺取流量。這是如今被叫作潮流的東西,是潮流就會有越來越多人追逐。《城市印象》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天下來,我的相機里已經(jīng)容納了七八十個“素人模特”,看來這真的是一個能讓太多女孩子心動的職業(yè)。
坐在星巴克外的散椅上挑選照片的時候我接到了我媽的電話,她說這個月的兩萬塊已經(jīng)轉到了我的賬戶。我“唔”了一聲,也沒多說兩句,就把電話掛了。是,我沒有跟玉子、周可,或者任何一個人說過,這套處在東三環(huán)月租八千的單身公寓是怎么掙出來的。我害怕接到這個電話,但可悲的是,我需要這個電話。每次掛斷電話我都會想,或許我終會回家,我很清楚,回去,代表的是某種默允,不僅工作,我所有的一切都會被重新安排,沒有玉子,沒有周可。當然我也會想,我會在這個城市經(jīng)濟自由的,有朝一日吧,只是朝是哪一年的朝,日是哪一天的日,我越來越想不清楚了。
不清楚的時候我會重新打開相機。一個在十度的天氣里光腿短裙踩著大高跟的女人已經(jīng)在我跟前來回三趟,我當然了解她的心思,她手挽著一個拎著幾個購物袋的男人,目光時不時砸向我。我搖搖頭,在她的顧盼下走到她跟前,剛要張口時,卻突然發(fā)現(xiàn)她身邊這個男人,我是熟悉的。
在兩年前的那個比賽中我獲了獎,如愿跟《城市印象》簽約,成了他們社里的正式攝影師。那一整套我在西雙版納采摘的美麗瞬間里,讓我拿下這個榮耀的,卻是我給玉子在茶山拍的那張照片。照片里的玉子美得驚心奪目,我竟然天真地想要把它藏住。這時我才知道菌菇中毒的那個晚上,玉子把那些照片發(fā)去比賽郵箱的時候,把她自己的那張也打包在了里頭。
那天我拿著簽約合同和兩萬塊發(fā)燙的獎金回到家,看見玉子在收拾她的衣物。我知道玉子這張攝影作品獲獎的消息在她們那個圈子已經(jīng)沸騰了,整個池子都咕嘟咕嘟的,稍稍靠近就能把我吃了,連帶著我微薄的合同和可憐的獎金。
她說,我們分開吧。我不答話,點了根煙靜靜地看著她收拾東西,我就喜歡安靜地看著她,她干什么都好,哪怕是準備離開。從我認識她第一天起,她就是那個不那么安靜的、拎著包到處跑的玉子。
她放下手里的東西,靠著墻捋著頭發(fā),把煙從我手里接過去。
我不想當模特了。她說,我想有個住的地方,踏踏實實住的那種,有個條件好的說會娶我,北京的。
玉子抽完了最后一口中南海,將下巴擱上了我的肩膀悄聲說,照片的事兒對不起,但我知道,你遲早要走,我只是趁早離開。
我沒有留她,最后的那句話把我釘在了原地很久,好像我被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結局是她用離開來達成了某種協(xié)議。
玉子和兩個箱子一起,進了一輛邁巴赫,車窗里的她被另一只手抱著,瘦削的肩骨美麗得讓人憎恨。
我想了好久,還是給玉子打去了電話,關于剛剛在三里屯看見她的那個男人摟著另一個女人的事,我想她有必要從我嘴里知道。
玉子在電話里的聲音很虛弱,那一瞬間我什么都不想說了,只是問她是不是這幾天依舊沒有睡好。她在電話那頭拿起水杯,好像吞咽了什么,悶著嗓子說,沒事。
我突然不知道為什么要打這個電話,為了報復她,還是笑話她?比如解恨地告訴她,你丟下了我,結局就是被別人丟下?
我說,玉子,那天你來找我,說要讓我救救你,什么意思?
她淺笑著呼了一口氣,我的臉頰麻麻的,竟溫潤濕熱。
她說,在這個城市,誰也救不了誰。
冰箱里沒有金螺了,我找到手機里西雙版納那個茶農(nóng),讓他再寄一些過來,我說,老地址。
玉子的突然出現(xiàn)和離開改變了我和周可的關系,表面上仍然坐在一張圓桌上吃飯、躺在一張雙人床上睡覺,只是周可不會再坐那張愛克托三人沙發(fā)了。我知道她心里有芥蒂,我們的快樂中間有了一道陰影。她沒有再問過我,那兩個晚上到底有沒有和玉子發(fā)生什么,我知道這是因為她害怕我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在北京,分個手和離婚無異,你要重新找房子、搬家、適應新的環(huán)境和生活,所以有時候你可能不是適應了對方,只是適應了那間公寓。
周可新學了一道菜,她往我的碗里盛了幾勺,試探地叫我嘗嘗味道。
今天在三里屯,我看見了玉子的男朋友,那個當初說要娶她的老板。我攪動著濃郁的西湖牛肉羹跟周可說著,順滑的湯汁在我的調(diào)羹上因為深秋冰冷的空氣迅速起了一層溫馨的膜。
周可沒有放下碗筷,又給自己添了一些,然后仰起頭讓這些滾燙的汁水滑過她的食道。她平靜地說今天天氣好,難得看見了云。我轉向窗外,團云搖搖晃晃,居無定所似的,在青天下飄蕩。
羹還是太燙了,我吹了兩口沒了耐心,終于對周可說,那天玉子來家里,她說讓我救救她,作為朋友。
我不知道周可為什么能面無表情地喝下這么燙口的湯羹,她舔了下嘴角看著我冷冷道,你腦子里除了玉子,就沒其他事兒了是嗎?她有什么好救的,還不是自找的?
自找的?什么意思?你知道她的事?
周可整個人黯淡了,不可逆轉地。我眼里一定有一種東西撲滅了她心里最后一道光,可此刻我管不了那么多。
周可仰靠在餐椅上,沉聲靜氣地說完了玉子這兩年的故事,直到那碗西湖牛肉羹沒有再飄出一絲熱氣。
那個有錢佬不是一個本分的人,娶她的那些話在他看上的每一個模特那兒都能聽到。一年多前玉子阿娘突然離世,沒多久她就得了抑郁癥,或許還有其他一些原因,總之,那個灑脫、愛笑的玉子不得不長期靠藥物控制情緒,所以發(fā)胖、失眠、脫發(fā)、健忘不記事,應該都是服藥的后遺癥。
我的腦袋被穿了個不小的洞,來去的風呼呼作響,我失望地問周可,你為什么沒有告訴我?
周可“切”了一聲,站起來要收拾碗筷,反問我,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我蒙在原位,周可一把收走了我沒有喝上一口的牛肉羹,我按住她的手,身體有一股力量在積聚,沉著頭說,周可,你太自私了。
周可笑了,面部的紋理糾纏在一起,把原有的五官割裂,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她繞到我身邊,一個手撐在我的肩膀上,她說自私?誰不自私?玉子不自私能在你的參賽照片里塞進自己的那一張然后找到下家后立馬離開你?你不自私?一個攝影師,明知道玉子的那張照片拍得多么有藝術性,你卻要提醒她把它拿出去,你不就是怕……
別說了!
為什么不說?你有留在北京的執(zhí)念我明白,藝術家都想要留下一張能永遠閃耀的作品,但你已經(jīng)留下了啊,玉子那張就是你的攝影巔峰,只是你不愿意承認罷了!
周可并未停止,知道前面就是懸崖,但沒有剎車的意思。
我踢開凳子,周可一個趔趄之后坐在地上繼續(xù)她干澀的笑聲,就像一個被上了發(fā)條的、年代久遠且滿身灰塵的木偶。
我沖出了門,后頭撕心裂肺的嗓音追了出來打在樓道:“你一直睡在雪地里,再不醒過來就要被凍死了!”
天明顯地涼了,北京的秋天短,前兩天還很搶眼的銀杏已有了疲態(tài),受不住寒風的逼供,紛紛落地投了降。
小區(qū)里花園中心賣舊書的那個二十啷當歲的小伙子還在,他埋頭包著快遞沒見著我。面前攤子上的書數(shù)量確實是少了些,剩下的都是些沒人要的過期雜志。
要些什么?他問。
隨便看看。我說。
我點了根煙,仔細瞧他的快遞里是一沓《城市印象》,就指了指問他,小伙子你還集過這個刊物???
他吸吸鼻子,然后在花圃外沿坐下對著我說,有天傍晚,我看見一個女人一直站在樓底下抽煙,個兒挺高的。后來下雨了,她跑過來幫我收拾這些舊書,一眼瞧見了這些《城市印象》,就問我有多少本她全要了。她濕透了,我要了個她的地址讓她趕緊回,后來我出去玩了幾天沒來得及寄。今天她又給我發(fā)信兒,說快不在北京了,讓我直接寄到她云南老家。
“西雙版納?!毙』镒訐蹞燮ü?,也掏出一包中南海,點上之后朝著天上吐了一口,剛好碰上一片在空中盤旋向下的銀杏葉。
我把自己藏在銀杏底下,拍了張書攤的照片給玉子發(fā)了過去,照片的角落里是打包好的《城市印象》。
很快,玉子發(fā)來一段視頻,但什么也沒說。視頻里是兩年前竹樓中毒那個晚上,我服藥睡下后,玉子對著手機鏡頭,把食指俏皮地放在嘟起的嘴唇上,然后笑著指向了正躺在床上閉著眼胡言亂語的我。
當時,我的身子微微顫動,唇齒間流出一種不屬于我的聽起來非常玉潤的聲音:怎么樣了呀,就這樣還不回來的呀……
一段又一段怪異的話語從我的軀體里被釋放出來,有聽得清的,也有聽不清的。我盯著手機不敢相信,玉子從未給我看過這段視頻。緊接著,視頻里的我又換了種渾厚的音調(diào),它用家鄉(xiāng)話粗魯?shù)卣f著一些不堪入耳的詞,嘲笑著,辱罵著,跟先前柔和的嗓音對抗。我的身體里正有兩個不同的靈魂在切換,在對話,我知道它們是我的父母、我的家鄉(xiāng),它們一邊是請求,一邊是命令,卻都不是我。
視頻里的玉子背對著鏡頭,雙肩不斷向里收攏,她似乎和現(xiàn)在的我一樣驚訝。她深吸了一口氣,去接了一碗水喂我喝下后,看了一眼還在錄制的手機。
昏黃的吊燈下,玉子眼睛里的紋路被擦掉了,就是那一眼,我攫取到了一段放在她那里很久的、琥珀色的秘密。
我沒有再回復?;氐匠鲎馕?,周可立刻跑過來趴在我的腿上,她跟我重復著對不起,近似于哀求地看向我說,我們?nèi)フ憬?,回你家?/p>
我知道回家之后我和周可之間很快就不會再有關聯(lián),但我在點燃了盒里最后一根中南海后,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告訴她,好,我們回家。
周可直起身子,她不敢相信我的轉變,或者說是妥協(xié),竟然來得這樣突然。她興奮地在屋里跳著,恨不得立馬打包好關于離開的所有東西。
我仰靠在沙發(fā)上。大腿右側有一顆金螺葉卷曲在沙發(fā)縫里,它就像誰的瞳孔,在黑暗里看著我,一圈一圈,凋萎干癟。我把它拾出來放在手心,然后打開手機找到了那個茶農(nóng),我想,該跟他說需要重新寄一個地址了。
責任編輯 許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