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紙傘

雷高飛

好幾年前，天空落雨的時候，我們鎮(zhèn)上的玉子，常打著一把古典的油紙傘，從我家門前悠悠地走過。

天藍(lán)、粉紅、純白色的裙交替著在她柔美的身軀上變幻。她的神情總結(jié)著丁香般的憂郁。

玉子走路時是不觀望四周的，她沉浸在她的夢里。我總是輕輕的，不愿讓自己的動作殘忍地打攪了她的夢，因為許多時候，我正端著一盆淘米水，或者是家里綿延不斷的垃圾，正要往外倒?？吹接褡訒r，我會減緩或者停止我手中的活，等她走遠(yuǎn)了，我才在無盡的回味中，機械地重復(fù)一天天繁瑣的勞作。我的勞作和她的夢是極不和諧的。

玉子的身后，總會不出人意料地跟著一個叫小豐的年輕人。他盯住前面的玉子，同時也像路兩邊的人謙卑和氣地打著招呼。如果我正要往路上倒臟水，他便會往后倒退幾步，客氣地說：大嫂您先！

鎮(zhèn)上的人們總說，小豐是個不錯的值得一嫁的人，玉子錯過他會是個嚴(yán)重的錯誤?？墒侨藗兌歼@樣說了兩三年了，小豐也在玉子身后跟了兩三年了，玉子的目光里，就是沒有出現(xiàn)過小豐。她還是那樣凄迷地走路，朦朧地望著前方，偶爾也會有激動，痛苦，那時她不打油紙傘，瘋狂地沖在雨中。

能夠讓玉子瘋狂的，或許是那個畫畫的王杰，或許是那個富家子弟譚東。他們都是天生浪漫的情種，那種棱角更容易刺進女孩的心。他們和小豐一起，在玉子的生命里同時出現(xiàn)，也在我家門口那條胡同里演了一出出格外引人注意的戲。

后來，傘下的玉子不再孤單一人。王杰會為她打傘，他們的背影寫著詩情畫意；譚東會為她打傘，他的高大、帥性顯得玉子更加的令人疼惜。

直到后來，我們看到小豐居然也可以為玉子打傘了。他又是謙卑地，把大半個傘蓋到玉子頭上，自己的大半個身子淋在雨中。

他的步子焦急，不像玉子那么悠然，小豐是為趕快到家避雨，玉子卻是喜歡享受雨中的情致，他們走得很不和諧。更不和諧的是，小豐走的是八字步，腳向外擺。玉子一邊走一邊回避小豐的腳粗魯?shù)夭戎??？赡芩耆珱]有什么享受霧雨蒙蒙的情趣了。

讓人們更不解，然后發(fā)展到譏諷的是，為什么玉子身邊，可以交替出現(xiàn)三個男人?？墒堑搅俗詈?，人們總可以舒口氣了，玉子身邊再也沒有王杰和譚東，只有小豐了。小豐打著傘，玉子拎著菜籃子，往返于他們各自的家。玉子總算快有個歸屬了，人們?yōu)樽约旱恼_判斷感到驕傲。

玉子開始不打油紙傘，拎著菜籃子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的時候，也像我從前打望她一樣，不動聲色地打望著我家的屋子了。我們的眼神交換過很多次后，玉子很樂意在我家的門口停留片刻，和我隨意地說說話，說的都是些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終于忍不住要問關(guān)于王杰和譚東的事，沒想到玉子居然很平靜地笑了笑，告訴我他倆都不是她等待的人。譚東家那么富，原來靠的是叛賣毒品，他自己也染上毒癮了。王杰呢，他們交往很久后，玉子終于動了情，她第一次主動去找他，卻看見一個風(fēng)騷的女人從他的畫廊里走出來，王杰的狼狽已經(jīng)掩飾不了一切，玉子快被逼得崩潰了。

玉子說：“大姐，我也一樣，沒有等到夢中想的那個人，但是我也滿足了，因為我已經(jīng)不再去追求了，我像你們一樣，到最后要的都是生活。我決定嫁給小豐，除了幾年來他的好，最令我感動的是，他從前走的是八字步，老愛踩著我，說來也沒什么，但我就是氣憤，說了他一次后，他居然改好了！大姐不信你看，他現(xiàn)在沒有那種習(xí)慣了吧，我對他從來沒有王杰和譚東那種感覺，但是我決不會選擇一個毒癮君子和一個色狼，大姐你說對嗎？”

我沉默地點頭應(yīng)著已經(jīng)學(xué)會滔滔不絕了的玉子。

以后，我就極少看到小豐和玉子一塊從我家門口走過了，即使有，我也不愿意再看，只埋頭干自己的事，他們的背影讓人沉悶。

現(xiàn)在，小豐從我家門前過時，完全沒有了以前的謙卑，他家承包魚塘發(fā)了財，他忙了，也財大氣粗了。他用鄙夷的眼神看著迎面走過來的一身窩囊氣的王杰，大聲說：“大姐，你說女人會愿意嫁那種人嗎？會嗎？笑話！”

我說，當(dāng)然不會了，你家玉子是被你感動了嘛！

“什么感動？”小豐大惑不截。

“你從前走的什么路，八字步，又難看還會踩著一個多么細(xì)心的姑娘！你后來不是為她改了嗎，為女人改變了天性，你說她能不感動嗎！王杰和姓譚的那個就沒你這種好德性！”

“哦？”小豐大步踏了幾下?！澳睦锇?，我從來就不是什么八字步，我會踩著她嗎，踩了又怎么樣，就算踩到了，那也許也是因為她自己那樣走的，讓人踩啊，哈哈，笑話得很！”

小豐理直氣壯地走了。我有些麻木地立在門口，胡同盡頭空空的。

那把結(jié)著丁香一樣憂郁的油紙傘，和傘下那個做著夢的女孩，就這樣在我的記憶里慢慢走遠(yuǎn)了。

（地址：重慶北碚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04級漢教<4>班 郵編：40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