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詩歌批評有可能借鑒精神分析的倫理態(tài)度和價值目標嗎?通常情況下,普通讀者會期待詩歌批評家給出對某一詩歌作品或詩歌觀念的解釋和評價,并且將其內化為自己的理解。讀者一旦依賴上批評家的解讀,就產(chǎn)生一種固執(zhí)的力比多投注,塑造出一種思考、建構和想象的定式,從而獲取一種占支配地位的意義。但是精神分析要提醒詩歌批評的關鍵之處在于,這里并不是要推翻一種舊意義,提供一種新意義,或在眾多解釋中增加一種新解釋(比如偶然的考古發(fā)掘或佚文發(fā)現(xiàn)而引爆的學界熱點);為了避免重蹈覆轍、重陷囹圄或者被強大的舊勢力復辟,我們要盡力傾向于不做出解釋,不提供意義,而是仰仗精神分析特有的臨床經(jīng)驗和交流范式,讓作品自身說話,讓被分析者不設防備、打開禁區(qū)、自由思考和談話,敞開精神世界里一直被遮蔽的縫隙和深淵,釋放無意識里被壓抑的能指,將從未思考過的東西付諸言談。這也是今天的詩歌批評家在拉康的“研討班七”《精神分析的倫理學》中可能接受到的吹拂。
這種期待中的詩歌批評實踐,或可稱為詩歌的臨床批評(法國哲學家德勒茲晚年即有一本重要著作叫作《批評與臨床》)。臨床批評家不提供鑰匙和答案,只試著提供解釋的圖式或欲望的可能結構,引導作者和作品的無意識自行泄露源自真理的永夜微光,至少喚起欲望主體自行探索的意愿和激情。青年詩人桴齋的《論焦慮,或者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三個神話》一文,重新在布魯姆的焦慮論止步之處開始一場拉康式的彈奏,在精神分析的倫理學躍入詩歌批評的臨床學之際,于半空中留下一個啟迪性的手勢。作者穿越了現(xiàn)代主義詩歌“快感原則”的重重幻象,在“現(xiàn)實原則”的無盡巨網(wǎng)中打上了幾個意味深長的結。
跟精神分析的倫理愿景相似,臨床批評家的工作并不在于讓詩歌之神秘走向清晰,或者讓詩歌之癥狀趨于痊愈,而是再度并持續(xù)地掀起波瀾。臨床批評家并不在于用他/她自己的欲望來塑造批評對象的欲望,從而陷入更深的異化,而是在臨床情境中使用日益嫻熟的“標點”和“切分”去反復破壞、搖晃批評對象的欲望。臨床批評家堅卓而富于耐心地在既有的象征框架中引入缺口,以致改變詩歌寫作者的幻想配置,謹防落入大他者欲望的渦旋,并將欲望的原因主體化。在這里,弗洛伊德的理論遺言依然見效,“它所曾在,我必成為”(Wo Es war,Soll Ich werden)。一個人、一首詩的命運是偶然或被動的,但必須有人主動承擔這一他者化的命運,成為這一命運宣敘調的主體。正因為這命運有主動創(chuàng)造的缺口,原初的焦慮和壓抑才成為在他/她世界揭幕時所擲出的骰子;這猛拋出的主體,讓他/她精神里獨一無二的結構運轉起來,去制造愛的潮汐和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