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以來的俄烏沖突已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俄羅斯文學界,重新形塑了它的創(chuàng)作與接受樣貌,隨著時間推移,這樣的改變帶來的影響還會進一步加劇。一些看似與文學關系不大的社會變化、經(jīng)濟原因,最終也落到文學本身,譬如沖突以來俄羅斯因受制裁無法進口歐洲的紙張,導致印書成本增加了數(shù)倍,這自然也影響了文學書籍的出版與發(fā)行。
這些變化有時是持久而緩慢的,有時則以劇烈的方式在作家心中形成震蕩。今年的3月23日,來自基洛夫、普斯科夫等地的年輕詩人們齊聚特維爾市的詩歌之家,與莫斯科的各位文學家共同探討詩歌。這是為了慶祝3月21日的“世界詩歌日”而舉辦的活動,現(xiàn)場討論的主題是“前線詩歌”。我們難以想象參加聚會的文學家們復雜的心情,因為就在前一天,莫斯科的“克羅庫斯城”音樂廳發(fā)生恐怖襲擊,145人在該事件中喪生。2024年,在戰(zhàn)爭陰影和輿論壓力籠罩下的俄羅斯文學,仿佛冷風摧殘下嬌嫩的玫瑰,也漸漸改變了它的花期,并呈現(xiàn)出不同于往日的外觀。
“中尉小說年”與戰(zhàn)爭文學
2024年對于俄羅斯的“戰(zhàn)爭回憶”是不同尋常的一年。鑒于作家弗拉基米爾·博格莫洛夫、尤里·邦達列夫、瓦西里·貝科夫與鮑里斯·瓦西里耶夫這幾位出生于1924年的作家迎來百年誕辰,俄羅斯官方宣布今年為“中尉小說年”。
“中尉小說”這一文學現(xiàn)象與俄羅斯衛(wèi)國戰(zhàn)爭有關。1946年,前線作家維克多·涅克拉索夫的中篇小說《在斯大林格勒戰(zhàn)壕中》在《旗幟》雜志上發(fā)表;“解凍”思潮開始后,邦達列夫的《最后的炮轟》、貝科夫的《第三顆信號彈》以及巴克蘭諾夫的《一寸土》等又形成蔚為壯觀的“戰(zhàn)壕真實派”寫作,在評論家的助推下,俄羅斯“中尉小說”的提法得到公眾的認可。在“中尉小說年”期間,俄羅斯舉辦了一系列的展覽、紀念晚會、學術會議、圓桌會談等活動,如9月26日起,莫斯科的阿爾巴特街將舉辦10場與該主題有關的展覽,第一個展覽便圍繞鮑里斯·瓦西里耶夫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展開。有關報道認為,這無疑也是對俄羅斯國民開展軍事教育的良好契機。
作家帕維爾·巴辛斯基是上述“世界詩歌日”活動的參加者,他在自己的博客中除了回顧“中尉小說”,也提到了尤利婭·德魯尼娜、尼古拉·斯塔爾希諾夫等一批生于1924年前后的前線詩人,以及以伊薩柯夫斯基為代表的作曲家創(chuàng)作的戰(zhàn)時歌謠。在文章的最后,他強調說,戰(zhàn)時詩歌的意義是“重要”一詞無法概括的,它是勝利的必要因素。
不同于烏克蘭作家自2014年開始,便將“俄烏關系”“俄羅斯入侵”作為寫作的重要主題,俄羅斯作家的虛構作品中關注該話題的似乎并不太多,比較知名的僅有2023年扎哈爾·普里列平的小說集《民兵浪漫曲》。不過,進入今年“大書獎”終選名單的長篇小說《驅逐》(最終獲獎名單將于12月份公布)為這一主題增加了新的談資。這部以第一人稱視角展開的回憶錄式作品,描寫了來自莫斯科的語言學家斯拉瓦在好友幫助下來到捷克,想要成為一名語言教師。然而,由于手續(xù)的問題,他抵達捷克后在蘇臺德地區(qū)滯留,失去了合法身份。后來他被一位好心的神父收留,又斷斷續(xù)續(xù)地了解到,這個房子的前房東是一名法官,他曾被捷克政府驅逐,最終上吊自殺。斯拉瓦在這里完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二戰(zhàn)后捷克對蘇臺德地區(qū)人員的驅逐歷史,以及斯拉瓦女友卡佳向他呈現(xiàn)的烏克蘭與俄羅斯漫長而復雜的歷史,成為他小說創(chuàng)作中互相交織的兩條線索。
《驅逐》一書的作者阿列克謝·瓦爾拉莫夫對于中國讀者并不陌生,他的小說《沉沒的方舟》《生》《臆想之狼》等均在中國出版,并獲得不同獎項。在《驅逐》這部甫一出版便獲得第二季亞歷山大·恰科夫斯基“超文本”文學獎(小說類)以及俄羅斯2024年度小說的作品中,瓦爾拉莫夫顯示出與國際事件對話的勇氣和野心,他也通過主人公斯拉瓦之口,對于俄烏沖突的深層原因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非虛構創(chuàng)作重磅回歸
這兩年俄羅斯文學界出現(xiàn)了一個非常明顯的現(xiàn)象——非虛構文學的回歸。相比虛構作品,非虛構文學近年來在俄羅斯收獲了眾多讀者,如作家亞歷山大·馬爾科夫的非虛構創(chuàng)作在俄羅斯可以達到3萬的印冊,這個印冊在當下的俄羅斯讀書界,尤其是對于純文學市場,已經(jīng)是十分不錯的成績。在文體雜糅趨勢的引領下,一些從事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如柳德米拉·烏利茨卡婭等也開始嘗試具有自傳性質的“半虛構創(chuàng)作”。博姆波拉(Бомбора)出版社曾在年初預測,2024年傳記、奮斗史、揭秘以及俄羅斯歷史主題的圖書將持續(xù)保持熱度,從目前俄羅斯圖書市場的反饋來看也的確如此。
在所有主題的非虛構作品類型中,名人傳記類作品頗受歡迎,一些虛構作家如阿列克謝·瓦爾拉莫夫也投身其中,積極為青年近衛(wèi)軍出版社的“偉人一生”系列撰寫了多部作家傳記。2023年,作家扎哈爾·普里列平出版的《肖洛霍夫:不合法的》曾獲得當年的“大書獎·讀者選擇獎”等眾多獎項,這部作品將寫作重點聚焦在蘇聯(lián)文學史上最復雜的作家——米哈伊爾·肖洛霍夫,回顧他在蘇聯(lián)政權斗爭中的斡旋,重提文壇關于《靜靜的頓河》真實作者的爭論。今年,普里列平又出版了俄國詩人謝爾蓋·葉賽寧的傳記《葉賽寧:重逢可期》。作者從1986年起開始收集有關葉賽寧的資料,2005年曾收到出版社邀請為葉賽寧立傳。他十分慶幸當時30歲的自己沒有開始這項工作,因為這是一項需要完全融入詩人命運中的工作,他在采訪中稱,在個人經(jīng)歷達到一定程度時,“我清晰地看到了代表他命運的文字。我明白,一切只有這樣被寫下才合情合理——不可能是另一種寫法”。此外,今年出版的名人傳記還有翻譯自英國作家、導演斯蒂芬·沃克的傳記作品《第一人:加加林與航天競賽的新歷史》等。
另一類重要的非虛構作品是歷史類創(chuàng)作。有網(wǎng)站指出,俄烏沖突以來,蘇聯(lián)時期關于衛(wèi)國戰(zhàn)爭的回憶錄、日記等非虛構作品受到年輕人追捧。在幾個文學網(wǎng)站上,不少書評人對阿列克謝·伊萬諾夫于今年出版的《河艦:俄帝國與蘇聯(lián)河上艦隊的歷史》寄予厚望。這部作品向讀者呈現(xiàn)了一段特殊的歷史:黑海艦隊一向在歷史上享有盛名,然而作為一個河流量豐富的大國,俄國的河上艦隊也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艦隊之一。一個容易被人忽略的事實是,俄國的第一艘汽船、第一艘內(nèi)燃機船全都是河上艦船。自從彼得一世開挖第一批運河以來,俄羅斯的河上艦隊發(fā)展迅猛,很快便躋身世界前列。伊萬諾夫以“河艦”為參考系,回顧了由它所參與的俄羅斯與蘇聯(lián)歷史上的重要事件:農(nóng)奴解放、資本主義萌芽、國內(nèi)戰(zhàn)爭、工業(yè)化、二戰(zhàn)以及蘇聯(lián)最后的榮光等等。從該書下面的評價可以看到,俄烏沖突的背景很可能也促成了這本鼓舞民族士氣的非虛構作品的暢銷。
新一代作者與大眾文學大放異彩
著名文學評論家加琳娜·尤澤福維奇不久前曾發(fā)表文章《從復調到創(chuàng)傷:論俄羅斯文學的新繁榮》,指出2017年格魯霍夫斯基《活在你手機里的我》和薩利尼科夫《彼得羅夫流感》兩本書的出版,標志著后蘇聯(lián)文學的正式終結,新的文學階段已經(jīng)到來。而文學結構的嬗變,是由出生于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一批作家完成的。這一新階段的主要特征有:偵探、幻想、驚悚、軍事等類型文學占據(jù)文壇主要位置,新的傳播媒介逐漸取代紙質書籍,女性作者數(shù)量明顯超過男性作者,作者的“地方化”成為寫作的有利因素等。而俄烏沖突的現(xiàn)實又加速了文學結構的變遷。
在評論中,加琳娜·尤澤福維奇用了大量篇目分析了年輕一代作者崛起的必然性,從近年來占據(jù)俄羅斯文學各大榜單的圖書作者構成來看,這樣的趨勢確實已經(jīng)形成。格魯霍夫斯基出生于1979年,他的處女作“地鐵三部曲”曾在俄羅斯轟動一時,并于近兩年出版了中文譯本;2019年,他的小說《活在你手機里的我》獲得人民文學出版社“21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分析這位文壇新秀的寫作風格,會發(fā)現(xiàn)他與嚴肅文學寫作之間的巨大差異:神秘、科幻與末日景象實現(xiàn)奇妙的雜糅,暴力恐怖與黑色幽默構成戲劇化的外觀,他的文本更多貼近網(wǎng)絡文學的特點,也正是基于這樣的類型寫作,格魯霍夫斯基獲得了“文學界的搖滾明星”的封號。
事實上,以格魯霍夫斯基為代表的新一代作者充分表達了“人人都是作家”的理念。進入文學寫作的門檻降低,他們并未接受專門的文學教育,也不是所有人都具有足夠的閱讀量。就像尤澤福維奇所言,這些年輕人僅憑作家培訓課程和羅伯特·麥基的編劇書便踏入了文壇。他們的主要創(chuàng)作方向包括科幻、偵探、恐怖等類型,這些作品不受紙媒和傳統(tǒng)出版業(yè)衰落的影響,俄烏沖突帶來的不便也不會阻礙它們的傳播,反而從某種程度上幫助了他們:相比佩列文、烏利茨卡婭等前輩作家,他們更善于運用各種媒介推出作品,比如格魯霍夫斯基曾以音頻朗讀的形式在網(wǎng)上“出版”了自己的科學幻想小說《崗哨》;2024年,他新出版了小說《托皮村》,而這曾是他為同名電視劇創(chuàng)作的劇本。
今年出版的類型作品中,德米特里·扎哈羅夫即將在年底推出的小說《生銹的星星》備受關注。這位作家同樣出生于1979年,創(chuàng)作類型主要為社會幻想小說,曾出版《保衛(wèi)橋梁委員會》等幻想作品,并獲得“大書獎”讀者選擇獎?!渡P的星星》講述了一個充滿幻想色彩的“遠未來”故事:在西伯利亞某個封閉小城里,一對好朋友進入了一所“英雄中學”。據(jù)說這所學校是由一家工廠創(chuàng)辦,但誰也不知道,這家位于地下的工廠到底生產(chǎn)什么產(chǎn)品。隨后,這兩個孩子開始了神奇的探索之旅,他們弄清楚了這所“英雄中學”培養(yǎng)什么樣的人,發(fā)現(xiàn)了噴火怪獸來自何處,也弄明白了為什么學校的口號是“死亡便是故鄉(xiāng)”。從這些內(nèi)容介紹中,不難看到地下工廠與蘇聯(lián)時代的聯(lián)系。不過,年輕一代的作家開創(chuàng)的這種“廢土文學”里的工廠,與后蘇聯(lián)小說里的廢舊廠房顯然有了質的區(qū)別。
轉向亞洲:應對制裁的新策略
2024年的俄羅斯文學圖書市場還出現(xiàn)了一個新變化:以中國文學為代表的亞洲文學在俄羅斯讀者中持續(xù)升溫。據(jù)塔斯社向各大出版社進行的問卷調查結果顯示,亞洲主題已經(jīng)成為近年來俄羅斯各大出版社海外引進圖書的最重要方向,而今年這個趨勢無疑會進一步加劇,一批日本同人小說、漫畫、以韓國偶像劇為主要情節(jié)的小說、中國的玄幻與歷史作品等紛紛躋身年輕一代讀者的書單,甚至對俄羅斯的當代文學寫作產(chǎn)生了影響。究其原因,這種“閱讀當代亞洲”的趨勢與2014年以來俄羅斯在文化上受到的歐美制裁有很大關系。歐美文學翻譯引進面臨的不利狀況,以及俄羅斯近年來在西方輿論中的尷尬處境,促使俄羅斯文化行業(yè)轉向亞洲以尋求替代。
在這一波來勢洶涌的亞洲文學潮流中,中國當代文學在俄羅斯圖書領域的領先地位十分明顯。2023年,由中國網(wǎng)絡作家墨香銅臭所著的長篇古風幻想小說《天官賜?!烽L期占據(jù)俄羅斯圖書暢銷榜的榜首,該年12月份出版的該書最后一卷首印便達到12萬冊。另據(jù)俄羅斯最大出版集團“艾克斯莫”1號編輯部在采訪中稱,中國網(wǎng)絡小說《人渣拯救計劃》是2024年最受期待的新書之一。此外,該出版社還表示,今年他們將力推另一位筆名為Priest的中國當紅網(wǎng)絡女作家,俄羅斯讀者有望讀到她的3部作品《鎮(zhèn)魂》《默讀》《烈火澆愁》。除了文字閱讀,以青少年讀者為主要受眾的當代閱讀群體普遍對韓國網(wǎng)上漫畫以及日本和中國的動漫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俄羅斯出版商借勢推出了不少視聽作品,如韓國電視短劇《誘拐之日》《禁婚令》、中國的動畫《紫禁·御喵房》等。
事實上,不僅當代作品受到俄羅斯年輕人的青睞,近年來亞洲的嚴肅文學作品也屢屢進入俄羅斯讀者的視野,如莫言、劉震云等人的長篇小說不斷被漢學家翻譯成俄語,他們還會在一些俄羅斯主流文學獎項上斬獲殊榮。2023年,俄羅斯劇院上演了莫言作品改編的戲劇《蛙》,而知名文學網(wǎng)站ЛитРес總主編葉卡捷琳娜·皮薩列娃列出2024年最期待的7本書,其中包括莫言的《檀香刑》。2024年5月第22屆亞斯納亞·波利亞納文學獎“最佳外語作品”入圍名單公布,中國作家馬伯庸的小說《草原動物園》赫然在列,最終該獎項授予了韓國作家金朱熙的小說《小地之獸》;而兩年前,該獎項由中國作家余華憑借長篇小說《兄弟》獲得。
這些外國文學作品將會給俄羅斯文學帶來什么樣的影響?近年俄羅斯文學吸收東方元素最引人注目的成果,當數(shù)維克多·佩列文的長篇小說《阿狐貍》、謝爾蓋·多連科的長篇小說《2008》,以及筆名為霍利姆·王·扎伊奇克推出的系列小說“歐亞交響曲”。其中“歐亞交響曲”三卷七部(模仿中國公案小說,分別以《媚狐案》《勝猴案》《狄貓案》等名字命名)以想象中的奧爾杜斯帝國為依托,塑造了“郎中”和檢察長兩個人物,他們?nèi)诤狭酥形鞣降闹腔?,?lián)合破獲了多起怪案。在學者劉亞丁的研究中,一些當代俄羅斯作家采用后現(xiàn)代的拼貼手法,“雜取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若干要素,與俄羅斯文化相拼貼,借以想象出文化交融的虛擬時空”(劉亞丁《龍影朦朧:中國文化在俄羅斯》)。在“歐亞交響曲”這部長篇巨制中,已經(jīng)顯露出作者對架空歷史、玄幻、穿越等風格的嫻熟運用,相信隨著近些年亞洲當代文學的持續(xù)傳播,俄羅斯作家也會吸納更多的東方元素進入自己的寫作實踐。
通過以上考察2024年俄羅斯文學寫作和讀者接受方面的幾種表現(xiàn),我們可以一窺當下俄羅斯文學紛繁復雜的現(xiàn)狀。俄羅斯的作家和讀者們一方面轉向戰(zhàn)爭文學與非虛構的崇高與真實體驗,另一方面又熱烈擁抱類型文學,在亞洲的網(wǎng)絡和大眾文學中尋求狂歡;嚴肅文學的創(chuàng)作正逐步失去市場,取而代之的是年輕一代的“非主流”創(chuàng)作。在種種復雜現(xiàn)象的背后,我們應當看到俄烏沖突扮演的隱秘角色,這一尚未得到解決的問題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上述各種現(xiàn)象的進程;同時也不得不承認,總體上來說,當下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正在變得模糊,俄羅斯文學乃至所有國家的文學都走在“去神圣化”的路上。正如評論家瓦列里·沙巴紹夫所言:“文學無疑會影響我們的生活,但這種影響無法與有些階段相比,比如在改革時期,書籍曾經(jīng)打開了人的視野。在我看來,今天的文學更多地扮演教育和愉悅的角色?!?/p>
在這一波來勢洶涌的亞洲文學潮流中,中國當代文學在俄羅斯圖書領域的領先地位十分明顯。
當下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正在變得模糊,俄羅斯文學乃至所有國家的文學都走在“去神圣化”的路上。
*本成果受到中國人民大學中央高校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學科)和特色發(fā)展引導專項資金支持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外國語學院、中國人民大學世界文學與人類共同價值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