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曹禺的作品以其深刻的人物刻畫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觀眾和讀者,而白薇的作品則有對女性命運的關注和對社會問題的深刻洞察,為女性文學開辟了新的道路。兩位劇作家對筆下人物的死亡書寫有不同之處,具體表現(xiàn)在人物不同的死亡方式和不同的死亡書寫所代表的意義方面。
[關鍵詞]白薇 " 曹禺 " 死亡書寫
[中圖分類號] J805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4-0121-04
曹禺和白薇都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著名的戲劇作家,雖然創(chuàng)作的風格不同,但都受到了當時社會變革的影響。新文化運動后,中國社會出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文化和封建禮教對女性迫害的批判,這種思潮在他們的作品中有所體現(xiàn)。仔細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兩位劇作家書寫死亡背后所體現(xiàn)的對人物命運走向的態(tài)度是截然不同的。
一、作家經歷
作家的不同人生經歷會對他們的創(chuàng)作產生很大影響,曹禺和白薇性別不同,生長于動蕩時代的他們作品所呈現(xiàn)的風格也不同。曹禺的劇作以其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和對人性的深入探討而著稱;白薇的劇作則更多地關注女性問題和社會不公,她的作品中常常表現(xiàn)出對封建禮教和舊社會制度的批判。探究二位作家不同的死亡書寫風格,可以為死亡美學提供新的研究視角。
1.白薇:絕望而反抗
白薇的一生是充滿苦難的。她作品中描寫的死亡慘烈且充滿了對抗性。她成長于封建家庭,父親雖受過新式教育,但還是強迫她成為別人家的童養(yǎng)媳,她在婆家遭受了許多打罵。在眾人的幫助之下,她終于逃出家庭,前往日本留學,受到了唯美主義等多種思想的影響,成為一名極具女性意識的創(chuàng)作者。在個人情感上,她也是不幸的,以為遇到的是真命天子,卻被拋棄,最后悲苦孤單地走完了自己漫長的一生。白薇作為一位生在舊時代、擁有新思想的女知識分子,深切體會到了當時女性生存的艱難,通過發(fā)現(xiàn)、承認、反思女性自身的問題來尋求女性獨立自由的出路。她以個體生命經驗書寫筆下的女性人物,筆下女性角色所說的也正是白薇自己想要為女性發(fā)聲的內容。
2.曹禺:抗爭而無望
曹禺成長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一位教育家,繼母待他寬厚,經常帶他看戲,為他埋下了戲劇創(chuàng)作的種子。他的成長之路較為平順,從小到大讀的都是中國頂尖的學校,接受的是新式教育。雖然家境較優(yōu)渥,但曹禺父親后來染上毒癮,對他和繼母時常打罵,給他留下了一些不好的童年記憶,他對自己的家庭有一些痛苦的回憶。后來,姐姐、父親和哥哥的相繼離世給了他不小打擊,他筆下的戲劇世界都被痛苦的氛圍籠罩,曹禺筆下的戲劇人物都有“對這個世界的徹底決裂、徹底否棄,然而又承受著‘走不出去’的宿命”[1]。曹禺以人性為基點,與他敏感的、多思的性格特質有關。自小的生命體驗奠定了日后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形成了他對人性觀念的看法。他的劇作里形形色色的人物都逃脫不了命運的支配,從而走向死亡。
二、對于死亡的書寫
兩位劇作家不同的個體經歷和對死亡不同的認知使他們對死亡的書寫方式不同。兩位劇作家對死亡意象的偏愛也有不同。白薇在她的劇作中習慣用槍支、幽靈、黑影這些充滿神秘色彩的意象來喚起人們對于死亡的直覺反應;而曹禺更偏好用沉悶的天空、霧氣、閃電這些自然意象來隱喻難以撼動的秩序。
1.女性人物之死
五四運動后,“女性解放”的議題不斷被提起,更多女性大膽對舊秩序進行反抗,爭取自己的權利。兩位劇作家筆下的女性人物都有選擇反抗的過程,但在反抗后的結局卻是相反的。
1.1 "月林與琳麗之死
在白薇的創(chuàng)作之中,死亡是一種自我解脫和對愛的永恒追求的體現(xiàn)?!洞虺鲇撵`塔》中的男性角色胡榮生貪財好色、冷漠自私。他強奸了蕭森,使她懷孕,蕭森生下女兒后,他又將只有兩個月大的女兒丟棄。胡榮生娶了自己的第七個姨太太鄭少梅,表面寵愛她,實則嫌棄她色衰,他時刻想著拿回給她的財寶。他一直覬覦著年輕的養(yǎng)女月林,之后哪怕知道她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也要強占其身體,甚至絲毫不在意地殺了自己兒子。胡榮生這一人物形象實際上就是踐踏女性身體和精神的封建男權形象,幽靈塔隱喻了封建父權社會對女性的禁錮。
月林的身份在胡家經歷了三個轉變,從養(yǎng)女到親生女兒再到亂倫的女兒,父親這個角色將她帶入萬劫不復的痛苦深淵。終于在劇情的最高潮,她為了保護自己的母親,親手開槍殺死了胡榮生,自己也中槍,最后死在了母親的懷抱之中。這個時候的她對于死亡并不覺得恐懼,而是坦然和解放?!啊馈?,教我新生……我們要以死抵抗這一切,我們要‘新生’‘新生’!”[2]
《琳麗》中體現(xiàn)出的是女主人公對愛的永恒追求,她相信自己是為愛而生的,白薇在劇作中表達的是戀愛至上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得不到愛情的苦悶。在劇作中,琳麗象征的是“理想的愛”,璃麗象征的是“現(xiàn)實的愛”,琴瀾則象征的是“泛愛”。琳麗是唯美愛情的追求者,她深深地愛著音樂家琴瀾。琳麗為愛而活,也為愛而死,她一生都不曾放棄對愛的追求。劇作第三幕描寫的是女主人公琳麗的死亡,她走向死亡的過程一直有紫薔薇花神的悉心陪伴,在夢境中,她的心靈得到了極大撫慰。雖然肉體死去了,但她的靈魂永遠地留在了超自然世界中。
1.2 "四鳳與陳白露之死
曹禺的劇作中,死亡是殘酷無情的,是人物飽受折磨后的絕望選擇,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拋棄。《雷雨》中,“四鳳約有十七八歲,臉上紅潤,是個健康的少女”[3]。天真活潑的四鳳受到了周家兩兄弟的喜歡,但她最后得知自己與周萍是兄妹關系,這使她對戀人的幻想破滅了,支撐她努力生活的信念也倒塌了。一個人的精神支柱被毀,等待她的就只有死亡這一條路。四鳳在雨夜跑出室外后被電死,這樣的死亡結局體現(xiàn)了作者對舊社會的控訴以及四鳳對自己命運無法掌控的悲哀,使全劇更有悲劇色彩。
四鳳一定要死嗎?答案是肯定的。四鳳死亡之前就已經有了極大的精神壓力:繁漪被逼喝藥的場景、父親魯貴對自己的壓榨、周萍的懦弱和不堅定,凡此種種使她產生極大的恐慌。自己和愛人是兄妹關系的消息成為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全心全意地愛戀和依賴周萍,以為自己和少爺的愛情可以有結果,她付出了自己的全部。但周萍對四鳳并不是正常的愛,他同繁漪存在糾結又畸形的關系,急于想宣泄自己的感情、證明自己是個正常男人。他渴望斬斷和繼母的關系,帶著痛苦和罪惡選擇了四鳳,并與她產生感情。四鳳在劇作中被設置成等待周萍來救贖的角色,想逃離身邊窒息環(huán)境的四鳳只能依靠周萍。文本一方面表現(xiàn)出在封建社會中,女人必須依靠男人才能改變命運的現(xiàn)實,但這種拯救關系是不平等的。另一方面,曹禺點出了當時女性的依附性,而依附關系也是存在缺陷的,在這種雙重不幸之下,愛情注定無法長久,女性人物的命運注定是悲劇的。四鳳的死亡展現(xiàn)了純潔善良的人物被毀滅的過程,這也正是悲劇想要達到的效果,只有這樣人們才會覺察到死亡的無常和殘酷。
曹禺劇作《日出》中的陳白露也曾是一個有信仰、有希望的知識女性。出身書香門第的她美麗而有才華。在經歷了親人離世、婚姻失敗、孩子夭折后,她選擇了用金錢填補自己的精神空虛——她成了一位交際女郎。陳白露一邊滿足于聲色犬馬之樂,一邊又在內心厭棄自己,清醒著沉淪。她拒絕了方達生的求婚,因為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辦法擺脫掉這種“寄生生活”。她見識到了張喬治的偽善、“小東西”的失蹤和被賣、金八等人的殘暴之后,終究還是被壓垮了。她如同她的名字一樣,成了消失在日出之際的那一顆微不足道的露珠,無聲地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太陽要出來了,黑暗留在后面。”[3]陳白露知道太陽會在明天升起,但黑暗也會緊隨而來。這里暗含了“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3]?!拔覀儭敝傅氖撬斜环饨▌萘Υ驂合碌呐?。自殺不是陳白露唯一的選擇,她依舊年輕貌美,也許不久之后就可以找到另外一個愿意為她解決賬單的“潘月亭”,重新開始。但是這樣的她終究還是活在金錢編織的牢籠之中,像一只被束縛的金絲雀,無法獲得新生。陳白露是被那個黑暗時代異化的人,曹禺表現(xiàn)的是黑暗時代中女性的悲劇。在矛盾和絕望之中,她選擇了用死亡來表達自己的控訴?!白鳛楸簧鐣哿韬团懦獾呐?,她們的死便是控訴吃人的舊社會最好的武器,她們死得越凄慘,便越是能暴露社會弊病,從而揭示主題——損不足以奉有余?!盵4]
《玩偶之家》被譯介至中國后,無數個中國作家寫下了自己筆下的“娜拉”。兩位劇作家筆下的人物也正對應了魯迅所說的“出走的女性”,魯迅認為她們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陳白露和月林都是勇敢的女性,也都為自己的出走付出了代價。曹禺回答了魯迅所提出的關于女性出走之后的結局問題,當時社會能提供給女性生存和發(fā)展的空間并不大,盡管陳白露有覺醒意識,但她的選擇并不多,美麗的外表在當時并不能成為加分項,反而會給女性招來許多禍端。擁有美貌且聰明,還有口才的陳白露成為一名上流社會的交際花也絕不是偶然的。曹禺筆下女性人物的悲劇結局體現(xiàn)了她們反抗無效的絕望。
2.男性人物之死
2.1 "琴瀾與胡榮生之死
“值得注意的是,白薇筆下男性人物的死亡結局多帶有某種暴虐之力和被審判感?!盵5]白薇在描寫筆下男性人物時通常帶有強烈的控訴和批評情緒,例如《琳麗》中的琴瀾之死:“猩猩張牙舞爪地跳到他面前,幾下就撲殺琴瀾?!淳岬貭幏质祝姽饧毕?,暴風吹倒猩猩,個個倒地旋轉?!盵6]琴瀾被動物殺害,還被分尸,是非正常死亡,體現(xiàn)了琳麗對琴瀾愛之深恨之深。除此之外,劇作的結尾寫風雨雷電過后,死去的人有一百三十四個,平原上死尸處處橫著。在這里,白薇設置了一個大規(guī)模死亡的結局,這也是當時現(xiàn)實社會的一個寫照。在動蕩的年代,人的命運如浮萍,無法被自己掌握。
《打出幽靈塔》中,胡榮生被自己的親女兒月林槍殺。月林槍殺胡榮生,在生理性別上是女性完成了對男性權力的推翻、女兒對獸父的抵抗,以及被壓迫者對于壓迫者的反抗。月林中槍之后、死去之前,還對女仆說將他的尸體拖走,不要阻礙自己前進的路,哪怕胡榮生死了,月林都對他充滿了厭惡與反感。月林演繹的是新女性的誕生之路——在反對父權中獲得自我的新生,在與母親/同性的認同中找到性別歸屬感。
2.2 "周萍與曾文清之死
曹禺筆下的男性人物如周萍或因逃避而死,或如曾文清般自主選擇死亡。周萍是無望且無能的,從家庭層面來說,他從小被安置在鄉(xiāng)下,沒有在父母身邊長大。從個人情感來說,他深陷與繼母的畸形糾纏,在痛苦里選擇了四鳳當自己的戀人。而作為封建大家庭的長子,家族文化腐蝕和約束了他的思想和行動,形成了他自私、怯懦又喜歡逃避的性格:面對繁漪,他刻意躲避;面對四鳳,他無原則逃避。也許他曾反抗,但他做不到和周沖一樣徹底地反抗;他想墮落,卻也不甘心成為第二個周樸園。重復陷入亂倫的情感讓周萍對自己產生懷疑和無力感,他最終舉起槍對準了自己,選擇用死亡解決所有的困擾。
曾文清和周萍很像,這兩個人物都出生在封建大家庭中,家庭維持著表面的平靜。這兩個家庭又有著些許的不同,一個內里矛盾如即將噴發(fā)的火山;一個已經是空殼,一觸就要碎。但不論怎么說,曾文清的成長環(huán)境比周萍幸運一些,他有自己的才情和天賦。他在母親的關愛中長大,但這也養(yǎng)成了他依賴別人的性格。他是處在動蕩時代中的士大夫,是聰慧優(yōu)雅的,是純潔悠然的——正如籠中潔白的鴿子。他嘗試出走,但還是在一個風雨之夜走回了家門,回到了那個早已經將無形的鐵絲深深嵌入他血肉的家中。他是清醒的,看清楚了自己所身處的封建腐朽的家庭環(huán)境,發(fā)現(xiàn)出走也無濟于事,只能選擇吞鴉片結束自己的一生。
他們的精神死亡是先于肉體而消亡的,如果只是肉體活著對他們而言并不是難事,但是他們內心的良知和主體意識不允許他們這樣活著,他們不想變成下一個周樸園和曾皓。
三、死亡書寫的價值
1.愛與死的雙重陪伴
白薇書寫死亡是對愛的呼喚,人物同時擁有生存的本能和死亡的本能。“死亡美學的本質就是生存美學,是以自由精神對抗理想的隕落和侵蝕、超越死亡的恐懼和困頓?!盵7]白薇在召喚死神,但死亡不是其描寫的終點,只是代表著人物肉體的消亡。生活中的死亡和戲劇中的死亡存在某種微妙的對應關系,社會意義上的死亡和審美意義上的死亡也大多相關。白薇的一生充滿了疾病、動蕩和苦痛。作家的寫作多以自己的人生經驗為創(chuàng)作源泉,在其劇作中,死亡超越了其生理學范疇的意味,更多表現(xiàn)出精神性的永恒。死亡在白薇的戲劇中,一方面是推進故事發(fā)展的動力,另一方面也幫助烘托了氣氛。這些以死亡結尾的悲劇,體現(xiàn)出愛與死的雙生相伴。
2.生與死的哲學意義
《北京人》是當時封建社會環(huán)境的縮影,曹禺在死亡書寫中傳達了其對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文明的思考。曹禺通過描述曾家這些人物形象的腐朽和懦弱,引起讀者的思考?!独子辍分?,曹禺抨擊社會黑暗性的同時在思考,人的情感世界的需求應該如何被滿足?!度粘觥返慕Y尾,曹禺以太陽升起的結局向人們發(fā)出警示:骯臟世界不會因為陳白露的死亡而死亡,黑暗終究會來臨,而在此之前人們應該想好如何應對。《原野》中,曹禺將人物置于極端的環(huán)境之中,全力挖掘主人公在強烈的愛憎情感的夾擊下的內心世界,表現(xiàn)出充滿反抗意識和原始的生命力的人物性格特征。
曹禺的四部劇作無不涉及生與死的主題,探討死亡的意義也正是作家所關心的問題。曹禺以劇作中人物的死亡喚醒人們對生的意義的思考,增強了劇作的悲劇性,也增強了作品震撼人心的效果,同時顯示了自己的悲憫情懷和對人類命運的關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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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