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現代社會快節(jié)奏的生活方式,人們試圖在碎片化的虛擬享樂中尋求撫慰,以逃避現實生活中的倦怠感,但仍習慣于壓抑內心真實的情感,難以找到恰當的表達方式去宣泄?!皵⑹隆弊鳛橐环N古老的表達方式,誕生于原始人類圍坐在篝火旁講故事的那一刻,人們通過講故事來感知并理解個體經歷,借助敘述故事重新看待自己、認識世界。因挖掘到敘事在構建自我認同中的療愈性,心理學家發(fā)展出了以講故事為原型的敘事療法(NarrativeTherapy)。當然,敘事除了可以通過語言文字來建構外,還可以通過圖像、音樂等非語言的藝術媒介來展現,因此也發(fā)展出了融合多種藝術形式的表達藝術療法(ExpressiveArtsTherapy)。
表達藝術療法彌補了敘事療法使用單一敘事媒介的局限性,但在中國仍處于起步階段,尚未形成統一的行業(yè)標準,只占有狹小的行業(yè)空間。然而,中國目前需要治愈的群體需求量是巨大的,由于大部分人存在著“怕丟臉”“在乎他人眼光”“害怕暴露自身議題”等社會文化意識,前來就診的人往往已經從初期的情緒低落發(fā)展到有軀體性癥狀,這給心理療愈從業(yè)者帶來了巨大的工作量,也導致中國心理健康服務供需失衡。針對尚未發(fā)展成嚴重心理疾病的群體,如何在當代文明的語境中找到契合心靈的敘事表達已成為一個重要議題。
跨媒介藝術作為當代藝術的重要形式,小到奶茶聯名的概念藝術品周邊,大到文化集市的裝置藝術,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大眾視野中?!翱缑浇椤备拍钭钤缬擅绹だ伺伤囆g家迪克·西金斯(DickHiggins)于1966年提出,即不局限于單一的藝術形式或媒介,而是在多種藝術形式之間進行跨界和融合。后現代思潮理論家利奧塔(Jean-Fran?oisLyotard)更是提出了“宏大敘事”的概念,他反對以單一的理論框架來解釋歷史和文化現象,強調更多元的、局部的敘事和個體經驗。在這兩種概念的影響下,跨媒介藝術在敘事層面打破單一的敘事結構,通過多種媒介的融合和互動,創(chuàng)造出多層次、多視角的敘事體驗,給觀眾提供了多種情緒表達的方式,這為跨媒介藝術在敘事層面體現療愈性提供了一定的可能性。
一、敘事隱喻:多種媒介技術混合下的潛意識外化
跨媒介藝術是在視覺藝術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以圖像為主導的視覺藝術本身便具有一定的符號隱喻性。繪畫所表現的客體基本上是主觀的,由接受者決定的,因此解釋符的含義是千人千面的,符號也會因為產生一個新的解釋符而產生新的含義。[1]這就解釋了為什么當一群人面對一幅17世紀的荷蘭肖像畫時,有的人想到的是17世紀的荷蘭文化,有的人想到是記憶中的某個人。因此,視覺藝術本身的符號性會傳達出一種多元的價值觀,且圖像符號對于每個人的隱喻意義都不相同,所以人們會在潛意識中把自己的情感、愿望和困惑投射在對作品的解讀中,這種敘事表達具有一定的隱蔽性,能給人提供安全感。弗洛伊德認為:“當意識的目標與潛意識的目標吻合時,壓抑就會被解除,這兩種來源的沖動就會結合起來并獲得力量?!盵2]他提出的“潛意識意識化”就是構成療愈的關鍵。因此,想要在藝術活動中產生療愈性,就要充分發(fā)揮視覺藝術本身的符號隱喻性,它為審美主體的潛意識投射提供了一個良好的載體??缑浇樗囆g在保留視覺元素本身的多元隱喻性外,也彌補了靜態(tài)圖像作為時間藝術在敘事層面的局限性。多媒介混合下的敘事空間是多維度的,使得藝術作品的敘事不再拘泥于表達圖像的瞬間性,而是可以在時間的流逝中展開,這為觀眾將潛意識意識化的心理活動提供了一個動態(tài)的演繹空間。
新媒體藝術家林俊延于2003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蝶域》,充分融合光學虛擬影像、測距感應和投影等新媒體技術,為觀眾打造了一個“莊周夢蝶”般的視覺化場景。觀眾步入空間,隨光斑指引仰望,可見彩蝶翩躚;緊接著在角落發(fā)現一只巴掌大小的蝴蝶,觸之即隱,離則再現。最后,觀眾會看到一張隱隱可見“莊周夢蝶”四個字的紙片,近觀時紙化金玫,蝶繞花舞,振翅時播撒金粉,觀眾離場時發(fā)現金粉已悄然落在衣角。
蝴蝶在東方有著“靈魂”“夢”等象征含義,在西方也有“精靈”“精神”等類似的符號意義。藝術家選擇以蝴蝶作為圖像敘事的隱喻元素,借此喚醒觀眾集體無意識層面的共同原型記憶,即對于某種美好事物的向往和追求,令觀眾下意識地產生“捉蝴蝶”的探索行為,借此成功地將觀眾引入故事的敘事結構。通過最后的“捕蝶未果”和“金粉留存”的故事結局引發(fā)觀眾深思,雖然無法捕捉到蝴蝶,但蝴蝶留下的痕跡——金粉,卻真實地附著在他們身上,隱喻生活中許多事情我們看似能夠把握,實際上卻可能永遠無法觸及,事物的存在也并不僅僅依賴于我們的直接感知,有些存在是間接的。藝術家巧借多種媒介技術,打造了一個亦真亦假的夢境一般的空間,在現實與幻象之間,蝴蝶在意識和潛意識層面的象征意義得到最大化的敘事傳達,足以激發(fā)觀眾做出潛意識投射下的外顯行為,觀眾通過審視自己潛意識外化的心理活動,回歸到對自我情感與需求的覺察,從而獲得認知上的拓展,達到療愈的效果。
二、敘事重塑:從多感知體驗中轉化負能量
藝術療愈的最高形式是對“審美”的整合,從藝術治療理論來看,“整合”這一過程,即升華。[3]就敘事層面而言,“整合”可以理解成是對故事的改寫與重塑。作用于跨媒介藝術的審美活動無法只借助肉眼觀察,需要通過看、聽、嗅、摸等多重感官共同參與。當跨媒介藝術不再是一種在場所中被凝視的藝術形式,作品本身的物性被弱化了,但它的事件性會被強化。藝術家會將作品的形成模式解構成一系列的事件。當個體成功介入作品事件中,會因視覺原型圖像觸發(fā)潛意識外化,因此將個人情感投射在作品故事中,當帶有個體情感的故事走向發(fā)生創(chuàng)造性轉變時,則意味著個體故事被重塑。與此同時,個體情感借助故事重塑,在被社會接納的藝術空間內,安全地釋放出來,使心靈得到升華。
日本藝術家阿部幸子以其獨特的剪紙藝術而聞名。在她創(chuàng)作于2017年的作品《第二十一次剪紙》中,藝術家坐于長梯頂端,不停地將手中的白色紙張剪成細絲,并借助擴音媒介和空間優(yōu)勢,讓紙絲如瀑布般傾瀉下來,為觀眾呈現了一場融合行為藝術和裝置藝術的演出。剪紙藝術是阿部幸子選擇重塑自我的一種表達方式。她自出生起便遭遺棄,命運的波折使她歷經四次領養(yǎng),每一次家庭的變化都像是一場未完成的漂泊,這種不穩(wěn)定的成長歷程不斷侵蝕著她的精神世界。住院期間偶然嘗試的剪紙讓她的癥狀得以緩解,她意識到藝術創(chuàng)作可以宣泄內心的痛苦,之后便開始了剪紙藝術創(chuàng)作。剪刀成為藝術家與自我連接的媒介,充分融入視覺、聽覺、觸覺等多感官機制的剪紙過程為藝術家?guī)砹睡熡硇牡捏w驗。修剪時的精準與果決,是她對過往經歷揮手告別;紙片的寬窄不均,表達了她內心情感的波瀾起伏;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紙絲,則代表著她情緒的宣泄和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轉化。因此,剪刀本身的攻擊性以及藝術家的創(chuàng)傷經歷在一次次的修剪行為中被安全地釋放,并以春蠶吐絲般的藝術形態(tài)向外舒展,在社會道德的界限內實現了升華與轉化。最終,藝術家通過作品實現對個體故事的重塑,并在藝術與生命的交織中獲得了蛻變與重生的力量。
三、敘事共享:從個體愉悅走向團體共振
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曾經說過:“默不作聲的記憶來自跟他緊密相連的群體?!薄坝卸嗌賯€群體就有多少種記憶。”[1]他強調個體記憶是社會化的產物,基于個體記憶建構的個人敘事同樣會成為建構集體記憶的重要手段。就跨媒介藝術而言,敘事是在作品的特定語境下生成的動態(tài)場域中傳遞的。構成作品的語境離不開藝術家對作品的詮釋和參與者與作品之間的互動,更離不開參與者之間的共享。這種共享不僅是一種藝術性共創(chuàng),更是一次深刻的社會化實踐。該實踐在多種媒介的共同作用下,將個體的記憶與情感在整體敘事中共享,最終實現個體的歸屬感。
《情緒幾何》是藝術家費俊、心理學家劉正奎和數學家許晨陽自2019年開展的跨學科藝術項目,通過藝術與科技融合的方式介入心理療愈。以《情緒幾何3.0》為例(見圖1),該作品先讓觀眾在暗箱中觸摸預先設置的幾何模型,在觸摸的過程中采集觀眾的心率、體溫等生理數據,以此作為符號藍本,借助特定的算法將參與者當下的情緒狀態(tài)表現為一個個幾何圖形,最終通過一套粉筆機械裝置繪制出來。在主客體分離的視角下,情緒作為難以捉摸的內在體驗被可視化,觀眾首次以觀察者的身份審視自我情緒,意識到負面情感亦可轉化為藝術創(chuàng)作,從而在體驗慰藉與驚喜中實現對情緒的重新接納。
該作品的情感互動不僅發(fā)生在作品與觀眾之間,也作用于觀眾與觀眾之間,這得益于作品敘事所展現的共享特質。觀眾提供生理數據,獲得專屬情緒幾何,此為首次共享,使觀眾看見了自己的情緒。隨著介入作品的人數增多,黑板上的幾何圖形也逐漸增多,觀眾看見了彼此的情緒,并在審視自己情緒的同時,觀察他人的情緒,此為二次共享。不同作品的情緒投射會給個體帶來啟發(fā)和深思,令其在充滿棱角的圖形中看見曾經那個被氣到面紅耳赤的自己,也會在平整圓滑的圖形中看見生命中那位熱情仗義的摯友,最終在相似性和差異性中發(fā)現個體存在的價值。通過共享自己的故事,感受他人的故事,建立起更有深度的情感聯結,觀眾最終會看見整件藝術作品的意義,從單純的個體愉悅走向團隊共振,實現團體療愈。
四、結語
正如馬歇爾·麥克盧漢所言:“兩種媒介雜交或交匯的時刻,是發(fā)現真理和給人啟示的時刻……使我們從平常的恍惚和麻木狀態(tài)中獲得解放的時刻。”[1]通過對跨媒介藝術的深入研究,筆者發(fā)現,其早已巧借媒介之間的相互合作,在敘事的獨特性中孕育出了療愈身心的藝術能量。這體現在三方面:一是借助視覺符號展開隱喻性敘事,激發(fā)個體外化自己的潛意識;二是通過個體的感知體驗融入作品事件,轉化個體被壓抑的能量,重塑個體故事;三是引導個體之間共享故事,從共創(chuàng)作品中收獲群體認同,形成團體共振。此刻,跨媒介藝術中的“跨”,已跳脫“逾越媒介邊界”的范疇,以《情緒幾何3.0》為代表的藝術作品和藝術項目,更是體現出具有人文溫度和藝術理想的跨學科、跨領域的認知轉變。
筆者不禁深思,面對爭議不斷的“打卡式”觀展行為,我們默認大眾審美模板化的事實,卻忽視了行為背后的心理動因。由于大眾缺乏探索自我、拓展認知、釋放情緒的表達方式,因而無法在建構自我認同感的過程中形成閉環(huán),從而外化出追求社會認同的盲目行為。目前,跨媒介藝術在心理療愈領域的探索仍處在不斷拓展的階段,在對心理行業(yè)懷有敬畏心和邊界感的同時,針對尚未發(fā)展成病理性、但身心處在亞健康狀態(tài)的群體,筆者提出一個構想——延伸心理療愈的藝術空間,以緩解這類人群的心理壓力。這一構想倡導藝術家與心理學家攜手跨越傳統學科界限,展開深度合作,為大眾開辟一條直抵心靈深處的藝術表達路徑。在這一過程中,觀眾在觀賞跨媒介藝術作品的同時,和藝術家共同填補作品的空白,作品的完整敘事得以展現,進而引導個體探索自身故事重構的可能性,最終實現身心的深度療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