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金革帶是宋代公服中體現(xiàn)官員品級的重要標(biāo)志之一,現(xiàn)有研究鮮有對其文化內(nèi)涵進行深入分析。文章結(jié)合出土文物、圖像和古籍文獻,深入探究宋代公服中金革帶的形制及背后所蘊含的多元文化內(nèi)涵。研究表明:宋代金革帶形制特征的獨特性深受外來多元文化影響。在結(jié)構(gòu)上,北方游牧民族實用主義觀念與儒家“尊卑有序”的價值觀相融合,使革帶從懸掛工具的物件轉(zhuǎn)為身份品級的象征。在工藝上,西亞渾厚質(zhì)樸的金屬加工技藝與宋代理學(xué)影響下的審美趣味交融,共同締造出紋樣生動、工藝樸實的金帶銙。在紋樣上,薩珊風(fēng)格中人獅搏斗題材的裝飾文化與華夏“天人合一”和諧理念的巧妙融合,形成人獅和諧的獅蠻紋樣??傊未鸶飵У男沃撇粌H體現(xiàn)了官員的身份地位,更是宋代社會風(fēng)貌和多元文化相互融合的重要典范。
關(guān)鍵詞: 宋代公服;金革帶;帶銙;形制;禮儀文化;多元文化
中圖分類號: TS941.11; J526.1 文獻標(biāo)志碼: B
宋代公服以其簡樸之風(fēng)獨樹一幟,展現(xiàn)了宋代精簡的服飾風(fēng)格。腰間革帶作為其點睛之筆,是辨別官階品級的重要服飾配件,如《愧郯録》中所述“朝章之辯盡于此矣”[1]。其中,金銙作為革帶上的金屬飾片,不僅裝點外觀,更承載了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自宋代起,官方便明文規(guī)定“玉帶不許施于公服”[2],太宗秉承著“玉不離石頭,犀不離角,可貴者惟金也”的理念,乃創(chuàng)為金銙之制以賜群臣[3]。這不僅明確了宋代玉革帶不再與公服同用,還確立了金革帶的高貴地位,從而開啟了公服革帶進入“以金代玉”的新時代。隨著歷史演進與多元文化融合,宋代金革帶在融合北方游牧民族的豪放之氣和絲綢之路沿線文化精髓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獨特且豐富的形制與文化內(nèi)涵。然而,當(dāng)前學(xué)界對金革帶的研究多停留于史料梳理[4]、結(jié)構(gòu)分析[5]和墓葬出土研究[6],對其背后的深層文化內(nèi)涵與多元因素鮮有深入探究。本文擬采用多重論證法,綜合實物、圖像與文獻資料,深入挖掘宋代公服金革帶的形制風(fēng)貌,揭示其背后所蘊含的多元文化內(nèi)涵,以期對宋代服飾文化的研究提供新的視角與思路,進一步豐富和完善人們對宋代文化的理解與認(rèn)識。
1 宋代公服金革帶的形制
金革帶是宋代官員著公服時佩戴于腰間的重要服飾配件,其通身呈長條形,革帶兩端綴金制的帶扣與鉈尾,有雙帶扣和單帶扣兩種帶式。帶銙為金革帶的核心部件,不僅形狀各異,重量不一,且排列方式與紋樣也各具特色,這些細(xì)微的差異能夠巧妙地分辨官員的身份地位。因此,金革帶的帶銙形狀、重量、排列方式、紋樣與宮廷禮儀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金革帶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與紋樣特征相得益彰,共同體現(xiàn)了宋代宮廷禮儀的莊重性和嚴(yán)謹(jǐn)性。
1.1 宋代公服金革帶的結(jié)構(gòu)特征
金革帶由四部分組成:鞓、帶扣、鉈尾和銙(圖1)。鞓即革帶本體,通常由皮革制成,表面包裹不同顏色的織物[4]。鞓裹以紅綾為紅鞓,常見于金、玉帶;鞓裹以黑綾為黑鞓,又稱皂帶,多用于犀帶。帶扣位于鞓前端,其形制與現(xiàn)代皮帶扣相仿,用以調(diào)節(jié)固定。鉈尾設(shè)于尾端,保護并裝飾革帶,佩戴時朝下,以示對朝廷之忠誠與皇帝之臣服,與《新唐書·車服志》中記載的“腰帶著搢垂頭于下……取順下之義”相符。鞓上鑲嵌各式塊件,稱為“銙”,其形狀、紋樣和重量體現(xiàn)官員品級。
1.1.1 方圓銙和方銙的排列方式
金革帶表面鑲嵌金帶銙,其排列方式因金銙形狀而異,方銙排列緊密者為排方,稀疏者為疏方,亦有方圓銙混合使用。方圓銙呈方銙、圓銙穿插排列,方銙則依次排列。方圓銙的排列順序可以參考杭州雷峰塔地宮出土的五代時期鎏金銀腰帶,該腰帶發(fā)現(xiàn)時保存完好,排列順序未經(jīng)擾動,革帶兩端各
有一圓兩方,中間若干圓銙,呈對稱式排列,與日本正倉院遺留的唐代紺角帶排列方式相似。此腰帶雖有七塊圓銙,減去中間兩塊,即為宋代四方五圓腰帶的排列模式。方銙的排列順序較為簡單,在排列緊密的方銙后端接一塊帶扣眼的圓形或梅花形銙,用于扣針穿過,與現(xiàn)代腰帶帶孔功能相同,如圖2[6-9]所示。
1.1.2 雙帶扣單鉈尾及單帶扣單鉈尾并用的革帶結(jié)構(gòu)
宋代公服金革帶源于唐代常服蹀躞帶,有單帶扣單鉈尾式與雙帶扣單鉈尾式兩種帶式。隨著單帶扣單鉈尾式革帶(圖3[10])的長度逐漸加長,并插于左身側(cè)下垂,使帶鞓后半段上翹繞至腹上,形成上下兩端帶鞓,上面之帶名“看帶”或“義帶”,下面的仍稱束帶[4]。在安徽休寧朱晞顏墓與呂師孟墓出土的革帶中,均有一枚帶扣和一枚鉈尾,極有可能為此式。雙帶扣單鉈尾式革帶多見于宋代皇帝畫像,其結(jié)構(gòu)與《唐人百馬圖》中官吏相似(圖4[11]),官吏腹前系兩條腰帶,長帶上續(xù)系短帶,在同幅畫作中,地上散落的一長一短革帶,印證了雙帶連接的結(jié)構(gòu)。此時作為常服腰帶的蹀躞帶還具有懸物的功能,但該功能逐漸消失。北宋郭知章墓與南宋故武功大夫永康府君張公墓中均出土了兩枚帶扣和一枚鉈尾,說明南宋和北宋時期都有使用雙帶扣單鉈尾式革帶。
上述兩種革帶結(jié)構(gòu)的不同之處在于,長帶上是否附加一條短帶。從宋代皇帝宋仁宗和宋高宗(圖5[12])穿著公服的畫像中,可以看到他們腹前有兩條革帶相扣,腹中部有一小帶尾,上有5孔,另一帶扣的扣針扣于其中一眼中。短帶有帶扣無鉈尾,長帶有帶扣有鉈尾,在使用時將短帶接于長帶帶頭,短帶上有數(shù)個扣眼,起到了調(diào)節(jié)松緊的作用,鉈尾穿過短帶帶扣繞過腹前插于左身后。在南宋皇帝宋高宗御容中也清晰描繪了垂于身后的玉鉈尾[5]。郭知章墓中出土的帶扣較為完整,參考其革帶特征繪制雙帶扣單鉈尾式革帶結(jié)構(gòu),如圖6、圖7所示。
1.2 宋代公服金革帶的紋樣
金革帶的紋樣選材廣泛,據(jù)《宋史·輿服志》中記載:“其制有金球路、荔支(枝)、師蠻、海捷、寶藏。”并對每個紋樣都規(guī)定了不同的重量,因此,紋樣是宋代帶制中重要的一環(huán),品級決定帶銙材質(zhì),材質(zhì)決定帶銙紋樣,紋樣決定帶銙重量,三者環(huán)環(huán)相扣。其中,處于尊貴地位的毬路紋、御仙花和荔枝紋,更是集中體現(xiàn)了宋代帶制紋樣的獨特魅力。
1.2.1 毬路紋
毬路紋亦稱“球路紋”,漢代許慎所撰寫的《說文解字》中釋“毬”為“鞠丸也,從毛求聲”,“毬”與“球”同用。宋代關(guān)于毬路紋之記載頗為稀少,在北宋建筑家李械等所著的《營造法式》中有所界定,按其連接的圓數(shù)分類:四圓相交者稱“簇四毬紋”,中間飾花者為“填花毬紋”[13],外部飾花者為“繡球紋”。由此可見,毬路紋非特定紋樣,乃以圓圈為元素環(huán)繞分布,圈內(nèi)或圈外有裝飾變化的紋樣,如圖8[14]所示。
2022年8月,臺州臨海延恩寺宋墓中發(fā)現(xiàn)保存完好的毬路紋金銙。從“宋少保觀文殿學(xué)士楊公壙志”的石墓志中顯示,墓主人為從二品的觀文殿大學(xué)士,符合該紋樣的穿用品級,但由于墓葬資料尚未公布,且毬路紋在絲織品和金屬制品上樣式不一,參考陜西扶風(fēng)法門寺地宮出土的一件毬路紋銅籠子(圖9[15]),該物品極有可能是來自“官作”,是皇上對功臣的賞賜之物[16]。同為宮廷出品之物,其樣式可能與高品級官員革帶上的毬路紋相近。據(jù)籠身鏤空毬路紋圖案與南宋江西安義李碩人墓中出土的香囊背面鏤空紋樣相似,類似毬路紋中四圓相交的“簇四毬路紋”。
毬路紋代表了高官顯爵,是維護官場秩序、鑄就尊卑禮儀的重要載體。歐陽修在《歸田錄》卷二中曾載:太宗時“乃創(chuàng)為金銙之制,以賜群臣,方團毬路紋以賜兩府”。兩府指位高權(quán)重的中書省和樞密院,多為一、二品大臣,毬路紋遂為高品級官員所專屬。為確保其權(quán)威性,宋太宗特設(shè)文思院專司制造與賞賜腰帶。真宗曾詔令:“方團金帶優(yōu)寵輔臣……自今除恩賜外,悉禁之?!贝梭w現(xiàn)了毬路紋方圓銙的尊貴地位,僅恩賜可得。
1.2.2 御仙花和荔枝紋
御仙花是宋代腰帶紋樣中的創(chuàng)新紋樣,其原型是中國古代的庭院觀賞花虞美人[17]。荔枝紋則是一種以荔枝果實為原型設(shè)計的紋樣,通常伴有枝葉,模擬并凸顯荔枝表皮粗糙的自然特征,果實數(shù)量常以單數(shù)成組出現(xiàn)。因荔枝在宋代保鮮困難被視為珍果,只有皇室貴族、高官巨賈才能食用,所以荔枝紋也成了官員身份地位的標(biāo)志[18]。前人的研究中認(rèn)為荔枝紋是御仙花紋的簡化版本,且轉(zhuǎn)變始于南宋,這一觀點主要依據(jù)南宋文學(xué)家吳曾在《能改齋漫錄》(公元1154—1157年)所載:“近年賜帶者多,匠者務(wù)為新巧,遂以御仙花枝葉稍繁,改钑荔枝,而葉極省?!保?9]然而,結(jié)合現(xiàn)有出土革帶的結(jié)果顯示:早在北宋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郭知章墓中就已出土荔枝紋革帶,說明在成書前40年已在使用荔枝紋,并且在成書100年后,安徽休寧朱晞顏墓(公元1163年中進士)和呂師孟之墓(公元1275年中兵部侍郎)仍然出土了御仙花腰帶。這表明,荔枝紋革帶早在南宋前就已出現(xiàn),并且簡化后的荔枝紋并沒有完全取代御仙花,而是存在兩種花紋同時使用的情況。
盡管“荔支(枝)或為御仙花,束帶亦同”的說法使得御仙花和荔枝紋在發(fā)展的過程中易混為一談,但據(jù)《宋會要輯稿》記載,御仙花和荔枝帶在帶制制定之初是有等級差別的[17]。樞密使、節(jié)度使等高等級官吏佩戴金御仙花帶,而荔枝帶是“供奉官至殿直荔枝十兩”[20]。直至南宋時期也是如此,如朱晞顏和呂師孟都是名正言順的二、三品官員,均佩戴御仙花帶,而正七品的武功大夫張公,因功績顯赫而賜予荔枝帶,這進一步印證了御仙花帶在等級上的優(yōu)越性。在南宋《燕翼詒謀錄》中記載:“其金荔枝銙,非三品以上不許服……荔枝反為御仙之次,雖非從官特賜,皆許服。”[21]明確解釋了金荔枝帶非皇帝賞賜不可佩戴,且御仙花的地位仍然略高于荔枝紋(圖10[6,22])。
在發(fā)展過程中,御仙花和荔枝紋的樣式亦有所變化。觀察北宋郭知章墓出土荔枝紋帶銙,果體在銙面上呈對稱分布,以點狀裝飾模仿荔枝皮的自然凸起,周圍以漩渦狀枝葉填補。南宋朱晞顏墓葬出土的御仙花形態(tài)豐滿,花朵表面的裝飾精美,花心、花托及枝葉處雕刻精細(xì)。在宋末元初的呂師孟墓中出土的御仙花帶銙板,則融合了御仙花的花心與荔枝紋的凸點元素,葉子雕刻細(xì)膩緊密,藤蔓翻飛,生動展現(xiàn)御仙花紋與荔枝紋的綜合特征。
2 宋代公服金革帶的多元文化內(nèi)涵
宋代金革帶不僅是宋代宮廷禮儀和身份地位的尊貴象征,在結(jié)構(gòu)、工藝、紋樣三個方面更是融合了多元文化。在結(jié)構(gòu)上,在汲取游牧文化精髓的基礎(chǔ)上,與漢族傳統(tǒng)和儒家文化交融,革帶逐漸從功能性的服飾配件轉(zhuǎn)向彰顯官員品級的重要元素。隨著絲綢之路的開通,西亞金屬加工技藝與宋韻理學(xué)審美相結(jié)合,使得金帶銙的工藝更加質(zhì)樸。在紋樣上,薩珊風(fēng)格師蠻紋樣雖根植于外來猛獸獅子與馴獅胡人的形象,卻在與華夏天人合一哲學(xué)思想的交融碰撞中,實現(xiàn)了深層次的融合,最終演化成一幅描繪人與動物和諧共生、相輔相成的美好畫面。多元文化交融的獨特魅力,鑄就了宋代金革帶別具一格的藝術(shù)風(fēng)貌。
2.1 儒家“尊卑有序”的價值觀與游牧民族的實用主義
宋代公服金革帶源自北方游牧民族的圓領(lǐng)袍和蹀躞帶。蹀躞帶起源于俄國阿爾泰地區(qū),初具雛形于突厥時期,下垂的蹀躞以備隨時系掛武器,且裝飾有精美的帶銙和鉈尾。至遼代,吸收突厥帶式特征的蹀躞帶被以游牧為生的契丹人廣泛使用,上至大營子駙馬贈衛(wèi)國王,下至馬夫、侍者均扎系。觀察保存完好的遼代陳國公主墓出土的蹀躞帶,上綴蹀躞十一條,以便懸掛器物,并在兩側(cè)各系一件金花銀囊,如圖11[22]所示。在隋、唐時期,因其便利性,逐漸成為官員的日常服飾用品,據(jù)《新唐書》載:“至睿宗時……武官五品以上佩蹀躞七事,佩刀、刀子、礪石、契苾真、噦厥、針筒、火石袋是也。”可知,此時官員所佩戴的革帶上會懸掛“蹀躞七事”,并且對官員的品級有著明確規(guī)定,會根據(jù)身份品級區(qū)分蹀躞帶環(huán)的數(shù)量,天子十三環(huán),大臣為九環(huán)。
隨著文化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宋代漢族人民騎馬射箭的需求減少,導(dǎo)致對蹀躞帶的功能性需求大幅下降。革帶不再垂掛蹀躞,失去了懸掛物件的功能性,轉(zhuǎn)而承載起更多的穿搭禮儀性和身份象征性。在唐代帶制的基礎(chǔ)上,宋代制定了更為細(xì)致的穿用制度,根據(jù)官品高低佩戴不同材質(zhì)、紋樣、重量的革帶,使其成為身份辨識的重要標(biāo)志。通過對革帶的細(xì)致規(guī)定,儒家尊卑有序的思想被進一步強化和體現(xiàn)。每個人所穿的服飾、所佩的革帶,都嚴(yán)格對應(yīng)其在社會中的地位和身份,這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成為了維護社會秩序和彰顯個人身份的重要手段。革帶從功能性向禮儀性的轉(zhuǎn)變,不僅是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更是在游牧民族實用主義的基礎(chǔ)上融入了儒家尊卑有序的服飾禮儀文化。
2.2 宋代理學(xué)審美與西亞節(jié)物致用的金屬加工技藝
金革帶上的紋樣直接體現(xiàn)了宋代的審美觀念。宋代崇尚理學(xué),強調(diào)事物深層的“意”而非表面的“象”,促使文人以理性視角探究事物本質(zhì),如御仙花紋和荔枝紋這類造型寫實卻強調(diào)花卉的本源與高尚品質(zhì)的花卉紋樣,又稱為“生色花”。
這種表現(xiàn)手法與詩詞中的“比興”手法相似,營造言外之意、象外之象的意境,展現(xiàn)“格物致知”的深刻哲理及“意存筆先、畫盡意在”的文人審美情趣。
宋代理學(xué)亦強調(diào)簡樸致用的造物觀念,理學(xué)家邵雍提倡“窮理盡性”,倡導(dǎo)“以物觀物”,即關(guān)注器具的實用性并追求簡約造型與樸素裝飾[23]。在金帶銙的制作工藝上,工匠們吸收借鑒西亞地區(qū)的錘揲、高凸花、掐絲及焊接等工藝,既可運用少量金屬也呈現(xiàn)飽滿立體的效果。半立體高凸花工藝尤為在宋代所流行,制度難度極高,先將半立體的荔枝果單獨制作完成后再焊接到帶板上,而枝葉則通過錘揲工藝呈現(xiàn)中淺凸花的效果,這種巧妙地利用金銀的延展性,將金、銀塊錘打成片,后置于器物或模具上進一步擠壓和錘打,從而在飾件正面形成凹凸不平的圖案紋飾[24]。觀察圖12[22]中荔枝紋銙板背面,便可見凹進部分為正面凸起的藤蔓紋路,以及荔枝紋和銙板的焊接縫隙。此外,帶板的邊緣采用夾層法鑲包,在視覺上增加金銙的厚度,這種方式相較于傳統(tǒng)澆鑄法,顯著減少了黃金用量,既防止革帶下垂又兼具了紋樣的精美,展現(xiàn)了宋代在吸收西亞金屬加工技藝后的創(chuàng)新與提升。
金帶銙所采用的錘揲等簡樸制造工藝與宋代理學(xué)的簡樸自然觀念相呼應(yīng),再飾以理學(xué)審美下的生色花紋樣,最終使其既具禮儀屬性,體現(xiàn)了宋代社會的審美追求與文化內(nèi)涵。
2.3 華夏“天人合一”的和諧理念和西亞薩珊風(fēng)格的裝飾文化
獅蠻紋腰帶在宋元明時期風(fēng)靡一時,《三國演義》《西游記》等文學(xué)作品中均有描述。其中取材于北宋末年的《水滸傳》第五十四回寫道:“高唐州知府高廉出在陣前……但見……足穿云縫吊墩靴,腰系師(獅)蠻金鞓帶。”可見,師(獅)蠻紋在北宋末年就已作為四品知府的腰帶紋樣。盡管宋、元時期的師(獅)蠻紋金革帶因出土資料受限難以探究,但明代出土的銙中展示了許多師(獅)蠻紋裝飾,如南京太平門外板倉村明墓出土的獅蠻帶實物,如圖13[25]所示,孫機先生指出“這套帶具雖為明代物,但應(yīng)與宋之獅蠻相去不遠(yuǎn)”[4]。此帶板由琥珀雕琢而成,色澤深紫,采用淺浮雕工藝,每塊帶板上均展現(xiàn)了胡人馴獅的多樣姿態(tài)。帶板上的胡人頭戴尖銳帽飾,身著左衽短衣,手持繩索,姿態(tài)各異。獅子則或伏臥或跳躍。在空白處,還巧妙地鑲嵌著火珠、珊瑚和火焰云紋作為點綴,整體呈現(xiàn)胡人與獅子互動的生動場景。
金革帶上的獅蠻紋樣是多元文化交融的又一例證。獅子作為西域一種威猛的肉食動物,在進貢至中原時,為確保其安全,朝廷往往會派遣具備豐富馴獅經(jīng)驗的胡人進行護送。這一歷史情境或許正是獅蠻紋樣產(chǎn)生的文化土壤和歷史背景。早在古代波斯薩珊時代,獅蠻紋盛行人獅搏斗題材,在西亞和中亞的金銀器與織物上屢見不鮮,如圖14[26]所示。但因華夏文化注重“天人合一”的和諧理念,這種題材傳入古代中國后,演變成人獅嬉戲的和諧場景。這種轉(zhuǎn)變不僅體現(xiàn)了中國“以和為美”的理念,也展示了師蠻紋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藝術(shù)演變與跨理念融合。其次,獅蠻紋作為官員革帶上的紋樣,其寓意與祭祀活動緊密相連。馴獅術(shù)與中原的儺舞結(jié)合產(chǎn)生了獅子舞,儺舞是一種佩戴面具跳舞的祭祀禮儀活動,不僅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驅(qū)魔辟邪,更是古人對天地和諧、人神共舞的“天人合一”理念的另一詮釋。唐代的“五方獅子舞”不僅具有祥瑞蓬勃的吉祥寓意,更是宮廷禮樂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舞蹈蘊含著中國的五方五色觀念,即以青、白、黃、赤、黑五色來代表東、西、中、南、北五個方位。舞者打扮成昆侖象,即胡人之像,獅子為披著獸皮的假獅子[27]。這些元素與獅蠻紋中的獅子和胡人角色相呼應(yīng),完美地融入了中國的五方五色觀念,展現(xiàn)出天地人和諧共生的美好愿景。盡管宋代獅子舞不再盛行,但其辟邪納吉的吉祥寓意、獅子威風(fēng)凜凜的形象氣質(zhì),以及宮廷禮樂文化的特殊性質(zhì),仍為宋代帶制中的一種重要紋樣。金革帶作為宋代服飾體系中重要的一部分,在歷史長河中不斷與外來文化相互交融、兼收并蓄,結(jié)合中原地區(qū)的文化風(fēng)俗進行在地性融合,呈現(xiàn)源遠(yuǎn)流長的獨特魅力。
3 結(jié) 語
宋代公服金革帶受官場禮儀制度規(guī)范而具有獨特的形制特征,同時,其發(fā)展演變也受到外來元素的影響,體現(xiàn)了多民族、多地域文化的深度融合。金革帶在結(jié)構(gòu)設(shè)計汲取了北方游牧民族蹀躞帶的精髓,并在漢族傳統(tǒng)生活環(huán)境和儒家服飾文化的深度交融中,功能性要求逐漸弱化,轉(zhuǎn)而強化官員身份品級。師蠻紋樣及西亞錘揲等金屬加工技藝,通過絲綢之路的繁榮交流傳入中原,并與宋代理學(xué)、五方五色等文化觀念相融合,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哲學(xué)理念。獅蠻紋樣金革帶摒棄了傳統(tǒng)的人獅搏斗場景,代之以和諧共生的設(shè)計理念,彰顯了宋代社會的和諧氛圍。同時,毬路紋寓意吉祥,御仙花紋與荔枝紋則蘊含了宋代理學(xué)的審美精髓,共同展現(xiàn)了宋代社會的獨特風(fēng)貌和時代精神。因此,宋代公服金革帶不僅是官員身份地位的象征,更是宋代社會風(fēng)貌和多元文化相互融合的重要體現(xiàn),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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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the form and multicultural connotation of the golden leather belt in the Song Dynasty
ZHANG Chi, WANG Xiangrong
JI Xiaofen1a,2, CHEN Siya1b, CAI Liling1a
(1a.School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1b.School of Fashion Design amp; Engineering, Zhejiang Sci-Tech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18, China;2.China National Silk Museum, Hangzhou 310002, China)
Abstract: The official uniform of the Song Dynasty stands out for its simplicity, with the golden leather belt around the waist being its most distinctive feature and an important indicator for distinguishing official ranks. The golden leather belt not only possesses unique stylistic characteristics, but also embodies diverse cultural connotations, which helps deepen people’s understanding and recognition of the clothing style and cultural phenomena of the Song Dynasty.
This article delves into the golden leather belt in the official uniform of the Song Dynasty through a combination of excavated artifacts, images, and ancient literary records. The research reveals that the golden leather belt, as an essential accessory for officials, is elongated in shape and adorned with gold buckles and tailpieces at both ends, with the belt styles being double-buckle or single-buckle. The belt plate, serving as the core component, varies in shape, arrangement, pattern, and weight. There are two types of belt plate arrangements: a combination of round and square plates and a solely tight arrangement of square plates. Patterns on the belt plates, such as ball-and-road patterns, imperial fairy flower patterns, and lychee patterns, not only reflect the noble status of officials but also represent the aesthetic tastes and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ong society. The research further discovers that the imperial fairy flower pattern is slightly superior to the lychee pattern, and the lychee pattern is not a simplified version of the imperial fairy flower pattern. The weight difference in patterns subtly reflects the status of officials. Therefore, the golden leather belt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court etiquette of the Song Dynasty, becoming a symbol of the noble status of high-ranking officials. In addition, the uniqueness of the stylistic features of the golden leather belt in the Song Dynasty is profoundly influenced by foreign multiculturalism. Structurally, the fusion of the utilitarian concept of northern nomadic peoples and the Confucian value of “priority in rank” transformed the leather belt from a hanging tool to a symbol of status and rank. Technologically, the robust and unpretentious metalworking skills of Western Asia blended with the aesthetic tastes influenced by Neo-Confucianism in the Song Dynasty, jointly creating vivid and plain gold belt plates. In terms of patterns, the decorative culture of human-lion fighting motifs in Sassanian style skillfully fused with the harmonious concept of “harmony between man and nature” in Chinese culture, forming a harmonious lion pattern. In conclusion, the stylistic features of the golden leather belt in the Song Dynasty not only reflect the status of officials but also serve as an important example of the integration of social styles and multiculturalism in the Song Dynasty.
In future research, we will continue to delve deeper into the etiquette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s of leather belts made of other materials in the Song Dynasty, aiming to more comprehensively reveal the richness and diversity of the belt system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s of the Song Dynasty. We strive to further promote the inheritance and promotion of ancient Chinese culture.
Key words: Song Dynasty official uniforms; gold leather belt; belt plates; form; etiquette culture; multiculturalism
收稿日期: 2024-03-22; 修回日期: 2024-06-21
基金項目: 浙江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項目(24NDJC170YB);浙江理工大學(xué)科研基金啟動項目(23196023-Y)
作者簡介: 季曉芬(1971),女,教授,博導(dǎo),主要從事宋代傳統(tǒng)服飾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