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二三十年代,吳梅(1884—1939)、黃侃(1886—1935)、汪東(1890—1963)、喬大壯(1892—1947)等學者先后執(zhí)教中央大學,同輩詞人林鹍翔(1872—1940)、廖恩燾(1874—1954)、陳匪石(1884—1959)等亦往來其間。諸家倚聲填詞,提攜后進,培養(yǎng)了唐圭璋(1901—1990)、吳白匋(1906—1992)、沈祖棻(1909—1977)等著名學者、詞人。他們不僅承接晚清詞學,而且注入了新的時代因素,在民族命運激烈動蕩的年代中形成了南雍詞風。這些,在沈祖棻先生的涉江詞中得到了集中呈現(xiàn)。
民族大義,詞中有史
1937年,日本發(fā)起全面侵華戰(zhàn)爭,成千上萬的無辜百姓或喪失生命,或流離失所。沈祖棻、程千帆先生在危難中倉皇輾轉(zhuǎn),又顧及教師責任,不得不分途西行。途中,沈祖棻先生聽聞學生葉萬敏投筆從戎,捐軀殉國,寫下《八聲甘州》,有序:“憶余鼓篋上庠,適值遼海之變,汪師寄庵每諄諄以民族大義相誥諭。卒業(yè)而還,天步尤艱,承乏講席,亦莫敢不以此勉勖學者。十載偷生,常自恨未能執(zhí)干戈,衛(wèi)社稷,今乃得知門下尚有葉生其人者,不禁為之悲喜交縈?!闭f明沈先生民族大義的形成,不僅有時代的刺激、社會的呼喚、家族的傳統(tǒng)等,也有在南雍得到熏陶的原因。
1931年8月,沈祖棻轉(zhuǎn)入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就讀,不久后日本悍然入侵東北??梢韵胍?,時任文學院院長的汪東如何在各種場合,尤其是其主講的唐宋詞選課堂上砥礪師生們的愛國熱情。他曾論李后主詞說:“情之惻怛,孰有過于身丁家國興亡之故者!”(《唐宋詞選識語》)受到老師的影響,翌年沈祖棻寫下了令其獲得“沈斜陽”雅號的名作《浣溪沙》:
芳草年年記勝游。江山依舊豁吟眸。鼓鼙聲里思悠悠。 三月鶯花誰作賦,一天風絮獨登樓。有斜陽處有春愁。
一日,黃侃先生見汪東案上置詞一首,得知學生習作,本不以為然,讀后卻激賞不已,便是這首《浣溪沙》?!坝行标柼幱写撼睢敝袧庥舻募覈閼?,或許讓黃侃心有戚戚,聯(lián)想到自己多年前的詞句:“望遠皆秋色,向天涯蕭條萬感,頓傷羈客。為問新來南飛雁,應憶青蕪舊國,但滿眼滄桑難識。休吊斜陽高樓外,算長安、更在浮云北。誰念我,正凄惻?!保ā顿R新郎·秋恨》)無論是“秋恨”還是“春愁”,皆蘊含著南雍詞風中深刻的家國情懷與民族大義,這也是南雍后學在面對艱難時局時錨定內(nèi)心的定海神針。
當抗日戰(zhàn)爭進入相持階段,沈祖棻先生在后方執(zhí)教,繼續(xù)填詞以抒發(fā)愛國之忱。此時她的創(chuàng)作不僅有含蓄的寄托,更有對時事直白且深刻的書寫、曲折而銳利的諷刺,可謂“詞史”。
1944年夏天,衡陽城下激戰(zhàn)正酣,中國軍民以血肉鑄成鋼鐵,不計代價地抵抗著日軍侵略,終于在四十多天的堅守后痛失堅城。沈祖棻在成都聞訊,感慨守軍之悲壯,并痛恨國民黨當局對前線將士支援不足,寄調(diào)《一萼紅》,作:
亂笳鳴。嘆衡陽去雁,驚認晚烽明。伊洛愁新,瀟湘淚滿,孤戍還失嚴城。忍凝想、殘旗折戟,踐巷陌、胡騎自縱橫。浴血雄心,斷腸芳字,相見來生。 誰信錦官歡事,遍燈街酒市,翠蓋朱纓。銀幕清歌,紅氍艷舞,渾似當日承平。幾曾念、平蕪盡處,夕陽外、猶有楚山青。欲待悲吟國殤,古調(diào)難賡。
上片描寫衡陽戰(zhàn)場之慘烈,并為戰(zhàn)士們視死如歸之勇氣與忠誠所感動;下片筆鋒一轉(zhuǎn),指斥國民黨當局沉醉偏安,早忘卻楚地尚在奮戰(zhàn)中的軍民。汪東讀罷詞作,聯(lián)想到南宋之事,也不由得感慨:“千古一嘆?!?/p>
對于詞作中所揭露“誰信錦官歡事,遍燈街酒市,翠蓋朱纓。銀幕清歌,紅氍艷舞,渾似當日承平”之怪現(xiàn)象,沈祖棻還有《虞美人》詞予以諷刺:
沉沉銀幕新歌起,容易重門閉。繁燈似雪鈿車馳,正是萬人空巷乍涼時。 相攜紅袖夸眉萼,年少當行樂。千家野哭百城傾,渾把十年戰(zhàn)伐當承平。
“重門”在艱苦時局中阻隔出一片“行樂”的歡場,象征著國民黨當局的腐朽及其對抗戰(zhàn)軍民的冷漠。
自明末以來,“詞史”寫作一直是詞壇的重要命題之一,吳偉業(yè)、陳維崧、蔣春霖、朱孝臧等人的“詞史”寫作各自引領一時,代表了三百年“詞史”寫作的不同發(fā)展階段。而沈祖棻先生身當新局,其“詞史”寫作不僅面向飽受戰(zhàn)火摧殘的神州大地,也面向了整個世界,開拓了新境界?!稖p字木蘭花·聞巴黎光復》以西海、東海的戰(zhàn)局作為對照,急切地呼吁著當局趕跑侵略者,收復舊山河。而她的游仙詞《浣溪沙》十首,更以“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的精神記錄了她對于1942年以前世界抗擊法西斯戰(zhàn)爭的理解??少F的是她在其中做出了“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之力量已大聯(lián)合,勝利在即”(程千帆箋)的總體判斷,鼓舞人心,是傳統(tǒng)“詞史”精神在現(xiàn)代的新發(fā)展。
融合浙常,筆新意新
吳中詞壇自道光、咸豐年間開始,逐漸發(fā)展成為清代詞史上的重要一極。他們最初以戈載為中心,特別留意對聲律的討論。項鴻祚曾評價這一群體說:“近日江南諸子競尚填詞,辨韻辨律,翕然同聲,幾使姜張俯首。及觀其著述,往往不逮所言?!保ā稇浽圃~乙稿自序》)一筆揭出其所長與所短。隨后,吳中詞壇以潘氏家族為樞紐,通過刻印周濟《詞辨》《宋四家詞選》,為常州詞學擴大影響提供了重要助力。隨著清末鄭文焯、朱孝臧等詞壇名宿卜居蘇州,寓吳詞人與寓滬詞人密切交往的展開,吳中詞壇成為引導浙西詞學與常州詞學融合的重鎮(zhèn)。
從師法門徑上看,常州詞學推崇周邦彥,浙西詞學推崇姜夔,而鄭文焯則是周、姜并尊,這一點被黃侃所繼承(二人曾就詞學有所交往)。此外,吳梅、汪東都是吳中詞壇后期代表人物,沈祖棻先生亦生長于姑蘇老城??梢钥闯?,南雍詞風的形成與晚清詞學在吳中詞壇的融匯與發(fā)展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
鄭文焯曾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和二十九年(1903)兩度校《清真集》,自稱:“曩斠《清真詞》,每夜深呼燈數(shù)起,泚豪累年不倦?!保ā洞篾Q先生手札匯鈔》)宣統(tǒng)二年(1910),鄭文焯手錄所?!肚逭婕凡⒖贪?,隨后再校,可謂盡心盡力于茲。隨后鄭氏又以數(shù)年之功批?!栋资廊烁枨?,加之其早年對白石旁譜所下功夫,可知其一生詞學得力之處。黃侃、汪東曾先后批點鄭校《清真集》,批本為沈祖棻、程千帆先生收藏,亦可視為詞學傳承之線索。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稱:“清真,集大成者也。”姜夔詞也達到了與周邦彥詞同等分量的“集大成”成就。從具體層面來看,周邦彥、姜夔二人不僅于詞樂領域卓有貢獻,在詞作內(nèi)容上,其詞筆與詞意也都有著生生不已的特點。
所謂筆新,可以從使用新詞語、舊詞語生新用法、舊技巧出新境界等多層面來觀察。在使用新詞語方面,近代文壇,詞相對詩而言比較保守。而涉江詞則有意多嘗試引入新詞語,例如下面兩首《浣溪沙》描寫了冷飲、廣播、電扇、霓虹燈、電車、摩天大樓等等新事物:
碧檻瓊廊月影中,一杯香雪凍檸檬。新歌爭播電流空。 風扇涼翻鬟浪綠,霓燈光閃酒波紅。當時真悔太匆匆。
流線輕車逐晚風,摩天樓閣十三重。播音新曲徹云中。 銀管貯涼欺舞扇,繁燈圍夢入瓊鐘。申江回首昔游空。
在舊語新用方面,如吳文英《點絳唇》有句:“可惜人生,不向吳城住?!鄙蜃鏃毕壬诳谷諔?zhàn)爭期間,將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與對國土淪陷的沉痛之思寄托在了“人生不合吳城住,消魂粉塵脂水”(《徵招》)的詞語中,其詞情之沉郁渾厚,更勝過吳詞。又如對“淚”的描寫,沈祖棻先生曾作“淚作珠燈,持照夢中路”(《祝英臺近》)、“釀淚成歡,埋愁入夢,尊前歌哭都難”(《高陽臺》)等詞句。以淚為燈,釀淚成歡,用“淚”這一常見意象寫出如此驚心動魄的新詞句,足見詞人的杰出創(chuàng)造力。
在舊技巧出新境界的層面,如《霜花腴·雪》結(jié)尾兩韻,作“洗杯試箋,枉盼他、春到梅邊。怕明朝、日壓雕檐,萬家清淚懸”。先進行一重否定,轉(zhuǎn)而進一重筆意的表達技巧在詞中較為常見,如蘇軾《水龍吟》:“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辟R鑄《望湘人》:“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歸來雙燕?!鄙蜃鏃毕壬褂猛瑯拥募挤?,表達的卻是對百姓們苦難深重的真切同情。結(jié)合這首詞作中的“瓊樓消息誰傳”“渺然難認舊山川”等詞句,可知這首詠雪詞寄托的是作者對國家危難、民族命運的深切關注。
從意新的角度來看,沈祖棻先生在抗日戰(zhàn)爭的特殊時局之下堅持創(chuàng)作,一方面與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相抗衡,一方面不斷關注著動蕩的時局,這都為其詞作開拓新境提供了基礎?!疤煲园賰闯删鸵辉~人”,前揭沈祖棻先生對“詞史”的開拓即可謂一例。除此之外,如沈祖棻對山居生活的描寫:“山上層樓,高處多風雨。一霎潮聲生遠樹。碧瓦紛紛,似葉敲窗戶?!保ā短K幕遮》)“徑曲林深,惟有云來去。商量處,屋茅須補,莫做連宵雨。”(《點絳唇》)對國民黨當局顢頇無能的諷刺:“箏笛高樓春酒暖,兵戈遠塞鐵衣寒。尊前空唱念家山?!保ā朵较场罚α髟⒑蠓酵市膽B(tài)的描寫:“凝望久,寸水千岑,盡是傷心地。”(《喜遷鶯》)“幾回相見還重道:不如歸去好,不如歸去好?!保ā稏|坡引》)對異鄉(xiāng)度歲,心憂國難的形容:“明朝還怕,剩水殘山,春歸無地?!保ā稜T影搖紅》)這些與作者生命歷程息息相關的內(nèi)容,正是詞體創(chuàng)作與時俱進,生生不息的體現(xiàn)。
活律活句,熔鑄蘇辛
前文提到,南雍詞風與晚清詞學在吳中詞壇的發(fā)展有緊密聯(lián)系。吳中詞壇一些保守的聲律觀念也滲透到了吳梅、黃侃、汪東等人的詞學思想中。如吳梅強調(diào):“守定四聲,通體不易一音?!保ā对~學通論》)汪東說:“作詞者既不必知音,即唯以四聲為臬?!保ā对~學通論》)晚清吳中詞學將昆曲知識套用到詞體之上,以為詞之四聲能影響詞樂表演,進而認為在詞樂消亡之后可依據(jù)詞作四聲來恢復古道。
對于沈祖棻《霜花腴·壬午九日》,汪東批:“此夢窗自制腔,四聲宜依之。如‘渺?!臁?,‘晚香’之‘晚’,能易去聲,必更起調(diào)?!鄙蜃鏃毕壬~作合乎平仄,而不拘泥四聲,回歸到了張炎“音律所當參究,詞章先宜精思”(《詞源》)的主張所向,擺脫了四聲拘束。
在句格方面,吳中詞壇深受“句有定格”思想的影響,如汪東《詞學通論》稱:“格律既定,分寸不移。”沈祖棻先生也不拘泥于“句有定格”的窠臼,而是基于詞情表達的需要,有所依據(jù)地填詞。
姜夔自度曲《惜紅衣》下片有句:“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眳俏挠⑻畲苏{(diào)作:“當時醉近繡箔,夜吟寂。”張炎填此調(diào)作:“扶嬌倚扇,卻把艷懷說。”對照來看,姜夔詞應該于“望”字斷句,還是于“國”字斷句,便成為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汪東認為當斷以“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而沈祖棻《惜紅衣》填作“書成諱病,淚濕數(shù)行墨”,顯示了她的態(tài)度。其實,詞中斷句雖有基本依據(jù),但詞人語意所到,自然有所參差,如蘇軾“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無須遵從格套而自成千古絕唱。
沈祖棻詞不僅在聲律上不拘泥于陳見,而且還主動熔鑄蘇、辛詞風,以詩為詞,為其“詞史”書寫提供更加多元的表現(xiàn)空間。如《倦尋芳》有句“戰(zhàn)血千林楓葉赭,鄉(xiāng)情一縷莼絲碧”,從色彩的表現(xiàn)和“一”與“多”的對比兩方面都效法了杜詩“含風翠壁孤云細,背日丹楓萬木稠”(《涪城縣香積寺官閣》),而“戰(zhàn)血”與“鄉(xiāng)情”又與日軍侵略、作者有家難回的實際經(jīng)歷相關,融情入景。又如《浪淘沙》:“千騎壓雄關,難覓泥丸。危樓向晚莫憑闌。忍看斜陽紅盡處,一角江山?!币蛔x可知是蘇、辛風味。汪東評價:“變調(diào),然集中正宜有此。”
總體來看,沈祖棻受到吳梅、黃侃、汪東等先生的教導,堅持民族大義,于周邦彥、姜夔詞的“集大成”之處有深刻理解與承繼,并結(jié)合親身經(jīng)歷與“詞史”寫作的實際需要,突破了嚴苛聲律觀的束縛,熔鑄蘇、辛,為南雍詞風的新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中山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青年教師培育項目“清詞小序整理與研究”(2024qntd01)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