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海三先生”通派對聯(lián)魂

漢語言文學的博大精深，詩、詞、曲、賦等文學形式的根深葉茂，傳承到了明清時期，一朵奇葩，分外奪目，這便是成熟的對聯(lián)藝術(shù)。

在古通州的通海地區(qū)，以周家祿、張謇和范當世為代表的一群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的對聯(lián)高手橫空出世，稍后一點的樸學考據(jù)者和圈內(nèi)人尊稱其為“通海三先生”。他們與同時代通州名士朱銘盤、顧錫爵共享“江蘇五才子”的美譽。在晚清崇尚經(jīng)儒，樸學日盛，考據(jù)風行的當下，能獲此贊譽者委實不多。

“通海三先生”首先都是有遠大抱負的名士，雖都偏寓通州一隅，又逢朝廷昏庸、外強霸凌的晚清時代，實為失意文人而已。就算張謇先生日后高中狀元，卻生不逢時，遠離官宦，回鄉(xiāng)辦起了實業(yè)和教育，周范二先生卻屢試不舉，孤獨游幕，以文教終了。這反而成就了他們以吟詩作對，排遣心中的憤懣。他們同時看中了對聯(lián)這一形式，留下了許多社會性、藝術(shù)性很強的對聯(lián)作品，令后世敬仰和稱奇。

民國南通文人周雁石曾編撰《通海三先生聯(lián)語》一冊，收錄了三先生的大量對聯(lián)作品，民國黃涵林主編的《古今楹聯(lián)名作選萃》序言中單獨將南通一派列出，并推舉張謇、范當世、周家祿為領(lǐng)軍人物，尊其為通派楹聯(lián)之魂。著有《楹聯(lián)叢話》的對聯(lián)大家梁章鉅的嫡派傳人湘人吳恭亨先生在《對聯(lián)話》中則說同時與張謇、范當世“作旗鼓相當者，厥惟吳摯甫、劉葆良、周彥升?！痹偌由夏贤ê筝呝M師洪、曹文麟等一批人的追隨，使當時南通對聯(lián)創(chuàng)作風生水起，蔚然成風，獨成一派，深受人們的喜愛和追捧。

筆者也是一個楹聯(lián)愛好者，20世紀80年代初，曾天南海北地收集數(shù)十本楹聯(lián)佳著，擺滿了一書架。1983年大學畢業(yè)論文也以“對聯(lián)藝術(shù)勾沉”為選題，可惜僅泛泛而談而已。去年出了本文集，其中收了《三怪外傳》一文，說的是張謇、范當世、朱銘盤當時的一些故事。文中有張謇、范當世、朱銘盤多篇聯(lián)名作對的詳細記述。日前，南通楹聯(lián)學會會長黃俊生先生囑我寫“通海三先生”文，并提供了相關(guān)資料，我大言不慚地以為“投我所好，歪打正著”！于是，努力作文，拋磚引玉。

“通海三先生”均有大量對聯(lián)作品留世，猶以張謇為最?！稄堝廊分惺沼幸磺в喔?，周家祿、范當世亦分別有上百聯(lián)之多，分別收錄于周家祿編的《壽愷堂集·補編·聯(lián)語》和曹文麟編的《范伯子連語》中?？上У氖侵芗业摰摹秹蹛鹛眉ぱa編·聯(lián)語》在他離世后十多年才由后人刻印面世。

也許有人認為對聯(lián)僅雕蟲小技而已，抑或認為中國博大精深的古詩詞還來不及研究呢，對脫胎而出的對聯(lián)未免細微末節(jié)些吧，擺擺再說吧。于是，對偏居一隅南通楹聯(lián)一派及“通海三先生”諸君系統(tǒng)研究者少之又少。

筆者卻不以為然，對漢語言文學古詩詞濃縮的精華對聯(lián)這門藝術(shù)，除了喜愛還是喜愛。對“通海三先生”的對聯(lián)，視為漢文學的精靈，愛不釋手，相見恨晚。

一般來說對聯(lián)藝術(shù)有以下特點。一、形式獨特，濃縮精華。二、句式靈活，惟尊對偶。三、題材廣泛，長短皆宜。四、聯(lián)書合璧，二美并舉。五、漢字為魂，漢學為魄。六、善于用典，隱而不晦。七、常以嵌字，增添文趣。

其四中的“聯(lián)”為對聯(lián)，“書”指書法。

下面結(jié)合對聯(lián)藝術(shù)的這些特點，對“通海三先生”的若干聯(lián)語作展示與賞析，以證“通派對聯(lián)”的名和實。

周家祿的對聯(lián)

周家祿（1846—1910），字彥升，一字慧修，晚號奧簃老人，通州海門直隸廳人，與張謇為同鄉(xiāng)，文字學問好友，長張謇七歲，是“三先生”中的長者，故放在前面說。周家祿著有《壽愷堂詩文集》《經(jīng)史詩箋字義疏正》《三禮字義疏證》《反切古義》《公法通義》《三國志校勘記》《海門廳圖志》《朝鮮紀事詩》等，凡十三種，一百零二卷。張謇稱贊其學識淵博，學識成果“修矣，甚夥”。范當世的三弟范鎧稱周家祿、張謇、范當世、朱銘盤、顧錫爵五才子并轡齊驅(qū)，互有千秋，難分伯仲。時人對周家祿聯(lián)語的評價是“情致溫婉，辭筆雅達”“輪囷堅凝，猶妙在不拋荒本題”。

泉州萬安橋聯(lián)：兩翼石欄扶海出，三秋水月渡空行。

這一副對聯(lián)是周家祿游歷福建泉州時所留，鐫刻于泉州萬安橋石翼之上。短短十四字，濃縮了天地之精華，給你海闊天空的遐想。它又是一首詩，一首情致溫婉的詩，一首清澈心扉的詩，情景交融，意境空靈。它還是一幅畫，色彩斑斕，水天一色，映入眼簾，令人浮想聯(lián)翩。

周家祿當年去武昌拜謁張之洞時隨手拈來：山色連城，定有詩人回杖履；江聲滿耳，坐看小吏卷文書。一位老詩人，竹杖芒履，放眼山川，掩耳細聽江水潺潺，還有一位小跟班打開書卷，低頭品讀老詩人吟詩作對，好一幅武昌山水圖！

戚繼光祠聯(lián)：大功在備倭，城郭依然，公去蒼茫誰嗣者；明詔使防海，風波未已，吾來宏濟愧前賢?？官撩麑⑵堇^光功在千秋，保家衛(wèi)國的壯舉令人敬仰?！拔以谒撵籼们半m然感慨萬千，但是沒有大力匡扶社稷的能力，沒有戚繼光躍馬殺敵的本領(lǐng)，叫我怎不愧對先賢??！”

晚清時代，外寇不斷入侵，周家祿與好友張謇、朱銘盤作為吳長慶的幕僚隨軍去朝鮮抵抗日倭，大清朝滿目瘡痍，周家祿悲催不已，在戚繼光祠前留下了這副對聯(lián)。

挽吳軍門聯(lián)：史臣論武鄉(xiāng)侯，應(yīng)變將略，非其所長，涕泣出師，九死孤忠猶可說；時人美漢東公，稽古學易，好士把不倦，彌留訣別，平生風義最堪思。

吳軍門，即吳長慶，清淮軍著名將領(lǐng)，1882年率兵去朝鮮平叛，1884年病逝，享年56歲。周家祿、張謇、朱銘盤曾作為其幕僚，一起去朝，陪伴左右。深得吳重用。挽聯(lián)是對聯(lián)之中較為難寫的一個類別。蓋棺定論，要有資格，要中肯，還要有情感、文采。最重要的是褒貶之詞要經(jīng)得起歷史的檢驗。上述幾點，周家祿都做到了，且字字泣血，使吳長慶千古留名。此聯(lián)現(xiàn)存于安徽廬江光緒帝賜名之武壯公祠。

張謇的對聯(lián)

張謇（1853—1926），字季直，號嗇庵，通州海門人，晚清狀元公，是“通海三先生”中成就最大者。其傳世對聯(lián)作品一千余副，存《張謇全集》中。著名文學家錢鍾書的兒子、古文學家、對聯(lián)名家錢基博有評曰：“嗇公對聯(lián)，儷體逸氣，拔天依地，英聲茂實，莫可捉搦。”吳恭亨在《對聯(lián)話》中說：“張嗇翁對聯(lián)理境瑩澈，才大又足以驅(qū)使，故左右逢源。敘事說理，博大昌明，又在曾（國藩）、左（宗棠）之上?！?/p>

人騎白馬門前去，我踏金鰲海上來?！讜r張謇對私塾先生句。從小便有鴻鵠之志，難怪長成之后盡現(xiàn)棟梁之材。

萬木長承新雨露，四鄰都是老農(nóng)家。——自題常樂祖屋。張謇祖上從對江常熟遷來，世代為農(nóng)，父輩兼做點小買賣。愜意的田園生活，給其以淳樸的稟賦。謇甚喜也。

匹夫猶恥國非國，百世以為公為公?！}南通曹公祠。對抗倭英雄曹頂非常崇敬，字字體現(xiàn)出自己的愛國情懷。

說諸佛法非佛法，無二文殊是文殊。——題南通文殊院。淺顯是根本，佛法大如天，謇對文殊菩薩虔誠有加。

仰觀像緯抬頭易，自有云雷繞膝生?！}南通軍山天文臺。此聯(lián)為集句聯(lián)，集杭世駿、袁枚詩句。

繡緞報之青玉案，明珠系在紅羅襦?！浬驂?/p>

真美術(shù)專家，稱壽于藝，壽不稱于名，才士數(shù)奇，如是如是；

亦學詩女弟，視余猶父，余得視猶子，夫人為慟，喪予喪予。——挽“繡圣”沈壽

張謇與沈壽，南通近代史上的一段曠世奇緣，道得明，說得白。吃瓜者非得添油加醋，淺白，淺白！張謇的這兩聯(lián)，對他與沈的關(guān)系，既不掩飾，又明白坦露，如是，如是！

民時夏正月，國運漢元年?！R中華民國成立。1912年元旦，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張謇作此聯(lián)以賀，嵌“民國”二字。這一表態(tài)，足見張謇是堅定的共和擁戴者，而非有人吐槽的帝黨保皇派。

設(shè)為學校庠序以教，多識草木鳥獸之名?！}南通博物苑。張謇在全國首辦民間博物院以文博教化民眾，可見其睿智及先見之明。

為大眾利益事，去一切嗔恨心——題南通大生紗廠。這副對聯(lián)是張謇辦實業(yè)的宣言，父教育母實業(yè)的初心昭告天下，深得人心。

南派北派匯通處，宛陵廬陵今古人?！}更俗劇院梅歐閣。梅蘭芳為北派，歐陽予倩稱南派，來通梅歐閣演出，張謇書懸此聯(lián)大加贊賞。

陂塘蓮葉田田，魚戲蓮葉南、蓮葉北；晴雨畫橋處處，人在畫橋東、畫橋西?！}南公園宛在堂。張謇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家事國事天下事的老者，然而其內(nèi)心又是不乏情趣的文人墨客，處處散發(fā)著青春的朝氣。這副對聯(lián)對應(yīng)耳！

饞先公亡公，試聽寺人之詩，投畀有北，投畀有昊，繼以豺虎；

厄不天聞天，乃與康成以夢，今歲在辰，來歲在巳，嗟哉龍蛇?！煳掏?。

翁同龢是張謇正宗的常熟老鄉(xiāng)，也是其仕途的引路人，對于他的辭世，張謇要說的話太多太多。張謇以這副工整的對聯(lián)，公正地表達了對恩師的眷戀。

萬方多難，僑札之分幾人，折棟崩榱，今后誰同將壓懼；

千載相關(guān)，張范之交再見，素車白馬，死生重為永辭哀?！旆懂斒?。

十五六歲就與之交往的范當世撒手人寰了，“通海三先生”中的范當世先走了一步，同道中人無不扼腕。張謇寫了不少悼念詩文，而這副挽聯(lián)寫得尤其沉痛。張謇在嗚鳴，張謇在哽咽，張謇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即此粗完一生事，會須身伴五山靈——張謇自題嗇公墓墓門聯(lián)。從幼時與私塾先生對句，至終了墓門有聯(lián)，張謇先生對對聯(lián)的喜愛，自始至終。令世人贊賞。

范當世的對聯(lián)

“通海三先生”中的周家祿和張謇，均為農(nóng)家出身，唯范當世，范仲淹之后，書香門第，詩書傳家十余代，故而他的聯(lián)作根基相當深厚，只是他秉性剛直，仕途不順，又羞于仰人鼻息，當人幕僚，布衣終身耳。在“通海三先生”中，其聯(lián)作的深度、廣度、思想性方面不及其他先生，但在藝術(shù)性方面，卻足與周、張并肩，是通派對聯(lián)的佼佼者，輕視不得也。

吳恭亨《對聯(lián)話》中高度評價范當世的聯(lián)藝，稱其為“聯(lián)界之虎”。民國黃涵秋編《古今楹聯(lián)名作選粹》序中有句：“繼此有南通、晉陵兩派。南通一派范氏肯堂、張氏嗇翁異軍突起，能以氣魄制勝群雄?！眳枪Ш嗾f，范當世兼取詩文二法，將雄健之氣與深摯之情貫于一處，可謂從心所欲。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評價已不局限于南通小圈子了，而是晚清至民國整個聯(lián)界的共識，我輩應(yīng)好好地珍重與研究。

自來學校以書院輔之，如今比屋東西，稍有歡顏在風雨；

吾為父兄望子弟成耳，此后一官南北，還將老眼看云霄?！嵈罅铙J武邑觀津書院

不愧是書香門第，對書院文化之通達透徹可窺一斑。

是嘗從吾游焉，一鶴孤舟，千疊愁心在江上；

今并斯人已矣，只雞斗酒，數(shù)行清淚灑城南。——挽潘道士。

昔日道友，駕鶴西去，我如江上一葉孤舟，漂向何方。孤獨的我，愁心復愁心，哪有心思喝酒，只有淚兩行。

昔哭母在故鄉(xiāng)，今哭母在他方，生不知何孽，而重罹斯酷，握手臨歧，送爾天涯扶病去；

今歸葬已有時，吾歸葬未有期，子無賢不孝，而皆受其親，買山負土，望渠海上寄書來。——挽張謇之母

張謇、范當世十六七歲同窗，便結(jié)為摯友，一生莫逆。張母辭世，范從自家風水寶地劃撥一塊供其葬母，解張無墳葬母之難，并挽聯(lián)一副，悼之。這種交往，天下少有。張謇銘記了一生。

遠客乍歸，尋城東一畝園亭，白石青城尋舊約；

故家常在，嘉江北百年人物，碧梧翠竹有清才?！}南通枕江亭

百里蒙庥，山川大神享于此；

萬方多難，云雷君子意如何。——題南通狼山雷祖殿此殿今已無存，其曾孫范曾有墨跡石刻于軍山后壁。有資料表明，此聯(lián)是范當世與張謇“仿聯(lián)句例，口占成之”。當時張、范及他人連聯(lián)已成風氣，有多聯(lián)留世。

此在淮軍諸將中最為全福；不識通州三怪者亦豈慵人?！炖巧芥?zhèn)鎮(zhèn)總兵曹肯堂

這副對聯(lián)可貴之處在于用了“通州三怪”之典。“通州三怪”者，為晚清通州張謇、范伯子、朱銘盤。均為當時的名士。分別以詩文、史集著稱，范的貢獻在于首開“通州三怪”之說，給文史留下了研究的話題。

書法與對聯(lián)珠聯(lián)璧合，是對聯(lián)藝術(shù)得以保留傳承的一大要素?！巴êＨ壬奔仁敲?lián)高手，又是書法大家。其作品相輔相成，如日月同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