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dú)處記（8首）

無題

很多年，沒有看到過

繁星漫天的樣子了

古時候的游子們

曾一次次在漫天星辰中

辨認(rèn)回家的方向。而如今

我順著路標(biāo)，在霓虹的掩映下

遁入夜宿的樓宇。我的歸途

那么確鑿，那么陳舊。每一天

來來往往，都像是被什么押解著

多渴望，能踏上一條迷途

與某個古人，相逢在

月朗星稀的夜里

我想聽他，傾訴勞雁之苦

我想給他，講述井蛙之悲

漫游者

曾以巨石為榻，度過某個瑟瑟秋夜

曾攏起一堆野火，看著凜冽的山泉水

在斑駁的鋁飯盒中，如大海般沸騰

曾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隊(duì)覓食的野豬

大搖大擺，穿過月光下的山谷，如一隊(duì)

匍匐前行的黑袍軍。曾跌坐在亂石之中

久久凝視著一條百足之蟲，心頭竟然情義漸生

它無措而笨拙的樣子，像是暗示我什么

……俱往矣。漫游的光陰，已散佚在

一座座亂草凄迷的峰巒間。而今

在每一夜無垠的夢境里，我依然不知疲倦

游蕩在那永不能消逝的荒蠻里，不計(jì)歸期

我肯定是把自己走野了，走亂了，走散了

走成一個連自己都異常陌生的另類

走成了，一叢披頭散發(fā)的荊棘，一頭

倉皇逃竄的小獸，一條向懸崖

蜿蜒而去的絕路

走成了，一只斷翅之鳥

無巢可歸，無枝可攀

植物世界

有的掠食者從天而降，也有的

自渾濁水面，緩緩浮出

有閃電般的追捕，也有屏聲靜氣的

潛伏?！?，什么都沒有

我活在食物鏈的底端，隱藏起

自己的怯懦和多疑

一次次，把雙眼蒙住

期待著，在睜開的剎那

就可以置身于，一個植物世界里

捕食者們褪去了獠牙

利爪、毒液，漸漸生出

根須、花蕾、嫩葉……

短訊

新聞上，有兩個相愛的人

昨夜墜河了。

被固定在某個版面的

夾縫里，“正在努力尋找家人”

如此輕描淡寫，就結(jié)束了

而我，仿佛已經(jīng)抵達(dá)

那條渾濁的河流邊，目睹

一座銹跡斑斑的大橋上

兩片單薄的人影，濕淋淋

橫陳著，緊挨著……現(xiàn)在

兩個人在水中的婚禮，謝幕了

我被這則短訊，火速找到

我來此地，舉辦一場莫須有的葬禮

或，婚禮

新生

在“請勿靠近”的危墻下

它側(cè)臥于一塊“歡迎光臨”的

廣告牌上，那只流浪狗

正袒露著血污的肚腹

一聲聲喘息、呻吟……

擠出，一條條父系不詳?shù)?/p>

子嗣們?！@折磨過人類的

分娩之苦，讓一位

無名的狗母，陷入無法言說的

疼痛當(dāng)中。當(dāng)它大汗淋漓

生產(chǎn)完畢，我在遠(yuǎn)處也舒了一口氣

就讓它靜臥片刻吧，在那一面

“請勿靠近”的危墻下

在“歡迎光臨”的廣告牌上

一遍遍舔舐著，它命運(yùn)未卜的孩子們

獨(dú)處記

1

探頭望向窗外，深夜寂寥的馬路上

流浪漢大搖大擺走著

他毛發(fā)旺盛，如一頭巡視領(lǐng)地的獅王

在一個寬闊的門廳邊，停歇了片刻

留下了自己的氣味，與尿液

2

窗外，雪花漫天

我伸出手，迎接著它們

如果我足夠耐心，是不是能夠

把瑟瑟的冬天，邀請回來

如果這些呆呆的雪花，不懂得融化

我是不是，可以在這溫暖的房間里

堆一個，有家可歸的雪人

3

所幸，有人發(fā)明了玻璃

可供張望，窗外默片般的世界

所幸，有人將玻璃改造成鏡子

可以凝視，那個危機(jī)四伏的自己

4

沒有家事國事，但依然

煩心于自我，一個個不可測度的瞬間：

有一刻，我傷風(fēng)敗俗，在藕花深處

吻了清照的影子

有一刻，我膽怯無能，于八百連營

拋下棄疾的精魂

5

不能讓房間像一艘沉船，冷寂太久

不能讓自己，像一堆海難過后的白骨

需要制造一些動靜，我拍了拍

自己的肩膀，說

哥們兒，讓一讓。就仿佛

置身于多年前，擁擠的火車?yán)?/p>

我背著行李，就要抵達(dá)一座火熱的城市

6

我們和它們，世上的生命

都是碳基生物

高溫與低寒，病菌與射線

都無法承受

而那個襤褸的流浪漢

承受著，所有高溫與低寒

仿佛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也是碳基

仿佛不知道，自己也是一條命

7

那個使你在舊沙發(fā)上，迷茫了

一整天的問題，在夜晚時又尾隨著你

來到床上。無論孔子、亞里士多德、牛頓

還是你的朋友李二狗，都曾警告過你：

確鑿無比的答案，往往

是另一個，漏洞百出的問題

8

翻書如遠(yuǎn)行。閱讀那些暢銷書

宛如一次盛裝聚會。而沉迷于一本

小眾讀物，恰似發(fā)配戍邊

9

風(fēng)在窗外，黎明在窗外

被遺忘的稻草人，在更遠(yuǎn)方的田埂上

我翻來覆去，沉浸在一部BBC的紀(jì)錄片里

仿佛只身徜徉在荒野

一切都正在發(fā)生著

食草動物們，依然在旱季般的身體里

遷徙著。而我也血性未改

正屏住呼吸，等著猛然間張開

捕食者，無情的喉嚨

10

也曾長舌如婦，一次次在人群中

渲染他人是非。也曾諱莫如深

深藏起，自己的斑斑劣跡

此刻獨(dú)處，是非已無法搬弄

劣跡也無處遁形。我困獸般

不知該張嘴，還是該閉口

非洲一幕

1

林間，星散的草屋

低矮如蘑菇?？盏厣?/p>

飄蕩著嗆鼻的煙火

黑皮膚的母親們忙于造飯

——不過是一些木薯粉，煮一煮

——不過是幾勺玉米粉，熬一熬

一群赤腳的黑孩子，互相追逐

打鬧著。笑聲與哭聲

交織，閉目聽來，有著田園詩里

描述的祥和。在一間草屋里

那個更小的孩子，側(cè)躺著

她去年就學(xué)會了走路，可現(xiàn)在

連坐起來的力氣，都已一點(diǎn)點(diǎn)喪失

她的身邊，只放著一只空碗

碗的邊沿上，站著幾只蒼蠅

仿佛它們，是陪伴她的玩具

她的母親俯身在她的耳邊，輕聲

說了什么，我聽不懂

這無能為力的母親

除了祈禱，還需要忍住哭泣

這無能為力的孩子

除了饑餓，還需要忍住病痛

2

那是誰的親人

瘦得，如一捆稻草

黑得，像一根枯枝

他包裹著一身褪色的布衣

里面，似乎空空蕩蕩

就像風(fēng)吹著一塊灰布

飄在街上，跌跌撞撞

這一身老舊的布衣，飄了多久

飄過多遠(yuǎn)？這一襲寬大的布衣

是垂暮者的雨衣與被褥

也是漂泊者的床榻和屋檐

3

也曾像千萬個懵懂的嬰兒一樣

在親人們的簇?fù)碇?/p>

接受過不絕于耳的祝福

長命百歲，前途無量，大富大貴

——豪薩語里，也一定有這樣的祝福

也曾在襁褓中，戴著吉祥的飾物

被母親一次次聞著，吻著

端詳著?，F(xiàn)在，他身披襤褸

依偎在猴面包樹下

仿佛被誤診了一生的病人

拖著殘軀，對來往人群搖晃著

殘缺的茶缸，一次次獻(xiàn)上

涕泗橫流的祝福

——好人，好人平安

眾人掩鼻而過，似乎他的祝福

是多么骯臟的羞辱

影子

我干癟枯瘦的影子

像一個溫順的老奴仆

像一條，饑腸轆轆的老狗

它默默地，跟了這么多年，不知疲倦

我卻不知道，該拿什么，賞賜它

也不知道，該拿什么，驅(qū)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