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9首）

蒹葭蒼蒼

在梁湖邊，最美的時辰是別離

從桃林深處到水杉邊蘆葦蕩，別離

緊追著我，如薄霧與鳥陣

有白鷺斜支在緩坡處，享用湖風

與春光。踩上湖堤拱出的軟泥

掏出iPhone 13 Pro手機舉過頭頂

像戲子對著幕布亮出了假嗓，別離

追了上來。我與白鷺交換目光

盯著湖風吹皺的波光，如舊信箋

這小楷般的逝浪如老去的故交與愛情

一次次對梁湖明鏡似的反哺、臨摹

與召喚。請原諒我，無法用梁湖接住

這份癡情。而白鷺如道袍向霞蔚刺過去

呃咯—呃咯，隔著一百公頃水域

將我喚醒。別離時，我也快吟詠出

這種聲音。再次動用這人世的假嗓時

別離就成了梁湖邊盛大的景觀

蒹葭蒼蒼——

蒹葭蒼蒼——

題湖邊小院

移走的景觀石咬出的凹槽內(nèi)已爆出

幾點嫩芽。踩上槽沿上的軟泥

庭院外走筆的陰影，和梁湖，和鳥鳴

都值得聽一聽。在心里勾勒多久了

沿湖棧道邊，商陸又長高了幾寸

葎草已爬上第三級臺階，一株幼構

又向湖面逸出新枝，它索要的自由中

有我年少時的蠻力。芭茅擠在一起

頻頻向水中推送風浪的身影

多年了，我在一座叫紙坊的小城趕路

修行，身上也漸生倒刺與纖毛

所以景觀石移到哪里我不關心

商陸、葎草、構樹與芭茅都已修出

題筆的身形。蹲在槽沿上摳出一點

碎泥，拽在手心，又撒向天際

多么開心，我與嫩芽站在一起

我的世界也剛剛下過一場雨

廢墟貼

樹影在月下支起樂器譜，從窗外

探了進來。倚在飄窗前發(fā)愣

我沒能找準一種聲音與之呼應，小推車

繞過簾子與墻壁，從另一邊呈上

兒子的哼唧，像白馬犁過月光與草地

車聲與人語加入進來了，這些傳頌與演奏

是我此刻的伴侶。而風倚香樟

送來伴奏，我就感覺自己和風坐在一起

正干著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

有幾年了，我一直在湖邊

在人世的另一面，等候這種聲音

在湖邊待久了，云霞便能撥開水上霧靄

與煙雨，天空才會追上飛翔與鳥陣

我才能夠在陣陣浪花、碎片中建立自己

在月子中心，我邊修改白天寫壞的詩

邊替寫作立下志向：在群鳥與湖水編織的

樂器中荒廢自身，在人世的坍塌與碎片中

重建廢墟

蒲葦

水邊蒲葦舉著白頭與凋敝，晚暮

從新建樓盤中坐了下來，車流、鳥陣

和水波之聲漸漸高過頭頂。幾條新葉

隨風裁出，堅守著這份獨處

在蒲葦邊盤腿坐下，要等多久

我的身后才能逸出新枝和閃電？

而蒲葦枯坐，在水邊一次次獻出倒影

與尸身，我又長一歲

怎樣才能適應這些：白頭，凋敝，閃電

但枯蘆斷葉如書生殘守舊夢，對應

這個世界。我發(fā)現(xiàn)厭世與避世

是自我抵達，我必須選定一條道路

而當群樓、燈火在水中升了起來，蒲葦

背對璀璨守著自身。守在水邊，守在

蒲葦身邊，與荒寂組成一個家族

我找到了這條回家的路

在月子中心

在月子中心陪護，每晚睡覺

腦海中總會浮現(xiàn)這樣的場景：梅花鹿

面向湖面、遠山和夕照，頭顱高高揚起

水天靜謐，黑天鵝浮在水上

靜靜犁過湖面。這些燈塔與油畫

是召見：通過世界，我看到這個世界

暮色擁抱過來，風吹樹葉呈上月光

我被一股暖流托起，感受到棱形的力量

遞向遠方。而遠方寂靜，我是寂靜的

一部分，除了寂靜，一無所求

有時我望向天空，江漢平原的天空

田埂，蛙鳴，水芹，營養(yǎng)缽，莧……

田壟在上，我再一次向你靠近

天真、童年在上，我用赤腳、軟泥和飛奔

—— 那些炊煙和收獲，是無邊的炊煙和收獲

奶奶會在遠方喊我，隔著薄霧與鳥陣

后來我住到天上，從喜鵲窩中抽出枯枝

掏出雛鳥和蛋，虛構一頓美餐

我也會將頭高高揚起，像這頭梅花鹿

—— 一層層綠奔涌而過，平原的盡頭是墳墓

待在天上真好，我與飛鳥毗鄰而居

不曾在天空中缺席，生來就長有羽翼

湖邊棧道再聽四聲杜鵑

孤獨與我為鄰。暮靄又從青山島

貼過來了，湖面升起水氣

在蘆葦與芒叢間氳了開去。風吹

蘆蕩，送來水聲、暮霧與暗香

倚在木棧的護欄上，暮霧

漫了上來。在眼前即將消失的水域

越來越密的，是蘆葦讓出的星光

浮水面上竊竊私語。而遠處香樟林

四聲杜鵑又在歌唱這個世界了

從淺水灣蕩過來，又蕩了回去

我舉頭、凝神，張開手臂，借湖光

反照，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也長有

純潔的羽毛，和長長的喙

窗前

窗前湖面氤氳，白云已在四環(huán)線

與新建樓盤的塔尖上建起座座雪山

清風迎來送往，擁有了太多潔白與自由

他們與落霞化身白馬從高空傾瀉而下

退回書房和這些彈奏中，我也擁有了

潔白與自由的身形?？爝f站的青年

身披霞蔚，在那片水域要等多久

才能向星空投遞信件與袈裟？

兩只白鷺在雪山下攀升、滑翔、俯沖

送來了那么多的祝福。每座雪山中

一定住著肉身成道的人，或廣場舞大媽

心中的菩薩。一對斑鳩在飄窗上客串著

初夏的唱詩班，沉浸在這份唱頌與彈奏中

我才理解了伊曼努爾·康德的后半生

他幾乎很少出門，靠羸弱、矮小和畸形

撐起的批判主義——天才的美與人生

往往由殘缺構成？天黑下來以后

背對人世，我一直在擦洗自己的缺口

與咬痕

夜上八分山

荊棘、苦楝和芒為我在絕壁處讓出

紙坊夜景。青石為我收集星光

許愿鎖踞險仞替山風開顯了那么多

入世之美。霓虹陣陣鑿開陰影

向長江與天際涌去。我在觀景坪上

徘徊，無端向夜空推送著言語：

愿明月?lián)荛_云翳，點亮我的心

愿許愿鎖刻滿贊美詩，在絕壁處

等來美麗的人生

而在山下賣雪糕的少年，等著凌晨

上山的人，也守著凌晨那場日出

他隱于身后的小小部分，我要將它

帶回故鄉(xiāng)

站在失敗者這邊

楓香云堡濕地保護區(qū)，尼龍網(wǎng)內(nèi)

孔雀頭頂翠綠，豎起尾翼，在斜坡處

不停搖擺，緩緩調(diào)適碎步和身子

向那只雌的頻頻發(fā)出聲音。而雌孔雀

緊收羽翼，埋頭，只顧在牛筋草間找尋

草籽與蟲豸。有風從菖蒲叢蕩過來了

雌孔雀抖了抖脖頸，沒動用翅膀

而雄孔雀羽翼顫動，羽尖在陽光下襯得

發(fā)光。站在尼龍網(wǎng)和鳥兒世界之外

我一直在這只雄孔雀的背面，看孔雀

悲欣：覆羽每抖動一陣，腳趾就會抓地

幾分，而羽軸根根向天顫栗，尾翼上

斜逸出的絨毛，多么執(zhí)拗、小脾氣

向斜坡上追出幾陣后，那只孔雀

又失敗了。哦，站在美的背面看孔雀

我一直站在失敗者這邊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