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辯證法與“文明發(fā)言人”的困境

摘要：《黑駿馬》是張承志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新時期文學的經(jīng)典篇章。但不無遺憾的是，學界卻始終未出現(xiàn)與研究對象高度契合的經(jīng)典化歷史評價。之所以如此，在于文本的曲折回還當中仍潛藏著未被充分解析的謎題。這個謎題就在古歌《鋼嘎·哈拉》中，在其終句所唱的“不是”中，在發(fā)現(xiàn)肯定性的“是”與否定性的“不是”所結構的開放性辯證過程中。討論古歌如何以內(nèi)核的方式介入文本的整體，可以揭開愛情悲劇這一表層敘事之下的思想主旨，并可進一步闡釋《黑駿馬》及張承志后續(xù)創(chuàng)作中所呈現(xiàn)的文明交界處的思想矛盾。

關鍵詞：張承志；《黑駿馬》；辯證法；文明

自1994年將《金牧場》改寫為《金草地》后，張承志徹底告別了以小說為主的虛構性文學寫作，專注于散文和學術思想隨筆，文字愈加廣博恣意、犀利決絕。對于他的讀者來說，小說實難割舍，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的草原題材小說，已成經(jīng)典之作，也錨定了他從未偏移過的“為人民”的文學“初心”。1縱觀張承志筆下的草原小說序列，完成于1981年底的《黑駿馬》2在結構和藝術表現(xiàn)力上，均標志著其文學寫作的高度。40多年來，《黑駿馬》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歷久彌新，有學者認為：“無論就藝術水準的超拔還是思想認知的先鋒而言，它都大大領先于它所誕生的時代?！?但不無遺憾的是，相關評論雖涵蓋了人性或母性，回望或?qū)ふ遥拿骰蛴廾?，風俗或傳統(tǒng)，邊疆或自然等諸多視角，卻始終未出現(xiàn)與研究對象高度契合的經(jīng)典化歷史評價?！逗隍E馬》成了一篇廣為人知卻又講不清、說不透的小說。究其原因，恐怕在于文本的曲折回還當中仍潛藏著未被充分解析的謎題，有待發(fā)掘和思考。

一、《黑駿馬》的外衣：寫出的和沒有寫出的

趙園指出：“《黑駿馬》的角色置換，使背棄與補償獲得了一個更合于文學慣例（也更‘經(jīng)典’）的故事樣式，避過了知青式的自審的尖銳性與直接性。”5可張承志真要回避尖銳、直接的自審嗎？寫于1979年的小說《青草》6中，作家細致地刻畫了知青離別草原時的痛苦和感傷，他撥開虛飾的理由，借主人公楊平的心理獨白傾訴：

是的，他愛草原，但不愿在馬背上終生顛簸；他愛牧民，更愛牧民的女兒索米婭，但沒有勇氣永遠做一名普通的、長年勞累的、遠離一切城市生活的牧民……在索米婭純潔的目光面前，他只能以自己北京母親的年老體衰為理由，因為他明白，只要提起母親，姑娘就會沉默的。象她那樣善良的人都會沉默的。

索米婭，你懂得這樣的關口么？7

張承志早已直陳離開草原的真正原因，但嚴厲的追問并未就此了結。無法釋懷的并非一段朦朧的愛情，而是“數(shù)不清的粗糙黝黑的臉龐，數(shù)不清的平凡而動人的往事”，每思及此，主人公便陷入沉重的反思：“難道真能坦然地離開這一切么？”8答案寫在《青草》的題記中：“青草里埋藏著草原的生命，牧人，你不能離開青草”9?？梢姡幢氵M行尖銳的自審并和盤托出返城的原因，糾纏張承志的心結仍遠遠沒有打開。若相關批評將焦點集中于知青做出人生選擇的隘口，往往會停留在當事者愧疚的窘迫感和旁觀者易于占據(jù)的道德高位上，跳過了更重要的問題——知青們留下了什么，又帶走了什么？

1980年初，張承志寫下小說《阿勒克足球》10，試圖將這樣的問題從歷史中打撈出來。文中的黑衣知青在返城大潮中留下來擔任民辦小學教師，后在大火中不幸犧牲；蒙古族兒童白音寶力格受惠于知青老師的教導，成年后考上大學?；厥淄?，他忍不住思索：“該怎樣做才算是真正安慰了巴哈西他一生的艱辛呢？”11難道考上大學，騎馬離開草原，就足以慰藉老師短暫人生的一切意義嗎？這里的意義究竟有怎樣的內(nèi)涵，小說沒有正面書寫，但《阿勒克足球》提出的疑問明確地指向知青歷史的延長線，張承志要強調(diào)的是，那些承載過青春理想、艱辛勞作和人民深情的生活經(jīng)驗，應跟隨個體生命在歷史時空中不斷展開，與一個個當下形成碰撞，從而再次涌入現(xiàn)實。因此，他處理知青生涯的方式不在于面對歷史一過性地去承認什么、補贖什么，而在于面對當下和未來，也面對自己，如何持續(xù)性地安置普通又偉大的草原人民，講述平凡又動人的草原往事，為知青歷史填充能動的時代內(nèi)涵，并在持續(xù)狀態(tài)中求得文學與人民的結合。在這個意義上，《黑駿馬》寫出愛情故事并刻意隱去知青身份的“角色置換”，不見得是回避性策略，而是別有懷抱。

在《〈黑駿馬〉寫作之外》中，張承志提到，他“著意不去給《黑駿馬》貼上一層‘時代氣息’或是其它形形色色的‘新’的標簽或色彩。文學中的庸俗功利主義寫作是注定要被淘汰的”12。這里的“時代氣息”包含上山下鄉(xiāng)的歷史過程和知青的身份標記，各種“新的標簽”既指向20世紀80年代初涌動著的文學潮流，也指向潮流中以控訴或懺悔的方式對過去的告別。在張承志看來，通過截斷過去來跟隨潮流的寫作姿態(tài)是一種庸俗的功利主義。他沒有回避特定的歷史創(chuàng)傷，但以受傷的姿態(tài)蜷縮其中只能造就“鼻涕眼淚的傷疤展覽”13，唯有將目光移向歷史中親身感受的人民的生活世界，從平凡中洞悉偉大，才能獲得更為開闊的格局和內(nèi)在力量，以此拂去歷史缺憾的纏繞——這是張承志極為認真的面對過去的方式。因此，他做了更正面的強調(diào)：“我只渴望使比我年輕的后來人和其它朋友，在讀了我的作品后能覺得這些牧民是偉大的，是值得尊敬、熱愛和為之服務的……它不是愛情題材小說——我希望它描寫的是在北國，在底層，一些偉大的女性的人生”14。張承志意在更突出也更有力地引導讀者聚焦于底層牧民，尤其是額吉和索米婭式的草原女性，將她們對畜牧廳科學工作者白音寶力格的啟示經(jīng)由主體介入感很強的寫作方式，轉(zhuǎn)化成“為人民”的文學對新時代的啟示。他熱烈地期待著小說主人公對草原和人民的情感與認知能夠涌入讀者的心靈，并向普遍的社會生活開放。

二、《黑駿馬》的內(nèi)核：“是”與“不是”的辯證法

然而，一個披著愛情外衣的故事如何才能做到凸顯人民及其生活世界的平凡與偉大呢？李松睿將《黑駿馬》分解為回憶往事、尋找索米婭和引入古歌《鋼嘎·哈拉》（漢語意即“黑駿馬”15）三個敘述層次。16本文認為，第三個層次對小說主旨的達成尤為重要。在《黑駿馬》的尾章及創(chuàng)作談《〈黑駿馬〉寫作之外》中，張承志特別強調(diào)了《鋼嘎·哈拉》在內(nèi)容、結構、審美及哲理上對小說的決定性影響。

1969年冬天起，張承志任東烏珠穆沁旗汗烏拉小學民辦教師，在白毛風肆虐的雪夜，他騎著馬艱難地將一個小女孩抱在懷里送回家，女孩的父親取下掛在墻上的胡琴，為他唱出了那個年代違禁的《鋼嘎·哈拉》。從此，這首蒙古長調(diào)便久久徘徊在作家心中，咀嚼不盡。1981年重返草原后，正費神構思“題目先行”的小說《黑駿馬》時，張承志“突然想到了結構——如果民歌在時間考驗后證明是生活的精華的話，那么，這民歌描述的生活及民歌的結構，難道不應當就是作品的內(nèi)容和這內(nèi)容的結構么？”17于是，我們看到《鋼嘎·哈拉》的十六句唱詞呼應著白音寶力格和索米婭的愛情故事，被平均安排在小說第一至第八章開頭，使得《黑駿馬》的文本結構、主題意涵和審美境界達至渾然一體的圓融狀態(tài)。更重要的是，張承志不止一次提醒讀者，草原帶給他的種種復雜朦朧的感受以及小說中對索米婭的尋找，是由歌詞終句的“不是”“這個平淡無奇的單詞，以千鈞之力結束了循回不已的懸念，鑄成了無窮的感傷意境和古樸的、悲劇的美”。不僅如此，“不是”還在更深的層面上“強烈地向我閃爍著人生哲理的光芒”，“沉入了深深的思索”。18可見，如何理解“不是”對正確分析《黑駿馬》至關重要。然而，作家沒有正面回答這個“不是”究竟是什么，它的確切內(nèi)涵到底指什么。答案的隱匿性或許緣于“不是”的涵義本就無法以某種直接的、確定性的邏輯闡釋被傳達出來，它只能存在于文本整體中，存在于張承志所指示的、對草原人生的莊嚴思考中。

《黑駿馬》的序章以三個層面的“不是”為開端。人們往往認為草原是“一個羅曼蒂克的搖籃”，這種浪漫化想象并不能作為牧人心緒的圖解。這是第一重“不是”。靜默獨行的牧人，“淡漠地忍受著缺憾、歉疚和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這不被理睬的心緒最終“化成一種旋律，一種抒發(fā)不盡、描寫不完，而又簡樸不過的滋味，一種獨特的靈性”。張承志說：“這就是蒙古民歌的起源”。比起被誤讀的浪漫，古歌中的草原更加契合牧人曲折的心理基調(diào)和這片土地無聲的天籟，《鋼嘎·哈拉》就是這樣一支歌。而小說中的“我”經(jīng)歷了孩童到成人的漫長歲月，也沒有真正理解《鋼嘎·哈拉》。此為第二重“不是”。后來，“我”遇到一位思想深刻的作家，他對《鋼嘎·哈拉》的解釋是：“那不過是未開的童心被強大的愛情的一次沖擊……并沒有很強的感染力”，直到“很久以后，我居然不是唱，而是親身把這首古歌重復了一遍”，才漸漸明白，歌中的尾音、感傷和悲劇、愛情“都不過是一些倚托或者框架”，“只是那靈性賴以音樂化的色彩和調(diào)子”，“而那古歌內(nèi)在的真正靈魂卻要隱蔽得多，復雜得多……永遠不讓我們有徹底體味它的可能”。可見，所謂思想深刻的作家也落入膚淺，這是第三重“不是”。以諸多“不是”鋪墊了《鋼嘎·哈拉》之謎后，作家從正面發(fā)問：“《黑駿馬》究竟是一首歌唱什么的歌子呢？這首古歌為什么能這樣從遠古唱到今天呢？”19這兩個問題意在鍥而不舍地思考《鋼嘎·哈拉》的真正內(nèi)涵，追溯其來自歷史卻超越歷史的永恒性從何而來。

序章留下了很多懸念，既引出了“我”將怎樣親身重演《鋼嘎·哈拉》，又為文本的后續(xù)展開奠定了“不是”的底色——在“不是”中尋找索米婭，揭示古歌的謎底。但張承志起筆之時就明確告訴讀者，《鋼嘎·哈拉》一切音樂的、愛情的形式都只是框架，不是內(nèi)核，這直接提示了《黑駿馬》的讀法——白音寶力格與索米婭的愛情悲劇只是框架，它的內(nèi)核與《鋼嘎·哈拉》的內(nèi)核緊密纏繞在一起，兩者是統(tǒng)一的。解析文本的關鍵是如何以框架和形式為中介去闡釋內(nèi)核，其難點則在于框架與內(nèi)核之間埋伏著一條難以逾越的曲折道路，直觀講述的愛情故事與真正要表達的主題之間還存在有待抽絲剝繭的層次，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作為過程的道路與作為終點的主題同等重要。

在小說第五章，即“我”找到索米亞住處之前，《黑駿馬》使用了現(xiàn)在時的尋找和過去時的追憶相穿插的寫法，這種寫法從閱讀效果上讓現(xiàn)在的感受充分介入對過去的追憶，以極具情感張力的方式勾勒出過程的曲折、復雜。這種復雜性貫穿全文，既非古歌終句所唱的“不是”，亦非能直觀呈現(xiàn)的某種肯定性的“是”，它在“是”與“不是”之間鋪開了一個辯證的螺旋上升結構，美好的“是”會變成讓人痛苦的“不是”，“不是”經(jīng)過強烈的情感撞擊后面對現(xiàn)實的生活世界，走向克服與超越，從而孕育出新的“是”，由此生成一個肯定—否定—再肯定的辯證過程。這個過程在小說中伴隨著古歌的內(nèi)容、節(jié)奏所牽引出的故事情節(jié)，徐徐拉開帷幕。

《黑駿馬》行文舒緩、緊湊，在第一章里，父親、額吉、索米婭和黑馬駒盡數(shù)出場。畜牧廳知識分子白音寶力格重返草原的心境并非小有成就后的榮歸故里，他帶著思慮重重的情感包袱。現(xiàn)在時的回歸和尋找充滿了自我否定的痛悔，而尋找中穿插的過去時追憶，細細看來，也是以否定起筆的。做公社社長的父親把白音寶力格托付給額吉之前，“我”是一個極其頑劣的孩童，“住在公社鎮(zhèn)子里已經(jīng)越學越壞……居然偷武裝部的槍玩，把天花板打了一個大洞”（第58頁）。額吉聽了父親的講述并沒有對“我”表現(xiàn)出戒備，她“親熱地把我攬進懷里”（第58頁），索米婭也送來友善的笑容，祖孫二人敞開氈包接納了“我”，給了“我”一個嶄新的肯定性開端。日復一日的牧人勞動讓“我”從一個頑童蛻變?yōu)橛l(fā)獨立的蒙古少年，肩負起草原男性的責任與尊嚴。十三歲那年，黑馬駒和額吉唱出的《鋼嘎·哈拉》一同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中，一切都那么美好，如清澈透明的溪水，毫無異質(zhì)。

“我”焦急等待著黑駿馬長大，卻不像索米婭那樣經(jīng)常哼唱曲折詠嘆的《鋼嘎·哈拉》，“我”更喜歡“簡單明快的駿馬贊歌”（第68頁）《阿洛淖爾》，這支歌“敘述了一匹神馬從一歲開始，到兩歲，到長大成熟的種種奇跡和本事”（第68頁）。文本從這里開始不動聲色地為白音寶力格標記了另外一條道路，他向往的是“簡單明快”，是直接的肯定性，是一匹小馬毫無缺憾的成長史。當十五歲的白音寶力格步入青春階段，歌中的那條道路潛移默化地深入日常生活，“我”已經(jīng)變得“寡言少語，喜歡思索……常常正在安靜地讀一本圖文并茂的《怎樣經(jīng)營牧業(yè)》，或者是赤著上身在用鎬頭刨著圈里的羊糞磚”（第69頁）。長于勞動的強健體魄和足以提升勞動技能的知識，預示著“我”將順利走上“阿洛淖爾”之路。而終于騎上黑駿馬既是成長的跨越性標志，又埋藏著青春萌發(fā)之際令人心神不安的躁動?！拔摇毖壑械乃髅讒I變得姿態(tài)婀娜、聲音圓潤，放射著異彩。“我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體驗著一個純凈透明的世界和一個可怕的、令人羞恥和心跳的世界的嚙咬和更替。我在初次愛上了生活的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失去的東西”（第71頁）。失去的是童年，是童年里與索米婭不分彼此的親密；如今摻雜了朦朧愛意的世界不再透明，增加了性別的區(qū)分，又在劃界時注入了令人惶惑的異性吸引力，“在一瞬間完成了一次驚人的啟蒙”（第72頁）。

青春的啟蒙以否定性的失去告別了童年的肯定性，也開啟了新生活。索米婭走入草原成年女性的日常勞作，“我”則在鉆研牧業(yè)技術的過程中，“不僅從那里面讀到了知識，也從那里窺見了為我不知的、新鮮而博大的世界”（第73頁）。知識所打開的世界帶著新的肯定性彌散在白音寶力格頭腦中，而草原正在日復一日的已知流程中拉開生活的幕布——額吉不希望涉水遠嫁的伯勒根河悲劇在索米婭身上重演，力主兩個年輕人在自己家里成親。從童年的相伴到青春的愛戀，一切都自然得如同四季交替，但這僅僅是文本的一條過去時線索，即便在這條線索內(nèi)部，也潛伏著《阿洛淖爾》與《鋼嘎·哈拉》，白音寶力格的知識世界與索米婭的勞作日常之間的“是”與“不是”。更何況第二章前段的現(xiàn)在時敘述中，“我”已從牧羊人口中得知“老人早死了，那姑娘嫁了人……嫁到白音烏拉——很遠的地方去啦”（第67頁）。索米婭終究沒有逃脫宿命?？隙ㄐ缘倪^去與否定性的現(xiàn)在之間的殘酷對照，是張承志結構前三章的基本手法，肯定性的“是”不斷疊加著無限的美好，否定性的“不是”也積蓄著愈發(fā)令人心痛的悲劇感，“是”與“不是”組合出巨大的敘事張力。

第三章無疑寫盡了青春年少的熾熱愛情爆發(fā)時令人窒息的美。當知識和愛情一起敞開大門，年輕的白音寶力格以為自己可以像駿馬阿洛淖爾那樣將人生所有的肯定性順利地串連在腳下——參加牧技訓練班，走進真正的科學領域，在十八歲時既有健壯魁梧的體魄又學得一身本領，迎娶勤勞美麗的索米婭。這時，故事來到了把過去的“是”推入現(xiàn)在的“不是”的轉(zhuǎn)折點。

表面看起來，希拉玷污索米婭致其懷孕是悲劇的根源，但這個在草原并不鮮見的意外對文本來說首先承擔了填充情節(jié)的作用。“我”從未打算因此拋棄索米婭，真正的破裂來自生活世界中的“不是”擊敗了“是”，充滿異質(zhì)感的否定性在文明法則和情感認同的雙重維度上擊敗了原本統(tǒng)一的肯定性?！拔摇钡弥嫦嗪蠊倘皇チ死硇?，但人物最渴望的是，索米婭能撲過來哭訴希拉的暴行，額吉能和“我”一樣憤怒地咒罵希拉。這樣，祖孫三人依然是一體的，面對希拉有一致的情感—心理反應和是非判斷原則，肯定性會戰(zhàn)勝惡帶來的不幸。然而，實際情況是，索米婭似乎早就對腹中胎兒和“我”排好了先后次序，處處“含著敵意的警惕”（第86頁），她面對“我”的方式完全超出預想。額吉則“那樣隔膜地看著我”（第89頁），“用充滿了奇怪的口吻說，‘……難道為了這件事也值得去殺人么？……希拉那狗東西……也沒有什么太大的罪過……知道索米婭能生養(yǎng)，也是件讓人放心的事呀?！保ǖ?0頁）即便如此，“我”依然深深眷戀往昔的美好，痛苦地告訴自己“我決不能沒有索米婭”（第91頁），“我等著她把滿腹的委屈和痛苦向我訴說。我最終是會原諒她的”。然而，“她不回答我的呼喚”（第92頁），“我”也不想讓她知道自己肉身和情感上的創(chuàng)痛。在這段僵持的日子里，“我”與索米婭彼此看不見也聽不見；額吉的反應同樣讓我“感受到無法忍受的孤獨”，“一句話也說不出”（第90頁）。

無可化解的隔膜以“不是”否定了此前鋪墊的肯定性，“我突然想到自己原來并不是這老人親生的骨肉”（第89頁），敞開的知識之門讓白音寶力格很快意識到差異的存在——

我不能容忍奶奶習慣了的那草原的習性和它的自然法律……不管我怎樣用滾滾往事之河淹滅那一點誘惑的火星，但一種新鮮的渴望已經(jīng)在痛苦中誕生了。這種渴望在召喚我、驅(qū)使我去追求更純潔、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業(yè)魅力的人生。（第91頁）

在“從未體驗過的絕望和傷心”的籠罩下，“一句話不知怎樣滑了出來”——“索米婭，奶奶，我要走了”（第93—94頁）。對“我”而言，“不是”在無法克服的——情感、知識以及由其所導引出的血緣的——差異中嶄露出形狀和棱角，堅硬的隔膜代替了同一頂蒙古包下的親密無間。現(xiàn)實中的惡在任何社會形態(tài)中都無法徹底禁絕，因此，并非希拉，而是額吉和索米婭成為凸顯“草原習性”的異質(zhì)因素，于是，否定性的痛苦中出現(xiàn)了肯定性的愛無法容忍的“自然法律”。這一層厚障壁促使我調(diào)轉(zhuǎn)方向，去尋找新的肯定性，與這種尋找相對應，額吉、索米婭連同草原的丑惡面被拋入了“不是”當中。

至小說第五章，過去時插敘結束，對往日的追憶向現(xiàn)在時的尋找歸攏，“我”遭遇的人與物都填補著未知的索米婭的人生。首先出場的林老師20是當?shù)匦W教師，“喜歡用強烈的方式來表達內(nèi)心”（第100頁），她感嘆額吉的偉大，夸贊索米婭的品行。“我”在林老師的眼神中讀出了懷疑，“懷疑我能否理解她的索米婭姐姐”（第100—101頁）。扎根草原教育事業(yè)的林老師的確能更貼近地理解額吉和索米婭的品格，但與“我”不同的是，這種貼近里少了小說序章描述的那種牧人心緒，少了復雜曲折的愛與痛交織成的矛盾，僅僅是被感染后直截了當?shù)馁澝?，在“我”看來帶著些許“學生腔”（第99頁）。但“我”認為“她的懷疑是對的”，“因為我實實在在地覺得，她描述的那個女人的作為不象是我的索米婭”（第101頁）。這里，文本繼續(xù)展現(xiàn)著“不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索米婭不是“我”記憶中的姑娘。

索米婭的丈夫，趕車人達瓦倉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魁梧大漢，行事粗魯、豪爽，脾氣暴躁，一家六口的生計是他肩上的重擔。與“我”酒過三巡后，達瓦倉終于講起了給額吉送葬那夜發(fā)生的一切。當“我”轉(zhuǎn)身追求新的肯定性的人生時，額吉和索米婭的氈包失去了成年男性的支撐，瀕臨解體。在記述知青生活的散文《勞動手冊》中，張承志寫道：

在草原上，放牧是基本勞作。在純粹的牧業(yè)經(jīng)濟支撐的大草原，放牧攜帶著人的社會地位、鄰里關系、技能和經(jīng)驗，人格和名聲。在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漫長的牧業(yè)合作化時代，一切畜群歸集體所有——而唯有放牧權屬于個人。放牧權，有誰知道，并非每個牧民都享有它。干輔助勞動的人；干泥水匠、打井搭圈、挖石頭運木頭的人，因為沒有畜群也就沒有尊嚴，沒有發(fā)言權甚至受人歧視。21

對年邁的額吉和生產(chǎn)前后的索米婭來說，以放牧為基本勞作維持生活異常艱難，甚至連安葬逝者都力有不逮。比索米婭年長十幾歲、以趕車運輸為業(yè)的達瓦倉，正是失去了放牧權、受人歧視的草原底層。索米婭嫁給達瓦倉是兩個苦命人的結合，這里沒有紅霞映照下的美麗姑娘，只有迎著命運所給予的“不是”，堅強地面對生活的草原女性。在“我”住在索米婭簡陋的小泥屋里，感受到生活熱力的同時，被發(fā)現(xiàn)的既有一種源自平凡艱辛的肯定性，又有對更富事業(yè)魅力的人生的否定性——“真正被生活拋棄的，只是象我這樣不能隨遇而安的人。”（第107頁）此處，“是”與“不是”開始發(fā)生辯證轉(zhuǎn)換——“我”否定了草原法則，去尋找更文明的美好，卻在所找到的肯定性中發(fā)現(xiàn)了“不是”和悲?。凰髅讒I留在了破碎的人生軌跡上，卻在否定性的境況中養(yǎng)育著一個個小生命，憑借勞動創(chuàng)造著生活的熱力和肯定性。

九歲的其其格，瘦小單薄，眼神憂郁，用與她年齡不相稱的身軀承擔著各種家務勞動。當她看到自家門口拴著的黑駿馬時，沒等“我”開口介紹自己，就輕聲喊出了“巴帕”——這是兒時索米婭對“我”的昵稱?？梢?，索米婭從未以“否定”的方式對待離去的白音寶力格，更未把他排除在生活之外。相反，索米婭將白音寶力格變成了其其格生命中肯定性的期待和亮色——“媽媽以前說過，我的巴帕會騎著一匹黑駿馬來看我們”（第102頁）。從這些細節(jié)可以判斷，讓白音寶力格難以忘懷的過去也深深地鐫刻于索米婭的人生并在其其格身上延續(xù)著，不同的是，白音寶力格帶著“不是”——痛苦和懊悔，而索米婭營造出“是”——平淡與堅韌。

到小說的第七章，千呼萬喚的索米婭終于出現(xiàn)，白音寶力格與她的重逢經(jīng)過前六章的蓄力，依舊被寫得極為克制、隱忍。沒有大起大伏的戲劇化場景，索米婭拽著牛車“大步迎面走來”，“笑著向我問好”（第112頁）。“我”終于確認“她變了……她身上消逝了一種我永遠記得的氣味……她比以前粗壯多了，棱角分明，聲音瘖啞”（第113頁）。面對親眼所見的事實，“我”不得不與過去告別。隱藏著的內(nèi)心波瀾在入夜后被攪動起來，索米婭渾身顫抖、流著淚說出了所有的宿命和遺憾。而“我”直面草原法庭最嚴厲的靈魂審判，悲慟不已，失聲痛哭。時隔九年，兩人終于又看見了彼此、聽見了彼此，然而這個黎明與定情的黎明遙相映照，中間填滿了人生無可挽回的破碎，填滿了太多的“不是”。

面對充滿裂痕的生活境遇，人們往往容易陷入否定性的情緒狀態(tài)，無法自拔。但天亮后的索米婭“忘卻了悲傷”，換上“喜氣洋洋的光彩”（第123頁），投入繁忙的勞作?！拔摇薄八坪蹩匆娏怂^去的日子，也看清了她未來還要繼續(xù)度過的生活”（第124頁）。當林老師帶來了索米婭由臨時工轉(zhuǎn)正的消息，索米婭先是惶恐不安，繼而顯出“羞怯和緊張都遮掩不住的、一種難得出現(xiàn)的神彩”（第125頁）。在她的目光中，“我”感到了“新奇的憐愛和慈祥”（第125頁），并對索米婭的改變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你變了。我的沙娜，我的朝霞般的姑娘。象草原上所有的姑娘一樣，你也走完了那條蜿蜒在草叢里的小路，經(jīng)歷了她們都經(jīng)歷過的快樂、艱難、忍受和侮辱。你已一去不返，草原上又成熟了一個新的女人。（第125—126頁）

是什么重塑了索米婭人生的肯定性？唯一的答案就是勞動（如同當年牧人的勞動重塑了頑劣的白音寶力格），這也是張承志不惜筆墨在第八章用心描寫索米婭擠牛奶、洗曬衣物等勞動細節(jié)的用意所在。只有勞動的力量——經(jīng)由勞動將主體性和主動性灌注于生活、將善念和慈愛播撒于人群——才能克服既定的缺憾，擺脫附著于缺憾之上的否定性，扎實地重建自我，讓人成熟起來。工作上的轉(zhuǎn)正對索米婭來說不僅是職位或稱謂的變化，它意味著生活世界回贈了對勞動的認可、對她的尊重和新的認知。這時的“我”“親身體味了歌中概括的生活以后”（第126頁），終于回到了《鋼嘎·哈拉》終句里的“不是”，這“不是”二字，曾讓兒時的“我”百思不解，又被青年的“我”讀解為愛情的升華，如今卻促“我”“沉入了深深的思索”（第126頁）。臨別之際，索米婭喊出“巴帕”并請求“我”將來把孩子送到她這里撫養(yǎng)成人，“我”震驚地發(fā)現(xiàn)了額吉和索米婭之間的承繼，“從中辨出了一道軌跡，看到了一個震撼人心的人生和人性的故事”（第128頁）。索米婭再度啟蒙了我，與青春萌動年代的啟蒙不同，這一次索米婭化身為草原母親—人民，用她艱辛的勞動所支撐的生活世界，用“是”與“不是”的草原辯證法啟蒙了“我”?！拔摇焙魡局约旱某墒?，呼喚著從“不是”中去建立“是”，建立自己人生的肯定性，“懷著一顆更豐富、更濕潤的心去迎接明天”（第129頁）。

本文之所以不避冗長地遵循小說的敘事脈絡重述《黑駿馬》，一方面是為了沿著“是”與“不是”的線索再次串聯(lián)、審視文本全貌，以論證辯證法的貫穿性；另一方面是因為這種辯證法的展開是文學性的、過程性的，配合《鋼嘎·哈拉》的唱詞對這個充滿波折的過程進行詩化表達，就是文本的整體形式，一旦弱化了過程，簡化了情感和細節(jié)的豐富性，終點和結論也將喪失其飽滿、綿長的內(nèi)涵。22這也是為什么在小說第三章末尾，甫一結束情定草原的高潮，張承志就接著寫道：“即使我失去了這美好的一切……我仍然認為，我是個幸福的人。因為我畢竟那樣地生活過……能做個內(nèi)心豐富的人，明曉愛憎因由的人，畢竟還是人生之幸”（第82—83頁）。僅感受過美好不能算作內(nèi)心豐富，只有經(jīng)歷了美好又經(jīng)歷了悔恨和殘缺，經(jīng)歷了“是”與“不是”之后，否定性沒有擊垮曾經(jīng)的肯定性，肯定性也沒有封閉在往日凝固的記憶中，才能真正收獲豐富，才能——在回轉(zhuǎn)往復的辯證層面而不是遮蔽、摒棄或轉(zhuǎn)向的層面——做到明曉愛憎。這個過程無法被寥寥數(shù)語一筆帶過，如同白音寶力格即將與索米婭重逢之時作家抒發(fā)的心緒：

如果我們能早些懂得人生的真諦；如果我們能讀一本書，可以從中知曉一切哲理而避開那些必須步步實踐的泥濘的逆旅和必須口口親嘗的酸澀苦果，也許我們會及時地抓住幸福，而不至和她失之交臂?？墒?，哪怕是為著最平凡、最微小的追求吧，想完美如愿也竟是那樣艱難莫測。也許，正因此人們才交口感嘆生活。（第112頁）

人生不可能盡如《阿洛淖爾》般循著正確的捷徑直達圓滿，往往會像《鋼嘎·哈拉》那樣，百轉(zhuǎn)千回、苦苦尋覓，卻萬事莫測、難得如愿。在這個意義上，“是”與“不是”的辯證法明確地指向過程，而所謂的終點或結論也并非某個清晰正確的答案，而是一種耐人尋味的啟示。那匹黑駿馬的意味在這里得到了體現(xiàn)。

在記述內(nèi)蒙古草原游牧生活的散文集《牧人筆記》中，張承志曲折地對《黑駿馬》做出了回應，《黑駿馬》序章對《鋼嘎·哈拉》的追問在《牧人筆記》中轉(zhuǎn)化為“汗烏拉和蒙古草原上的牧人們究竟有著怎樣的內(nèi)心世界呢？”23作家認為：“這個問題是很難從正面作出準確而全面的回答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草原的牧人是一種在游牧世界里安分隨命的人，他們的每一種性格特征都有一種相應的蒙古游牧生活的特征作依據(jù)?！?4答案在游牧生活內(nèi)部，明了答案的是牧人真正的朋友——馬：“馬從生產(chǎn)對象、從畜群中的一員化為人本身的一部分……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和傳統(tǒng)為他們提供的美好象征只有一個——那就是一匹駿馬”25。馬可以視作牧人的化身，甚至比沉默寡言的牧人更能體會那些無從表達的心緒，這在《黑駿馬》中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書寫。闊別九年后，白音寶力格已認不出黑駿馬，但馬卻顯示出了驚人的記憶力：“你在嗅著我，你在舐著我的衣襟……你認出了我?！保ǖ?8頁）當白音寶力格舉棋不定時，黑駿馬替他做出了尋找索米婭的抉擇：“鋼嘎·哈拉猛地豎起前蹄……嗖地沖了出去。正前方，是白音烏拉大山的依稀遠影。”（第68頁）重逢之際，“直到馬兒蹦跳著來到我們跟前，不管不顧地徑自把脖頸伸向索米婭、把顫動著的嘴唇伸到她的懷里時，我才明白了這黑馬所具備的一切”（第114頁）?；蛟S這就是張承志提到的那種真實存在卻無聲無形的“靈性”，它所附身的黑駿馬是氈包解體之后白音寶力格與草原切不斷的血脈，是額吉的養(yǎng)子留在草原的一縷精魂，有“靈性”的馬比人更深刻地把握著生活的真諦，明曉愛憎，因而馬與人之間在古老、純樸的《鋼嘎·哈拉》中凝聚出了高度抽象的關聯(lián)形式26。

草原的靈性無聲無形，黑駿馬不會說話，《鋼嘎·哈拉》終句的“不是”究竟該作何解？本文認為，“不是”并非我們所擁有的知識以邏輯、概念、理論的方式能夠確證的某種肯定性答案，所以白音寶力格腳下那條可被知識論證的文明道路面對草原法庭的審判呈現(xiàn)出了自省性。無論是重塑破碎的生活，還是苦尋人生真諦、呼喚人的內(nèi)在成熟，根本性的力量并不植基于人掌握了多少外部知識。在這個意義上，“不是”無法以知識話語的方式用既成的答案去描述，它不是固定的答案而是流動的啟示。即便經(jīng)過小說所鋪展的辯證過程，否定性的“不是”轉(zhuǎn)化出了肯定的“是”，這種轉(zhuǎn)化依然暗含一種綿長的否定性表達形態(tài)，“不是”依然被寫為“不是”，它沒有確定地落腳為“是”，沒有抵達某個絕對性的終點。正因此，古歌留給白音寶力格的是“深深的思索”而非直白的結論，找到索米婭之后，他還將繼續(xù)踏上追尋之路，回到自己的生活世界去尋找主體的成熟，甚至成熟也遠遠不是完結。從這個意義上講，“是”與“不是”的辯證法所磨礪出的肯定性，僅可視為端倪或更新的起點，在這個起點處，情感的沖擊與人民的啟蒙生成了某種有限的價值，而不是永恒價值、絕對真理。由此《黑駿馬》的辯證法內(nèi)核具備了一種顯著的開放性和流動性——新的“是”依然可能生產(chǎn)出“不是”，成為下一個階段的克服對象。對額吉/索米婭—母親—人民的確認以及“為人民”寫作原則的樹立，都是張承志在后知青時代的情感—思想起步，這個起步包含著歷史的延續(xù)和重量，也面臨不斷變化的社會現(xiàn)實的考驗與挑戰(zhàn)，從內(nèi)在主體精神和外部時代條件兩個方向上繼續(xù)經(jīng)歷辯證法的展開過程。

在寫于1998年的散文《音樂履歷》中，張承志再次回望《鋼嘎·哈拉》時說：“它給予我的。是一種異色的誘惑。多少年了，它總是給我不盡的感嘆和啟迪。已經(jīng)不能計算有多少次，我從完全不同的角度，一再地對它驚奇不已”27?？梢?，古歌給作家的“啟迪”是綿延生長的，歌詞終句的“不是”只能在人生的漫漫長旅中、在草原—母親所指示的人民的生活世界里、在每一個具體的情境內(nèi)，通過高度真誠的責任感和對挫折的辯證超越去把握。它不是答案，而是過程；它不是知識，而是實踐；它不是理論，而是方法。在這個意義上，《鋼嘎·哈拉》不僅是節(jié)奏或框架，它以內(nèi)核的方式介入了《黑駿馬》的構建乃至張承志后續(xù)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歷程，極大地提升了文學向歷史與現(xiàn)實的開放性，達成了文本形式、思想形式與作家精神形式的高度統(tǒng)一。

三、《黑駿馬》的矛盾：“文明發(fā)言人”的困境

《黑駿馬》自覺規(guī)避的不僅是知青史，被張承志有意祛除的還包括對草原文明的某種主觀性試探。寫于1993年的《草原小說集自序》提及：“由于對草原母親的善意和避諱，我沒有敢向洞開的真實試探。原來從那么早我就無意識地遵守禁忌的原則，這一點恐怕無論是非難《黑駿馬》的人或是錯愛它的人都不曾覺察?！?8這段文字明確表達了張承志在《黑駿馬》中對草原世界的書寫有所保留，但遵守禁忌是否僅意味著不真實或善意的美化，其中是否包含更復雜的思想困境？1996年，張承志的草原額吉辭世后，他寫下紀念散文《二十八年的額吉》，就相關問題進行了更充分的闡釋：

至少從《黑駿馬》的寫作開始，我警覺到自己的紙筆之外，還存在著一種嚴峻的禁忌。我不是蒙古人，這是一個血統(tǒng)的緣起。我是一個被蒙古游牧文明改造了的人，這是一個力量的緣起。

…………

從來文化之中就有一種闖入者。這種人會向兩極分化。一些或者嚴謹?shù)鼗蛘呖裢匾源匀俗跃樱凰麄兘忉屩爬ㄖ?，要不就吮吸著榨取著沉默的文明乳房，在發(fā)達的外界功成名就。

另一種人大多不為世間知曉，他們大都皈依了或者遵從了沉默的法則。他們在愛得至深的同時也嘗到了濃烈的苦味。不僅在雙語的邊界上，他們在分裂的立場上痛苦。

血統(tǒng)就是發(fā)言權么？即便有了血統(tǒng)就可以無忌地發(fā)言么？

…………

我確信突破了一個無形界限的人，同時可能突破血統(tǒng)的隔膜。但是，你難道跨越了關口？你具備代她發(fā)言的資格嗎？

我不知道。盡管寫了半生，我并沒有找到結論。審判要你來做出，額吉。我只是約束了文章也約束了自己。我只是感到：代言的方式，永遠是危險的。聽見對我的草原小說的過分夸獎時，我的心頭常掠過不安，我害怕——我加入的是一種漫長的侵略和壓迫。29

張承志深諳血統(tǒng)上的區(qū)分，就像白音寶力格意識到自己并非額吉親生，但血統(tǒng)未見得是不證自明的通行證，外來者也可以突破無形的界限。只不過在具有“關口”意味的代言問題上，張承志萬分謹慎，且不斷極認真地反身自審，內(nèi)心的不安讓他無法給出確定的結論。更重要的是，這種不愿僭越文明的自我約束，包含著“在分裂的立場上”的痛苦?！逗隍E馬》寫出了這種痛苦，寫出了站在主流文明與草原文明邊界上的主體感受。

白音寶力格被送到草原后，額吉的慈愛和牧人的勞動鍛煉極大地糾正了“我”的成長軌跡，學校教育也適時參與進來，共同構建著一個兒童模糊的文化底色。當黑馬駒在刮著白毛風的清晨奇跡般出現(xiàn)時，額吉毫不猶豫地解救了它，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一套又一套的迷信話。她說，這黑馬很可能是神打發(fā)來的”，“后來，我們看到她在用紅布塊給黑馬駒縫護身符時，我們都忘了老師教過我們的、要反對迷信的教導”（第62頁）。這段描寫意在突出額吉的慈愛，卻也暗含著兩種文明的交鋒，額吉口中的神和護身符既可以被現(xiàn)代科學判定為迷信，也可以在草原自身的邏輯里獲得它的意義。對草原的生命觀，張承志有如下總結：“他們對生命的理解，對生命的尊重都是極為獨特的，極為寬厚和充滿著愛的。無論是對一條老狗，一匹馬駒，一只小鳥，一個棄兒或私生子，一個孤獨老人，一個異鄉(xiāng)來客，都是這樣?！?0這種生命觀認為：“在大自然中，生命是平等且互相依賴的……是與自然界中的其他部分并存的，并未有類的區(qū)分，更不存在高低上下之分，都是神圣而值得尊敬的。”31“游牧文化從整體上貫穿著崇拜生命、尊重生命、保護生命、延續(xù)生命的精神和倫理道德思想。”32白音寶力格和黑駿馬均在這樣的生命態(tài)度中被撫養(yǎng)長大，草原生活的整體邏輯也可以經(jīng)由上述文本細節(jié)進行解讀。白音寶力格和黑馬駒被額吉視為神的賜予，她平日忙著“擠奶、拴牛犢，像是為著一項神圣的使命”（第63頁）。在額吉/牧人的世界當中，與大自然和牛、羊、馬、狗、駱駝打交道的畜牧業(yè)日常勞作看似平淡、平凡，實則具備充實具體的生命感知，生命又附帶神的崇高意志，因而籠罩在神圣的價值體系中。33這個價值體系的寬容度不會將希拉判定為罪大惡極，相反，其更看重一個弱小胎兒所承載的生命意義。相關研究顯示，在蒙古族游牧社會中：“無論已婚、未婚，一般在兩性關系上都很隨便，習慣也認為是青年男女所不能免的事情?！?4同時蒙古族的一些古老法律十分重視對婦女和胎兒的保護，“如《阿勒坦法典》中規(guī)定：使孕婦墮胎，則按胎兒月數(shù)罰九”35。無論索米婭對腹中胎兒的優(yōu)先維護，還是額吉勸說白音寶力格時講述的道理都遵循著游牧社會的內(nèi)在邏輯。

如果白音寶力格一直停留在養(yǎng)育他的草原生活世界內(nèi)部、停留在額吉營造的肯定性當中，他的人生也將重復牧人的軌跡，接受草原的古老法則，如同額吉的護身符戰(zhàn)勝了學校的教育。但知識打開的大門賦予了他另外一套價值衡量標準和文明視野，老獸醫(yī)的辦法盡管奏效，也漸漸被視為旁門左道。當他醉心于鉆研牧業(yè)技術時，原本以為能夠沿著“阿洛淖爾”之路，直接疊加兩種文明邏輯——帶著獸醫(yī)器械和書籍回到草原與索米婭結婚，但這種美好的期待被希拉殘忍地擊碎了。對希拉所代表的惡，白音寶力格的態(tài)度始終與額吉相區(qū)分，他無法認可額吉的寬仁，在尋找索米婭的過程中，想到希拉依然滿腔憤恨，面對其其格尖銳的目光，他決心“拿出我們的全部力量，讓我們的后代得到更多的幸福，而不被丑惡的黑暗湮滅”（第128頁）。在善與惡的意義上，白音寶力格的選擇是堅定的，但在文明交鋒的意義上，“阿洛淖爾”式的期待無疑是天真輕巧的。希拉造成的悲劇只是導火索，既是偶然，也是必然，或早或晚，白音寶力格都會遭遇草原邏輯與知識、科學所代表的主流文明邏輯之間的抵牾，遭遇深愛與隔膜相糾纏的情感—思想撞擊。1981年，已經(jīng)獲得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語言歷史系碩士學位的張承志當然有能力在這類話題上進行更深入的分析，但他回避了可能造成文明傷害與壓迫的發(fā)言，僅以文學的方式點到為止，這也是《黑駿馬》一直難以被充分解讀的原因之一。在這個意義上，張承志的善意和避諱即便一定程度地犧牲了真實，卻顯示出一種尊重真實的方式，顯示出一位作家具備了比文學本身更高的文明的視野。

同時，張承志的審慎不僅出于對文明禁忌的尊重，也跟作家的內(nèi)在思想矛盾有關。當白音寶力格與索米婭同時聽到《鋼嘎·哈拉》時，兩個孩子的反應就有差別，白音寶力格感到新鮮、動人、身心透明，頭腦中留下了一匹駿馬的逼真印象；而索米婭則“摟著黑馬駒的脖子，不出聲地流著淚”（第64頁）。顯然，白音寶力格對古歌的理解是直觀印象式的，索米婭卻領悟到了非直觀層面的曲折婉轉(zhuǎn)的悲哀。從這里，兩人的生命軌跡便悄然岔開。直到小說末尾，索米婭提出要撫養(yǎng)孩子，白音寶力格“目瞪口呆地聽著她的傾吐”，自認“象我這樣的人是很難徹底理解她們的一切的”（第128頁）。沿著差異性線索看，文明沖突的結構是內(nèi)在于《黑駿馬》的，無論白音寶力格還是張承志本人，都不能說達到了徹底的理解，這種理解就是“關口”，是《黑駿馬》呈現(xiàn)出來卻未曾輕易跨過的，遺留下的是張承志面對兩種文明時的思想矛盾狀態(tài)。只有高度的誠實和真誠，才會留下解決不了的問題。

但思想的矛盾并不妨礙《黑駿馬》經(jīng)由《鋼嘎·哈拉》生成啟示性，或者說恰恰因為矛盾的存在，因為站在兩種文明的交界地帶，這種啟示性沒有封閉在單一的文明形態(tài)內(nèi)部，從而獲得了更具普遍意義的內(nèi)涵。然而，啟示畢竟不是凝固的正確答案，它的過程性意味著一種生命的流動狀態(tài)，流動會帶來具體狀況中的不穩(wěn)定性，指向主體的未完成。我們可以看到，在此后的創(chuàng)作中，張承志書寫草原—額吉的筆調(diào)是變化的。36轉(zhuǎn)變的最鮮明例證是寫于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詩體小說《黑山羊謠》37和《錯開的花》38。《黑山羊謠》與《黑駿馬》同屬黑色系，它用更為酷烈的方式講述了文明的交鋒與矛盾。小說中的禿子是“我”家的鄰居，他不僅不愛惜牲畜還指責額吉是牧主的狗崽子，辱罵“我”是住在牧主家的黑骨頭知青?！拔摇毕蚨d子復仇卻沒有給額吉帶來快意，相反，禿子打算就此遷走時，額吉極力挽留?！拔摇彪S即敏感到了自己的異類身份，沉入認真又酸楚的委屈中。后來額吉想借知青的車去六十里外看望兒子，“我惡狠狠地說：‘不行！’”39多年后，“我”又駐足草海，往事歷歷在目，張承志承認了如下事實：“他媽的連你愛你額吉也快弄得人人皆知了。但是人們絕不知道你對額吉的隔閡，那隔閡同愛一起也保存了二十年?！?0“你在此世的彼岸。我們中間隔著一片草原，無數(shù)丘陵無數(shù)城市，你的聲音我聽不見?！?1

額吉遠去的黑色身影和張承志的“不行”以強烈的自嘲和自我否定，在文明交鋒的戰(zhàn)場上展現(xiàn)了一次正面搏斗，知青的愛憎與草原牧民的生活邏輯產(chǎn)生了決絕、無解的沖突。愛與隔閡種下的痛苦持續(xù)發(fā)酵，兩年后張承志寫下《錯開的花》。在小說的“牧人章”，“我”與同伴葉在插隊期間跟牧區(qū)姐妹達拉和塔拉產(chǎn)生了美好的愛情，葉選擇留在草原與塔拉結婚生子，“我”卻辨識出草原的麻木感，無法徹底融化在這看似盡足盡美的世界。當“我”終于向戀人坦言：“我不行。我成不了真正的牧人了……我要離開瑪勒草原了?！?2一段自我內(nèi)心的剖白揭示出選擇背后的主體狀態(tài)：“我是一對痛苦的矛盾，我是一個雙魂的受苦人/我是一支兩弦的琴/它真地奏響了，撕裂了我的心和身/該是一支牧歌”43。多年后，葉回到城市與“我”相見并朗誦他的草原長詩?！拔摇眴柶鹚秃⒆?，葉回答：要緊的不是這個，是詩?！拔摇迸豢啥??？v有千般創(chuàng)痛，張承志依舊保存了一種作為底色的區(qū)分，憂傷而堅定：“我從不說‘愛’。但我更絕不和那腐臭的城市說‘愛’。我叛徒一般背離了你，但我不會屬于別的土地，我背離了你但是我屬于你?！?4

“雙魂的受苦人”“兩弦的琴”，面對草原，也許找不到比這更恰切的比喻來傳達文明交界“關口”的分裂感。在告別小說寫作之前，張承志將他的全部痛苦傾瀉而出，若把這些極具緊張感的文字與早期的《黑駿馬》結合起來看，內(nèi)在矛盾是長期持續(xù)的，其延展力度是強勁的，非但沒有隨時間的流逝而沖淡，反而醞釀了內(nèi)部的爆破，直達頂峰。但細讀前段引文可以發(fā)現(xiàn)，愛與苦相糾纏的情感狀態(tài)被迅速納入——“腐臭”的城市現(xiàn)代文明與純美的草原游牧文明之間的——對立性區(qū)分中，從而使兩種文明的交鋒、交鋒所輻射的復雜性峻急地收縮在作家的主體選擇中，沒有得到更正面、充分的展開。在文明論的意義上，以一種文明的肯定性確認另一種文明的否定性是需要警惕的。然而，對張承志來說，此間的取舍與其說是知識和價值判斷上的，不如說是情感歸屬上的，在城市與草原之間，情感認同強烈地影響著價值選擇，而情感狀態(tài)又與文明交鋒帶來的思想矛盾切實相關，情感選擇了草原卻無法突破文明的界限，于是有“我背離了你但是我屬于你”的苦嘆。張承志說《鋼嘎·哈拉》的真正靈魂“永遠不讓我們有徹底體味它的可能”（第55頁），白音寶力格也很難理解額吉和索米婭的一切，從《黑駿馬》到《錯開的花》，分裂的痛苦既反映了“是”與“不是”的辯證法在作家生命實踐過程中的持續(xù)演繹，也從思想自覺的角度劃定了代言的危險性。

在定稿于1998年的《二十八年的額吉》中，張承志坦言：“我沒有解決關于文明發(fā)言人的理論。不過我想，也許我用一生的感情和實踐，為解決這個問題提供了參考。”45從寫下《黑駿馬》的1981年算起，這個“關口”歷經(jīng)十七年，依然縈繞心中，無法放過，對這個問題的判定權甚至不屬于作家本人，而是被交回額吉手中，也交回歷史和人民手中，昭示著張承志的思想困境與決斷。

余論：現(xiàn)代文明世界與草原母親傳統(tǒng)

1985年，季紅真在《文明與愚昧的沖突：論新時期小說的基本主題》一文中，將“解放與禁錮、改革與守舊、進步與落后的矛盾”概括為轉(zhuǎn)折年代的社會生活特征，并將新時期小說“以不同的標準在對各種文化思想的擇取中面臨的一個基本矛盾”總結為“文明與愚昧的沖突”。46這篇文章及同題專著47的影響力是持久的，但容易被帶入二元對立式誤讀。季文發(fā)表后，《黑駿馬》也常常被放置在“文明與愚昧”的框架中進行評判，本文希望糾正這類解讀模式，通過《鋼嘎·哈拉》所啟示的草原辯證法和張承志在文明交界處的思想矛盾打開更內(nèi)在于研究對象的討論空間。

張承志的思想矛盾豐富而痛苦，但文明交界的“關口”又是一個文學化的表達，仍待進一步闡釋。在《黑駿馬》中，當白音寶力格跨過“關口”，憑借知識和技術擁抱更美好的人生時，他的選擇背后聳立著一個巨大的現(xiàn)代文明世界。自西方啟蒙運動以來，這種文明已經(jīng)重新規(guī)劃了社會秩序，將知識、理性、科學和權力結成聯(lián)盟，宣告了一種新的確定性，并以此解釋、規(guī)范人類社會，支配人們的價值判斷、情感認同和行為取向。額吉和草原是沉入地表的另一種古老傳統(tǒng)，籠罩性的現(xiàn)代文明很難給予它正確的理解和尊重，就像張承志所寫的——索米婭喊“我”“巴帕”，“我”喊她“沙娜”或“吉伽利”，“這些稱呼可能會使研究親屬稱謂的民族學家大費腦筋吧”（第60頁）?？此齐S性的稱呼不經(jīng)意地顯示了深刻的隱喻——那個文明交界的“關口”既是知識的、情感的，也是生活整體的。

白音寶力格所尋找的道路后來被他視為無法隨遇而安的人生悲劇，他自問：

你得到了什么呢？是事業(yè)的建樹，還是人生的真諦？在喧囂的氣浪中擁擠；刻板枯燥的公文；無休止的會議；數(shù)不清的人與人的摩擦；一步步逼人就范的關系門路?；蛘?，在伯勒根草原的語言無法翻譯的沙龍里，看看真正文明的生活？觀察那些痛恨特權的人也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權？聽那些準備移居加拿大或美國的朋友大談民族的振興？（第66頁）

張承志以批判性視角用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現(xiàn)代文明世界的生活圖景——個體無差別地淹沒在擁擠喧囂的人群中，面目可憎的公文和會議展示了現(xiàn)代科層制管控下的社會運作方式，人際的摩擦和關系門路指向利益支配下高度理性化的社會交往習慣。在由政治權力和經(jīng)濟利益主導的世界里，語詞和行為相割裂，人的內(nèi)在性被扭曲，無論“事業(yè)的建樹”還是“人生的真諦”，都難以正面確立。作家與他筆下的人物一樣，做不到在這樣的現(xiàn)代文明中隨遇而安，文明所建構的確定性經(jīng)由一整套社會機制生產(chǎn)出個體心靈深處的緊張感。

在緊張感的壓迫下，草原作為現(xiàn)代文明世界的對反而存在。兩種文明的區(qū)分使得草原的語言無法翻譯現(xiàn)代文明中的知識和藝術，同時，在現(xiàn)代文明世界掌控了話語權的前提下，額吉和草原世界也無法被完整言說，二者之間的關系并不對等。即便有“民間—風俗—傳統(tǒng)”之類的概括，其中仍然內(nèi)含了普世性的現(xiàn)代文明對草原施加的誤讀、曲解和知識霸權，甚至內(nèi)化了源于西方的現(xiàn)代價值標準，對所謂落后民族地區(qū)肆意評判。在這個意義上，張承志所遵守的禁忌也指示著他對言說極限的預判，無論《鋼嘎·哈拉》終句的“不是”，還是《黑駿馬》對“不是”的演繹，都可看作在無法言說之處開口說話的嘗試。在這個渾厚的地表之下的世界中，張承志選擇額吉作為代言人，她對弱小生命的博大關懷、對希拉之惡的平常心，乃至她充滿神圣光輝的人生，如果不使用現(xiàn)代文明所提供的知識話語進行解釋，又該如何去講述？《黑駿馬》以文學的方式提供了答案：一切都是牧人的艱苦勞動和種種缺憾、挫折磨礪的結果，如同索米婭承繼額吉所走過的道路。走過這條道路，經(jīng)受住“是”與“不是”的試煉，才真正懂得《鋼嘎·哈拉》，懂得人生的真諦。

張承志的“關口”就矗立在知識分子無所逃避的現(xiàn)代文明世界與溫暖了他、改造了他，也痛苦地隔膜著他的草原母親傳統(tǒng)之間。帶著草原所給予的辯證法啟示，40余年來，作家以人生—思想—創(chuàng)作相統(tǒng)一的實踐方式，由地表的歷史走向地下的心史，由書齋走向人民—母親的世界深處，走向更廣闊的文明交界地帶，迎接無數(shù)黝黑的面龐對一個知識分子的情感歸屬和思想能力的考驗。

1 在第一本小說集《老橋》的后記中，張承志說：“我非但不后悔，而且將永遠恪守我從第一次拿起筆時就信奉的‘為人民’的原則”。參見張承志：《老橋》，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306頁。

2 《黑駿馬》初刊于《十月》1982年第6期。

3 陳福民：《超越時代閱讀能力的〈黑駿馬〉》，《名作欣賞》2010年第7期。

4 趙園：《地之子》，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7頁。著重號為原文所加。

5 同上，第218頁。

6 《青草》初刊于《北京文藝》1980年第1期。

7 張承志：《青草》，《老橋》，第158—159頁。

8 張承志：《青草》，《老橋》，第159頁。

9 同上，第147頁。

10 《阿勒克足球》初刊于《十月》1980年第5期。

11 張承志：《阿勒克足球》，《老橋》，第50頁?！鞍凸鳌笔敲烧Z中的“老師”。

12 張承志：《〈黑駿馬〉寫作之外》，《中篇小說選刊》1983年第3期。

13 張承志：《北方的河》“后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314頁。

14 張承志：《〈黑駿馬〉寫作之外》。

15 為了避免與小說題目產(chǎn)生混淆，文中一律將古歌《黑駿馬》寫為蒙語音譯名“鋼嘎 · 哈拉”。

16 李松睿：《回憶的詩學——論張承志的早期小說》，《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

17 張承志：《〈黑駿馬〉寫作之外》。

18 以上引文參見張承志：《黑駿馬》，《老橋》，第126頁；《〈黑駿馬〉寫作之外》。

19 本段引文均出自張承志：《黑駿馬》，《老橋》，第52—55頁。下文對《黑駿馬》的引用均依據(jù)此版本，不再一一標注，只在引文后標注頁碼。

20 林老師畢業(yè)于內(nèi)蒙古師范學院，“穿著西式女上衣，梳著齊耳短發(fā)”（第95頁），說明這個人物恐非草原牧民出身。

21 張承志：《勞動手冊》，《花城》1995年第6期。

22 《黑駿馬》的魅力不僅源自故事內(nèi)容，也與文本形式和抒情化的語言表達密切相關，內(nèi)容、語言與形式的完美結合為小說營造了一種整體的詩性氣質(zhì)。在寫作本文的過程中，筆者深感要穿透作品的形式和語言對文本進行高度重構性的解讀是困難的。文學批評的難點也正是文學經(jīng)典的奧義所在。因此，本文最終選擇遵循張承志自己所說的“正確的方法存在于研究對象擁有的方式之中”（參見《黃土與金子》，《綠風土》，作家出版社1994年版，第244頁）來對《黑駿馬》進行詮釋，盡可能打撈出全部的文本信息。

23 張承志：《牧人筆記》，花城出版社1996年版，第127頁。

24 同上。

25 同上，第128—130頁。

26 張承志在《牧人筆記》第十章“古歌”中有大意如下的一段話：古歌的唱法是不可思議的，在黑馬和姑娘之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歌曲結尾也沒有再去唱馬的結局；“最純樸和古老的民族創(chuàng)造了似乎是最抽象的形式”。參見《牧人筆記》，第129頁。

27 張承志：《音樂履歷》，《花城》1998年第4期。

28 張承志：《草原小說集自序》，《清潔的精神（修訂本）》，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172頁。

29 張承志：《二十八年的額吉》，《百花洲》1998年第5期。

30 張承志：《牧人筆記》，第29頁。

31 陶克套、齊秀華：《游牧思想論——以蒙古人的傳統(tǒng)理性認識為中心》，民族出版社2011年版，第199頁。

32 同上，第197頁。

33 其中也包含藏傳佛教、喇嘛教等宗教思想對游牧社會的影響，《黑駿馬》中的額吉似有相關的宗教信仰。

34 《中國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資料叢刊》修訂編輯委員會編：《蒙古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頁。

35 陶克套、齊秀華：《游牧思想論——以蒙古人的傳統(tǒng)理性認識為中心》，第208—209頁。

36 這一筆調(diào)的變化可與張承志1994年改寫《金牧場》為《金草地》及2012年印行《心靈史》改定版聯(lián)系起來看，它們均標志著作家主體的未完成狀態(tài)。

37 《黑山羊謠》初刊于《收獲》1987年第4期。

38 《錯開的花》初刊于《中國作家》1989年第4期。

39 張承志：《黑山羊謠》，《神示的詩篇》，江蘇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43頁。

40 同上，第37頁。

41 同上，第8頁。

42 張承志：《錯開的花》，同上書，第154頁。

43 同上。

44 同上，第158—159頁。

45 張承志：《二十八年的額吉》。

46 季紅真：《文明與愚昧的沖突（上）——論新時期小說的基本主題》，《中國社會科學》1985年第3期；《文明與愚昧的沖突（下）——論新時期小說的基本主題》，《中國社會科學》1985年第4期。

47 繼前引論文發(fā)表之后，季紅真的專著《文明與愚昧的沖突》于1986年11月在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