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與葉適交游考

［摘要］陳亮與葉適作為浙東學派與文壇之中堅人物，由于地緣與學術旨趣相近，在二十余年的交游過程中始終保持較深厚的情誼，共同促成了浙東學派與文壇之繁榮。也正由于陳亮與葉適對浙東學術的巨大貢獻，歷來論者多稱揚二人之私誼，而往往忽略雙方關系中之微妙一面。梳理陳亮與葉適交游之跡便可發(fā)現(xiàn)，二人早年確系志趣相投、私交甚厚；但隨著人生境遇的變化及各自思想的發(fā)展，雙方的治學路數(shù)差異便逐漸顯露，而這難免對私誼的深化產(chǎn)生一定影響。陳亮一生對葉適之人品才學極盡欣賞與信任，后者對前者則未必盡然。但總體而言，葉適堪稱陳亮之摯友。

［關鍵詞］陳亮；葉適；浙東學派

［作者簡介］邱陽（1980—），男，文學博士，長春師范大學學報編輯部編審（長春130032）。

在永嘉學派諸代表人物中，惟葉適（1150—1223）較陳亮為晚出，陳亮（1143—1194）目睹其從年輕后生至學派中堅的成長歷程。二人交游時間長、關系密，歷來研究多著眼于二人思想之同異。而梳理其交游之跡，對理解二人思想發(fā)展歷程乃至兩派學術思想之同異顯有必要。

一、前期交游：亦師亦友亦兄弟

歷來學者文人多將陳亮、葉適并提，既是出于對二人思想、文學主張相近的考慮，也是由于二人始終保持較為密切的往來。在不少學者文人看來，葉適乃陳亮最密切之摯友。從二人早期交游之跡看，此種認識并不算偏頗。

乾道四年（1168），陳亮首貢于鄉(xiāng)。

陳亮《告祖考文》：“及亮年二十有六，易名曰亮，而首貢于鄉(xiāng)”。是年春夏間，葉適離家，游學婺州。適致書前輩薛季宣，欲從其游，并因家貧望薛氏在經(jīng)濟方面施以援手，未果。

葉適致書薛季宣乞援及薛氏回書細況，詳參周夢江：《葉適年譜》，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7—28頁。陳亮在《祭葉正則母夫人文》中追溯自己與葉適交游之始時言：“昔余識夫人之子于穉年，固已得其昂霄聳壑之氣。”

[宋]陳亮：《陳亮集》卷33，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451頁。周夢江先生以“穉年”之謂，將陳葉二人之相識系于此年，因葉適此年尚未弱冠也。

乾道八年（1172），葉適母杜氏得疾，適返家侍母。母謂己疾非旦暮可愈，徒守無益，令葉適復游學婺州以謀取生計。再度游婺期間，適曾客居永康陳亮家中。寄人籬下之苦、思念病母之痛使葉適寢食難安，“自其居永康，每一食未嘗不東向悽然，有時繼以淚下，曰：‘吾家甚貧而吾母病，飲食醫(yī)藥宜如何辦？又以勞吾父之心，吾將何以為人子！’”

[宋]葉適：《葉適集·水心文集》卷25《母杜氏墓志》，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510頁。眷眷思親之情、拳拳孝子之心溢于言表。而此時陳亮之處境同樣甚為凄遑，祖父母及母親三喪遷延多年未葬，其間又歷父遭冤獄之苦況。故而對于葉適之思親心情，陳亮有痛徹的體會與同情。

乾道九年（1173），葉適赴行在臨安，并于次年（淳熙元年，1174）上書簽書樞密院事葉衡

葉適《上西府書》：“某甌粵之鄙人，行年二十有五，……在京逾年?！敝~適此書作于淳熙元年（1174），而其赴行乃在此前一年，即乾道九年（1173）。，縱談天下大勢及南宋振衰起敝之策，表現(xiàn)出強烈的事功思想。然葉適上書之時即已決意“收拾廢放，將就隴畝”，故書上之后即返永嘉。在臨安約一年時間里，葉適“自度無以求知于當世君子，……未嘗有所詣”，與其游處者，僅知有臺州黃巖人丁希亮（1146—1192）

葉適《丁少詹墓志銘》：“希亮字少詹，臺州黃巖人?！僬采拍辏嘤鲋阱X塘?！B熙三年七月十一日卒，年四十七?！睋?jù)此可知葉適于淳熙元年在臨安與丁氏相識。。淳熙三年（1176），葉適于樂清（永嘉地，今屬溫州）雁蕩山授徒講學，丁希亮不顧“年已尊老”（長葉適四歲）前來就學。淳熙四年（1177），希亮易名赴永康龍窟從陳亮學。陳亮見之頗為驚嘆：“是人目犖犖，神諤諤，非妥帖為學徒者。且吾鄉(xiāng)里不素識，得非巖穴挺出之士耶！”希亮讀書有年，然行為舉止異于常人，其不僅從學于陳、葉二人，亦曾就學于呂祖謙，可謂學無專主。其棄葉從陳，更多的當是由于其與陳亮在精神氣質上頗為接近，并不意味陳氏學問遠在葉氏之上。

周夢江先生在《葉適年譜》中認為葉適于淳熙二年（1175）再赴婺州與陳亮相聚，證據(jù)不足，姑不采納。

淳熙四年（1177）初秋，葉適因呂祖謙之托，攜書、香、茶過永康訪陳亮。

呂祖謙《東萊呂太史外集》卷五《與陳同甫》第3書：“今正則又赴約，握手劇談，亦是快事。……清馥香一貼，鳳團一斤，漫為山中之信。其他正則自能詳?shù)??！标惲痢杜c呂伯恭正字》第3書：“正則來，又承專書，副以香、茶之貺，甚珍。亮平生本不種得秀才緣，而春首之事，自侍從之有聲名者固已文致于列，亮亦豈戀戀于雞肋者乎……大著新遷，且應從容其間耳?！卑矗宏惲劣诖疚跛哪陞⒓佣Y部試，不中。是年，呂祖謙以與修《徽宗皇帝實錄》有勞，轉承議郎，罷檢討，仍兼史職，亮所謂“大著新遷”即指此事。顏虛心《陳龍川年譜》及周夢江《葉適年譜》將陳亮此書系于淳熙五年，皆誤。因科舉之途坎坷，陳亮此時心中頗多不平之氣。葉適在轉達呂氏寬慰之意的同時，必然也有類似話語相勸。

淳熙五年（1178）春，呂祖謙為殿試考官。

[宋]呂祖儉：《東萊呂太史年譜》，吳洪澤、尹波主編：《宋人年譜叢刊》第10冊，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6399頁。是年四月，葉適進士及第（榜眼）。

《宋史》卷35《孝宗本紀三》：“（淳熙五年夏四月）賜禮部進士姚穎以下四百十有七人及第、出身。”《南宋館閣續(xù)錄》卷8“秘書郎”：“葉適……淳熙五年姚穎榜進士及第”。葉寀《葉文定公壙記》：“先公姓葉，諱適，字正則?！疚跷迥晡煨?，廷對第二人賜第?！庇捎趨巫嬷t之提攜，陳亮對葉適之高中并未感到意外：“廷試揭榜，正則、居厚、道甫皆在前列，自聞差考官，固已知其如此?！?/p>

[宋]陳亮：《陳亮集》卷27《與呂伯恭正字又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328頁。對于比自己年少的葉適，陳亮是滿懷贊賞之情的。故葉適高第之后，陳亮在致石斗文（字天民）、吳儆之書中均表達了自己的激動欣喜之情，如：“正則、居厚、道甫皆前列”

[宋]陳亮：《陳亮集》卷29《與石天民》，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405頁。；“葉正則俊明穎悟，其視天下事有迎刃而解之意……此君更過六七年，誠難為敵”

[宋]陳亮：《陳亮集》卷29《與吳益恭安撫又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398頁。。在陳亮看來，葉適之高中進士，與其數(shù)年來博覽古今之書、會通圣賢之用心與英雄豪杰之行事的辛苦付出是分不開的，然其缺點是“力量有所不及”。對葉適而言，陳亮亦師亦友亦兄長。陳亮于本年正月三次上書孝宗皇帝而不報，加之科場不利，心志頗為消沉，故其對葉適之未來發(fā)展抱有深深期望。葉適于殿試中既得呂祖謙之提攜，其學問、仕途前景自然仍需這位身為著作郎的飽學之士加以引導。陳亮在致呂氏書中極力請其提舉葉適：“正則才氣俱不在人后，非公孰能挈而成之？”殷切之情、弟昆之義躍然紙上。

葉適中進士之后，授文林郎、鎮(zhèn)江府察推

《宋史》本傳載，葉適中進士后授平江節(jié)度推官，有誤。顧吉辰在《〈宋史〉比事質疑》（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第606頁）一書中對此有考證。。然仕途甫一起步即遭打擊——淳熙五年（1178）閏六月二十三日，母杜氏病逝

《葉適集·水心文集》卷25《母杜氏墓志》：“（淳熙五年）閏月二十三日，竟卒。”是年閏六月。，葉適返家丁憂。陳亮為葉母作祭文，極力頌揚葉適之孝心及學行。陳氏之贊語固然有出于祭文文體特殊性考慮之因素，然亦確系真情流露。葉適的治學路數(shù)與陳亮多有契合，而其為人行事亦深為陳氏所欽敬贊賞。對陳亮而言，葉適已成為其除呂祖謙、陳傅良之外最親密的朋友之一。葉適丁憂期間，陳亮曾遣人慰問，葉亦接連致書回敬

[宋]陳亮：《陳亮集》卷27《與呂伯恭正字又戊戌冬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330頁。，惜二人之通書今已無從得見。

葉適在家居喪期間，陳亮作《踏莎行·懷葉八十推官》一詞，以表思念之情。詞云：

書冊如仇，舊游渾諱，有懷不斷人應異。千山上去夢魂輕，片帆似下蠻溪水。

已共酒杯，長堅海誓，見君忽忘花前醉。從來解事苦無多，不知解到毫芒未？

[宋]陳亮：《陳亮集》卷39，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528頁。

關于此詞中之“葉八十推官”，夏承燾、姜書閣二先生皆認為指葉適。葉適于淳熙五年授鎮(zhèn)江府察推后丁母憂；淳熙八年除服，差武昌軍節(jié)度判官

《東萊集》附錄卷二有葉適祭呂祖謙文，云：“淳熙八年十月二十九日，門人文林郎新差武昌軍節(jié)度推官葉適”。。陳亮于淳熙五年致韓元吉書中云：“百念灰冷，不復與士齒。今但與妻孥并力耕桑以圖溫飽，雖書冊亦已一切棄去”

[宋]陳亮：《陳亮集》卷27《與韓無咎尚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318頁。，與詞中“書冊如仇，舊游渾諱”之語意頗相合。詞中“有懷不斷人應異”“已共酒杯，長堅海誓”等語亦關合葉適與陳亮之親密關系。故夏、姜二先生之推論當為確論。結合陳亮赴永嘉之時間

周夢江、陳凡男：《陳亮永嘉之行及其目的》，《浙江社會科學》2005年第6期。，可知該詞蓋作于淳熙五年（1178）或六年（1179）。

約淳熙八年（1181），葉適赴浙西提刑司干辦公事任

《宋史》本傳載：“少保史浩薦于朝，召之不至，改浙西提刑司干辦公事?！薄度~文定公壙記》所載與此同。然皆未載葉適任浙西提刑司干辦之時間?！端问贰肪?5《孝宗本紀三》載，淳熙八年（1181）六月戊辰，史浩薦薛叔似、葉適等十六人并赴都堂審察，則葉適赴浙西提刑（治所為平江府，今江蘇蘇州）干辦任必在此之后。孫鏘鳴《陳文節(jié)（傅良）公年譜》認為葉適赴任時間為淳熙八年冬（筆者按：陳傅良有《送葉正則赴浙西憲幕》一詩，然作年不詳），周夢江《葉適年譜》則將其系于淳熙九年。皆未有直接文獻資料證明，今姑從孫說。，淳熙十二年（1185）離任

《葉適集·水心別集》卷15“外稿”自跋：“淳熙乙巳，余將自姑蘇入都?！?。在此期間，陳亮鄰人王仲德（生平事跡不詳）赴姑蘇向葉適問學（約在淳熙十年）。葉適家居時，作為后輩學子的仲德即從其學，“盡友永嘉之俊造”

[宋]陳亮：《陳亮集》卷24《送王仲德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278頁。。葉適丁憂服除走上仕宦之路后，學問日進的仲德再度追隨，足可見葉適之學問與人格魅力已然達到較高的境界，亦證同甫當年所謂“更過六七年，誠難為敵”之語并非虛譽。此時之陳亮已年屆不惑，他對理學的迅猛發(fā)展表示嚴重擔憂，認為空談議論會動搖社會秩序，為國家治理增加難度。而陳亮對自己的學說并未有足夠自信，“亮老矣，將賴其鄰以自強?！錃w也，必有以復我”，表明陳亮對同樣主張經(jīng)世致用的葉適永嘉之學抱有深深的期望。

二、后期交游：治學路數(shù)顯分歧

隨著人生境遇的變化及各自思想的發(fā)展，陳亮與葉適在思想方面的差異漸漸顯露。陳對葉之欣賞之情一如既往，而葉適心底卻泛起一波微瀾。

淳熙十二年（1185），脫獄后的陳亮聚徒授業(yè)，經(jīng)濟狀況已頗有改善，其于本年與朱熹書（《又乙巳春書》）中便曾不無得意地進行炫耀。在陳亮苦心經(jīng)營的樓臺園囿之中，有柏屋三間，名曰“抱膝”。亮自言不擅吟詩，耿耿之情無以抒發(fā)，故請好友葉適、陳傅良、勾昌泰作《抱膝吟》。葉適作兩首，其一云：

昔人但抱膝，將軍擁和鑾；徒知許國易，未信藏身難，功雖愆歲晚，譽已塞世間。今人但抱膝，流俗忌長嘆；儒書所不傳，群士欲焚刪；譏訶致囚

箠，一飯不得安。珠玉無先容，松柏有后艱。內窺深深息，仰視冥冥翰；勿要兩髀消，且令四體胖。徘徊重徘徊，夜雪埋前山。

［宋］葉適：《葉適集·水心文集》卷6《陳同甫抱膝齋二首》，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37頁。

此詩以諸葛亮躬耕隴畝、抱膝長嘯之典故，描述陳亮曾經(jīng)之遭遇，贊揚其高潔之志行，并勉勵其保重身體。其二則贊揚陳亮“匹夫負獨志，經(jīng)史考離合”之勇氣，并于詩之最后規(guī)勸其“寧為楚人弓，……莫作隨侯珠”。

葉適之詩作雖摹寫甚工，然朱熹及陳亮本人皆不甚滿意。朱熹云：“所惜不曾向頂門上下一針，猶落第二義也。”

[宋]朱熹撰，郭齊、尹波點校：《朱熹集》卷36《答陳同甫》，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595頁。陳亮此時正與朱熹進行王霸義利之辯，二人思想分歧甚大。相較于朱氏而言，葉適之學顯然同陳氏更近，故朱對葉氏流于表面之規(guī)勸頗感遺憾與不滿。而陳亮認為，葉氏之詩囿于諸葛亮之典，未能盡暢抱膝之深意。至于陳亮對葉之贈詩真正不滿的原因，身為葉適門人的吳子良之表態(tài)頗堪玩味：

龍川才高而學未粹，氣豪而心未平，水心每以為然也。作《抱膝軒》詩，鐫誚規(guī)責，切中其病。是時水心初起，而龍川已有盛名。龍川雖不樂，亦不怒。

[宋]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卷2《水心合銘陳同甫王道甫》，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8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496頁下。

吳子良“長登葉適之門”，葉對其文學成就評價甚高。

［清］沈翼機、傅王露、陸奎勛：《浙江通志10清雍正朝》，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5116頁。從吳氏與葉適之關系看，其對龍川與水心二人交往之跡的記載可信度很高，由此可知此時葉適已對陳亮性格及為學之弊病有了清醒認識并加以規(guī)勸。陳亮雖不悅，然未嘗掛懷，且其對葉適之學問表現(xiàn)出肯定態(tài)度：“正則學識日以超穎，非復向時建寧相見之正則也?！?/p>

[宋]陳亮：《陳亮集》卷28《（與朱元晦）又乙巳春書之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356頁。淳熙十三年（1186），陳亮致朱熹書中言因與其辯論遭致晦庵門人張體仁等之側目，欲往武夷當面化解尷尬局面，而葉適以為“秘書不求容于世，吾人不當為姑息之愛以相累”

[宋]陳亮：《陳亮集》卷28《丙午復朱元晦秘書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364頁。，可謂知朱子之心。對于葉適之諫言，陳亮亦認為“良有理”?？芍藭r陳、葉二人之關系已非初識之況：陳亮對葉適日益精進的學問贊賞有加；葉對陳氏學問之弊雖有不滿，卻礙于情分不便直言。故從表面而言，此時二人之關系尚屬融洽。

淳熙十四年（1187），陳亮在致右丞相王淮書中極力頌揚葉適文學成就及為人，稱其“極有思慮，又心事和平，不肯隨時翻覆”。然而葉適侯于逆旅已兩月有余，陳亮認為王淮作為丞相既已深知葉之才能，于格例對其進行拔擢易如反掌。以葉適之為人，其被拔擢之后必會報效國家，發(fā)揮其所長。值得指出的是，歷來不少學者，如顧吉辰、周夢江等先生認為葉適任太學正系王淮聽取陳亮建議后所拔擢。然葉適任太學正事在淳熙十三年（1186），而陳亮致王淮書乃在次年，故此觀點難以成立。按葉適于淳熙十四年升任太學博士，繼任右丞相的周必大于淳熙十五年所謂“葉適是王淮用為學官”（《繳薦士奏·再貼黃》）當指此事。對于所薦之葉適、薛叔似二人，陳亮甚至在書中敢“以五十口保任其終始可信也”，其對葉適之賞識與信任可謂無以復加。

淳熙十五年（1188）六月，朱熹因足疾拒赴兵部郎官任，遭兵部侍郎、王淮黨人林栗奏劾。朝中眾臣畏于林之強勢，“莫敢深論”。時任宣教郎、太常博士的葉適挺身而出主持正義，上書力辯朱熹不赴任確由足疾，而林栗所“言熹罪，無一實者”

[宋]葉適：《葉適集·水心文集》卷2《辯兵部郎官朱元晦狀》，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6頁。，純屬挾私報復。葉適為朱熹辯護，并非某些學者所言“在思想上、政治上傾向道學”

周夢江：《葉適年譜》，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5頁。。葉適本人已在《辯狀》中明言：“‘謂之道學’一語，則無實最甚。利害所系，不獨朱熹，臣不可不力辯。……近創(chuàng)為‘道學’之目，鄭丙倡之，陳賈和之，居要津者密相付授，見士大夫有稍慕潔修，粗能操守，輒以道學之名歸之。以為善為玷闕，以好學為過愆，相為鉤距，使不能進；從旁窺伺，使不獲安。于是賢士……銷聲滅影，穢德垢行，以避此名?！?/p>

[宋]葉適：《葉適集·水心文集》卷2《辯兵部郎官朱元晦狀》，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9頁。顯然，葉適辯護之首要動機并非傾向于朱熹及其理學立場，而是反對王淮、林栗等人借“道學”之名鏟除異己之行為。其后，胡晉臣、許及之、薛叔似等人亦上書彈劾林栗，終致其罷知泉州，而朱熹得祠。對此事件之結局，陳亮亦覺大快人心，其在與尤袤書中歡欣鼓舞地表示：“林黃鐘得郡之明日，朱元晦得祠，廟堂行遣，甚愜人意?！?/p>

[宋]陳亮：《陳亮集》卷29《與尤延之侍郎》，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396頁。此書作于淳熙十五年，然趙維平《尤袤年譜》（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170—171頁）將此書系于淳熙十六年五月，誤。然袁樞、葉適等人紛紛求外任

按淳熙十五年十月，袁樞等人上章薦朱熹，監(jiān)察御史陳賈以“徇私”之名劾之，樞貶兩職罷歸。（參束景南《朱子大傳》相關考證，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829頁）然其與葉適求外之事，史書記載不詳。，陳亮認為周必大獨居相位，理應對賢才有所措置，不至使其閑置或流落。陳亮此時雖自言“衰落至此，不復與世人較是非”，然其功名仕進之心并未徹底泯滅，其對好友之前途命運亦始終給予極大關注。

淳熙十五年四月，陳亮曾再上孝宗皇帝書，留臨安二十余日。周夢江《葉適年譜》認為陳亮與葉適或曾見面，然未有文獻依據(jù)，故存疑。

淳熙十六年（1189）五月，陳亮自金陵返永康。自臨安欲赴湖北江陵任

葉宣：《葉文定公墓志》：“（淳熙）十六年……乞補外，添差湖北安撫司參議?！薄赌纤勿^閣續(xù)錄》卷8“秘書郎”：“（葉適）十六年五月除，是月為湖北參議官?！钡娜~適返永嘉探親，途經(jīng)永康，于陳亮處借宿一日即行。

據(jù)陳亮《復呂子約》，其五月二十四日到家，葉適接踵而至。二人至永康時間僅差一兩日。對于未能與呂祖儉晤面，葉適托陳亮再三致意，并致書相約六月半再過永康，期冀一見。六月十一日，葉適自永嘉赴江陵，如約再經(jīng)永康與陳亮相會。亮作《祝英臺近·六月十一日送葉正則如江陵》一詞相送：

駕扁舟，沖劇暑，千里江上去。夜宿晨興，一一舊時路。百年忘了旬頭，被人饞破；故紙里，是爭雄處！

怎生訴？欲待細與分疏，其如有憑據(jù)。包裹生魚，活底怎遭遇！相逢樽酒何時？征衫容易，君去也，自家須住。

[宋]陳亮：《陳亮集》卷39，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405頁。姜書閣《陳亮龍川詞箋注》將此詞系于紹熙元年（1190），誤。按：送別葉適者尚有張鎡（張俊之孫），其有詩《送葉正則秘郎參議湖北帥幕》贈別。

此詞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好友遠行之不舍與悵惘，亦傾訴自身之遭遇，從而加劇了詞的感傷基調。末尾幾句，以略帶怨艾的口氣表達對重逢之日的期待，可見詞人對好友感情之真摯。

紹熙元年（1190）十月，葉適差知蘄州。赴任前，由江陵返永嘉省親，并接家眷。紹熙二年（1191）春，適之岳母翁氏送女（葉適夫人高氏）于江濱。翁氏因感己之將終，“有訣別語，蓋知其不再見也”

[宋]葉適：《葉適集·水心文集》卷14《高夫人墓志銘》，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51頁。此書作于紹熙三年（1192），書中言“去歲”來蘄陽及翁氏送別事，知葉適于紹熙二年赴任。。葉適省親期間，陳亮尚在獄中。據(jù)宋濂《喻南強傳》載，陳之弟子喻南強赴永嘉見葉，備陳其師之冤情。葉贊南強曰：“子真義士也！”遂作書數(shù)通付之。“南強遂持書走越，見諸臺官，誦言無忌，卒直亮之冤?！?/p>

［明］宋濂：《宋濂全集·喻侃傳附喻南強傳》，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042頁。依此記述，葉適在紹熙年間解救陳亮脫獄一事中發(fā)揮了相當關鍵之作用。清人孫衣言對此表示認同：“同甫最后下大理，……在光宗紹熙二年。時水心由江陵歸永嘉，故南強求救?！?/p>

[清]孫衣言：《甌海軼聞》（上），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第220頁。然今存陳亮文集中其脫獄后所作眾多謝啟并無一言談及葉適，葉適文集中亦未見相關敘述，則宋濂所記是否屬實頗成疑問。

葉紹翁《四朝聞見錄》雖亦記陳亮獄事，然系獄時間、緣由均有舛錯，其關于陳亮在致辛棄疾書中抱怨葉適未出手相救之事亦未足信。

紹熙三年（1192）三月，葉適岳母翁氏卒，十一月葬。陳亮為作祭文，贊葉適為“第一輩人”，并稱二人“義同弟昆”

[宋]陳亮：《陳亮集》卷33《祭葉正則外母髙恭人翁氏文》，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457頁。。雖不能排除客套之嫌，但仍可看出陳亮對葉適才學之推崇及其對二人關系之樂觀。

紹熙四年（1193），陳亮弟子錢廓（字叔因）病卒。錢廓生前淡泊世故、孝友慈愛出于天資，亮曾與葉適論后來學者，“而有遺恨于廓”。為免其湮沒無聞，陳亮為作墓碣銘，并求葉適書之。[宋]陳亮：《陳亮集》卷36《錢叔因墓碣銘》，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497頁。

三、陰陽殊途：葉適對陳亮之評價

紹熙五年（1194），陳亮未及赴建康任便卒。垂死之際，囑葉適為作墓銘，并曰：“銘或不信，吾當虛空中與子辯?！?/p>

［宋］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卷2《水心合銘陳同甫王道甫》，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8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496頁下。同甫臨終卻對好友發(fā)出此等遺言，背后玄機耐人尋味。清人姚范曾言：“古人于朋友故舊之文，哀其死而著其善，未有借之以自尊所學而為名者。昔陳同甫將沒，謂葉正則曰：‘銘若不寔，吾將空中與子辯。’此亦立言者之鑒也?！?/p>

[清]姚范：《援鶉堂筆記》卷43，《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4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07頁。葉適與陳亮思想分歧之大于此可明。陳亮卒后，葉適為作墓銘，然因疾失之。而在祭同甫文中，葉適確乎秉承了“必信”之態(tài)度。其不僅贊揚同甫“氣足蓋物，力足首事”，亦未諱言同甫系獄之禍。對于同甫之臨終托付，葉適表示“疇昔之言，余不敢茍”，然“子有微言，余何遽知”之語卻引發(fā)后人諸多評議。其于嘉泰四年（1204）所作《龍川文集序》又云：“予最鄙且鈍，同甫微言，十不能解一二，猶以為可教者。病眊十年，耗忘盡矣?！焙螢椤拔⒀浴保咳~適于嘉泰六年（1213）所作《書龍川集后》中自云：“同甫集有《春秋屬辭》三卷，仿今世經(jīng)義破題祝尚書先生認為此文當是陳亮準備經(jīng)義考試破題的習作。見祝尚書：《宋代科舉與文學》，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26頁。，乃昔人連珠急就之比，而寄意尤深遠。又有長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輒自嘆曰：‘平生經(jīng)濟之懷，略巳陳矣！’余所謂微言，多此類也?！甭?lián)系其下文所言“若其他文……回漩起伏，縈映妙巧，極天下之奇險”等語，可知葉適對陳亮之“微言”是持基本否定態(tài)度的。陳振孫在《直齋書錄解題》中對陳亮之學術、詞作成就作了較中肯的品評，并云葉適序跋中之言語“皆含譏誚”

《直齋書錄解題》卷18載：“亮甚才高而學駁，其與朱晦翁往返書，所謂‘金銀銅鐵混為一器’者可見矣。平生不能詩，《外集》皆長短句，極不工而自負，以為經(jīng)綸之意俱在是，尤不可曉也。”［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48頁。。陳振孫乃與葉適同時代而稍后之著名藏書家與目錄學家，其對陳、葉二人之評價代表了當時學界之主流觀點。在葉適及后世一些學者眼中，陳亮之不足主要有二：一是學問未粹，二是詞律不工。因而，李贄所言“始終知公（陳亮）者葉”

[明]李贄：《藏書》卷16，載《李贄文集》第2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333頁。并非確當之論，此評價用在呂祖謙身上則更適合。

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載水心曾言：“同甫之學惟東萊知之……而予猶不曉。”

嘉定十四年（1221）正月，陳亮已故去二十余年，葉適亦入垂暮之年。亮之子再度求作墓銘，葉適用《史記》將老子、韓非及魯仲連、鄒陽同傳之意，開創(chuàng)性地合陳亮、王自中（字道甫）之墓銘為一，冀同甫以死后余力使道甫亦傳名后世。清人閻若璩對此舉給予高度評價：“古之君子悼賢人志士之抑沒，而惟恐其不得而信也，其用心至于如此！”

[清]閻若璩：《潛邱札記》卷1，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419—420頁。

四、結語

由于地緣及學術宗尚相近，陳亮與葉適在長達二十余年的交游中音訊不斷，共同促成了浙東學派與文壇之繁榮，在學術史及文學史上留下了千古佳話。毋庸諱言，葉適雖少從陳亮游，然其仕進之路比陳氏順利得多，心態(tài)自然也更為平和。隨著學問的日益精進，其對陳亮之粗豪稍有不喜亦在情理之中，但這并不影響二人為一生摯友之事實。由于呂祖謙早卒，陳亮與葉適之友情在淳熙年間的學界與文壇顯得更加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