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字溯源及其文化內(nèi)涵研究

摘 要：在現(xiàn)代漢語中，漢字“仙”由“仚”“僊”二字發(fā)展演變而來。這種變化與社會文化的變遷息息相關。文字作為語言的符號系統(tǒng)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當時的社會文化變遷。本文以“僊（仙）”的字形為起點，討論字形所呈現(xiàn)的字義，并通過對“仙”“僊”“仚”三字詞義的比較，探尋“仙”字的詞義發(fā)展源流，厘清其字形變化，并以社會文化為依據(jù)論證“仙”字形與字義的變化原因。

關鍵詞：“仙”；“僊”；“仚”；文化內(nèi)涵

形訓是文字訓詁的方式之一，即通過分析文字的形體結(jié)構來解釋字（詞）義。這種訓詁方法是由漢字的表意性而產(chǎn)生的。漢字不僅是以象形為基礎發(fā)展起來的一種語素音節(jié)文字，還是中華文化的瑰寶，承載著深厚的歷史積淀與文化意蘊。每一個漢字字形的演變，不僅反映了語言的歷史發(fā)展，也是社會文化變遷的縮影。在眾多漢字中，“仙”字以其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和悠久的歷史演變，成為研究漢字與神仙文化之間關系的重要窗口。本文對“仙”字的形、音、義進行溯源與分析，不僅可以揭示背后的文化蘊含和歷史變遷，還可探討漢字與中華文化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

一、“仙”字溯源

（一）“仙”字形體梳理

簡體的“仙”是會意兼形聲字，最早見于《說文解字》（簡稱《說文》）小篆（見圖2）?！墩f文》中與“仙”字有關的篆書有兩個不同的字（見圖1、圖2），在《說文》中兩者同屬人部，許慎對圖1中字形的解釋為：人在山上，從人從山，呼堅切［1］；對圖2中字形的解釋為：長生僊去，從人從，亦聲，相然切。［2］之后，圖1中的字形演化為楷書“仚”，圖2中的字形演化為楷書“僊”。從字形角度看，二者明顯是兩個不同的字，但在歷史演變中卻同歸于“仙”字，下文將對此作具體分析。

圖2中的字形從人從，“”為遷移之義，但在《說文》中并無對“”字的明確解釋，對此可以從拆解形體入手，將“”字拆解為上下兩部分，再探究形體與這兩部分較為相似的構字部件的含義，上半部分在《說文》中存在相似字形，其小篆為，小篆字形與“僊”的小篆構件相同，從舁囟聲，釋義為“升高也”，舁，共舉也［3］，為抬舉之意，“囟”為嬰兒頭頂出生尚未閉合的地方，二者皆有“高”義，并且從字形上可以理解為兩只手向上托舉事物，因此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對舁解釋為“升高”。在字下加入了“卪”（見圖3）這一部件后，整個字的字形成了的小篆形體，段玉裁對“卪”在該字中從字形角度解釋為“登級”，也就是升高所登的臺階。因此，“僊”字小篆形體是由“亻”“舁”的小篆與“卪”的小篆這三部分構成，組合后的字形為圖4所示。而“”字增加“亻”部首后變成了“僊”字，段玉裁認為二者互為異體字批注序號：［2］。

字的本義由字形分析而來，本文通過上述字形分析可以得出“”字中每一個構件均為“登高”之義，如果說由“登高”“高處”作為“”字的本義，將其引申為“向高處走，登上臺階”，再引申為“成仙”，則段玉裁認為“卪”字是臺階之說無可厚非。但在文獻中，“遷”字為遷移之義。由此可見，“”這一形體為“向高處”，但作為義符形體同樣一樣的“遷”在文獻記載為“遷移”之義。如“其后三世，湯伐桀，欲遷夏社，不可，作夏社”［4］。

本文認為產(chǎn)生這樣的不同的原因在于“卪”這一部件，“卪”的含義為在《說文解字注》中為“瑞信”，即古代持玉為信物，引申為憑證，如“符節(jié)”“使節(jié)”。段玉裁認為，不同材質(zhì)的“卪”代表不同的含義，“守邦國者用玉卪，守都鄙者用角卪……使山邦者用虎卪，土邦者用人卪，澤邦者用龍卪……門關者用符卪，貨賄用璽卪，道路用旌卪”［5］?；蚴匦l(wèi)國家，或租賃貨物，或遠行出使，“卪”并沒有段玉裁所說的“登高臺階”含義，因此，“卪”仍表示信物，沒有“登高臺階”的含義。由此可見，段玉裁對“卪”釋義產(chǎn)生訛誤，從“僊”字角度看為“登高”義，從“遷”字角度看可理解為手持符節(jié)（古代移動較遠的位置需要符節(jié)來表明身份）表示“遷移”義，產(chǎn)生了空間水平的移動。也就是“”這一形體解釋為“遷移”義更為貼切，才能體現(xiàn)出“卪”信物的作用，因此“卪”從這個角度看，在“”字中，用持卪表示遷移似乎更為恰當，也就是說“僊”的語義是由“遷”演化而來。

綜上所述，前人對“仙”“僊”二字關系所持態(tài)度基本一致，讀音皆為“相然切”，二者互為異體字。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提到，字形變化大概是由于漢末字體選擇所致，或從山，或從，在漢代碑刻中也有混用現(xiàn)象，而“仙”與“仚”字在形體上雖有聯(lián)系，但意義不完全相同。因此，“仚”為“仙”的古字，二者關系為古今字?！皟M”與“仚”均有小篆字形，那么“仙”為后起的字，只是在字形選擇上借鑒了更為簡省的“仚”字改造而成。一個從“山”，一個從“”，如何解釋“僊”與“仚”二字的聯(lián)系，下文將作具體分析。

（二）“僊”的字義發(fā)展

為了解釋上文所提出的問題，需要明晰二字的字義，據(jù)文獻考查，“僊”字可有以下字義：

①通“遷”，遷移。［6］

②同“仙”，引申為離開，離去。僊，長生僊去。《聲類》曰：“仙，今僊字。”蓋仙行而僊廢矣。［7］

③同仙，指神仙。古代宗教和神話傳說中超脫塵世而長生不死者。如《莊子·天地》中的“千歲厭世，去而上仙”［8］。

④輕舉貌，形容詞，由“僊”字的“登高”義引申而來?！对娊?jīng)·小雅》中有“屢舞僊僊”［9］，“僊僊”即是描寫舞蹈的樣子，由“僊”的本義的假借而來，有舞袖飛揚之意。

上述第④條中對“僊”字表示輕舉貌的語例為孤例，所以本文推測“僊僊”可能為疊音詞，與“僊”字的“登高”義無關。在古代漢語中，疊音詞常常通過重疊使用來模擬事物的聲音、形態(tài)或動作，從而達到生動形象的效果。又根據(jù)上下文“舍其坐遷，屢舞僊僊”［10］進行推證，“舍其坐遷”為舍棄自己的座位，“屢舞僊僊”中的“屢舞”引證語義為“多次歌舞，亦謂歌舞無度”。毛亨在《毛詩傳箋》中標注“屢，數(shù)”［11］。這無疑是描寫賓客醉酒后多次歌舞的場面，并無輕舉貌之義，只是由疊音詞來模擬情態(tài)而已。且毛亨解釋為歌舞無度，此中并無褒獎之意。因此，“僊”的輕舉貌這一解釋可能是后人因“仙”字的常用義而產(chǎn)生了先入為主的誤解。

此外，在《蜀都賦》中也有“屢舞”一詞，如“紆長袖而屢舞，翩躚躚以裔裔”，這句詩也是形容舞姿，表示舞袖飛揚的狀態(tài)，此時用字為“躚”，與“遷”的字形相似?！妒穸假x》為西漢揚雄所著，屬于駢文，注重聲韻與對仗，其中“翩”詞義已經(jīng)有了輕舞、飄揚的含義，因此可以佐證“翩躚躚以裔裔”中“躚躚”“裔裔”二詞均為疊音詞，主要起補充音節(jié)的作用。

《說文》中還有“仚”字的小篆（見圖1），從字形角度來看，現(xiàn)代漢語中簡體字“仙”與“仚”更相近?！皝櫋弊至x可歸納為：

①人在山上?！墩f文·人部》：仚，“人在山上貌”［12］。

②同“仙”。輕舉貌。《玉篇·人部》：仚，“輕舉貌”［13］。

③神仙?！峨`辨·仙韻》：仙本作仚。音許延切。［14］

④升高。鮑照《書勢》中還提到“鳥仚魚躍”［15］，即鳥往高處飛，魚躍出水面。

再來看現(xiàn)代漢語簡化字“仙”所遺存的語義，其詞性有名詞、動詞、形容詞三種用法［16］，主要用法為：

①神話中稱有特殊能力、可以長生不死的人，如“仙人”“仙子”。

②指神仙所居的超凡境界。如“仙境”。

③比喻在某方面特異的人，如“酒仙”“詩仙”。

④動詞，是死的婉稱，如“仙逝”。

⑤用于稱道教的人和事物，如“仙丹”。

因此可以將“仙”“僊”“仚”三字的字義作如下歸納（＋表示有此語義，－表示無此語義，？表示存疑），如表1所示。

雖然文獻中記載“仙”“僊”“仚”均有“神仙”之義，但文獻記載中也出現(xiàn)了三者混用現(xiàn)象，無法作為有力論證。因此，本文并不認同“僊”與“仚”二字的原初義指神仙。

根據(jù)《說文》中記載，“仚”為“人在山上”義，只能得出“仚”的本義為陳述“有人在山上”這一事實，引申為“登高，高處”，進而間接引申為“向高處”，后“仙”與“仚”互為異體字，字義歸同，“高處”義消失?！皟M”字的右半部分為“”，從字形可知，“”字為“遷移”義，而上文提到“僊”通“遷”，因此“僊”本義也為“遷移”，段玉裁作出的解釋只有“長生僊去”，“僊去”指的是成仙而去，“去”為“離開”義，因此“離開”是由“遷移”引申而來，“遷移”指離開原來的地方，“離開”進而引申為“對死亡的婉稱”，即離開人世。與現(xiàn)代漢語中“仙”的語義關系為間接引申，因其多與“仙”字混用，“遷移”義消失?！皟M”字的語義發(fā)展可表示為“遷移—離開—死亡”。

此外，《釋名》中對“仙”字的解釋為：“老而不死曰仙。仙，遷也，遷入山也?！保?7］雖然《釋名》采用聲訓法探求字的本義，但對“仙”字的語義發(fā)展也提供了佐證?！跋伞钡淖至x與“遷移”“山”有關，指的是人年老后沒有死亡，而是遷移進入山中，并不包含神仙、法力高強、有特殊能力等含義。因此，現(xiàn)代漢語中“仙”字的神仙及具有特殊能力的含義是由對死亡的婉稱與“高處”義共同引申而來，代表了古代漢民族希望先人逝去后能夠一個具有特殊能力的美好世界，這個世界在高處，即天空之上，表現(xiàn)了古人對死后生活的美好愿景，因此“高處”義消失，只保存了“對死的婉稱”這一含義，引申為“神仙”等含義，由此發(fā)展出后世的形容詞用法為“輕舉貌”，即像神仙一樣輕松自在。

綜上所述，對于“仙”字語義演變問題可得出以下結(jié)論：“仙”字的名詞與形容詞用法均為引申義，由與“神仙”相關的含義引申出“輕松自在”的形容詞義。由于字體混用，由“僊”字的“遷移”義與“仚”字的“高處”義混合引申而來。其中“僊”字語義發(fā)展為“遷移—離開—死亡”，“遷移”含義消失；“仚”字本義為“高處”，后該義也逐漸消失。

二、“仙”字源流所折射的文化變遷

“仙”字的含義變遷代表著古人對死后生活的美好愿景，反映了古人的生死觀。從“仙”字的發(fā)展來看，無論字義還是字形，其改變都折射出當時漢族文化的發(fā)展與進步。具體來說，“仙”字字形發(fā)生變化的時間在漢代，除漢代字體本身由篆書改為隸書的原因外，還與當時的教化及所推行的文化政策息息相關。

（一）漢畫像中的升仙愿景

在漢畫像磚中，有一種重要的組成元素即神仙元素，反映了古人對神仙的信仰與崇拜。秦末漢初，人們對“仙”的存在并沒有引申為如今像道教文化中所介紹的所謂“神仙”，只是簡單地將“仙”與“死亡”這一意象進行聯(lián)系［18］，而尋仙、成仙的愿景也從帝王將相轉(zhuǎn)移到平民百姓身上。春秋戰(zhàn)國以來，君主不斷追求長生不死，秦漢時期，長生的愿望向成“仙”轉(zhuǎn)變，由此衍生出人們對“仙”的自由與長壽的向往，如秦始皇海上尋仙山、漢武帝將視野放在西方等故事。秦皇漢武追求成仙的行為已達極致，尋仙活動也必然伴隨大量物資和人員的調(diào)動，即“遷移”，因此“遷”與“僊”的通假也不足為奇。

真正能體現(xiàn)平民百姓狂熱“升仙”愿景的時期是漢代。秦漢之際，頻繁的戰(zhàn)爭與勞役給百姓心靈造成了巨大創(chuàng)傷，人們?yōu)榱俗非缶竦膿嵛?，道教于東漢末年應運而生。漢初，社會崇尚黃老之學，其“休養(yǎng)生息”政策所倡導的“修行”與“經(jīng)世”，又從經(jīng)濟與文化上刺激了平民對死后世界的追求。在教育層面，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形成了全社會對“孝”的推崇，又因漢族信仰為“祖先”崇拜，喪葬觀念便迅速發(fā)展，人們祈求為逝去的先人創(chuàng)造一個未來世界。另外，漢代“舉孝廉”的政治制度使百姓對“孝”觀念的推崇更加狂熱。因此，“升仙”這一愿景逐漸平民化，而漢代墓室中以“神仙”為主題的畫像磚也逐漸增多。

（二）“遷移”與“棄老文化”

《釋名》中提到“老而不死曰仙”，如果人真的“老而不死”會怎樣？世界各地普遍存在“棄老”現(xiàn)象，即子女將老去的親人拋棄，棄老場所的名稱也不盡相同，如自死窯、棄死窯、棄老洞等，這些場所多存于山中。中國最初也并不是遵循孝道，棄老文化這種違背禮法的民俗也湮沒或隱藏于歷史中，僅見于地方志中。20世紀90年代也發(fā)現(xiàn)的很多“棄老”遺跡，可為佐證。另外從一些文獻中還可以看出中國對“老而不死”的現(xiàn)象持有一種妖魔化的態(tài)度。在《搜神記·卷十四》中記載了《黃母化黿》的傳說，表明古時人們對親人老去持厭惡的態(tài)度?！皾h靈帝時，江夏黃氏之母浴盤水中，久而不起，變?yōu)辄x矣。婢驚走告。比家人來，黿轉(zhuǎn)入深淵。其后時時出見。初浴，簪一銀釵，猶在其首。于是黃氏累世不敢食黿肉?！保?9］

在《釋名·釋長幼》中對高齡老人的解釋更為詳細且怪異。如其中說：“八十曰耋。耋，鐵也，皮膚變黑，色如鐵也。九十曰鮐背，背有鮐文也?；蛟稽S耇，鬢發(fā)變黃也。耇，垢也，皮色驪悴，恒如有垢者也。或曰胡耇，咽皮如雞胡也?；蛟粌隼妫び邪嗪?，如凍梨色也……老而不死曰仙。仙，遷也，遷入山也，故其制字人旁作山也?！保?0］

無論是棄老文化還是將老人妖魔化的文化現(xiàn)象，都與“遷移”與“山”這兩個元素相關。從文化發(fā)展角度來看，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列出的“仚”與“僊”兩種小篆均與老人相關，二字折射出了古代的“棄老文化”。因漢代“孝”的推行，這種違背禮法的含義被美化為“仙”的含義，因此也就解釋了二字為何形體差異如此之大卻能歸同為一字。

三、結(jié)語

“仙”字字形由“仚”字改造而來，現(xiàn)代漢語中“仙”的含義由“僊”與“仚”二者字義混同產(chǎn)生，其中“僊”字字義的發(fā)展為“遷移—離去—對死的婉稱”，“仚”為高處，兩者混同后加上漢代平民對升仙的推崇，共同塑造了如今“仙”的基本含義。此外，“仙”所承載的文化內(nèi)涵也產(chǎn)生了變化，因漢代“孝”的提倡與“禮”的約束，人們由最初對老人的厭棄變?yōu)榱藢ο热耸湃ズ蟮拿篮孟＜?。對于“仙”字，本文認為其與“神”字所指代對象有所不同，“仙”多為人成仙，而“神”多為在自然中孕育。例如，描繪神仙道的志怪書籍多以“神”命名，如《搜神記》《封神演義》，成語中的“天生神力”也印證了“神”是自然天生的。關于現(xiàn)代漢語中“神”字與“仙”字語義指代的差異性及其背后的成因，還需要進一步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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