氈匠拉麥是黃土梁村很有名的單身漢。之所以都知道他是單身漢,或許是因為他的一手絕活,村里的鄉(xiāng)親們都夸他壓制的氈毯是最好的,經(jīng)得住用。我六歲時就認識他,只知道他是外公家的鄰居,而且還以為他是廚子。因為繁忙,父母把六歲的我和三歲的弟弟送到外公家住了四十天。那些天,每次只要見到他,他都會請我們一群小孩子去他家,吃他攤的雞蛋餅。每次氈匠望著我們吃得很香的模樣,黑里透著紅的臉上都掛滿了笑容,就像是秋天成熟枯黃的向日葵,有點滄桑但又很飽滿。
黃土梁的大多數(shù)人家都鋪著他做的氈毯,那些沒有請他做氈毯的人家也終究會挨個地去找他,和拉麥商量有時間也給他們做一床鋪,看看是不是真的像大家說的那樣。
其實這氈毯總歸是要用到的,等到要用的時候再去找人做怕是來不及了,除非去縣城里買??墒蔷退闶堑娇h城去也還有一段路,騎著自行車去再把毯子馱回來也是麻煩,要是沒人陪著一起去挑著看,也就沒心思大老遠地再來回地跑一趟。置辦這些可都是女人們的活,女人嘛,總是喜歡置辦東西的時候拉上一兩個姐妹,聊著天就把東西買了,也把私房話悄悄地說了。再說了,那縣城里買的東西是好看,樣式也多,可是耐用方面大多還真的是不如自己人手工做得好。拉麥就是黃土梁人們眼里的自己人。
有這樣一手絕活,你可別以為他就不愁吃穿了。頂多可以說,嘿,就不愁床上沒東西鋪了。就算自個兒沒有羊毛,每次做氈的人帶來的羊毛里,那些剩下的沒用完的正好都派上了用場。肥水不流外人田,何況是又軟又有彈性的羊毛呢!剩了吧,又不多,拿回去自己也用不上,丟了吧又舍不得,干脆送個人情讓拉麥自己看著用吧,反正他是自己人。再說了那時候羊毛也不是人人都有,珍貴著呢。這樣一來,拉麥的床上有東西鋪了,可是這氈又不像別的人家那樣,一種顏色,一樣的質(zhì)地,還有個會打理的女主人。細毛羊、粗毛羊,大尾寒羊、小尾寒羊,還有山羊,它們的毛,東一處西一處地湊到了一12c1fd13cb05c403613630c3435ab3c7起,湊出了氈匠自己的氈毯?;祀s的黃色、褐色,還有那么幾縷山羊的白毛色,都爬了上去。坐壓的時間一長,這顏色就慢慢地成了棕褐色、黑褐色,那少有的幾縷白也慢慢成了淡黃色。最初看起來有點彎的蓬松的氈也悄無聲息地平整并且硬展起來,太陽光一照,明明的一片。只要沒有窟窿,這氈就還能用。拉麥就喜歡硬展的氈毯,睡著讓人覺得自己都硬朗了起來。也許女人們都希望每天不僅能睡上舒服松軟的床,雪落的時候也用綿羊毛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再用那軟綿綿的毛做幾雙冬天穿的毛氈襪那才叫齊全了呢!而拉麥恰恰不懂,所以這氈毯永遠只有一個男主人。
做氈的日子其實也不是像吃飯一樣天天都有的,畢竟黃土梁就這么大,就這么多點人,家家戶戶差不多都請過他了,也就不需要再請著他去做了。除非是哪個出嫁了的女人回娘家住的時候,路過拉麥的家,或者聽村里的人說到他,這才想起,哦,興許婆家住不慣是因為差了一床好氈毯,然后再上門去問問嫌不嫌麻煩,跑一趟鄰村給做一床毯。拉麥從來不拒絕,當然也并不介意跑到鄰村去,反正也沒有親戚家可以走走,就當多轉(zhuǎn)了個村子,也不用常年窩在這么一個地方,這樣想想倒也挺知足的。就是借著這么一個機會,拉麥去了一次種羊場。
種羊場這地方倒也不是家家戶戶都養(yǎng)著羊,也不知是誰起的名字如此這般。就好像是寄寓著人們的希望,巴不得就像種樹一樣養(yǎng)幾只羊,不知不覺就羊兒成群,星羅棋布般撒滿草場。羊兒的確是還沒成群,這樹倒是挺拔、旺盛,走幾步就有陰涼。先種樹再039e23c452be3e60735f5b124ddd51e4養(yǎng)羊,一步一步來也沒錯,這村名干脆也先叫種樹場得了。拉麥是這樣胡思亂想的,其實真正起名字的時候想著些什么誰知道呢。難保不是村里人聚一塊兒,商量著給住的村安個名字。不知是誰說了句姑且就叫它種羊場吧,大伙都沒想到其他好的名字就這么先用著。名字用久了自然也就習慣了,哪里顧得上再去改。要是真改了,這村子里的人猛然一下都分不清自己待的地方究竟叫什么了。興許人名兒也有這樣叫出來的,自己的名兒都還不知道是誰起的,別人家的地就由著別人這么叫去吧。沒礙著事就行,反正就只是來做一床氈毯就回去,也不常住。
同村的那個叫春杏的女人回娘家領(lǐng)娃兒,順便帶著拉麥來到了婆家。拉麥打量著床的大小,心底里倒納悶了起來——他一個人睡的床都比這張大。大床睡著多舒坦,何必擠著一張小床難為自己。再說這春杏家男人也不是沒本事的人,咋就不明白讓自己舒坦的道理。想這當兒的工夫倒也沒耽擱打量,打量得多了,自然就有了庖丁解牛的本事。春杏的婆婆進屋看到這氈匠,沒說幾句話,倒是讓春杏給端碗茶招待他喝。
“這就是我們村的氈匠,昨個兒回娘家正好路過他家,就想著帶他過來給咱們也做一床氈毯?!贝盒油艘谎燮牌?,邊端茶邊說著。說這話時,那眼神先是不敢直接落在婆婆的身上,而是話音落下后待婆婆朝著氈匠這邊看過來,那眼神才像微風一樣拂過又拂回,滿眼期待地望著拉麥,心里早已經(jīng)想象著自己睡在舒服的氈毯上了。
春杏沒打一聲招呼就把氈匠帶回家謀算著做氈毯,總以為婆婆會不屑此舉或者極力阻止。但實際上,大概是春杏想多了。六旬的婆婆盯著拉麥看著,那眼神里不自覺地流露出惺惺相惜的意思,多半是因為他這少有人關(guān)注的手藝吧!年過六旬以后,好像輕易就能看出人的不容易,更何況他有現(xiàn)在的年輕人幾乎都不會也不屑的手藝。
拉麥正開口準備和春杏說話,問問打算用什么羊毛做,這屋子里有沒有現(xiàn)成的羊毛。春杏就已經(jīng)說:“你就大概先量一下長短吧,等我男人回來,我和他商量下,看用啥羊毛做,再讓他找些羊毛回來。趕明兒要是弄上了羊毛,我再回村找你吧!”
端來放在炕桌上的茶也沒喝,拉麥轉(zhuǎn)身這就準備回去。
“老氈匠,不著急回去,到炕上坐會兒,喝碗茶再走吧?!贝盒拥钠牌趴粗峭氩枵f道。
拉麥其實才四十出頭,只不過平時穿著件大褂,褂子上常常沾著一些羊毛,把褂子襯舊了。再加上每天風吹日曬,臉上常常皴裂著,免不了被人叫老。年齡這東西,自個兒心里惦記著,旁人偶爾揣測著,到頭來只有腳下的土地最清楚。人活著的時候在土上長著,死了埋在土里,在土下也長著。長到和地連在一起了,只剩下土堆外面的標記的時候才算是這一輩子停止了,至少在大地上停止了。
喝完茶,氈匠就回去了。
晚上,春杏的男人回到家后,春杏對著男人說:“我昨兒個回了趟娘家,你猜我碰見了誰?”男人搖頭,表示不知道,也許是人累了,也就沒心思猜些啥了?!熬褪俏覀兇遄永锛壹覒魬舳贾赖臍纸忱湥医駜簜€把他請到咱家來了,看著他給咱們也做一床氈毯。”春杏興致勃勃地說著,男人點了點頭。其實不管男人同意還是不同意,春杏是一定要請氈匠做氈毯的?!俺苏埶鰵痔?,我還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你看拉麥也挺不容易的,還有一手絕活,我尋思著給他做媒,幫他介紹個媳婦,你看咋樣?如果將來再生個兒子,還能讓氈匠的手藝一直流傳呢?!蹦腥诉@回沒點頭也沒搖頭,想了一會兒,“要不回頭打聽打聽,看看誰家還有沒過門的姑娘給介紹一個?!?/p>
春杏還真把這事放在心上了。過了三天,拉麥又來了,看看春杏家準備用什么羊毛做氈毯。春杏趁著拉麥就在跟前,假裝不經(jīng)意地聊著些別的有的沒的,順便問了問他喜歡什么類型的姑娘。拉麥聽到這兒,突然臉紅了半邊,微微地低下了頭,嘴上說著“其實人老實就好,愿意跟我就行”。好像和別人一起生活,在拉麥這里只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或者他覺得這最多只是想象。正如他想的,這只是一種想象。
拉麥還是認真地給春杏家做氈毯,雖然被春杏問到喜歡的姑娘的時候心里還是撲通撲通地跳了好一陣兒,卻也沒敢把這事放在心上。而春杏還是熱心地在種羊場這個村子里打聽著,甚至也把鄰村未出閣的姑娘都探問了一遍。那些還沒嫁的姑娘大部分也只是才到待嫁的年齡,都像那含苞待放的花兒一樣,又有幾個愿意嫁給比自己大十幾歲的男人。春杏把自己打探的消息告訴自己的男人。“怕就是愿意跟著拉麥過一輩子的姑娘,也不一定能吃得了這苦,雖然過日子總得吃點苦。”男人這樣說道。
春杏就這么打消了幫拉麥做媒的念頭。那之后,再沒聽人說起過有誰幫氈匠做媒。拉麥還是一如從前幫別人做著氈毯,只是出了村子越走越遠,把附近的村子走完又走到更遠的村子里去,然而走得再遠也還會回來。這么多年來,他這一手絕活終究還是只屬于他自己。
直到有一天,從這個村子走出去的六歲的我,也就是春杏的女兒,時隔二十年又回來的時候,拉麥還是住在那個二十年前他攤雞蛋餅給我們吃的屋子里。沒再次見到他之前的許多年里,他一直在我記憶里沒有變老,還是對誰都那么親切的模樣。見到了之后我卻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肆無忌憚,只是微笑著借機會道一聲問候,然后看他和長輩們聊天。又過了幾年,我從內(nèi)地回來再去外公家的時候,偶然聽親戚們說他已經(jīng)去世了。我緊跟著繼續(xù)問,才知道拉麥甘肅老家的遠親來村里處理了他的身后事。人埋在哪里我并沒有追問,因為我知道他就在這片土地下。我只追問了一句,拉麥的大名叫什么。姨孃(阜康當?shù)鼗刈迦藢寢尩拿妹玫慕y(tǒng)稱)告訴我,她只知道氈匠姓馬,和羊毛打了一輩子交道。
人小時候的記憶總是很清晰卻也會模糊,回想記憶里的人或物,這種用成年人視角去探索幼年的未知地帶所帶來的感受,好像只會隨著年輪的不停轉(zhuǎn)換而更加深刻。曾經(jīng)那些面龐,我竟一直以為在歲月的流逝中靜好未變。在那個雞蛋被視為珍品的年代里,我傻乎乎地只知道免費吃。氈匠拉麥攤的雞蛋餅是我在別人家吃到的最難忘記的食物,他做的氈毯是我睡過最舒服的毯子。除他外,我再也沒有認識任何一位如他手藝一般的氈匠人。
(選自2024年第4期《回族文學》)
原刊責編 馬 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