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你被一片湖水吸引,你便默認了它的抒情方式。
在浩大的靜默中,湖水獨自撐起黃昏的劇場,邀你一同見證白晝的退位儀式。落日把征伐的野心摔碎了,歃血為盟的酒水潑在湖面。一攤紅暈溫柔迷人,將恢宏的敘事解構(gòu)之后,又在倦鳥的嘆息中慢慢燃成了鉛灰色。
風將湖面打磨成一塊毛玻璃,對鏡自照的樓宇因此丟失了影子。它們沉默著,不斷回憶自己的來處。岸邊的柳條鵝黃初覆,風將它們捏在手里,一遍遍練習飛針走線,伺機縫合暗處的豁口??墒侨杂惺裁疵孛苄孤读顺鰜?,得知消息的飛鳥、流云、野鴨、白鵝隨著湖水的節(jié)奏晃動著,用力傾聽那并不存在的搖籃曲。
你開始思考這片湖水存在的價值。在城市的腹地,人們勸退了開發(fā)商的欲望,圈出一塊禁忌之地,到底想要盛放什么樣的心事?起初的幾年只有野草鉆出地面一探究竟,只有野花敢在周邊樓宇的環(huán)伺之下大聲喧鬧。后來挖掘機開進來,一座大坑赫然出現(xiàn),這里成了城市的最低處。好在這一次的填充物不再是鋼筋水泥,而是一碧萬頃的澄凈湖水。人們打開圍欄,在水邊種上玉蘭、紫荊、榆葉梅、垂絲海棠,也種上婀娜多姿的垂柳和善于鼓掌附和的楊樹。自此,擁堵的城市有了開闊的視野,緊湊的生活劈開了透氣的縫隙。你能在這里捕捉一條完整的閃電,也能在波濤翻滾中設(shè)想自己是搏擊風浪的海燕。
在湖邊,人們學習湖水的騰空之術(shù),將多余的愛恨具象為一把把饅頭屑,隨手拋撒。魚兒搶奪落水的食物,一枚枚吻痕擊中湖面,愛的漣漪向四周勻速擴散,畫出的同心圓不知圈定了誰的靶心?;▋憾急怀承蚜?,擠擠挨挨地擁在高處,迎著人們高高舉起的手機鏡頭,笑得枝條亂顫。情人們在石凳上相擁,背后的火燒云燃起一團團緋紅的心事。在人工沙灘上,年輕的父母帶著孩子不停地挖掘,你不知道他們究竟在探尋著什么。春天慢慢走進大地深處,湖水生猛的氣息也不再躲躲閃閃,全都捧到了空氣中,你分不清這是苦辣酸甜里的哪一種。而快樂是那么具體而珍貴,跟隨湖水的節(jié)奏,你也搖曳成了湖底的一根水藻。立在低處,不再念及遠處高樓之上的紛爭。
勞動一天的人們從職場撤出,匆匆停好車子,脫下西裝,露出里面的運動衣??嶙叩年犖榇蜷_隨身音響,吸引路人不斷加入,成為放歸山野的蒼狼。湖心的電視塔化成高聳入云的巨樹,遠處的樓影便是無言的群山,石頭臺階換成鵝卵石和亂草蘆葦,告別整齊劃一。人們尾隨夸父逐日雕塑,一手握拳一手伸展,追落日,追一天里剩下的時光。目睹太陽在對岸的地平線慢慢燃盡,在確認了不可抵達之后,坦然接受夜幕的垂落。
你也喜歡繞湖跑步。每一次繞湖都是將湖水做了一次認領(lǐng)。你有節(jié)律地用腳步撞擊地面,一遍遍為湖岸打上鋼印。這時你總會想起小時候用麻袋裝棉花的場景,按一按,踩一踩,松軟的云朵漸漸變得瓷實,這樣的過程讓人感到無比安心。有時仍覺得不夠,你還會用Keep軟件記錄跑步軌跡,以此圈定自己的疆土,一次次向周邊的樓宇宣示對湖水的主權(quán)。你如此癡情認領(lǐng),仿佛這閑者皆可得之的湖光春色果真獨屬于你。
你發(fā)現(xiàn),每一次繞湖都是逆時針的方向,每一次跑步都伴隨著骨節(jié)的咯吱作響。就像機械表松開了發(fā)條,時間癱瘓了,被拋擲于身后,黃昏向著夜色無限拉長;就像螺絲釘在慢慢地給自己松綁,緊緊咬住的牙齒由此松開,不再有咬牙切齒的仇恨,也不再有咬緊牙關(guān)的硬挺,一切都變得云淡風輕;當然,最像一瓶老酒在慢慢地旋開蓋子,當你打開了自己,就是打開了一段經(jīng)年累月的往事,撇開苦滋味、辣滋味,你只要打底的清冽與醇厚。
白天,你的影子是一枚小小的黑點,蜷縮在腳下,多像膽怯的你,面對復雜的世事總是無從下手。而繞湖跑步的此刻,落日將你身后的影子一再地拉伸,你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高大起來。世界空闊,你在想象中踩上高蹺,輕而易舉就跨過了橫陳的鴻溝。你拖著細瘦的影子跑啊跑,在湖水的映照下,成為手執(zhí)長劍的俠士,成為撐起長篙的江湖獨行客。沒有人知道你身后的破折號意味著什么:它想要解釋說明,卻欲言又止;它想要轉(zhuǎn)變話題,卻一再重復著上一個話題的尾音。后來你知道,它只是小心引出了白天的副標題,在夜晚,未完的故事將繼續(xù)上演。
華燈初上,湖面潑滿了流光溢彩的顏料,湖水以巨大的沉默目睹生活的另一個側(cè)面。人們帶著在湖邊的松弛感回家,攤開的生活被收納歸整到抽屜式的樓群中。每一扇窗戶背后都有不同的苦辣酸甜,層層疊疊的故事堆在一起,讓你想起太行山的化石層。你感到不可思議,中原腹地,壁立千仞的危崖之上竟然有億萬年前大海的波痕。你成了念天地之悠悠的陳子昂,每一個人的每一天的每一段生活,在你眼中,都是構(gòu)成滄海桑田的一個小小的段落。巨大的秘密隱藏在無盡寬廣的黑夜,可惜入眠的人們不管時光如何被篡改。你想起你是放歸山野的蒼狼,于是用如鉤的指爪扯了扯幽藍如洗的天空。天空上留下一枚指痕,那是一彎明月。它守著人們的夢境,守著湖上的清風,一直到東方破曉。
二
湖水清清如許,想來湖底一定有直通地下水系的泉眼。地下河在巖層間蜿蜒盤繞,著急忙慌地尋找透光的出口。一眼井過于狹窄,而一片湖正好夠用,雖沒有裝下整座蒼穹的野心,卻也能在日升日落間映照出爛漫的霞光云影。
一片湖就是一面映照世間百態(tài)的鏡子。垂釣者將鉤子狠狠地甩進湖中,魚漂沉默不語,魚和垂釣者較量起彼此的耐心。很少有魚兒咬鉤,即便僥幸釣到了,他也會立馬放歸湖中。他樂于接受顆粒無收的敗局——白天的廝殺征伐一味地追求勝利,而黃昏的垂釣卻可以只在意過程。在垂釣的時刻,世界以魚漂為圓心,畫出方圓數(shù)千米的勢力范圍,紛擾的世事禁止入內(nèi)。他得以一門心思地盯著那枚魚漂,慢慢地就看花了眼睛,魚漂成了尖尖的荷葉,臆想中的紅蜻蜓立于其上。不經(jīng)意間,他看到了水中的倒影,被自己的倦容嚇了一跳。他開始心疼自己,默默發(fā)誓要看淡一切。這時候,他釣的就不是魚了,而是在嘗試著用釣線打撈起最初的自己。
比起禪定的垂釣者,攝影師要更有耐心一些。他可以一連幾小時對著某片草叢,只為捕捉白鷺起飛的那幾秒。他的耐心根植于對美的癡迷,也根植于空闊的內(nèi)心。
在湖邊,你總能遇見大隱隱于市的高人。竹林下有位習拳者,他穿著中規(guī)中矩的灰黑色服裝,皮鞋上的褶子比額頭上的皺紋還要深。他把公文包斜靠在竹根處,長嘆一口氣,旋即扎起了馬步。你被那一聲嘆息擊中,誤以為他只是短暫逃離喧囂的失意者。誰知他有板有眼地比畫起了陳氏太極拳,金剛搗碓、攬扎衣、白鶴亮翅、斜行拗步……一招一式都有無窮的奧妙在其中——你以為的步步退讓實際上是佯輸詐走,你以為的服軟屈就實際上是誘敵深入,你以為的綿軟無骨實際上是在用菟絲子的纏繞之術(shù)來對敵手緩緩圖之……
他不停地畫圓,把崢嶸頭角包裹在圓的偽裝里,以外圓內(nèi)方的中庸面目示人。圓是對他者的和善,而方則成了做人的骨氣與底線。你以為他的中庸可以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可惜現(xiàn)實之中他也有失衡的時刻。這時,湖邊的嘆息與拳法就變得尤為重要了。他吐出攜帶人間怨懟的二氧化碳,吞下竹子生產(chǎn)的新鮮氧氣。吐納之間,他遙追歷代賢士的高逸氣節(jié),由內(nèi)而外得到了更新,泄氣的籃球由此變得鼓脹飽滿。第二天,當他在塵世摔打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跳變得鏗鏘有力。
三
孔子說君子不器,湖水深以為然,它從來不給自己設(shè)限制。
中秋之夜你站在西岸,與湖水一起觀望明月爬升。東岸有人吹奏《紅樓夢序曲》,洞簫聲涉水而過,沾染無盡淚意向你襲來。你以為自己成了古人,“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的句子脫口而出。你的血液和湖水都被月球的引力吸引,涌動起滾滾潮汐,惹得鄉(xiāng)愁泛濫了一夜。這樣的情景中,湖水是美的化身,是故鄉(xiāng)的投影,也是盛放愁緒的一只高腳杯,沒有人能準確地給它下定義。
夏日傍晚你可以到湖邊納涼,這是湖水在調(diào)節(jié)城市的局部氣候。黎明前夕你看見群鳥從蘆葦蕩直沖云霄,這是湖水為鳥類提供了棲息地,保護了生態(tài)的多樣性。湖邊建有公共書屋,廣場上有許多人在放風箏,這是湖水借助書籍與風箏,將人類的目光引向了遠方和高處,確保了精神火種的永不熄滅。
湖水如此豐盈,但仍會有“本領(lǐng)恐慌”:風過湖面,它借用濤聲拍擊岸堤,訴說著不甘的心事;雨水過境,它漫過水位警戒線,效仿起踮腳看墻外的孩童。湖水困居城市腹地,每天見到的風景都很有限。日落月升,候鳥遷徙,花開花落,人來人往……光陰流轉(zhuǎn)間,永遠都是這幾種簡單的意象在堆疊。有時一枚落葉墜入水中,就是一條天大的新聞。野鴨、白鵝迅速趕來圍觀,你啄一下,它銜一嘴,紛紛對落葉的歸屬表明了主張。聽著嘈雜的爭辯聲,湖水懷念起遠方的一條河流。
河流從山間出發(fā),一路撞擊著山石土木,在身后留下峽谷和深潭。沒有什么能夠阻止它前進的步伐,也沒有人知道它究竟在尋找著什么樣的答案。它來到一處,看了看,發(fā)現(xiàn)不是自己想要的,立馬就丟開,繼續(xù)往前趕路。它像時光一樣有去無回,在它眼底,任何風景都沒有下一秒的風景迷人。它見多識廣,實時更新自己的記憶,樂于扮演薄情的過客。而湖水寡見少聞,只好做一個念舊者,一不小心就和一座城相守到了地老天荒。
你在湖水的局限中,照見了自己的困境。留學大洋洲的朋友回國舉辦婚禮,宴席上,你開著以前經(jīng)常開的玩笑,可惜朋友一直沒有接話。他和別人討論的話題都是SCI論文怎樣發(fā)表、青年長江學者如何申報,你顯然插不上話,只好默默地吃菜。宴席散場后,你一直在想,畢業(yè)這些年你是不是停止了進步?年輕時,三年五年就可以將一個消息閉塞的高中生,轉(zhuǎn)變成時尚新潮的大學生;而中年以后,時光好像有意繞開了你,十年八年過去了,你的境況竟然沒有一絲絲的改變。日子變得那么輕,沒有壓秤的離合悲歡,生活簡單到透明,三五句話就概括了全部內(nèi)容。你把自己活成了困守一畝三分地的小小湖泊,而你的朋友早就變成了激情澎湃的滔滔江河。
以前考試失敗時,大人們總會說你真不成器。那時“成器”是個褒義詞,意味著一個人是可造之才,能堪大用。而現(xiàn)在,“成器”也可能有一些貶義在里面。成為“器皿”的你雖然有了用處,卻在生活中、職場上扮演起了固定的角色,每天拘泥于固有的辦事方式,沒有一絲松快在心間。而且,器皿的容量都是有限的,無形之中命運已為你劃定了天花板。你只能沿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習慣,在方寸之間的電腦屏幕前辛勤耕耘,一行行敲下蒼白無力的文字材料。你也想過模仿一條河流,通過跳槽或考研,去遠方看一看精彩的世界??墒?,自從費盡千辛萬苦買了房、背上房貸之后,你就從自由馳騁的動物變成了寸步難行的植物。
有一天,你在湖邊發(fā)現(xiàn)了一家咖啡館,名字挺有意思:無界白咖夜酒。你覺得“無界”這兩個字很迷人,沒有邊界和圍墻,就像湖水沒有了岸堤,可以在大地之上自由地漫流。你得知老板是在上海念的大學,打拼幾年之后,回到故鄉(xiāng)這座小城市。最開始的那一年他虧了五萬,想過返回遠方的都市。后來他想,不如把遠方的元素搬過來。他模仿都市流行的復古風,將壁紙鏟掉,露出里面的紅磚白灰,又在角落擺上枯荷、蘆葦、綠植、書籍,還請來駐唱歌手,舉辦假面舞會和油畫展覽……這種嘗試充滿了不確定性,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買賬?但是他決定放手一搏。好在,很多年輕人把這里當成了靈魂避難所,白天用咖啡拯救精力,夜晚用酒水拯救心情。在這里,他們卸下了疲倦和偽裝,于微醺中找回了裘馬頗清狂的快意,拼湊起了遺失在遠方的錦繡年華。
但是這種自由只是暫時的,一旦你走出咖啡館,出現(xiàn)在夜深人靜的湖邊,冷風立刻就會將你的醉意吹醒一大半。幾盞路燈虎視眈眈地盯著你,你的影子細長,如大水中的救命稻草,你抱緊它,哆哆嗦嗦地給家人回信息,為這場短暫的逃離尋找借口。而關(guān)于遠方的向往,全部被你擱置在了空曠的身后。
最終你會明白,遠方只是安放欲求的一處場域,當你在現(xiàn)實生活中處處受限,當你在半夜夢醒時感到空虛,當你在回首半生時心有不甘……你都會情不自禁地為自己構(gòu)建起一座烏托邦——在那里,每個人的靈魂都高貴純潔,你能結(jié)識幽默風趣的朋友,讓每一天都充滿新鮮感;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來設(shè)計生活,長成大樹或者小草都無關(guān)緊要,關(guān)鍵是你能自如地度過漫長的一生——但是你要知道,那樣的烏托邦只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不如意部分的反向投射,它不在湖邊咖啡館,不在大城市,不在青藏高原,不在任何地理意義上的遠處,而僅僅存在于精神的高處。為了抵達那樣的高處,首先要做的就是拆掉思想的藩籬,不斷嘗試新的東西。讀書自省,結(jié)交新友,外出旅行……每一次嘗試,都是擊向人生枷鎖的有力武器。
當你在繞湖的過程中想明白了這一切,你決定去人才夜校學吉他。很多人都感到不可思議,一個木訥拘謹?shù)纳缈职Y患者,怎么看都和酷炫瀟灑的吉他手不搭邊呀。你也覺得這兩種風格很難捏合到一處,但是你覺得不能給自己貼標簽,也不能把別人的眼光當成禁錮自由的牢籠,最終你決定大膽嘗試。黃昏的城市人潮涌動,背著吉他的你,像極了背著一把寶劍的壯士。
(選自2024年第9期《人民文學》)
原刊責編 胡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