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不是巴黎、倫敦,也不是布達佩斯或者維也納,用當年一任市長的話概括柏林——柏林窮,但性感。
柏林的窮,如影隨形,柏林市政府是德國為數(shù)不多的破產(chǎn)政府,運營靠花未來的錢。
柏林的性感,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全靠體會。柏林沒有上面提到的那些歐洲都市的氣派,因此窮酸?但柏林有自己獨特的命運,因此豐富!
一
站在柏林西南部麥基爾大街上,心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去柏林吧!
在我的想象中,當年這聲音不止一次在卡夫卡的心底回旋。那時他拿到了一筆提前退休補償金;那時,他心里滿是愛情;那時,他想躲清靜,在愛人的懷抱里專心寫作,甚至和出版社簽訂了合同……
一九二○年,卡夫卡來到柏林,在麥基爾大街的一幢別墅里租到了房子,這是卡夫卡在柏林的第一個落腳點。這條綠樹成蔭的幽靜街道,今天仍屬于所謂的高尚社區(qū),雅致的建筑半隱在綠色的濃郁之后,有幾分神秘,更有幾分與人拉開距離的高傲。陽光和綠色從容地向人昭示著何為幽謐。
那時的柏林處在一戰(zhàn)之后的百廢待興,因為戰(zhàn)爭賠款,整個德國都在經(jīng)濟和政治的雙重危機中。這樣的環(huán)境對于身心顯然無益,除非卡夫卡想要躲開的一切比柏林更不利他的身心……這一切在對歷史的回眸中已經(jīng)消隱到時間的虛無中,清晰浮現(xiàn)的是命運的擺布。柏林,對卡夫卡來說,是一個終結之地。在卡夫卡第一位女房東眼里,卡夫卡算不算一個雅致的紳士,并無記載。在卡夫卡的描寫中,這個女房東是個小巧精致的女人,但無法與卡夫卡和平相處??ǚ蚩ǔ錾砩倘思彝ィ仟q太人,卡夫卡的女友也是猶太人,卡夫卡的起居習慣與常人不同……總之,這個女房東被卡夫卡弄得很痛苦,頭疼得甚至臉色經(jīng)常蒼白,常有昏倒的危險,她的親屬都為她擔心。但卡夫卡覺得,他和她的痛苦沒關系,她可以忽視他的存在,這顯然是小女人做不到的,只能用提高房租趕走這個作家,最后被卡夫卡寫進小說——《小女人》。
我在這條靜謐的街道上溜達,嘴角噙著一絲微笑回味卡夫卡的這篇小說,很有穿越感,似乎無法斷定我身在何時,一百年前,還是在這對男女都消逝的一百年后?院里子傳來一個男孩兒的大喊,定住了我的神兒。
綠森林街13號是卡夫卡在柏林的第二個住所,他被女房東用各種手段趕出之后,在這條同樣安靜的街上找到了一個有供暖的住房。他和最后的愛人多拉·迪阿曼特一起生活在這里,之后他們還搬到了另外一處房子??ǚ蚩ㄔ诎亓志幼∑陂g,沉浸在愛情的滋養(yǎng)中,但仍然時刻掛念他的寫作。他希望通過改變環(huán)境來改善他的健康狀況,這樣就能更好地寫作。
卡夫卡短暫的一生,從始至終貫穿著兩件事:糾纏和寫作。其實是一件事——寫不盡的糾纏。
《城堡》,一位被派到城堡工作的土地測量員,到了之后無法進入城堡,因為無法證明自己……這荒唐可笑的初感,讀到最后變成了驚悚。
《審判》,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但被審判了,用昆德拉的話說,是審判尋找罪行……
卡夫卡小說中始終纏繞的雙方——人和人面對的外界,在卡夫卡看來這個外在仿佛是一個巨大的機關,人永遠斗不過它。這是卡夫卡永遠的主題,他甚至在自己的生活中也嚴格“遵守”了這個主題。他與第一位女友菲利斯訂婚三次退婚三次,他需要來自俗世的溫暖和安慰,但他萬分擔心自己為此付出的代價是他的文學。他為了寫作而退婚,但不妨礙他再次走進情感糾纏,他愛上女友的閨蜜,愛上已婚婦女,這樣的情感將他帶進糾纏,但不能帶入婚姻??ǚ蚩ㄋ愕蒙献羁謶只橐龅哪腥酥?,當我在綠森林街的樹蔭下散步時,盡管陽光明媚,但我心里仍然彌漫著無盡的感傷……
順著綠森林街向東,不用走很遠就到了商業(yè)街。人們涌進商店咖啡館,從超市涌出,匯成街上不息的人流。如果不去閱讀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這涌動的人流仿佛被某種無形牽引,可以被理解為生命的律動,當然也可以是無謂的奔波,最后宛如河流匯人大海,生命走向死亡。
這時才是卡夫卡式纏繞的終結?
有些來到人世的靈魂也許另有計劃,他們的生命來此走一遭只為這計劃的實現(xiàn)??ǚ蚩▉淼桨亓至⒖滔萑肱c女房東的糾纏中,也幾乎是立刻開始變得有點心神不定起來,在《小女人》中,他寫道:
但是這種現(xiàn)象和事情本身沒有關系。長期折磨別人使自己難以忍受,即使自己知道她如此生氣毫無根據(jù)。我變得更加焦躁,開始在一定程度上用軀體窺視等待裁決,盡管從理智上我不相信裁決會到來。
卡夫卡之所以陷入與女房東的糾纏,是因為他結束了愛情的糾結。他完全徹底地愛上了多拉,一個猶太家庭出生的姑娘。于是,他與這個世界的糾纏需要一個小而精致的女房東滑人尾聲。
周末的黃昏,柏林西南部的寧靜帶給人某種錯覺,仿佛世界也屏住了呼吸,偶爾的鳥鳴也帶來說不出的安慰,一切都還在呼吸。
柏林是卡夫卡人生的最后一站。在他最后的停留中,他搬進了新的住所,得到愛人的悉心照料,可他已經(jīng)病人膏肓。愛情顯然也無法幫助他戰(zhàn)勝孤獨和絕望的籠罩,但是多拉的擁抱和對卡夫卡的全然接納,消解了卡夫卡對愛的恐懼。他做了最后的掙扎——他希望跟這個女人結婚,為此他給愛人的父親寫信,希望這位父親同意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ǚ蚩]有得到允許,他最后的抗爭被無情地擊敗了:卡夫卡的一切,他可否擁有或放棄,他都說了不算;他的生命由糾結定義。
他在柏林通過切膚之愛,結束了愛與怕的糾纏;結束了愛情和創(chuàng)作使命的糾纏;結束了他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塵歸塵,土歸土。
純粹的卡夫卡抵達純粹的頂峰:當他不在寫作和具體生活之間糾纏時,死亡向他走來。他要愛人和朋友銷毀他畢生的創(chuàng)作心血!
他的糾纏,他的懷疑,沒有解藥,非常純粹。他為了創(chuàng)作懷疑愛情,他為了創(chuàng)作懷疑生命,最后當他的肉體即將消逝,他懷疑最后一件事——創(chuàng)作。
很少聽到對卡夫卡作品的負面評價,這是我站在他墓地時想到的。他的作品是他一生的痛苦的提純。他被翻來覆去地熬煎著,四十一年在他人算是夭折的生命歷程,在卡夫卡的履歷上也夠漫長。他幾乎是純粹的痛苦化身,而這是他寫作的出發(fā)點,這是他寫作的目的地,這中間沒有任何歧途。他對他所質疑的荒誕世界,從未做過妥協(xié),即使沒有贏的希望,他仍然堅持了自己的質疑。這種對峙持續(xù)到他肉身的消失,甚至在后來某些靈魂中。
多年前曾匯入布拉格游人的狂歡隊伍中,卻無法感受到卡夫卡的幽靈,那時臨近正午,上千人仰頭矚望布拉格天文鐘,目光從鐘面的黎明滑向黃昏,等待鐘面上的鉛鑄人出現(xiàn)……如今我忍不住再一次想到屬于布拉格的卡夫卡:客死他鄉(xiāng),現(xiàn)在他的靈魂是否已經(jīng)回歸故里?回到了他的布拉格?
二
柔軟的黑色皮夾克敞開著,滑膩的肌膚洋溢著青春的氣息,隨著有些癲狂的音樂,大衛(wèi)·鮑伊修長清瘦的身體輕輕搖擺,從內(nèi)到外的放松,仿佛此時Everybody都有可能變成英雄。
看一九七七年大衛(wèi)·鮑伊《英雄》的MV,他年輕的臉龐時而憂傷時而無謂,絕望和抗爭的情緒都被戰(zhàn)勝了。因為一句歌詞:
We can be heroes,just for one day!
如今,大衛(wèi)·鮑伊去世多年,但這句歌詞仍在鼓惑和激勵我們,從透不過氣的現(xiàn)實中爬出來,哪怕雙手撐地,只夠暢快呼吸一下。
當時的大衛(wèi)·鮑伊與好友伊基·波普一起,他們彼此扶持,充分沉浸在當年西柏林的藝術氛圍中。當年西柏林前衛(wèi)藝術、地下音樂和電子音樂十分活躍,這些都直接影響了大衛(wèi)·鮑伊的音樂風格。
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七八年,大衛(wèi)·鮑伊在柏林這條豪普大街155號居住過,據(jù)說這段時間是他職業(yè)生涯中最富有創(chuàng)意和影響力的階段之一。這期間,鮑伊與音樂家布萊恩·伊諾合作,創(chuàng)作了被稱為“柏林三部曲”的三張專輯:《低音》《英雄》和《旅館》。
還是據(jù)說,大衛(wèi)·鮑伊是為了逃離紐約,才搬到柏林。如果紐約對他來說意味著工作壓力和毒品問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柏林正處在二戰(zhàn)后的舒適期。西柏林生活富足,柏林墻像警鐘一樣,時刻提醒人們,尤其是藝術家的良知——墻的那邊是另一片天地。
這是他當年生活過的那幢房子,如果不是旁邊墻上的紀念牌,不會有人注意到這幢再普通不過的老房子。從它現(xiàn)在的樣子也很難想象它當年的光鮮,紀念牌下面的涂鴉多少消解了一些人事皆非的傷感。
我離開公園旁邊的一個墓園,再次回到大衛(wèi)·鮑伊當年的故居,因為那里有一家很好吃的土耳其飯店。我拿著土耳其肉餅,站在街旁的一棵羸弱的榆樹下,一邊吃肉餅一邊重新端詳155號這幢舊樓。它的一樓已經(jīng)變成一個理療館,治療骨質疏松之類的病癥。隔壁那幢樓房的一樓過去是一家很大很氣派的古舊書店,后來還是到了堅持不下去的地步,倒閉了。以前每次經(jīng)過這里,都為這家書店還開著感到欣慰,吊唁大衛(wèi)·鮑伊的這個午后,我在心里為已然逝去的書店祈禱。
大衛(wèi)·鮑伊這個家伙也來過這里,倫敦,紐約,柏林,今天這里,明天那里,現(xiàn)在在天堂那里吧。大衛(wèi)·鮑伊的歌唱像是對著心靈的傾訴,他所要表達的仿佛可以脫離旋律、脫離文字,變成如此直接的感覺,進入到靈魂的深處。
專輯中《反叛者》這首歌我聽得熱淚盈眶,我們已經(jīng)沒有這樣的愛,沒有這樣的堅定!我們所愛的一切總在變!愛你,不管你反叛與否;愛你,不管你富有與否;愛你,不管你衰老與否……愛你,如此愛你,沒有條件,于是也沒有變化。
當年,麥當娜演唱這首歌緬懷大衛(wèi)·鮑伊,感情迸發(fā)倒在舞臺上……這畫面印入了我的潛意識,此時再次浮上來。寫這樣歌的人死了,這樣的感情消逝了,一團糟卻從臉上蔓延開來……
我不敢抬頭看路人,寧愿低頭看腳下的路,擔心在他人的臉上看到自己的一團糟。
三
很早以前我寫過一篇文章,關于柏林的冬天,文章的結尾寫道,柏林的冬天,有時候需要自帶陽光。柏林的冬天對中國的北方人來說,氣溫不是很低,不是很冷,但很陰冷,很潮濕。如果你獨自一人,在這樣的天氣里就會備感孤獨。假如你很低落,柏林冬天的冷雨會推著你走向更深的低落。
但這不妨礙你喜歡柏林這樣的城市,因為春天它有同樣令人難忘的太陽,夏天它有涼爽的朗透,可惜近幾年冬天不下雪了。
在柏林你可以住在森林邊的深宅大院里,滿眼綠樹,只聽鳥叫不聞車鳴,寂靜中感覺自己化為一只麋鹿,正在旅途中的客棧稍事休息……
在柏林你也可以投身喧鬧,在新科隆區(qū)與各式各樣的土耳其人擦肩而過。路邊的咖啡館、茶館坐滿了土耳其人,聞著土耳其肉餅的香味,聽著快速且嘹亮充滿力量感的土耳其語,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拿的是土耳其綠卡,就像人們調侃說,柏林是德土耳其的第二大城市。這也許是我還沒去過土耳其的原因之一,因為去趟柏林新科隆區(qū)就像去過土耳其了。豪普大街上有所淺綠色的老房子,在夏天濃密綠樹的映照下,房子的綠色更蔥郁了。這所房子里曾經(jīng)住過德國的另一個女作家,安娜·西格斯。在安娜·西格斯隔壁的房子里,我曾住過一年。安娜·西格斯是一位斗士,《第七個十字架》《人頭懸賞》《死者青春長在》這些作品的名字都閃爍著戰(zhàn)斗的意志,與她故居的靜謐反差極大。每天經(jīng)過安娜·西格斯的故居,最后的感受就是無感,也許一個新開的超市更能引起我的注意。
但我并不沮喪,我曾經(jīng)懷疑我寫作的堅定性,感覺自己隨時可以放下寫作,變成一個超市的收銀員。吃喝拉撒是生命,但還有另一個生命從高處俯視這個生理過程。
一八八三年出生的卡夫卡和一九○○年出生的安娜·西格斯,因為他們都曾在柏林居住過,同時走進了我的視野。這些遠離的靈魂其實并沒走遠,漂浮在柏林的上空,或許正對著柏林的鄉(xiāng)音發(fā)出微笑。他們曾經(jīng)的存在,在柏林在他鄉(xiāng)他處,他們留下的作品,似乎可以接續(xù)空氣中飄浮的一切思緒。
安娜·西格斯反抗納粹的極權殘暴,卡夫卡要斬斷的是人與外在無休止的糾纏。讓我驚悚的是絞架,因為它可以讓發(fā)生終止。但讓我更驚悚的是卡夫卡式的糾纏,它無法被絞架結束,它無休無止在不同的肉體上輪回。來到柏林的卡夫卡投入了愛情的懷抱,走出這些糾結糾纏,也走出了他的這一生:卡夫卡是為愛來到柏林,也是為死;他同時得到了二者。
四
“……如果在我漫步的路上出現(xiàn)了一棵樹,尤其是,如果這棵樹是花楸樹……”這是俄羅斯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的詩句,她心中的俄羅斯花楸樹,也在柏林生長。
這位女詩人也曾在柏林居住過,花楸樹和她的鄉(xiāng)愁,讓我羨慕。我看著柏林白花盛開的花楸樹,回憶以往秋天里花楸樹鮮紅的果實,發(fā)現(xiàn)心里沒有鄉(xiāng)愁。
那個北方城市,是我長大的地方,但它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它變了又變,怎樣我都認不出它曾是我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在我的記憶深處變成一個虛擬城,我可以任性地將它360度翻轉。
冬天樹葉飄落后,花楸樹鮮紅的果子緊緊簇擁著,像在互相取暖也像互相鼓勵,堅定地留在樹枝上……在這里我仿佛看到俄羅斯人不變的鄉(xiāng)愁,于是更懂茨維塔耶娃詩句的果斷和決絕。那是另一種精神狀態(tài),民族的抑或個人的,休戚相關。我在柏林找到了體會茨維塔耶娃詩句的最佳心境。她在詩歌《致一百年后的你》里寫道:
作為一個命定長逝的人,我從九泉之下親筆
寫給在我謝世一百年以后,降臨到人世間的你——
朋友!不要把我尋覓!物換星移!
即便年長者也都早已把我忘記。
我夠不著親吻!隔著忘川
把我的雙手伸過去。
我望著你那宛若兩團篝火的明眸,
它們照耀著我的墳塋——那座地獄,
注視著手臂不能動彈的伊人——
她一百年前已經(jīng)死去。
我手里握著我的詩作——
幾乎變成了一抔塵埃!我看到你
風塵仆仆,尋覓我誕生的寓所——
或許我逝世的府邸。
茨維塔耶娃說,生活就是車站,而她很快就要離去了。去哪兒?她說,她不說。但她說:想和您生活在一起,在一座小城市里,那里鐘聲長鳴,那里有永恒的黃昏和煦……
在柏林的黃昏到處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的情景,假如詩讀得夠多,靈魂便會生出輕盈的翅膀,拂過臉頰。時光漸漸將我變得遲鈍,常常忘了過去難忘的我我我,看見聽見的更多是花花花、草草草和寂靜甚至喧囂中的寂靜。有一天,在花園的長椅上我喝著熱茶,另一張長椅上的一個老頭大聲對我說,什么都聽不見了。
我看著他。
他問我,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我繼續(xù)看著他,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他降低聲音說,什么都不用聽見了。
為什么?
他說,接下來的就是看不見了。
在他這句話的尾音里,我的思緒又回到茨維塔耶娃的命運地圖中,仿佛看見她正用靈魂的翅膀,撫摸著曾經(jīng)的精神戀人里爾克的臉頰。
五
這個很小的墓園所在的那個街角,有一條小街,叫費勒街,這個名字直接譯成漢語是“錯誤”。有一次在這條街上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小房子,在一幢洋房的頂樓,可以俯瞰這個墓園。當時我決定不租那個房子,不是因為離墓園太近,是不想住在一條叫錯誤的街道上。假如住在這里,每天回家都會先想到自己的錯誤。這也許有利反思,但也容易讓脆弱的神經(jīng)崩潰。墓園里住著一個我非常喜歡的女人——瑪麗蓮·迪特利希。她是德國演員兼歌手,擁有德國與美國雙重國籍,在其近70年的演藝生涯中持續(xù)自我革新,由此保持了頗高的受歡迎度。她演唱過著名歌曲《莉莉瑪蓮》。她演唱的《莉莉瑪蓮》是我最喜歡的歌曲。她低沉寧靜的嗓音似乎可以驅散戰(zhàn)場的硝煙,讓愛情重回眼前。
這個安靜的小墓園在柏林的諸多墓園里幾乎不值得一提,這里最有名的長眠人就是瑪麗蓮。因為離我的住處不遠,我偶爾過來在瑪麗蓮的墓前停留一會兒。有時我會想起她主演的電影《控方證人》,回想她在影片中苗條的身材和精湛的演技。主演這部電影時,她已經(jīng)56歲,但看起來像36歲,她飾演的角色之一也是一位少婦。
早年的歌舞演員生涯錘煉了瑪麗蓮,除了美麗的容貌,她的演技更多來自對生活的通透理解。在她的成名作《藍天使》中,她是一個放得開的歌舞伎,在《控方證人》中的表演她也收得住。因此,她在人生的關鍵時刻總能做出正確的選擇?也許!
離開柏林去美國,作為一個歌舞演員投身電影的默片時代;成名后拒絕希特勒的邀請,投身盟軍,去前線慰問士兵?!独蚶颥斏彙返母杪曪h蕩在全世界的戰(zhàn)場上空……在我的想象中,這是悲愴的景象,歌聲在上空俯瞰著灑滿鮮血的土地和犧牲的士兵,唱的卻是昔日的愛情。
歌聲讓交火的雙方停止了射擊,人性的燭光緩慢復燃,誰沒有愛情,誰沒有愛的期待,哪個士兵不是愛人,哪個家鄉(xiāng)沒有鐘情的姑娘……一首歌,一個歌者,一場戰(zhàn)爭,一個時代……物換星移,歌聲變成了歷史。當歌聲再次從留聲機中傳出時,令人不禁生問:歷史為什么總在重演?
墓碑上只有瑪麗蓮,沒有姓;有很多個迪特利希,瑪麗蓮·迪特利希只有一個。
我站在我生命的標志前
這樣的墓志銘像一個昂頭挺胸的老者,笑對自己留下的生命痕跡,充滿了自豪。黑色墓碑仿佛變成了瑪麗蓮苗條的身影,一只手掐腰,另一只手夾著香煙,頭微微揚向側前方……這個柏林女人,再也不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
六
這就是柏林,來吧,窮或性感,總有一頭兒站得住。帶著內(nèi)心的陽光,帶著無盡的感傷,柏林夠大,都容得下。柏林經(jīng)歷過的磨難,可以理解每個人的光陰;柏林春日明媚的陽光,足以讓人產(chǎn)生錯覺……此時此刻是你經(jīng)歷的最美光景。
其實也是,何談錯覺!參觀尼采最后彌留之地時,我曾經(jīng)想過,誰的一生不是錯覺呢。那所被午后陽光包裹的小房子,寂靜中飄浮著寂靜的喧囂——對尼采的理解和誤解,甚至對他的篡改,仍在我們所在的空間撕扯……但誰的一生又是錯覺呢?!覺,哪有對錯;覺,來,覺,去,便是生死來回的一輩子……這么想的時候,喜歡的一個城市,喜歡的一片湖水,喜歡的一棵大樹,變得如此重要。它們是我們的參照,也許可以算作思緒的小錨,帶來安頓的感受。
柏林,作為一個歐洲城市,還算夠大,不至于妨礙你的心胸和視野,你可以來去自如……一想有一天會徹底離開柏林,離開這個飽經(jīng)風霜的都市,些許的難過眼前已經(jīng)開始了。
柏林,在變成新的柏林:居住人口在增加,居民組成更加國際化,德語再也不是大街上隨處可聞的語言,各種聽不懂的語言,帶著不同的旋律,與你擦肩而過,穿過勃蘭登堡大門,在菩提樹下漫步,在德國最有名的西方商場購物,在阿拉伯人居住的莫阿比區(qū)吃烤肉……
(選自2024年第5期《江南》)
原刊責編 高亞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