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卡里爾·丘吉爾2002年的五幕劇《一個數》表現(xiàn)了人類克隆技術造成的人類關系和身份的混亂問題??寺∪俗鳛樾螒B(tài)多樣的后人類設想之一,在尚未構建穩(wěn)定秩序的后人類時代往往會引發(fā)十分復雜的倫理困境。因此,本文從后人類視域出發(fā),聚焦于《一個數》中自然人伯納德1號和克隆人伯納德2號互為他者的身份倫理困境、愛憎交織的情感倫理困境以及二者引發(fā)的生存?zhèn)惱砝Ь?,認為這樣極端復雜的困境背后是傳統(tǒng)家庭結構和父權倫理秩序本身的弊端以及后人類時代克隆技術本身倫理悖論的共謀。此外,作者借克隆人3號布萊克呈現(xiàn)出來的其對超越困境的倫理設想,警示了后人類時代倫理走向。
[關鍵詞] 卡里爾·丘吉爾" 《一個數》" 后人類" 倫理困境
[中圖分類號] J805"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5-0124-05
英國當代著名戲劇家卡里爾·丘吉爾2002年的戲劇作品《一個數》對科學技術飛速發(fā)展的過程中,克隆人可能引發(fā)的家庭及社會倫理問題進行了最大膽的預測和最先鋒的設想。不同于石黑一雄《莫失莫忘》等克隆人科幻小說中克隆人與自然人之間存在巨大權力不對等的現(xiàn)象,《一個數》中的克隆人與自然人之間的界限變得十分模糊,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相關倫理問題變得容易解決,相反,其引發(fā)的倫理問題變得更為嚴重復雜。
目前國內外對于《一個數》的研究成果較少。在對科技與人類身份的探討上,梅順·塔赫爾·穆希認為對技術的濫用破壞了人類身份的獨特性,造成了“惡托邦效應”[1]。
王卓認為文本中呈現(xiàn)出的是克隆人技術造成的人際關系和人類身份方面的倫理混亂,表現(xiàn)了作家對克隆濫用的否定態(tài)度[2]。在有關父權秩序的分析上,加布里爾·格里芬認為,文本中對父子關系的呈現(xiàn)和探索體現(xiàn)了丘吉爾對生殖和父權問題的高度創(chuàng)新和復雜探討,體現(xiàn)了作家對異性戀核心家庭的傳統(tǒng)觀念的解構[3]。學者目前對人類身份困境和傳統(tǒng)家庭倫理及父權秩序的探討多停留在以人類為主要觀照對象的層面,并未以科技發(fā)展促使世界進入后人類時代這一理論共識為主要參考,從而分析后人類語境下文本中呈現(xiàn)出的極端復雜的倫理困境及其深層的科技和秩序原因。
本文結合文學倫理學相關理論,分析后人類視域下《一個數》中克隆人與自然人共存且存在相互替代的情況所引發(fā)的一系列倫理困境及文本中呈現(xiàn)出來的超越途徑,以期在進一步充實克隆人科幻小說研究內容的同時,探討后人類時代的生物定義和界限,同時引發(fā)人們對后人類時代倫理秩序和當代生物技術發(fā)展倫理導向的反思。
一、后人類時代倫理困境表現(xiàn)
《一個數》是一部五幕劇,人物和場景設置均十分簡單,故事主要圍繞著父親索爾特和他的三個兒子自然人伯納德1號(以下簡稱B1)、克隆人伯納德2號(以下簡稱B2)和克隆人邁克爾·布萊克展開。其中,前四幕聚焦在B1和B2之間的沖突和互動,體現(xiàn)了二人之間極端且復雜的倫理困境。根據聶珍釗的定義:“倫理困境指文學文本中由于倫理混亂而給人物帶來的難以解決的矛盾與沖突?!薄皞惱砘靵y即倫理秩序、倫理身份的混亂或倫理秩序、倫理身份改變所導致的倫理困境”[4]。
隨著科學技術的迅猛發(fā)展,人類在越來越離不開科技產品的同時也越來越多地依賴于科技對身體進行的各方面改造。世界已進入后人類時代已經逐漸成為理論共識。而后人類時代的特殊產物——克隆人往往會引發(fā)十分復雜的身份困境。
《一個數》中,B1和B2皆有無法解決的身份倫理困境。就B2而言,和所有克隆人一樣,他陷入了“非原本”的身份困境,即克隆技術下摹本特質的身份不確定性。第一幕中,B2對于克隆人是不是“things”與父親索爾特進行了爭論,凸顯了克隆人本身的身份焦慮。作為科學干預和科學選擇的結果,作為克隆人的B2無法擁有和自然人對等的“先天身份”,陷入“先天他者”的身份困境。然而,B2的出現(xiàn)使B1同樣陷入難以走出的身份困境,其“原本”的本真性和獨特性消失。B1遭遇了本雅明口中的藝術品一樣的困境:科技侵蝕和機械復制使原本獨一無二的個體可以輕易擁有無限復制品,造成了“光暈”的消失和本真性的消解。
和沒有生命的藝術品相比,對擁有獨特思想和獨立人格的克隆人來說,這一矛盾顯然引發(fā)了更嚴重的后果。本真性和獨特性的消失造成了B1的身份焦慮。除此之外,B1遭受了其他克隆人小說中很少出現(xiàn)過的自然人身份困境:他的后天身份被自己的克隆人B2取代,B2取代了自然人B1在傳統(tǒng)家庭和父子關系中的位置。真實的“原本”已被超真實的“摹本”所代替,B1反而成了克隆人B2的他者。
因此,B1和B2之間的身份沖突除了克隆人技術的“暗恐”特質和對獨特身份的消解因素之外,最根本的原因是二人互為他者的身份困境。在先天身份上,B2是B1的復制品,存在著他者焦慮;在后天位置上,B1則被父親從原本的自然家庭和社會網絡中剔除,并被自己的克隆人所取代,因此成了和克隆人一樣的被抗拒的、不合時宜的他者。互為他者的身份困境引發(fā)了一系列情感倫理困境,具體體現(xiàn)在自然人B1和克隆人B2對父親索爾特和彼此之間的復雜情感上。
B2對父親索爾特的情感體現(xiàn)為愛恨交織。一方面,他承認父親多年來對自己的關心和愛護以及對于他身份和生存權利的認可;另一方面,他意識到了父親此舉的目的性與工具性,如今自己尷尬且混亂的身份都是索爾特自私行為的結果。B2對B1同時存在著克隆特殊性導致的混亂和“暗恐”心理以及“摹本”取代“原本”導致的同情和畏懼心理。B1對父親因身體上的被拋棄和身份上的“被選擇拋棄”而產生了由愛生恨的情感,對B2則主要是由嫉妒產生了厭惡心理。充滿倫理混亂的家庭產生了復雜極端的情感倫理結,使B1和B2二人都陷入了扭曲的、無法定義的、難以逃脫的情感困境。
互為他者的身份倫理困境、愛憎交織的情感倫理困境最終導致了極端的生存?zhèn)惱砝Ь?。“誰才是真的”這一問題最終成為“誰有資格活下去”的生存權利爭奪。克隆人與自然人的主客體界限不再明確,他們的關系最終導致了彼此的絕對對立,對唯一身份的爭奪和極端情感的催動使二人陷入了你死我活的生存困境。
最終,B1的他者焦慮和對B2的嫉妒和厭惡情感使他試圖以謀殺的方式重新確立自己的身份,但在與父親的交談中他認清了現(xiàn)實,承認了這一行為的徒勞,所以選擇自殺來試圖走出這一混亂的生存困境。
二、后人類時代倫理困境緣由
始終困擾著B1和B2并引發(fā)嚴重后果的極端倫理困境有著發(fā)人深省的原因。然而,文本中錯綜復雜的倫理困境并非僅僅是克隆技術或是父親自私行為等單一因素作用的結果。事實上,克隆技術背后昭示的后人類時代的到來以及傳統(tǒng)和新型倫理秩序的沖突是造成極端倫理困境的深層原因。
后人類是人類利用現(xiàn)代科學技術,結合最新理念和審美意識對人類個體進行部分人工設計、改造、美化和技術模擬及技術建構而形成的新社團、新群體。這些人不再是自然人或是生物人,而是“人工人”。
伴隨著科技發(fā)展而迅速發(fā)展的基因工程等技術使科技與自然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傳統(tǒng)的自然人發(fā)生變化,人類的日常生活和社會組織結構方式都隨之發(fā)生了重要變革,“世界已進入‘后人類’時代”逐漸成為理論共識。人們已經清楚地意識到: “‘后人類狀況’并非某種追趕時髦的驚人之語,它深刻涉及我們今日生活的諸多面向,作為一種理論話語,它也有力地刺激我們反思現(xiàn)有的人文學科研究范式”[5]。
克隆人作為后人類群體發(fā)展的形式之一,因其誕生方式和與人類復雜的親緣關系,以及介于技術產物和倫理特征之間的特殊位置,在對人類社會發(fā)起的碰撞和沖擊上具有獨特意義,勢必會顛覆傳統(tǒng)的家庭結構和社會秩序。
克隆技術本身的特殊性使被克隆的自然人和克隆人都陷于各自的身份困境之中??寺〖夹g對傳統(tǒng)的穩(wěn)定家庭結構和倫理秩序發(fā)起挑戰(zhàn)。在傳統(tǒng)的人類倫理中,父母和孩子組建起穩(wěn)定的家庭,自然的生育行為作為倫理線使家庭和社會得以正常運轉。然而,克隆技術使生育行為失去了原本獨一無二的作用,挑戰(zhàn)了原本自然且合理的社會組織方式,使傳統(tǒng)的家庭關系和結構處于危險之中,造成了傳統(tǒng)倫理秩序的混亂?!兑粋€數》中,父親運用克隆技術克隆孩子這件事本身就使家庭結構失去了原本的自然特質,處于極度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
除了克隆技術本身的特殊性給傳統(tǒng)秩序帶來的挑戰(zhàn)之外,文本呈現(xiàn)出的復雜的倫理困境還有其他產生原因。
對比其他克隆人科幻小說以及設想索爾特不同行為的其他可能結果可以發(fā)現(xiàn),若是索爾特選擇再生一個兒子而不是克隆一個B1,或他選擇再克隆一個孩子但并不拋棄B1,都不會造成如此極端的倫理混亂。若索爾特選擇再生一個孩子,兩個孩子間會產生人類社會中較為常見的類似于同父異母兄弟間的親情關系;若是索爾特選擇再克隆一個孩子但不拋棄B1,則會產生其他克隆人科幻小說中,克隆人與自然人之間因身份和權力不對等而造成的后人類困境。
然而,傳統(tǒng)父權秩序的局限性使索爾特擁有了對孩子進行“科學選擇”的權力,克隆技術給他的私欲提供了途徑,索爾特因此將自己當成造物主之類的角色。他自私地錯誤應用克隆技術,并根據自身意愿隨意定義兩個兒子的身份,從始至終都未考慮過兩個兒子的處境,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結果。
因此,《一個數》中的困境是介于人類困境和后人類困境之間的特殊情況,是傳統(tǒng)父權秩序局限性下父親對克隆技術錯誤應用導致的結果,是世界進入后人類時代但后人類秩序尚未成功建立的背景下,傳統(tǒng)父子關系和家庭觀念與后人類倫理不適配造就的矛盾和沖突。文本中錯綜復雜的倫理困境背后是后人類時代傳統(tǒng)倫理秩序和新型倫理挑戰(zhàn)交織的倫理混亂,傳統(tǒng)家庭結構和倫理秩序本身的弊端和克隆技術的倫理悖論成為極端倫理困境的共謀。
三、后人類的倫理選擇和倫理超越
對文本中這一后人類時代極端倫理困境,劇作家并非完全沒有給出解決之法。事實上,丘吉爾借3號兒子克隆人邁克爾·布萊克的角色為超越困境提供了力所能及并堅守人之本質的相關設想。
首先,對極端困境背后的傳統(tǒng)倫理弊端,丘吉爾以其一以貫之的社會問題意識,對傳統(tǒng)倫理中不合格父親形象和不健康家庭結構進行了批判。索爾特的不負責任行為最終使他失去了自然人兒子B1和付出了真實情感的兒子B2,也失去了自己的父親身份,最終成為孤家寡人。這一結局映射著丘吉爾對目前傳統(tǒng)秩序中父子之間權力不對等的現(xiàn)象和父親的絕對權威的不正常應用可能導致的社會亂象的思考,揭示了傳統(tǒng)倫理秩序的弊端。而劇本對全男性背景下的父子關系的探索,體現(xiàn)了作家對根深蒂固的父權秩序的不合理之處的大膽揭露,也暗含了作家對父權秩序在后人類時代會引發(fā)的混亂的極端設想。
丘吉爾在通過文本中的倫理困境極力批判克隆技術的誤用和濫用之外,卻并未對克隆人技術全盤否定,而是承認克隆人身份的主體性和獨特性。
第五幕中,3號兒子克隆人邁克爾·布萊克已經組建起自己的家庭,與自己的“原本”自然人B1的身份和家庭已完全脫離。此外,他十分坦然地承認了自己的克隆人身份卻并未被其困擾,這代表著他并不會陷入“誰才是真的”的身份困境。在此意義上,克隆人和自然人一樣具備了身份主體性而并不是誰的他者。
自然人伯納德1號、克隆人伯納德2號、克隆人邁克爾·布萊克三人因環(huán)境的不同呈現(xiàn)出了完全不同的性格,這體現(xiàn)了劇作家對“基因決定論”的否認和對每個克隆人個體獨特性的強調,在一定程度上否認了克隆人的“暗恐”特質。
和其他克隆人科幻小說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數》中三個兒子之間并無不可逾越的界限,克隆人與自然人之間并不是絕對對立的,他們會因人類的選擇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身份特點,文本里呈現(xiàn)出的沖突主要原因更多出于“暗恐”心理和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缺陷,而不是克隆技術本身的“類像”作用。這體現(xiàn)了劇作家對后人類時代克隆人生命權利的關懷和為人類中心主義認知困境祛魅的努力。
最后,作家表達了在后人類時代反思傳統(tǒng)倫理秩序、建立新型健康倫理秩序的迫切需求,對人類未來的走向進行了反思和警示。
第五幕中,索爾特去找布萊克試圖確認他們二人的父子關系卻遭到了布萊克的拒絕。這個行為縱然有克隆人身份模糊性的原因,但更為重要的則是情感而非血緣在傳統(tǒng)家庭關系中的決定作用。在此意義上,丘吉爾借克隆人身份反思了傳統(tǒng)倫理秩序的不合理之處,呼吁更健康、更合乎人類情感和理性,并更加符合后人類時代混雜境遇的倫理秩序。
作家雖然并未給出十分具體的倫理秩序設想,但借助劇作品提供了底線和警示,即始終把握“人”之本質定義,對后人類時代傳統(tǒng)秩序中不合理不合時宜之處進行大膽揭示和顛覆,對后人類時代克隆人等時代產物給予生存關懷。
對如何超越文本中后人類時代因克隆技術特殊性和傳統(tǒng)秩序局限性造成的極端困境,作家借布萊克的角色做出的倫理選擇提出了合理設想,即為人類中心主義窠臼下的克隆技術“暗恐”心理祛魅,并大膽拒絕傳統(tǒng)秩序中不合情理之處,為建立后人類時代新型倫理關系提供了參考和借鑒。
四、結語
本文通過對劇作呈現(xiàn)出的倫理困境以及走出困境設想的分析,發(fā)現(xiàn)雖然劇作家對克隆技術的不道德應用持否定態(tài)度,卻并未全盤否定克隆人的倫理身份和存在價值,相反,作家提倡順應時代發(fā)展潮流和科學技術導向,在思考技術挑戰(zhàn)帶來的倫理混亂時并未陷入人類中心主義的泥沼,而是始終牢牢把握人之根本屬性,捍衛(wèi)克隆人代表的后人類的主體身份和生存權利,并以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不斷思考后人類時代人類的前進方向和精神向度。
《一個數》為文學作品如何在后人類時代反思傳統(tǒng)倫理秩序和當代生物技術發(fā)展倫理導向以期重新審視人的本質問題、構建后人類時代新型倫理關系提供了優(yōu)秀范例。
對后人類時代怎樣構建合理的新型倫理秩序、是否會走向美麗新世界般的惡托邦等問題,文本暫時沒有提供答案。后人類時代已然來臨,具有先鋒作用的文學作品和相關文學研究也需要不斷在這一浪潮中勇立潮頭,為時代發(fā)展和社會進步作出自己的貢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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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后人類語境與文論研究的未來”專題編者按[J].文藝理論研究,2018(3).
(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