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考工記》中“老宅”的物性利用與人情建構

[摘" 要] 王安憶近幾年的小說如《考工記》等明顯呈現出對物的關注，物成為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方法?！犊脊び洝分械睦险休d著王安憶上海書寫的敘事策略，王安憶利用物的包容性，容納小說中的二元對立元素，利用老宅的新與舊折射上海的時代變遷。小說也利用物的名實關系，以老宅為中心建構陳書玉的人際情感特征與命運底色，以物的現代化同構人的現代化。同時，老宅更是作為小說中上海歷史的“尋根”之物存在，王安憶既以陳書玉與老宅的日常呈現具體的人性人情，完成她對上海歷史的思考，也以對老宅的歷史探尋展現人物對上海市民身份的體認。

[關鍵詞] 《考工記》" 王安憶" 物性" 城市書寫" 市民身份" 人情建構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5-0021-06

“從小說修辭學角度看，王安憶寫物而善用物?！盵1]在近些年的創(chuàng)作中，王安憶的小說明顯地突出物的存在，在物理與人情中展現上海的城市面貌，《天香》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品。這一創(chuàng)作現象隨后引起學界注意。在《考工記》中，作者同樣有對物的關注，小說名便與我國第一部手工藝技術匯編《考工記》的書名相同?！犊脊び洝愤@部典籍“更多地匯集于以‘制器尚象’為核心的成器造物之中?！破魃邢蟆举|性地反映了‘物我交融、天人合一’的審美理想與設計道統”[2]。由此觀之，小說《考工記》包含了作者借物寫作的目的?！啊犊脊び洝窡o論是建筑構造、城市形象，還是人物的生活方式，都與王安憶之前小說中的上海有所區(qū)別?！盵3]作者在《考工記》中的創(chuàng)作線索聚焦于陳氏老宅，展現老宅的命運流轉，利用“物”與“個人”的羈絆書寫主人公陳書玉一生的命運，物的命運和人的命運產生同構。小說突出物的同時也突出了人，讀者可在其中窺見上海的現代化進程。由此，我們可試圖探尋如下問題：陳氏老宅有哪些物性優(yōu)勢？這些物性特征如何成為王安憶建構上海的書寫策略？

一、美與危險并置的老宅：物象中二元對立元素的包容

談及小說對物的書寫時，我們首先應關注小說中“物”的主要特征?！犊脊び洝吠ㄟ^老宅展現陳書玉的命運，以及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成立后的人生變化，折射上海這座城市的時代變遷。在小說中，物成為王安憶書寫上海城市化進程的新方法，這種方法體現在她借助物的包容性，將時代中的紛繁凝縮在二元對立的元素中，并將這些矛盾的元素置于老宅之中。

一方面，老宅體現了時代新與舊、變與常的矛盾。小說一開始就利用陳書玉的出場展現老宅此刻所處的時代與地域環(huán)境特征，陳書玉回到上海，一路風塵仆仆，看見“路面盤桓電車軌道，力氣又上來”[4]，接著寫一盞又一盞路燈亮起來，陳書玉忍不住“垂淚”[4]。在此，作者極盡筆墨強調主人公阿陳被上海的現代特征和都市氣息吸引產生的情感震動。陳書玉走過電車路軌，看到街邊坍塌十之七八的房屋后到達目的地老宅。老宅在城市舊建筑的廢墟中堅守挺立，“映著幽微的光，面前呈現一片白，這一片白仿佛無限地擴大和升高……此時看見，忽發(fā)覺它的肅穆的靜美”[4]。老宅出場時的光突出了老宅的亮與白，也凸顯出老宅的神圣感。然而小說并不滿足于強調顏色和亮度，還強調其白“無限地擴大和升高”，利用由下往上的空間延展感彰顯老宅的偉岸。顯然，此時的老屋不僅僅是客觀之物，王安憶還利用陳書玉的視角奠定了老宅在小說中的形象基礎——上?，F代化發(fā)展變遷中的歷史之物，以老宅的神圣感突出歷史舊物在時代進程中的恒常魅力。因此，我們不難窺得作者寫老宅的匠心：以老宅展現時代變遷中的新舊共存及其沖突。而此二元對立因素的并置，正是利用老宅的歷史舊物性質得以實現。所以，當小說聚焦老宅本身的歷史時，也突出了上海在現代化歷程中人、事、物的常與變。小說之所以強調老宅作為舊物的神圣宏大、肅穆靜美，就在于“萬事萬物都在轉移變化，偏偏它不移不變”[4]，顯然，小說在此突出了老宅之常和環(huán)境之變的對立。

另一方面，小說突出老宅是“美麗”與“危險”的，因此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思維不僅僅是以老宅和周圍環(huán)境呈現新舊對比沖突，還在老宅的物性建構上強調“美麗”與“危險”等相反元素的并置，凸顯物的厚重和詩意，體現出作者對物的包容性，即物對二元對立元素的容納的利用。小說以“墻內”和“墻外”突出老宅與外界環(huán)境的反差，由此展現其“美麗”且“危險”的特征。外界是“廢墟上又起來房屋……下雨和刮風推倒了，再又重起”[4]，并且受戰(zhàn)爭影響，舊宅東院已經荒疏，遭宅外之人覬覦。老宅之外存在著自然動蕩和人事侵擾的威脅。相反，集中展現老宅本身時，小說更突出老宅此刻的安穩(wěn)靜穆。文中寫道：“宛如海水中的礁石，或者礁石上的燈塔，孤立其中，煢煢孑立。始料未及地，一陣心驚襲來，他感到了危險。就在這同時，……他忽就領略到一種蕭瑟的肅穆的姿容。”[4]顯然，此處作者以擬人化的方式展現了老宅的中國古典式美感與意境，幽微且雅致，絲毫不受外界威脅或時代裹挾，頗有亂世中孤傲獨立之感。而此美感的建構正是王安憶利用“海水中的礁石”和“礁石上的燈塔”形成“物入環(huán)境”的方式，讓物在環(huán)境之中展現意境靜穆的完整性，進而突出老宅多層次的反差美感，強調了物的審美特性：凄冷中的雋永，危險中的美麗。小說使物場景化，突出場景的意境，進而突出物的詩意。而這樣的“美麗”與“危險”正是作者對老宅物性的利用：老宅既是新舊對立的載體，也具有包容新舊事物的功能；同時以物性強調詩性，突出文本的懷舊之氣?！皩险木毭枘∝灤┰谡啃≌f中，時時刻刻營造著一種厚重歷史與輕盈生活交錯的美感。”[5]與其說不變的老宅與變化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不如說老宅作為歷史中間物，交雜著時代的痕跡與歷史的美感，以及生活的氣息。王安憶正是在上海的時代變遷中抓住恒常不變的存在，展開對城市發(fā)展的探討。

二、“物—人—情”的情理邏輯：名與實錯位之物與人情建構

王安憶曾提及小說要依靠“一種邏輯的推動力量”[6]，也正如謝有順談及王安憶小說時所說，“一部小說的成功，就是要在情理中將人物立起來”[7]。故而王安憶的小說邏輯非演繹推理的抽象邏輯，而是人物行動的合情與合理性?！犊脊び洝分校悤竦男袨閯右蚺c命運走向，以及他與周圍人物的人際關系都與老宅有密切關聯。這種關聯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老宅容納多重二元對立元素；另一方面，老宅的“名”與“實”產生錯位。王安憶在《考工記》中利用老宅展現新舊等矛盾的同時，也利用老宅的名實關系勾勒出人與人關系的親疏，由此形成小說“物—人—情”的敘事模式，折射出陳書玉孤獨的邊緣化命運特征。

首先，小說利用老宅大與舊的特征展現疏離的親情，呈現“家”的名不符實。正如上文提到，小說一開始就凸出老宅的舊與不變，與周圍環(huán)境的新與變產生對比。當陳書玉一回到上海老宅，就發(fā)現周圍的事物都發(fā)生了變化，但老宅原來的舊鎖“竟然完好如故”[4]。小說緊接著凸顯舊宅中疏離的家人。舊宅穩(wěn)定，但在動蕩時代，宅中人四散逃離，“一宅子的人都走凈了，留下無限的空廓”[4]。舊式老宅之大能容納龐大家族，但也更顯眾人逃散后的冷清?！凹一蜃√幋笮∮绊懼撓档木o密程度：越小，人們就越親密?！盵8]由此觀之，住處越大，人與人的關系也就越疏遠。作者著眼于老宅之大與人與人之間情感疏離的反差，突出陳書玉與親人“彼此間并不怎么親密”[4]的關系特點。即便家人陸續(xù)回來后，宅子雖回到從前的熱鬧，但“齟齬也生出來了”[4]。小說以親情的淡漠呈現老宅對“家”的背離，以疏離的人倫呈現名與實的錯位，老宅更多呈現出物的客觀屬性和空間特征，突出了陳書玉孤獨的形象特征，奠定了其邊緣化的命運底色。

其次，小說利用舊式大宅與“家底”的名實錯位，突出陳書玉的家道中落，由此演繹錯位的愛情。在愛情的關系中，作者也利用老宅和產業(yè)的能指與所指關系矛盾突出了陳書玉孑然一身的形象特征。陳書玉雖為“小開”，卻處于沒有物質基礎的尷尬境地。這部分內容體現出老宅對情感關系的影響，主要是采采和陳書玉的關系上。小說第一章第三節(jié)開頭就直言，“屬意他的‘姐姐’叫采采”[4]，但陳書玉在其中的態(tài)度卻是明顯的畏懼。采采屬意陳書玉是因為“她看見阿陳浮浪底下的仁厚心，又是世家——物質的世界，單有心不夠，還要有力。終究小孩子的心思，以為有一幢祖宅就全有了……”[4]所以，在采采的愛情中，陳氏大宅成為物質和家世的代表，由此成為采采情感邏輯的“推動力”。但陳書玉對感情的退卻也是出于自身的物質特征。當采采看中阿陳祖宅時，阿陳更聚焦老宅內在的“式微”[4]，“日久天長，內囊已經空洞，阿陳其實在拮據中長大。對采采畏懼，多少來自于此，預料終有穿幫的一日”[4]。由此觀之，采采處，“老宅”之名對應“家底”之實；陳書玉處，則是二者的背離。陳書玉對采采的逃離并非對情感的拒絕，更主要是對自己身世和家底的否認。所以，當采采靠近時，阿陳選擇遠離，但是當阿陳動身離開上海前等候采采，要與她辭別，采采卻已經及時抽離，兩人的情感產生明顯的錯位。以老宅為代表的物質成為阿陳與采采情感聯系和各自情感行為的邏輯起點，在小說“物—人—情”的敘事邏輯中，老宅名與實對應關系的不同導致二人對待情感的態(tài)度不同，物的名實錯位導致二人情感的錯位。

最后，如果說老宅之“家”與“家底”名不符實，展現出親情和愛情的疏離，那么，老宅作為不斷衰敗的舊物而需要修葺，這一名實相稱則凸顯出恰逢其時的友情，也為陳書玉孤寂的命運抹上些許溫情的色彩。作者主要利用兩個人物展開相關內容。在“四小開”中，奚子早期即與眾人保持距離，朱朱被捕后前往香港與眾人減少聯系，作者主要通過陳書玉與大虞一生之中不斷的聯系展現兩人的情誼，老宅成為二者重要的連接點。小說介紹大虞的家庭背景時強調其延續(xù)了自家的木器主業(yè)，這無疑暗示了大虞與陳家祖宅的關聯，因此大虞第一次到陳書玉家時產生了“驚艷之感”[4]，作者通過大虞專業(yè)化的視角，突出阿陳老宅建造工藝的精湛和難得的建筑價值，證實老宅作為“歷史建筑”的名實相符，為后續(xù)阿陳意圖修繕老宅時想到大虞的情節(jié)提供了邏輯動因。在小說最后，阿陳對大虞表示了認可，“大虞才是這宅子的知己”[4]，這無疑突出了二者的默契。小說中，奚子這一人物形象一直都不突出。奚子在眾人一起奔赴西南聯大前消失，陳書玉回上海后與朱朱一行人尋找已成干部的奚子未果，小說前四章，奚子并未直接登場，僅是多次被提及的對象。直到第五章二十二節(jié)中，奚子落難向阿陳找地方留宿，作者才將其置于多年后“四小開”的友情中展開對人物的刻畫。但作者對人物的聚焦僅兩節(jié)篇幅，至第二十三節(jié)，奚子便在妻子的迎接下再次暫時退出故事發(fā)展?！耙荒幸慌畯拈T里消失……門里人猶如做一場夢，分明發(fā)生什么，且了無蹤跡?！盵4]小說刻畫奚子時，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顯得短暫而有限，奚子這時的出場，更多是為了他在陳書玉老年修葺老宅時再次出場做鋪墊。由此生成以下情節(jié)邏輯：老宅需要修葺——奚子、陳書玉、大虞三人為證明老宅建筑價值進行探討——陳書玉四處奔走尋找地方志等資料。這一情節(jié)邏輯正是基于老宅作為舊物需要修葺而產生的名實關系，突出了大虞和奚子等人物的作用，進一步集中到陳書玉與二人關系上，展現了他們互相幫襯的友情。在此，奚子的人物功能作用大于其形象特征，其價值功能也與老宅的命運走向產生更為密切的關聯。因此，老宅成為陳書玉晚年再次聯系奚子的動因，也成為二者情感的連接。

“物存在的意義，是由物自身和人的需求決定的?！盵1]在“物—人—情”的敘事中，作者利用老宅“名”與“實”的關系突出人際關系中各自需求的滿足情況，以此作為陳書玉與他人關聯的動因，引出陳書玉與周圍的情感關聯。冷漠的親情、錯位的愛情、適時出現的友情，都展現了陳書玉疏離的人際關系，而這些都以老宅為前提。因此，物成為小說情理邏輯的起點，陳書玉成為小說敘事的中心點，這樣的敘事模式突出了“物”和人的關系。老宅與陳書玉伴隨一生，物成為陳書玉命運同構的對象，人與物共同見證城市歷史的發(fā)展，展現上海市民階層的特征。

三、“自家人的故事”：人與物改良下的日常歷史探尋與市民身份體認

《考工記》被譽為王安憶繼《長恨歌》之后又一“上海別傳”[9]，區(qū)別于“別人家的故事”[4]的上海正史而講述“自家人的故事”的個人史。王安憶雖然在這部作品中書寫了上海的歷史，但她并不著眼于宏大的歷史事件。小說的敘事時間自抗戰(zhàn)起橫跨半個世紀，其中的歷史事件僅作為背景出現，旨在突出陳書玉邊緣孤獨的個體命運。小說告別以他者視角對上海的宏大歷史進行展現，而是直接借助個人命運走進歷史本身，聚焦個人生活層面，突出日常，呈現其中具象的人性人情，由此達到對上海歷史祛魅的效果。

其一，王安憶突出與周圍不協調的“物”——老宅，也同時突出陳書玉在新舊轉變過程中與周圍的不協調。二元對立的老宅容納了二元對立的陳書玉，作為陳書玉邊緣身份的象征，在傳統與現代的沖突中，陳書玉同樣有其尷尬的階層地位。這種新舊并置的矛盾正是陳書玉由舊市民形象轉變?yōu)樾率忻裥蜗蟮那疤?。一方面，在“四小開”中，陳書玉有產但無業(yè)，他既不似大虞是有祖業(yè)的恒產者，也不似奚子生于小康人家。陳書玉出生于舊式豪門富戶，家有老宅但無業(yè)，他身上有著深厚的傳統烙印。但另一方面，陳書玉又接受了新教育。思想文化層面上，陳書玉的祖父、父親輩出生于晚清民初，介于新舊交替之際，家中雖多舊式玩物，“看起來仿佛舊式，實際一點不保守，甚至是開放的”[4]。陳書玉雖也受西式教育，但還未完成學業(yè)，學校就散了。無論經濟和思想，陳書玉一開始就處于新舊之間，是新與舊都不徹底之人。故而，小說大篇幅展現陳書玉回到上海后的命運，即面對疏離的人際情感、不徹底的新式教育、有舊產但無新財的尷尬境地，老宅成為陳書玉唯一的家業(yè)，但無任何經濟和文化作用。小說以人與物在新舊沖突中的同構，再次突出陳書玉在城市現代化歷史進程中的身份焦慮，最典型地體現在陳書玉填寫職員表的“成分”一欄時，“要說有產，那就是一座祖宅，自家人住著，既不開店，亦不出租，算不上資本；要說無產，不是有房產嘛！”“歸來歸去，都是被宅子攪擾的。”[4]城市的現代性和穩(wěn)定性的矛盾轉移為陳書玉在新中國成立后政治身份的矛盾，突出了陳書玉身上“產”與“業(yè)”的物質形態(tài)上的矛盾，故而小說最終給予他“城市平民”的身份確認。

其二，王安憶利用老宅突出陳書玉個人化的“自家故事”，也利用陳書玉的男性形象折射上海市民的普遍性和穩(wěn)定性特征，為陳書玉進行身份改良提供形象依據。在此前，王安憶的大部分小說以女性故事作為她書寫上海的策略。正如她在《我是女性主義者嗎？》所言：“我喜歡寫女性，她有審美的東西，男性也寫，但寫得很少，而且不如女性，我覺得女性更加像一種動物?！盵6]“上海的女性是充滿生活情趣的?！盵6]筆者認為，王安憶熱衷于書寫女性正是因為女性和生活的關系，這種生活關系通過城市中人和物的消費關系得以建立，由此女性成為王安憶筆下呈現城市生活的重要對象。但是在《考工記》中，王安憶則一改往日的創(chuàng)作模式，將筆墨集中在陳書玉這一男性形象上。王安憶的這一選擇正是基于她要展示上海市民普遍的穩(wěn)定性特征?！犊脊び洝分?，王安憶通過陳書玉的人生縮影展現上海市民形象的形成過程，以及歷史的變化和歷史的恒常。顯然，陳書玉的男性形象更能代表市民的普遍特征，故而陳書玉是上海普通市民的縮影。另外，王安憶對陳書玉男性形象的設定正是基于她對于上海市民特征的認識。在王安憶看來，“上海市民是很安分的”[6]。王安憶認為女性是一種情感動物，男性不是?！八秊榱饲楦?，她是什么都可以不顧的?！盵6]過往王安憶筆下的女性執(zhí)著于情感，這樣的特征顯然不符合這部作品中主人公的設定。陳書玉正是因為情感和人際的疏離才沒有離開老宅的機緣和動力，在時間的推移中，人和屋一直相守。所以，陳書玉一直都在思考如何從老宅脫身，但沒有強烈的機緣打破他身上的穩(wěn)定，使他離開老宅。這也契合王安憶對上海市民安分性格特征的判斷。所以，老宅和陳書玉互為鏡像，都不合時宜也各自相安于世，新舊矛盾下的二者缺少反抗色彩，尋求著改良路徑。

其三，小說以“修葺”作為老宅的改良方式，由此挖掘老宅和城市的歷史，同時利用陳書玉參與勞動的方式作為市民形象的塑造策略。王安憶在人與物的改良過程中建構日常，彰顯歷史的具象?！犊脊び洝分胁环险瑲v史的關注，這也是作者探尋上海歷史的方式，但小說人物卻總是探尋不到具體的歷史。例如，伯父在談及老宅歷史時的含糊不清，又或者小說最后陳書玉為修葺老宅著手證明宅子的建筑價值，聽從奚子建議去圖書館查閱老宅歷史，但最終也沒有結果。又如，陳書玉為了給宅子寫一篇文章，找出舊物，去店里把舊紙殘片塑封，店家問這些東西什么用處，“他說：歷史啊！”[4]店家笑道：“老家里石頭牌坊都推倒，平底修路，那還不是歷史嗎？”[4]小說借店家的質疑表達了作者對尋找歷史源頭的質疑。

所以，小說對上海的“尋根”不是通過對老宅歷史的挖掘，而是在陳書玉和老宅的相伴日常中建構?！拔覀€人認為，歷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重大事件構成的，歷史是日復一日、點點滴滴的生活的演變?！盵10]所以，王安憶淡化線性時間和時代背景，主要利用陳書玉在老宅這一空間中的日常，展現他作為上海市民基本穩(wěn)定的生存常態(tài)，挖掘上海變化。小說中，作者一再強調陳書玉的生活窘迫。陳書玉回到上海后，逐漸需要擔負起家庭的經濟重擔，“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家中的存儲不足以開銷，需要補充”[4]。如果說冉太太提及朱朱被捕前的工作是為了強調朱朱工作的出發(fā)點是新社會對勞動的需要，“家里并不需要這份薄薪，但新社會，不是人人都要勞動嗎？”[4]那么對陳書玉而言，為了生計被迫參與勞動，陳書玉由此從“小開”轉變?yōu)椤皠趧诱摺薄Ｒ驗樯嫸鴦谧?，是對日常生活的凸顯。如果說對陳書玉的身份“改良”是通過勞動，那么小說對屬于過去的老宅的改良，則是通過“修葺”。陳書玉與老宅在改良上再次形成命運的同構。小說為凸顯陳書玉與老宅的日常，著眼于陳書玉修葺老宅的過程，以及此過程中陳書玉對老宅態(tài)度的轉變，其中最突出的是他開始建構老宅的歷史。在第四章中，作者寫到老宅滲水，“老屋在繼續(xù)頹圮”[4]，陳書玉的感覺是“他仿佛被這宅子下了蠱，走不脫了”[4]。但是隨著周圍環(huán)境更加動蕩，老宅成了能帶給他喧嘩中靜謐的處所，他對宅子的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他不像以前害怕和嫌惡這宅子了?！盵4]所以，當他后續(xù)不斷為修葺宅子奔走，更多是出于他對在時代中變化的宅子的體認，也是出于對自我的體認與追尋。在他與大虞、奚子商量希望得到政府支持修葺老宅時，陳書玉著手證明宅子的建筑價值，聽從奚子建議“去圖書館查閱‘名士’或‘宅邸’條錄，看有沒有記載，倘使有靠實的來歷，說不定能納入文物系統，政府就有責任保護”[4]。陳書玉對老宅的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是因為在修葺老宅的過程中陳書玉愿意與老宅的歷史連接，從“文物”角度入手為宅子正名。作者利用房屋修葺連接陳書玉與老宅的歷史，挖掘老宅和上海的歷史關聯，以老宅的歷史挖掘上海城市的歷史，所以小說中老宅的書寫是作者讓陳書玉在新舊交替之間不斷確證自己“上海市民”身份的策略。

四、結語

“近年歷史書寫呈現的新特點，作家自覺注重物本身的美學建構，通過對物的書寫來進行文化層面的自我指認。”[9]在時代變遷中，老宅使得陳書玉的身份曖昧。王安憶通過老宅折射上海傳統與現代的矛盾，也折射出陳書玉在“舊我”和“新我”間的掙扎。小說以“金克木”來隱喻老宅和現代工業(yè)化進程的矛盾，但是在陳書玉眼中，宅子早已衰敗，“倒是工廠開辦，充斥進人氣，活過來似的”[4]。作者利用老宅開辦工廠的情節(jié)隱喻陳書玉的人生體驗，在新舊矛盾中投入時代建設。由此，當陳書玉不斷探尋自己的身份時，老宅也成為他對自己定位的探尋。《考工記》中，老宅的存在是王安憶對城市和個人價值的最新思考。這一創(chuàng)作取向昭示這樣一個事實：物成為王安憶創(chuàng)作的一個方法。因此，我們在《考工記》中看到的不是時代變遷下的冰冷城市，而是在人情物理、日常生活中活生生的個人，在時代中經歷人生沉浮的上海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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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張"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