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祜的行跡與詩風(fēng)

唐代詩人眾多，人生情況互異。對于那些客走天涯的詩人來說，其行跡就成為理解詩風(fēng)的一大關(guān)鍵。張祜就是如此，他的詩風(fēng)就是在漫長的客游中形成的，不了解他的行跡，也就不理解他的詩風(fēng)。廣泛的客游能幫助詩人拓寬視野，豐富閱歷，觸發(fā)靈感，獲取題材，提高技能，從客游角度顯然更能理解其創(chuàng)作。

張祜其人及其行跡

張祜是中晚唐之間的著名詩人，一生為了科舉之業(yè)而四處奔波，最后卻厄于時運，身事無成，客死異鄉(xiāng)，詩名與經(jīng)歷嚴重不符。其生平事跡，譚優(yōu)學(xué)《唐詩人行年考》、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周祖譔《中國文學(xué)家大辭典（唐五代卷）》有詳考。綜合諸家所考可知，其人名祜，字承吉。因祜、祐形近，古書多誤作張祐。貞元中踏入求名路途。貞元十五年二月，宣武軍節(jié)度使陸長源被亂軍殺害，張祜即有《哭汴州陸大夫》詩哀悼，稱“利劍太堅操，何妨拔一毛。寃深陸機霧，憤積伍員濤”，表明其文學(xué)活動始于貞元后期。此后多次赴京舉進士。《唐摭言》卷十一謂其“元和、長慶中，深為令狐文公所知。公鎮(zhèn)天平日，自草薦表，令以新舊格詩三百篇，表進獻……祜至京師，方屬元江夏偃仰內(nèi)庭，上因召問祜之詞藻上下，稹對曰：‘張祜雕蟲小巧，壯夫恥而不為者?；颡劶ぶ?，恐變陛下風(fēng)教?！项h之，由是寂寞而歸?！贝耸逻€可找到旁證，杜牧《酬張祜處士見寄長句四韻》自注就說：“令狐相公曾表薦處士?！北砻鞑⒎翘摌?gòu)。文中關(guān)鍵一句是“元江夏偃仰內(nèi)庭”，如果是指元稹充翰林學(xué)士，則與令狐楚鎮(zhèn)天平年月不合。據(jù)元稹《承旨學(xué)士院記》：元稹長慶元年二月，自祠部郎中充翰林學(xué)士。十月，拜工部侍郎，出院。二年二月，拜工部侍郎平章事。而據(jù)《舊唐書·文宗紀》，令狐楚為天平軍節(jié)度使，在大和三年十二月至六年二月，這段時間內(nèi)元稹都不在翰林學(xué)士院，而在同州、浙東，可見即使元稹阻抑張祜也不在其任翰林學(xué)士時。學(xué)界有人將令狐楚薦張祜定在元和十五年到長慶元年，其說亦不確?！度圃姟肪砦逡欢堨铩对鸭奶K州劉郎中》：

一聞周召佐明時，西望都門強策羸。

天子好文才自薄，諸侯力薦命猶奇。

賀知章口徒勞說，孟浩然身更不疑。

唯是勝游行未遍，欲離京國尚遲遲。

詩題下自注：“時以天平公薦罷歸?！痹婎}中的蘇州劉郎中指自禮部郎中出任蘇州刺史的劉禹錫，天平公指在鄆州天平軍擔(dān)任節(jié)度使的重臣令狐楚。劉禹錫大和五年冬至八年秋，任蘇州刺史。張祜作此詩時，因令狐楚之薦未見成效而罷舉南歸，可見令狐楚薦張祜，的確在大和三年十二月至六年二月，只是阻抑張祜的人不能確定。陸龜蒙《和過張祜處士丹陽故居序》：“或薦之于天子，書奏不下。亦受辟諸侯府，性狷介不容物，輒自劾去。”表明真正原因是公卿推薦不力，執(zhí)政未予重視，而不是某位大臣在皇帝面前說了壞話。加以他本人還很有個性，姿態(tài)傲岸，喜嘲公卿，出入歌樓酒館，如其《到廣陵》詩所說：

一年江海恣狂游，夜宿倡家曉上樓。

嗜酒幾曾群眾小，為文多是諷諸侯。

此被當(dāng)政者認為士行輕薄，因此未能錄用。

據(jù)《唐才子傳》，造成他長期不第的另一原因是“不業(yè)程文”，即不認同、不修習(xí)進士科必考的詩、賦、判文三種文體，所以盡管在京城、外地混跡多年，“凡知己者悉當(dāng)時英杰”（《唐才子傳》卷六《張祜傳》），卻幫不上他?！氨樽R青霄路上人，相逢只是語逡巡。”（張祜《偶作》）交游雖廣，相交卻甚淺。

張祜的干謁始于元和年間，終于大中時。與他關(guān)系較深的令狐楚、杜牧均牛黨成員，所以他就受到李黨的排抑，表明大臣黨爭也是其求仕失敗的原因。他跟李商隱和杜牧一樣，生平和文學(xué)都受黨爭影響。張祜這些活動，目的是“求解元”，即求得州府“首薦”，因為“首送無不捷者”（《唐摭言》卷二）。但唐代舉進士的名額都分配到各州，每州可薦的舉子人數(shù)有限?！短妻浴肪硪弧稌迥昱e格節(jié)文》明載，國子監(jiān)、宗正寺每年薦送進士應(yīng)舉30人、20人。鳳翔、山南東道、山南西道、荊南、鄂岳、湖南、鄭滑、浙西、浙東、鄜坊、宣歙、商鄧、涇原、邠寧、江南、江西、淮南、西川、東川、陜虢所送進士不過15人，河?xùn)|、陳許、汴州、徐泗、易定、成德、魏博、澤潞、幽州、懷孟、靈夏、淄青、鄆曹、兗海、鎮(zhèn)冀、麟勝等道所送進士，每年不得過10人。金州、汝州、鹽豐、福建、黔中、桂林、嶺南、安南、邕管、容管等道，所送進士每年不得過7人。為了爭得這些名額，各州每年都要舉行選拔考試，由刺史出題，中試者方能薦舉進士。名額極少而求名者眾，這就在進士中造成激烈競爭，像張祜這類無強援而有性情的文人注定失敗。為了得到這個名額，張祜到處求人。長慶三年，乘舟至杭州，拜謁刺史白居易，希望求得該州“首薦”。時文士徐凝亦自富春來，與張祜爭解元。主試的刺史白居易試《長劍倚天外賦》《余霞散成綺詩》。試訖解送，以凝為首，祜遂不勝而歸，憤激之至，終身不隨鄉(xiāng)試，事載《云溪友議》卷中、《唐摭言》卷二。后杜牧守池州，與張祜結(jié)為詩酒之交，對白居易薦徐凝、屈張祜懷有很大不平，于是為詩三首以高之，一曰《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

百感中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

…… ……

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

二曰《酬張祜處士見寄長句四韻》：

七子論詩誰似公，曹劉須在指揮中。

…… ……

可憐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詞滿六宮。

三曰《贈張祜》：

詩韻一逢君，平生稱所聞。

粉毫唯畫月，瓊尺只裁云。

黥陣人人懾，秋星歷歷分。

數(shù)篇留別我，羞殺李將軍。

杜牧的一再稱揚擴大了張祜的影響。

張祜早年還得到過著名詩人李涉的賞識，見李涉《岳陽別張祐》：

十年蹭蹬為逐臣，鬢毛白盡巴江春。

…… ……

霸橋昔與張生別，萬變桑田何處說。

龍蛇縱在沒泥涂，長衢卻為駑駘設(shè)。

愛君氣堅風(fēng)骨峭，文章真把江淹笑。

洛下諸生懼刺先，烏鳶不得齊鷹鷂。

岳陽西南湖上寺，水閣松房遍文字。

新釘張生一首詩，自余吟著皆無味。

策馬前途須努力，莫學(xué)龍鐘虛嘆息。

此詩作于元和六、七年李涉貶峽州司倉時，提到二人相識于京城，曾在長安城東灞橋分別，中間指出張詩“氣堅骨峭”，多為題壁，寓有譏刺，詩味雋永，對其多加肯定，寄以希望。

據(jù)陸龜蒙《和過張祜處士丹陽故居序》，張祜早在元和中，就感于時代風(fēng)氣，開始“作宮體小詩，辭曲艷發(fā)。當(dāng)時輕薄之流，能其才合噪得譽。及老大，稍窺建安風(fēng)格……短章大篇，往往間出，諫諷怨譎，時與六義相左右……以曲阿地古澹，有南朝之遺風(fēng)，遂筑室種樹而家焉……從知南?！嚆铔]者，不足哀承吉之道，邀襲美同作，庶乎承吉之孤，倚其傳而有憐者”，表明他晚年還出任過南?？h令，這在《廣東通志》中也可得到印證。

由于長期不能得第，張祜被迫投靠地方藩鎮(zhèn)謀生，方鎮(zhèn)成為朝廷之外另一能夠決定其命運之地。行跡遍及長城以南，鳳翔以東、嶺南以北廣大區(qū)域，陜西、寧夏、甘肅、內(nèi)蒙、山西、河北、河南、四川、安徽、江蘇、浙江、湖北、湖南、江西、廣東等省。在揚州、潤州寓居最久，潤州丹陽還是其晚年隱居終老之地，留下的詩也最多最好。基本的運動軌跡是以揚、潤二州為中心，以京師長安為目的地，在長安至潤州之間做往復(fù)循環(huán)。應(yīng)舉求名期間，曾經(jīng)出游邊地，西北至于鳳翔、涇、原，靈、夏、豐、勝，北至魏博、幽州，南至江西、荊鄂、湘中、嶺南，在唐代詩人中算是游歷范圍最廣、時間最久的一位。李群玉《寄張祜》：

越水吳山任興行，五湖云月掛高情。

不游都邑稱平子，只向江東作步兵。

昔歲芳聲到童稚，老來佳句遍公卿。

知君氣力波瀾地，留取陰何沈范名。

此指出了游歷和創(chuàng)作的依存關(guān)系。陸龜蒙《和過張祜處士丹陽故居》：

勝華通子共悲辛，荒徑今為舊宅鄰。

一代交游非不貴，五湖風(fēng)月合教貧。

魂應(yīng)絕地為才鬼，名與遺編在史臣。

聞道平生偏愛石，至今猶泣洞庭人。

此則是對其不幸命運寄寓同情，對其才情深表贊許，可以視為其生平與文學(xué)的精煉概括。

但張祜的主要活動地域還是淮南、浙東、浙西，其次是江西、宣歙、鄭滑?！惰b誡錄》卷七《釣巨鰲》云，會昌四年，李紳節(jié)鎮(zhèn)淮南，張祜與崔涯同寄府下。祜以觸物善對，與李紳結(jié)為詩酒之知?！秳≌勪洝肪硐螺d，張祜嘗在徐州王智興使院會飲，從容賦詩，得到王的竭力稱揚，云張秀才海內(nèi)知名，篇什不易得。留駐數(shù)月，贈絹千匹。從孫望《全唐詩補逸》所輯詩可知，其《閑居作五首》《江南雜題三十首》《寓居臨平山下三首》是杭州詩，《題河陽新鼓角樓》為河陽詩，《到廣陵》為揚州詩，《投滑州盧尚書》為滑州詩，《偶登蘇州重玄閣》《投蘇州盧中丞》《投蘇州盧郎中》為蘇州詩，《奉和池州杜員外南亭惜春》為池州詩。詩中涉及的有京兆府、河南府及并、魏、徐、宋、陳、許、楚、宣、潤、湖、荊、壽、池、岳、潭、衡、洪、江、濠、宿、泗、信、越等二十余州，作詩地點不是郡城、驛站就是道路、僧房。晚年境況凄涼?？途忧?，大中時卒于丹陽隱舍?！督鹑A子雜編》卷下：

張祜詩名聞于海外。居潤州之丹陽。嘗作《俠客傳》，蓋祜得隱俠術(shù)，所以托詞自敘也。崇遠猶憶往歲赴恩門，請承乏丹陽，因得追尋往跡。而祜之故居，垝垣廢址，依然東郭長河之隅。

《甫里集》卷二十顏萱《過張祜丹陽故居序》：

萱與故張?zhí)幨快锸兰彝ㄅf。尚憶孩稚之歲，與伯氏嘗承處士撫抱之仁……光陰徂謝，二紀于茲。適經(jīng)其故居，已易他主……處士有四男一女……琴書圖籍，盡屬他人。

所以，張祜成為繼孟浩然之后另一終身為處士的名家，留下巨大遺憾。

盡管如此，他的文才還是曾得到了多位名人的欣賞，有二十多部唐宋筆記、詩話、總集提到他?！短妻浴贰短撇抛觽鳌份d令狐楚薦張祜表稱：“凡制五言，苞含六義。近多放誕，靡有宗師。前件人久在江湖，蚤工篇什。研機甚苦，搜象頗深。輩流所推，風(fēng)格罕及?！敝赋銎湓姷倪^人之處。宋人對其尤多肯定，所論十分精當(dāng)。魏野《送王專王衢之許下自維揚謁孫學(xué)士王舍人》：“薛能詩在僧樓上，張祐名題酒肆中?！绷?b class="aCZ7Pd4c7oh7TxBPpl637Q==">逋《孤山寺》：“白公睡閣幽如畫，張祐詩牌妙入神。”表明張詩早在北宋就被當(dāng)?shù)厝丝虨樵娕?，高懸于酒樓、寺觀，供人觀賞。晁說之《成州同谷縣杜工部祠堂記》更明確提出：“前乎韓而詩名之重者，錢起后，有李商隱、杜牧、張祐，晚惟司空圖，是五子之詩，其源皆出諸杜者也。”認為其詩出于杜甫，其實不然，杜甫對其影響并不明顯。畢仲游《楓橋寺讀張祐詩碑》引張祜詩：“長洲苑外草蕭蕭，卻憶相從歲月遙。惟有別時應(yīng)不忘，暮煙疏雨過楓橋?！辈⒂泻妥鳎骸懊反簹w花信空，黃梅漸熟麥揺風(fēng)。今朝門外分攜處，還是楓橋煙雨中。”王安石有《崑山惠聚寺次張祜韻》，孫覿有《平江府楓橋普明禪院興造記》：“唐人張維、張祐嘗即其處作詩記游，吟誦至今，而楓橋寺亦遂知名于天下?！彼卫钫勋^《樂靜集》卷五《錄張祜詩》：“勝因禪院，有王智興詩刻凡十余篇，最后處士張祜酬智興詩?！敝鼙卮蟆段闹壹肪硪话巳队浝ド降怯[》：“紹興戊寅正月一日，予在平江府昆山縣，挈家同邑宰程沂詠之游山，寺寺名慧聚……張祐嘗題詩云：寶殿依山險，凌虛勢欲吞……”以上所舉僅為著者，但足以顯示出張詩的過人之處。其文學(xué)史地位正是憑借著多位唐宋名賢的稱許才得到確定。

張祜詩的諸多勝處

在唐代，張祜的文譽低于李商隱、杜牧、溫庭筠，屬于中等層次的名家。一生經(jīng)歷德、順、憲、穆、敬、文、武、宣宗八朝。文學(xué)史上以宮詞得名，以題詠著名。其《宮詞二首》其一“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是唐代最著名的宮詞，譽滿天下，傳誦極廣。鄭谷《云臺編》卷中《高蟾先輩以詩筆相示抒成寄酬》：“張生故國三千里，知者唯應(yīng)杜紫微。”其下自注：“杜牧舍人《贈張祜處士》云：‘可憐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詞滿六宮’。”《云溪友議》卷中載杜牧此詩作“如何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詞滿六宮”，表明此詩寫成不久就被樂工制為樂曲，宮女傳唱。題材則大中三年得自進士高璩，涉及武宗愛姬孟才人的故事。詩意得自大歷詩人耿湋《渭上逢李藏器移家東郡》：“求名須有援，學(xué)稼又無田。故國三千里，新春五十年。”宋王觀國《學(xué)林》卷八：

唐張祜有詩，名《宮詞》，詩曰：“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碑?dāng)時人頗稱賞此詩，然后人讀之，多不曉其句意。唐人小說云：宣宗時孟才人者，本東南人。入宮二十年，以善歌得寵。宣宗不豫，才人侍帝使歌，才人歌《何滿子》一聲而泣下，故祜《宮詞》專為此發(fā)。當(dāng)時人知其事者，無不以為切當(dāng)也。

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三：

景祐四年……陳堯佐為宰相，韓億為樞密院副使。既而解牒出，堯佐子博古為解元，億子孫四人，皆無落者，眾議喧然，作《河滿子》以嘲之，流聞達于禁中。殿中侍御史蕭定基時掌謄錄，因奏事，上問《河滿子》之詞，定基因誦之。先是，天章閣待制范仲淹坐言事左遷饒州。王宮待制王宗道因奏事，自陳為王府官二十年不遷，詔改除龍圖閣學(xué)士、權(quán)三司使。王博文言于上曰：“臣老且死，不復(fù)得望兩府之門?！币蛱橄隆Ｉ蠎z之，數(shù)日，遂為樞密副使。當(dāng)時輕薄者取張祜詩，益其文以嘲之曰：“天章故國三千里，學(xué)士深宮二十年。殿院一聲《河滿子》，龍圖雙淚落君前?！?/p>

魏泰《東軒筆錄》卷一五所載略同。此詩存?zhèn)鞯馁Y料之多，足證是張祜最具影響的代表作，完全可納入一流唐詩范圍?！度A清宮四首》《連昌宮》亦為名篇。后者云：“龍虎旌旗雨露飄，玉樓歌斷碧山遙。玄宗上馬太真去，紅樹滿園香自銷?！彼魏毋搿吨袂f詩話》卷十三選張祜此詩，后按：“張祐素以詩名，而《華清宮詩》尤為世所稱?！彪m然誤記詩題，但其眼光還是獨到的。

張祜還是中晚唐之間題壁詩的重要作者，如李涉《岳陽別張祜》所說，“岳陽西南湖上寺，水閣松房遍文字”。詩題中帶題字的多達85首，比白居易還多。部分詩是題寫上墻的題壁詩。由于多寫當(dāng)?shù)仫L(fēng)物，故而還被視為地域書寫的代表作。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四：“張祜喜游山而多苦吟，凡歷僧寺，往往題詠……如杭之靈隱、天竺，蘇之靈嵓、楞伽，常之惠山、善權(quán)，潤之甘露、招隱，皆有佳作……信知僧房佛寺，賴其詩以標(biāo)榜者多矣。”準確指出其詩歌創(chuàng)作融題寺、詠景于一體的藝術(shù)特色。張祜《送李長史歸涪州》：“好為題新什，知君思不常?！薄堵么紊橡埾罚骸案朐}壁，凋零可嘆嗟?！卑阉矏垲}壁的創(chuàng)作特點概括出來。題材范圍遍及邊塞、山水、寺廟、古跡、驛館、音樂、物象，體裁為五律、五絕、七絕，極少有古體?！邦}”的后面，常有寺、廟、堂、院等字眼，如《題潤州金山寺》《題杭州孤山寺》《題余杭縣龍泉觀》《題惠山寺》，均為五律，表明已經(jīng)題寫上壁。少數(shù)詩如《禪智寺》無題字，也是題壁詩。另一些詩則帶投、贈、獻等字眼，為干謁詩。還有60多首詠物詩、20多首感懷詩，這些題材，都代表中晚唐詩的一種風(fēng)氣?！段脑酚⑷A》選其詩60余首，題材據(jù)《英華》目錄，依次為詠物、樂府、觀妓、山川、行邁、寺觀、隱逸、寄贈、酬和、送行、軍旅、悲悼、居處、花木、禽獸。王士禛《古夫于亭雜錄》卷五將張祜推許為“長慶、寶歷間詩人之翹楚”，立論的基礎(chǔ)就是張祜在多個題材領(lǐng)域的顯著成就。也正是著眼于此，洪邁《萬首唐人絕句》卷四三才選錄張祜七絕86首，另于卷一六選其五絕26首，名篇佳作，盡在選中。

由于到過的地方多，所以在宋元明清歷代地理總志、方志中出現(xiàn)頻率也高，今存地志中可以查到360余次，僅宋代文學(xué)地理總志《方輿勝覽》就出現(xiàn)20次。最著名的莫過于潤州、揚州佛寺題詩，都是題詠地方風(fēng)物之什。唐人李益、王建、張祜、杜牧、盧仝、崔涯、章孝標(biāo)、李嶸、王播，都在揚州留過詩。但相比之下，張祜之詩尤其著名?！短藉居钣洝肪戆司牛瑵欀莸ね娇h甘露寺，“詩人多留題，唯……張祜云‘日月光先到，山河勢盡來’……”“金山澤心寺……詩人多留題。張祜云：‘一宿金山頂，微茫水國分。僧歸夜船月，龍出曉堂云。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因悲在朝市，終日醉醺醺’。”《十國春秋·孫魴傳》：“有《題金山寺詩》，與張祐詩前后并稱，一時以為絕唱?！彼侮愃从帷稄]山記》卷三紫霄峰條載張祜詩：“紫霄峰下草堂仙，千載空遺石磬懸。”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卷二《孤山三提勝跡》載張祜詩“斷橋荒蘚合”，孤山條載唐張祜詩“樓臺聳碧岑”，凡此諸作，均堪不朽?！度蔟S隨筆》卷九《唐揚州之盛》：“張祜詩云：‘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境衅桨倨呤?，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日真可酸鼻也?！薄对葡炎h》《唐摭言》所載張祜與徐凝爭解元中張祜自舉的代表作，正是《甘露寺詩》的“日月光先到，山河勢盡來”，《金山寺詩》的“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其他五絕亦往往超卓。如《江南逢故人》：

河洛多塵事，江山半舊游。

春風(fēng)故人夜，又醉白蘋洲。

如《松江懷古》：

碧樹吳洲遠，青山震澤深。

無人蹤范蠡，煙水暮沉沉。

如《書憤》：

三十未封侯，顛狂遍九州島。

平生鏌鎁劍，不報小人讎。

此幾首莫不興象超妙，寄托遙深。

張祜的題詠風(fēng)物詩受到歷代選家的重視，在詩歌總集中入選的作品較多。韋縠《才調(diào)集》卷七選張詩六首，含《觀杭州柘枝》等觀妓詩四首，《病宮人》等宮詞二首。王安石《唐百家詩選》選張宮苑、詠古詩七首。宋扈仲榮等《成都文類》選其成都風(fēng)物詩二首。方回《瀛奎律髓》選其詩七首，皆為名篇。卷一錄其名篇《金山寺》，下按：

此詩金山絕唱，孫魴者努力繼之……大歷十才子以前，詩格壯麗悲感。元和以后，漸尚細潤，愈出愈新。而至晚唐，以老杜為祖，而又參此細潤者，時出用之，則詩之法盡矣。

入選理由，正是此詩取景構(gòu)境上的“工巧”之長。同卷錄王安石《次韻平甫金山會宿寄親友》，下按：

介甫有金山寺五言律詩，未為極致……張祜詩無可議矣。荊公此詩，恐亦未能壓倒張?zhí)幨恳病?/p>

此表明張詩高處，宋人難及。

張祜樂府詩的成就較高，短曲長歌，各成格調(diào)；韻味風(fēng)情，不減王建。郭茂倩《樂府詩集》選其樂府詩四十五首，其中屬相和歌系列的《長門怨》，清商曲系列的《丁督護歌》《讀曲歌》《玉樹后宮花》《烏夜啼》《莫愁樂》《襄陽樂》《拔蒲歌》，琴曲歌系列的《思歸引》《昭君怨》，雜曲歌系列的《車遙遙》《愛妾換馬》《樹中草》都屬泛詠前代，不同處在于摹擬味較淡而略具民歌色彩，少數(shù)詩中人物非古非今，難以辨別?！度腙P(guān)》為橫吹曲，作者卻將前代樂府的邊關(guān)之事置換為唐代鄉(xiāng)貢進士入關(guān)一暏京城形勝，大寫秦中帝王州的山河壯麗，新意十足?！栋妆球m》為李白同題詩的擬作。近代曲辭系列的《上巳樂》《大酺樂》《千秋樂》《熱戲樂》《春鶯囀》《雨霖鈴》《折柳枝》中心人物都是女性，時代都在盛唐。一些短詩具有“比興體制”，前半以比興起勢，后半以實寫證之。后人對此亦有論焉?！度蔟S三筆》卷一六《樂府詩引喻》：

自齊梁以來，詩人作樂府《子夜四時歌》之類，每以前句比興引喻，而后句實言以證之。至唐張祜、李商隱、溫庭筠、陸龜蒙，亦多此體。

所論即古樂府的比興引喻之體，張祜運用得十分嫻熟?！短K小小歌三首》《昭君怨二首》屬于詠古，后者得之于京城西北邊地客游期間，寫邊地景色，也未重復(fù)古辭。

張祜還有出色的觀獵詩。五律《觀魏博何相公獵》，內(nèi)容是魏博節(jié)度使何進滔出城圍獵的精彩場面，約作于文宗大和三年何進滔擔(dān)任魏博節(jié)度使以后的十余年間：

曉出郡城東，分圍淺草中。

紅旗開向日，白馬驟迎風(fēng)。

背手抽金鏃，翻身控角弓。

萬人齊指處，一雁落寒空。

此詩八句均為動作描寫，塑造馬上英雄的矯健的身手，不凡的武藝，取材精確，線條明快，極有氣勢，在杭州期間，還得到了白居易的肯定，認為是繼王維《觀獵》之后的又一觀獵題材的名作。白居易對他是抱有成見的，唯獨此詩十分欣賞，可見其品格確實不凡。

張祜還有四首塑造遷客形象的送別、寄贈、傷悼詩，十分成功，印象深刻?！端蜕蛳沦t謫尉南康》：

秋風(fēng)江上草，先是客心摧。

萬里故人去，一行新雁來。

山高云緒斷，浦逈日波頹。

莫怪南康遠，相思不可裁。

此詩作于京城長安，送別其好友沈亞之貶虔州南康縣尉。

《送徐彥夫南遷》：

萬里客南遷，孤城漲海邊。

瘴云秋不斷，陰火夜長然。

月上行虛市，風(fēng)回望舶船。

知君還自潔，更為酌貪泉。

此詩是送其友徐彥夫貶嶺南，想象其南遷途中經(jīng)歷、景色。

《傷遷客歿南中》：

故人何處歿，謫宦極南天。

遠地身狼狽，窮途事果然。

白鬚才過海，丹旐卻歸船。

腸斷相逢路，新來客又遷。

此是寫唐代長安至嶺南驛路上新的遷客南征，而身歿于嶺南的遷客靈柩則北返，生者死者相遇于道，令人不能無感。

《寄遷客》：

萬里南遷客，辛勤嶺路遙。

溪行防水弩，野店避山魈。

瘴海須求藥，貪泉莫舉瓢。

但能堅志義，白日甚昭昭。

此詩以想象之筆描摹遷客南行情狀，概括性強?！跺伤琛肪硭娜w謫類選錄此首，舉為唐人遷謫詩之典范。

此四首詩都有很濃的悲悼意味，讀后深感陷入遷謫的唐文人“處人倫之不幸”，體會到唐代遷謫制度對文人的傷害之深。

張祜詩風(fēng)的代表性

張祜詩風(fēng)的特點是短章居多，長于律絕，題材廣泛，取材精當(dāng)，精于描摹。宮怨、懷古詩比興寄托，寄意深曲，耐人尋味。詩風(fēng)介于白居易、劉禹錫、杜牧之間。白居易詩重視寫實，多有諷諭，取材貼近日常生活，在反映世態(tài)人情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廣度。所到之處，常有題詩，加以形象鮮明，摹寫傳神，其詩遂廣為流傳。這些特點張祜都有。劉禹錫是中晚唐懷古詠史詩派的開創(chuàng)者，經(jīng)他奠基，杜牧、李商隱、許渾等繼起，遂成為晚唐五代普遍的詩壇風(fēng)尚，張祜則是中晚唐之間懷古詩的重要作者，寫過的古跡從長安到揚州、浙東、荊州，大小數(shù)十處。杜牧為人頗似劉禹錫，詩風(fēng)也近似，都喜歡詠史懷古，感慨深沉。張祜長期在揚、潤、宣州停留，跟杜牧交往甚密，常有酬唱，因此杜牧的這種詩風(fēng)張祜也有。杜牧詩風(fēng)神俊爽，長于絕句，張祜詩亦然，風(fēng)神俊爽不及，簡練傳神則過之。《能改齋漫錄》卷一五：“唐之詩人，最以摸寫風(fēng)物自喜，如盧仝、杜牧、張祜之徒?！睂堨?、杜牧并舉，表明二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關(guān)聯(lián)度和相似性。張祜雖感于時代風(fēng)氣，有懷古題材，但并非簡單模仿，而是注入自己個性，將詠古、寫景結(jié)合，融入很深感慨，這樣就不浮泛。

概括來說，張祜詩體現(xiàn)出三種中晚唐詩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氣。

首先是“善狀詠風(fēng)態(tài)物色”，用陸龜蒙的話說，即“善題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別處”，并認為只有這樣才是“才子之最”。《唐詩品》曰：“（張）處士詩長于模寫，不離本色，古覽物品游，往往超絕，可謂五言之匠也?！睖蚀_指出其創(chuàng)作特長?？恐@種超凡本領(lǐng)，張詩得到廣泛認可，交游日廣，詩歌也氣象日新?！杜f唐書·元稹傳》：“年少有才名，與太原白居易友善，工為詩，善狀詠風(fēng)態(tài)物色，當(dāng)時言詩者，稱元白焉?！蹦戯L(fēng)物是中晚唐詩的寫作趨向，元稹、白居易、令狐楚都有這一特點，元白還以此聞名。張祜也是元和長慶間成名的，其詩也有這一特點，在模寫事物形體狀態(tài)方面功夫很深，構(gòu)思命意精巧，然而又不刻意雕琢，所以高于晚唐眾作。

張祜的風(fēng)物詩，多以題寺的方式發(fā)表，題寺和風(fēng)物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不可截然分開?！跺伤琛肪硭钠哚岃箢愡x張詩三首，每首都有評騭，可見對張甚為留意。《孤山寺》：

樓臺聳碧岑，一徑入湖心。

不雨山常潤，無云水自陰。

斷橋荒蘚合，空院落花深。

猶憶西牕夜，鐘聲出北林。

后按：“此詩可謂細潤，然太工，太偶合。”

《惠山寺》：

舊宅人何在，空門客自過。

泉聲到池盡，山色上樓多。

小洞穿斜竹，重階夾細莎。

殷勤望城市，云外暮鐘和。

下按：“此詩同前，三四尤工，五六則工而窘于冗矣。以前聯(lián)不可廢也，故取之?！?/p>

《題虎丘東寺》：

云樹擁崔嵬，深行異俗埃。

寺門山外入，石壁地中開。

俯砌池光動，登樓海氣來。

傷心萬年意，金玉葬寒灰。

后按：

（祜）僧寺詩二十四首，金山寺詩第一，亦當(dāng)為集中第一。孤山寺、惠山寺詩次之。此詩非親到虎丘寺，不知第四句之工。高堂之后，俯視石澗，兩壁相去數(shù)尺，而深乃數(shù)十丈。其長蜿蜒曼衍，而坼裂到底，泉滴滴然，真是奇觀。故其詩曰石壁地中開，非虛也。故選此詩，以廣見聞……《題道光上人院》亦佳。至如“上坡松徑澀，深坐石池清”之類，則非人可到矣。

《野客叢書》卷二三《楓橋》：

杜牧之詩曰：“長洲茂苑草蕭蕭，暮煙秋雨過楓橋?！苯鼤r孫尚書仲益、尤侍郎延之作《楓橋修造記》，與夫《楓橋植楓記》，皆引唐人張繼、張祜詩為證。以謂楓橋之名著天下者，由二公之詩。

此說明成功的詩篇可為地方景物存照、傳名。

其次是詠古，所詠多為關(guān)中古跡，多達數(shù)十處?！都`臺二首》：

日光斜照集靈臺，紅樹花迎曉露開。

昨夜上皇新授箓，太真含笑入簾來。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

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馬嵬坡》：

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

塵土已殘香粉艷，荔枝猶到馬嵬坡。

《馬嵬歸》：

云愁鳥恨驛坡前，孑孑龍旗指望賢。

無復(fù)一生重語事，柘黃衫袖掩潸然。

《太真香囊子》：

蹙金妃子小花囊，銷耗胸前結(jié)舊香。

誰為君王重解得？一生遺恨系心腸。

《雨霖鈴》：

雨霖鈴夜卻歸，秦猶見張徽一曲新。

長說上皇和淚教，月明南內(nèi)更無人。

《邊上逢歌者》：

垂老秋歌出塞庭，遏云相付舊秦青。

少年翻擲新聲盡，卻向人前側(cè)耳聽。

除最末一首外，都是歌詠楊李愛情的。南宋學(xué)者洪邁對此尤為注意，其《容齋隨筆》卷九《張祜詩》云：

唐開元天寶之盛，見于傳記、歌詩多矣，而張祜所詠尤多，皆他詩人所未嘗及者。如《正月十五夜燈》云：“千門開鎖萬燈明，正月中旬動帝京。三百內(nèi)人連袖舞，一時天上著詞聲?！薄渡纤葮贰吩疲骸靶尚裳鞠殿^標(biāo)，天上齊聲舉畫橈。卻是內(nèi)人爭意切，六宮紅袖一時招?！薄洞胡L囀》云：“興慶池南柳未開，太真先把一枝梅。內(nèi)人已唱《春鶯囀》，花下傞傞軟舞來。”又有《大酺樂》《邠王小管》……《雨霖鈴》《香囊子》等詩，皆可補開天遺事，傳之樂府也。

《野客叢書》卷二四《楊妃竊笛》：

《容齋續(xù)筆》曰：明皇兄弟五王，至天寶初，已無存者……而寧、邠二王尚存、是以張祜目擊其事，系之樂章……蓋紀其實也。

同卷《張祜經(jīng)涉十一朝》：

《百斛明珠》載楊妃竊笛，張祜詩云云?！秳≌勪洝份d，唐武宗才人孟氏卒，張祜詩云云。一述明皇時事，一述武宗時事，二事經(jīng)涉八九十年，其懸絕如此……按《松陵集》，時事在咸通間……是祜經(jīng)涉十一朝也，計死時且百二十歲。

此誤后人追述為作者親睹。由于對歷史的無知，而招致清代學(xué)者譏諷。王士禛《香祖筆記》（卷十一）就說：“此說愚甚可笑。唐人詠明皇、太真事者……亦多矣，豈皆同時目擊者耶？”《四庫全書·野客叢書提要》：“張祐寧王之詩，自屬追詠，而（王）楙以為目擊。又以與祐詩年代不符，則造為祐身歷十一朝，年一百二十余歲之說。然則李商隱有《九成宮詩》，壽更永矣?！钡鯒倪@一誤解至少表明張祜經(jīng)歷之豐富，影響之深遠。

張祜這些詩，寫女性的普遍比較感性，寫時政的則語帶感諷，含有理思。《容齋續(xù)筆》卷二《唐詩無諱避》：

唐人歌詩，其于先世及當(dāng)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隱。至宮禁嬖昵，非外間所應(yīng)知者，皆反復(fù)極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為罪……如張祜賦《連昌宮》《元日仗》《千秋樂》……《散花樓》《雨霖鈴》等三十篇，大抵詠開元天寶間事……今之詩人不敢爾也。

劉克莊《后村詩話》卷三：

王贊《序方干詩》云：張祐升杜甫之堂，方干入錢起之室。祐尤為杜牧所稱，林逋亦有“張祐詩牌妙入神”之句，牧、逋非輕許可者。

卷一二選錄其寺觀、宮詞十三首，皆名篇。

第三是愛情題材、艷麗詩風(fēng)，多為絕句，多達30余首，“多道天寶宮中事，入錄者較王建工麗稍遜，而寬裕勝之。其外數(shù)篇，聲調(diào)亦高?！保ā对娫幢骟w》卷二九）即使同一個人，也傾向于朝著情愛方向處理，傾注了很深的同情和憐惜，而不是從社會政治角度做辛辣的嘲諷批評，風(fēng)格普遍柔婉。詩中多有精彩的女子動作神態(tài)外貌描寫，十分引人注目。所寫的人物普遍命運悲慘，顯然是經(jīng)過挑選的具有代表性的題材類型。部分詩用樂府古題，虛擬古代人事，并無現(xiàn)實指向。另一部分則取材現(xiàn)實，書寫宮女?！睹喜湃藝@序》記載的是晚唐樂曲《何滿子》傳唱的故事，主人公武宗孟才人，即此曲的主唱者。武宗駕崩，隨駕而去，事情悲慘。序曰：

武宗皇帝疾篤，遷便殿。孟才人以歌笙獲寵者，密侍其右。上目之曰：吾當(dāng)不諱爾何為哉？指笙囊泣曰：請以此就縊。上憫然。復(fù)曰：妾嘗藝歌，請對上歌一曲，以泄其憤。上以懇許之。乃歌一聲《河滿子》，氣亟立殞。上令醫(yī)候之曰：脈尚溫而腸已絕。及帝崩，柩重不可舉。議者曰：非俟才人乎？爰命其櫬。櫬至乃舉。嗟夫！才人以誠死，上以誠命，雖古之義激，無以過也。進士高璩登第年宴，傳于禁伶。明年秋，貢士文多以為之目。大中三年，遇高于由拳，哀話于余，聊為興嘆。

詩曰：

偶因歌態(tài)詠嬌嚬，傳唱宮中十二春。卻為一聲《河滿子》，下泉須吊舊才人。

第二句表明張祜作此詩時，此曲已經(jīng)流傳12年。

又有《病宮人》：

佳人臥病動經(jīng)秋，簾幕繿縿不掛鉤。

四體強扶藤夾膝，雙鬟慵插玉搔頭。

花顏有幸君王問，藥餌無征待詔愁。

惆悵近來消瘦盡，淚珠時傍枕函流。

此是寫一位兩京行宮中生病將死的宮女，題材當(dāng)獲取于入京應(yīng)舉期間。

《退宮人二首》寫一位因故遭棄的宮女：

開元皇帝掌中憐，流落人間二十年。長說承天門上宴，百官樓下拾金錢。

歌喉漸退出宮闈，泣話伶官上許歸。

猶說入時歡圣壽，內(nèi)人初著五方衣。

《宮詞二首》其二：

自倚能歌日，先皇掌上憐。

新聲何處唱，腸斷李延年。

這是寫一位先皇時因善歌得寵的宮女，新君即位之后失寵，下場悲慘?！顿泝?nèi)人》贈給他遇到的一位歌女：

禁門宮樹月痕過，媚眼唯看宿燕窠。

斜拔玉釵燈影畔，剔開紅焰救飛蛾。

詩題中的宮人是晚唐宜春院妓女，出身樂籍，以年輕貌美且有技能而充選入院。五言排律《華清宮和杜舍人》：

渭水波揺綠，秦山草半黃。

馬頭開夜照，鷹眼利星芒。

下箭朱弓滿，鳴鞭皓腕攘

…… ……

月鎖千門靜，天高一笛涼。

細音揺翠佩，輕步宛霓裳。

禍亂根潛結(jié)，升平意遽忘。

衣冠逃犬虜，鼙鼓動漁陽。

外戚心殊迫，中途事可量。

雪埋妃子貌，刃斷祿兒腸。

近侍煙塵隔，前蹤輦路荒。

益知迷寵佞，惟恨喪忠良。

北闕尊明主，南宮遜上皇。

禁清余鳳吹，池冷映龍光。

祝壽山猶在，流年水共傷。

杜鵑魂厭蜀，蝴蝶夢悲莊。

雀卵遺雕栱，蟲絲罥畫梁。

紫苔侵壁潤，紅樹閉門芳。

守吏齊鴛瓦，耕民得翠珰。

此詩從玄宗天寶中渭水射獵、行宮寵幸寫到至德后車駕回京，幽禁大內(nèi)，失去自由。所言禁中遺聞軼事，不僅后人不知，時人也難曉，甚至多不見于《長恨歌》《連昌宮詞》《津陽門詩》等寫安史之亂及楊李愛情的著名歌行體長詩。由于內(nèi)容有獨到處，故而具有不容忽視的史料價值，不失為研究玄宗朝政治與文學(xué)的第一手資料；加上藝術(shù)表現(xiàn)也能夠“到人所未到”，故有特殊的文學(xué)意義。

（作者系中國唐代文學(xué)研究會常務(wù)理事，湖南科技大學(xué)古代文學(xué)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