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介晚清詞人陳曾壽

我們今天要講的是一位晚清的詞人陳曾壽，因為他出生于晚清末年，差不多是到清朝亡國以后，40歲上下才開始寫詞，那些搜集舊日清代詞人作品的人沒有收集他，民國的人更不會注意到他，所以大家對陳曾壽的詞的成就并不十分熟悉。

今天要講陳曾壽詞中雷峰塔的故事，他在西湖住了很久，寫了很多首關(guān)于雷峰塔的詩詞，都寫得很好。我們先簡單介紹一下陳曾壽這個詞人，其實我不能夠只說他是詞人，因為陳曾壽寫詩在前，他的詩寫得也非常好，跟清代的陳三立等幾位有名的詩人是并稱的，他實在最早是以詩出名，中年才寫詞。

一般說起來，古代的文人常常是詩寫得好的人詞不一定寫得好，詞寫得好的人詩也不一定寫得好，當(dāng)然有人可以兼長并美，像蘇東坡詩也寫得好，詞也寫得好。稼軒詞寫得很好，他的詩就寫得不太好。杜甫的詩寫得很好，那個時候還沒有詞，但是他的文就不是很好。所以古代的很多作家都是各有所長，陳曾壽最早是以詩出名的，有五本詩集，是他去世以后他的朋友替他整理出版的，叫《蒼虬閣詩集》，為什么叫蒼虬閣，因為他家里藏了一幅很有名的畫，是元代畫家吳鎮(zhèn)畫的蒼虬，叫作《蒼虬圖》，所以他自稱自己的書室為蒼虬閣。

陳曾壽是世家，他的曾祖父是一位有名的詩人兼學(xué)者陳沆，記得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的老師就叫我們?nèi)プx一本書，就是陳沆所寫的《詩比興箋》，詩都是有比興的，這是我們中國詩歌的一個特色。

前不久我在南開大學(xué)做了一次講演，講了中國詩歌的特質(zhì)，中國詩歌的特質(zhì)與西方的特質(zhì)主要有什么不同，我們的詩歌所以形成我們現(xiàn)在的特質(zhì)，我覺得基本的原因是在于我們語言文字的特質(zhì)。

我們的語言文字跟西方的語言文字有一個最大的區(qū)別，就是我們是單音獨體。我們說“花”“草”“山”，都是單字，而且每一個字占相等的一個方塊的空間，是單音獨體的文字。可是西方不是，日本也不是一個音節(jié)。所以不管是西方的歐美，還是東方的日本，他們的文字都不能夠像我們中國這么整齊地排列起來，因為我們的文字有這樣的特色，所以我們注重平仄和對偶。平聲跟仄聲相對，詞的聲音要相反，但是詞性要相同，這個詞是名詞還是動詞要相同。所以說天對地，雨對風(fēng)，大陸對長空，形容詞對形容詞，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就有這樣的一個要求，這是我們跟其他國族的一個最基本的不同之處。

再有一個基本的不同之處，就是關(guān)于詩歌的起源。西方最早的詩歌是希臘的詩歌，希臘最原始的詩歌的源頭是史詩跟戲劇，史詩跟戲劇都是外在的，是作者寫古代的一些英雄的動人的故事。可是我們中國不是，我們中國從《尚書·堯典》說“詩言志”，《詩經(jīng)》上，《毛詩》大序開頭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史詩跟戲劇都是外在的東西，所以他們所注重的是寫作的技巧，怎么樣觀察，怎么樣描述，怎么樣敘寫，他們注意的是這一方面，當(dāng)然西方也有靈感之說，他們的靈感在史詩里邊，他們開頭說我要向繆斯呼求，繆斯是西方神話之中詩歌的女神，讓她降給我靈感?？墒俏覀冎袊皇窍蛲獾暮羟?，我們是向內(nèi)的追尋，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詩是言志的，是我們自己內(nèi)心的情志的感動，然后再把它表現(xiàn)出來。

這是我們所說的基本的不同，一個是我們語言文字的不同，我們的語言文字是獨體單音，另一個是我們的起源不同，他們是史詩跟戲劇，我們是抒情的詩歌，他們注重向外的觀察跟敘寫，我們注重向內(nèi)的推尋，向自己的內(nèi)心推尋。大家都說葉嘉瑩又在講感發(fā)了，這是沒有辦法的，這是我們中國詩的特質(zhì)，它注重的就是一種內(nèi)心的感發(fā)的作用。

《詩經(jīng)》有“四始”“六藝”，所謂六藝就是風(fēng)雅頌賦比興，風(fēng)雅頌是詩的不同的體式和內(nèi)容，而賦比興就是三種寫作詩歌的表述的方式。陳沆講詩的這本書叫《詩比興箋》，箋當(dāng)然是注解，他把古代的有名的好的詩都用比興的方法加以箋注。

我們中國說你情動于中，就形于言了，情動要表現(xiàn)出來。賦是直言其事，就是你直接地把要說的話說出來，我常常舉《詩經(jīng)·鄭風(fēng)·將仲子》作為例證：

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仲子是一個人，這是用一個少女的口吻呼喚她所愛的一個青年——仲子。仲子是老二，將是一個發(fā)聲詞，兮也是一個發(fā)聲詞，如果沒有“將”跟“兮”的發(fā)聲詞，你只說仲子，這像他爸爸在喊他“老二”，可是這是他的女朋友，說“將仲子兮”，語氣就如此之柔和婉轉(zhuǎn)，就很動人了。

比興是一定要有一個外物的形象，跟你的內(nèi)心發(fā)生關(guān)系?！瓣P(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雎》），你先聽到外面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的叫聲，觸動了你的聯(lián)想的感情。“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由物及心，由外物引起你的感發(fā)，引起來你作詩的內(nèi)心的興發(fā)感動，這個就是興。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詩經(jīng)·魏風(fēng)·碩鼠》），不是真的有一個大老鼠，是他被剝削，想剝削者就跟老鼠一樣整天吃我的糧食，我已經(jīng)養(yǎng)活你三年了，你還不停地吃我的糧食，這是先有了內(nèi)心的感動，然后找一個老鼠做比喻的，是由心及物，這個就是比，是先用一個外界的形象做比喻。

詩如果是賦，像“將仲子兮”，直接說出來了，你不用解釋，可是如果它沒有直說，用了一些外物的形象，那么你就想表面上說的是這個物，可是他內(nèi)心是什么。中國就重在從外在的形象到詩人的內(nèi)在的、內(nèi)心的一種作用和感動，而這種比興就非常的微妙?！瓣P(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寫一個美女是“君子好逑”，《碩鼠》是比，大老鼠吃我的糧食，其實就是剝削者的剝削。

今天要講陳曾壽的詞，詞是更微妙的一件事情，我們剛才說“詩言志”，詩是言志的，你的顯意識的一種感情，一種活動，你把它說出來了。杜甫的詩說“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他說得很明白，你知道他要說些什么，不用比興你就知道了。有的詩是需要用比興的，像李商隱說“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錦瑟》），他沒有直說，而是用了一些比興。

我們說有賦，也有比興，可是如果是以詞跟詩相比較的話，詞就更注重比興。關(guān)于詞的比興的作用，清代常州派的一位詞人，也是經(jīng)學(xué)家張惠言，編了一本書叫作《詞選》，《詞選》前面張惠言自己寫了一篇序言，他說“意內(nèi)而言外謂之詞”，“里巷男女哀樂”之詞可以寫出來“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我們今天要講的詞人陳曾壽的曾祖父寫過一本書叫《詩比興箋》，就是講比興之重要，你要找尋在那語言文字之內(nèi)所隱藏的一份意思。詩的隱藏的意思還比較容易找出來，詞所隱藏的意思就不容易找出來。

把文人所寫的詞編定成一個集子，最早的就是花間的詞——《花間集》，《花間集》前面也有一篇序言，寫序的是一個花間詞人，叫歐陽炯，他說《花間集》都是在歌筵酒席之間，有美麗的歌女和舞女在唱歌、在跳舞，于是這些才人文士就拿出來那漂亮的五彩的花箋寫出來美妙的歌詞，交給那些女子去歌唱，這里邊本來只是艷歌，是香艷的歌詞，沒有深意?？墒呛芪⒚畹氖虑榘l(fā)生了，因為這歌詞產(chǎn)生的時代是晚唐五代，晚唐五代是一個非常動亂的時代，戰(zhàn)亂流離，多少的朝代，轉(zhuǎn)眼興起了，轉(zhuǎn)眼就滅亡了。而這些詞人，雖然他寫的是歌伎酒女的歌筵酒席的愛情的歌詞，但是這些詞人是經(jīng)過了動亂流離的，所以他就不知不覺地在給美女寫的那些歌詞里面隱約地流露出來一份他自身在戰(zhàn)亂流離之間的一種哀感。我認為詞是我們中國所有的文學(xué)體式之中，最微妙的，最難以解釋的一種文學(xué)的體式。

至于艷歌好壞高下的判斷，如果說這個詞人真是只寫一首戀愛的歌曲，沒有他自己內(nèi)心豐富的對于人生的體驗和經(jīng)歷隱藏在其中，那么這個詞果然就是一首浮艷的愛情的歌曲。可是詞之所以被人看重，在歷史上有這么高的地位，而且它可以跟詩歌辟徑獨行，在詩以外，別立一個山頭，正如王國維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他說詞這種文學(xué)體式是要妙宜修，詩里面不能說出來的，詞里面說出來了。你想杜甫的詩，一千多首，幾乎天下的喜怒哀樂，什么都可以說出來。為什么說詞是能言詩之所不能言呢？這就是詞的最為微妙的地方，而且詞之言詩所不能言，如果從源頭的五代的詞說起來，都yho9wtdHkoO/Ka9DxVgr3Q==是作者未必有此意，就是你明顯的意識上完全沒有想到說我要寫什么，可是就是因為你確實有這樣的生活、經(jīng)歷、感受，而且是隱藏在你內(nèi)心最微妙的不容易說出來的一種感受，你居然就在無形之間給那些樂曲填歌詞的時候，無心之中寫出來了。

最近我在南開大學(xué)的學(xué)生給我發(fā)來一封電郵，她評說了幾首我所寫的詩詞。我的詩詞里邊有的很容易解說，我有題目、有本事，一下就知道我說什么，可是這位學(xué)生挑選的是我的夢中得句。大家可能不相信，但我真是在夢里邊跑出來幾句詩句，夢中的詩句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反正有這么一句。我醒來以后，覺得這句詩不錯，就想把它拼湊完整，有一句七言的句子，至少要拼成一首七言絕句。我醒來以后也試了，可是怎么拼都不對。因為夢中得句是無意識，是潛意識，醒了以后用很明顯的意識寫就完全不對了。我怎么辦呢，就找了古人的詩，用義山詩“足成之”，就有這么一首：

一春夢雨常飄瓦，萬古貞魂倚暮霞。

昨夜西池涼露滿，獨陪明月看荷花。

只有“獨陪明月看荷花”是我夢中得句，其他都是李商隱的，可是我把它拼湊起來了，當(dāng)然每一句都有李商隱詩的出處，李商隱說的是什么我姑且不管它，反正李商隱的詩，有些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耙淮簤粲瓿ｏh瓦”這句詩所寫的境界，一整個的春天，都是像夢一樣的雨絲，像雨絲一樣的夢，而這像夢的雨絲，像雨絲的夢就在你的屋頂?shù)耐咂巷h揚，就是你這整個春天，有多少幽微的、說不清的、飄忽的、流蕩的這種種的感情，種種的想象，這是我的夢。“萬古貞魂倚暮霞”是我的持守、我的品節(jié)，我真正的那個精神是如此之堅貞、如此之皎潔、如此之不可屈服的，萬古都不變的，在暮天的霞影之中，就是如此之黯淡之中，它有一縷光芒一直在那里的。“一春夢雨常飄瓦，萬古貞魂倚暮霞”，有這樣的夢，有這樣的精神。如果是個詩人，“昨夜西池涼露滿”，昨天晚上在外面花園的西池里邊滿池都是露水，天已經(jīng)涼了，荷葉上、荷花上都是露水，當(dāng)有“一春夢雨常飄瓦”的感情，有“萬古貞魂倚暮霞”的持守，在“昨夜西池涼露滿”的時候，這個詩人“獨陪明月看荷花”，這是一種境界，你說的究竟是什么，明月代表的是什么，荷花代表的是什么，是難以述說的。

昨天我的另外一個學(xué)生打來電話，說要用我的詩給我寫傳記，他說你20歲的時候?qū)懥撕芏嗍灼哐月稍?，你說你這句詩是不是寫這樣的意思，那句詩是不是寫那樣意思，我說你不要添字注經(jīng)，你不要把它說得死板了?！叭巳ト夯ㄋ棋\，堂空十載燕巢梁”，這是我當(dāng)年在淪陷區(qū)寫的兩句詩，說一個人走了，就是我所關(guān)懷的我所想念的那個人走了，那么現(xiàn)在是美麗的春天，暮春三月，花是這樣的美好，可是人不在，“人去三春花似錦”，那么人已經(jīng)走了，他住的房子就空了，“堂空十載”沒有人住，燕子飛來筑巢，他說你說的是什么，那個人是誰，那個堂在哪里？我說沒有那個人，也沒有這個堂，不要添字注經(jīng)。

我個人認為，中國的律詩有很奇妙的一點，就因為它“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有一個調(diào)子，你順著這個聲音隨便跑出來一些句子，就是聲音帶出來的，自己都不知道，就跟著那個聲音寫出一些詩句來。當(dāng)時我寫七言律詩，前面寫了六首，后面又寫了六首，學(xué)生說你前面六首我知道你說什么，后面六首我不知道你說什么，我說那就對了，前面六首詩我寫的時候是還帶著一點顯意識寫的，等后來寫這六首，我就順著它的聲音，是聲音帶領(lǐng)我寫出來，我不經(jīng)過仔細的思考，可是你說那不是我嗎？不是我的顯意識，但是是我，不是我不會有這樣的想法跟說法。

同樣，詞也是很妙，它配合著樂曲的聲音，聲音帶出來的一種感情，不像詩是顯意識的活動，而王國維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它能夠說出來詩所不能夠說的情意，因為詩人的顯意識太明白了，被顯意識約束住了，那些潛意識沒有跑出來。都是理智分明地想出來的，那并不見得是最好的，最好的詩是有一個聲音，如果是詞，是有一個樂曲，就跟著那個聲音跑出來一些字句，自己都說不清的，那個反而是最內(nèi)在的自己，最深微幽隱的自己。

陳曾壽以詩名，他的詩真是寫得非常好，雖然他的詞不是很有名，但是他的詞同樣寫得很好。詞學(xué)大家彊村老人朱祖謀讀了陳曾壽的詞，說你的詞常常是能寫出來一些別人千思萬想都說不出來的東西，而你是無意之中就說出來了。陳曾壽的詞，他真是能夠?qū)懗鲆恍┳铍y以述說的感情和感覺。

現(xiàn)在我們看一首他的《浣溪沙》，寫焚香的詞。這個焚香的題目，我認為是不應(yīng)該加上去的，你打開陳曾壽的集子，它就是一首《浣溪沙》，沒有題目，加了焚香就把它拘束住了，這又是詞的一個微妙之處了。詩，你一定要寫一個題目，你的顯意識寫什么，是三就不是四，是五就不是六，詞沒有題目，就是個調(diào)子《浣溪沙》：

微滓虛空是淚痕，聊憑香篆定心魂。重幃深下易黃昏。 學(xué)道不成仍不悔，此心難冷更難溫。一絲還裊博山云。

此真是寫得微妙，陳曾壽怎么寫出來這樣微妙的感情，他說“微滓虛空是淚痕”，第一句就很微妙了，什么叫“微滓虛空”，這“空”，一無所有的，空無一物，在空中有一點點的痕跡，滓，留下一點痕跡，在空中留下了一點的痕跡是什么，他說是眼淚的痕跡，這真是非常奇妙的想象。然后你才知道這“微滓虛空”是什么，那裊娜在空中的，在虛空之中有一點痕跡的是什么，是一縷香的煙氣?！傲膽{香篆定心魂”，我的精神，我的魂魄沒有一個寄托的所在，我就看到那個篆香在空中裊動的一絲痕跡，“微滓虛空”，我的心魂就系在它的上面了，那虛空中焚香的煙影就是我的淚痕，這真是寫得妙，所以朱祖謀先生說別人非常用力都寫不出來的，你不經(jīng)意間就寫出來了，就這兩句就很了不起。

“微滓虛空是淚痕，聊憑香篆定心魂”，這是在什么地方焚香，“重幃深下易黃昏”，我閉門不出，幃是帳幕，重幃，一層一層的簾幕都深深地、低低地垂下來，垂了這么厚重的簾幕，所以我的房間很容易就黑暗了。我為什么有這樣的心情，我為什么覺得我的魂魄無所依，為什么我要借著香篆安定我的心魂，那香煙在空中的繚繞都是我的淚點，為什么我的心魂到了這一地步呢？

“學(xué)道不成仍不悔”，人要是學(xué)至高的道，超乎喜怒哀樂得失以外了，就不應(yīng)該有這種悲歡喜樂得失的種種的感情。作者為什么有這種不能解脫的感情，是學(xué)道不成。我要真的學(xué)道，就不會這樣跳不出去了。但我跳不出去，因為我學(xué)道不成。學(xué)道不成你不后悔嗎？他說我學(xué)道不成還終不悔啊，我甘愿為它付出，雖然學(xué)道不成，陷在這種悲哀痛苦之中不能跳出去，但是我甘愿陷在這個悲哀痛苦之中，學(xué)道不成，我終不悔。

“此心難冷更難溫”，這寫得真是好，你如果是心斷了，心斷意決，就沒有悲哀，也沒有思念了，但是我不能夠冷，過去那所有的情事我不能忘記，但是我所有的都已經(jīng)失去了，我沒有辦法再溫起來了，可我又不甘心冷卻，所以“學(xué)道不成仍不悔，此心難冷更難溫”。

我這種無所寄托的心魂，“一絲還裊博山云”，隨著焚香的虛空之中裊動，博山是香爐，香爐里邊生出來的香所凝結(jié)的飄蕩的香煙像是一朵云，我的心魂就隨著那一絲的博山爐的香煙在空中裊動，而所有的煙痕，“微滓虛空是淚痕”。陳曾壽何以落到這樣的下場，何以有如此悲哀的這樣的一種感情。

現(xiàn)在我們就要回來看一看陳曾壽的生平。陳曾壽，字任先，生于光緒四年（1878），卒于1949年，他的曾祖陳沆嘉慶二十四年（1819）己卯，以廷試第一入翰林，我們中國古代的科舉考試有鄉(xiāng)試、會試、殿試，一層一層考上來，有解元、會元，最后是狀元，陳沆是廷試，也就是殿試的第一名，學(xué)問非常好，進到翰林院，是清代的名詩人，他的詩集叫作《簡學(xué)齋詩存》，還寫有《詩比興箋》。張惠言注重比興，陳曾壽的曾祖陳沆也講比興，不管是詩也好、詞也好，你要把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隱藏在語言文字之中的那一點點的東西找到了，那才是最珍貴的。

“曾壽淵源家學(xué)”，陳曾壽的曾祖父就是詩人，他的父親也是詩人，他們家是淵源家學(xué)。我現(xiàn)在就還要說一點：背誦，尤其是幼年的背誦是非常重要的。很多有名的學(xué)者和詩人都是在幼年時接受的教育，尤其要成為一位很好的詩人，幼年不只要背誦，還要吟誦。有科學(xué)家說人腦分左腦和右腦，左腦是理性的、思辨的，右腦是感情的，繪畫、音樂這種直覺的、感官的都是右腦負責(zé)的。如果你讀詩、讀詞、讀文章、做研究，用的都是左腦，都是理性的，你就是知道了平仄，也不會成為一個很好的詩人。我很少教人作詩，但是有的時候不得不教，我在臺灣大學(xué)開過一門課，叫《詩選及習(xí)作》，一定要把格律教給同學(xué)，每個禮拜讓他們有習(xí)作交上來，這當(dāng)然也是一個很好的訓(xùn)練的方法，但是好詩不是教出來的，好詩你要浸淫其中，浸就是沉在里面，泡在里面，浸淫在詩之中，而且要每天吟誦，要讓古人的聲氣、口吻、心靈跟自己合而為一，說古人的詩句如自我口出，那時候就出口成章了。你要光知道平仄，死板地一個字一個字拼，還查了字典，這是平還是仄啊，湊出來這首詩，就算你平仄都對了，也絕不是一首好詩。凡是這樣湊出來的詩永遠不是好詩，詩是它自己跑出來的。

前兩天我自己跑出來一首詩，我要回加拿大，但是因為感冒，就延期了，我寫了一首詩，因為這邊的朋友前兩天說天氣很冷，還下雪，你先不要回來了，過兩天又說現(xiàn)在花快開了，你要不要回來，我就自己跑出來了一首詩，我從來不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我要作一首詩，就是不一定在做什么，也許開著車呢，忽然間跑出一句來。我的詩是這么說的：

敢問花期與雪期，衰年孤旅?？氨?/p>

此身早是無家客，羞說行程歸不歸。

“敢問花期與雪期”，我怎么敢說溫哥華是下雪了還是開花了，“衰年孤旅?？氨?，我這快90歲的人，每次都是單身一個人從大洋此岸飛到彼岸，又從彼岸再飛回到此岸，敢問是豈敢問的意思，所以不敢問。“此身早是無家客”，我在家里是我一個人，我女兒遠在渥太華，我先生已經(jīng)不在了?！靶哒f行程歸不歸”，歸是歸家，可是我到哪里是歸家呢。這首詩是自己跑出來的，因為朋友們跟我說，下雪了、開花了，你什么時候回來，因為我有這樣的生活，就跑出這樣的詩來，這還是我的顯意識，是我的現(xiàn)實的生活。

可是陳曾壽為什么跑出像他所寫的“微滓虛空是淚痕”“此心難冷更難溫”呢。我們還把他的生平看下去，陳曾壽是淵源家學(xué)，少有文名，我說學(xué)作詩一定要多背，要讓古人的聲吻如自我口出，常常吟誦的時候覺得那詩就這么出來了，等你自己跑出來的詩就跟它相似。我小的時候家中長輩訓(xùn)練我作古文，學(xué)古文八大家，這一個月都要背韓退之的文章，當(dāng)然你要背得很熟，大聲朗誦，把語言腔調(diào)都學(xué)了，你再動筆寫，就像韓退之了。下個月要學(xué)歐陽修，這一個月就老背歐陽修的文章，一定要背得很熟，要拿腔作調(diào)地背，動筆一寫就像歐陽修了，所以你要想寫得好，吟誦是非常重要的。

陳曾壽“淵源家學(xué)，少有文名，光緒癸卯進士，歷官刑部主事、學(xué)部郎中等職”。這里說得很簡單，當(dāng)他考中進士，已經(jīng)是光緒后期了，所以雖然他做了幾年清朝的官，接著辛亥革命，清朝就滅亡了。根據(jù)陳曾壽的子侄輩的記敘，當(dāng)武昌革命的時候，陳曾壽在北京做官，他是湖北蘄水縣的人，他的家人本來在武漢，租了一個房子，這個房子在山上靠近城墻，然后賄賂守城的人，半夜里拿粗繩子，全家垂繩從城里逃出來了，最早他們逃到湖北蘄水的老家鄉(xiāng)下，叫作下巴河的地方。陳曾壽在北京，知道武昌起義了，就趕快從北京趕回來探望家人，他快要到家的時候聽說他們家里已經(jīng)到了鄉(xiāng)下，他就也跑到這個鄉(xiāng)下。武昌革命成功了就是民國，可是大家都知道民國初年的時候，軍閥混戰(zhàn)，到處這個派那個派的，總統(tǒng)三天換一個，五天換一個，所以當(dāng)時的時局非常不安定，在這種種不安定之中，他們想鄉(xiāng)下不能久留，就又跑到上海去了。

可是革了命以后，就是軍閥混戰(zhàn)，而且趁著混戰(zhàn)的時候很多土匪興起來了，很多人就退后，就更亂了，群龍無首，你也想做皇帝，他也想做總統(tǒng)，何況有一些故老遺民戀舊，所以就有了張勛的復(fù)辟。當(dāng)時陳曾壽在上海，上海的一批人，還有跟王國維交朋友的沈曾植，也是一個很有名的詩人、學(xué)者，他們很多人都是贊成復(fù)辟的，說還是有皇帝管著才好，可是張勛的復(fù)辟沒有幾天就失敗了。失敗了以后，陳曾壽就到西湖去了，他在西湖買了一塊地蓋了幾間房子。我聽說現(xiàn)在如果到西湖去，還有一個地方叫陳莊，那就是當(dāng)年陳曾壽他們家所住的地方。

我們還說詩歌要得山水之助，有好山好水，可以寫出很美麗的詩，所以王維寫《輞川雜詩》，都是美麗的山水，美麗的樹木花草，寫了美麗的詩，山水江山都是助人的文興跟詩興的。陳曾壽在西湖寫了很多首美麗的詩詞。據(jù)說陳莊風(fēng)景非常好，他的房子可以看到很多西湖的美麗的景色，像南屏晚鐘、雷峰夕照、花港觀魚等。他所面對的就是雷峰夕照，就是雷峰塔，我們現(xiàn)在回到主題，看他寫的雷峰塔的故事。

第一首是很長的一首《八聲甘州》：

甲子八月二十七日，皇妃塔圮。據(jù)塔中所藏《陀羅尼寶篋印經(jīng)》，造時為乙亥八月，正宋藝祖開寶八年，距今九百五十余年矣。千栽神歸，一條練去。末劫魔深，莫護金剛之杵；暫時眼對，如游乾闥之城。半湖秋水，空遺蛻之龍身；無際斜陽，杳殘痕于鴉影。爰同愔仲同年共賦此闋，聊寫愁哀云爾。

鎮(zhèn)殘山風(fēng)雨耐千年，何心倦津梁。早霸圖衰歇，龍沉鳳杳，如此錢唐。一爾大千震動，彈指失金裝。何限恒沙數(shù)，難抵悲涼。 慰我湖居望眼，盡朝朝暮暮，咫尺神光。忍殘年心事，寂寞禮空王。漫等閑、擎天夢了，任長空、鴉陣占茫茫。從今后、憑誰管領(lǐng)，萬古斜陽。

“乾闥之城”的“乾”字一定要念gān，你不能夠自作聰明說《易經(jīng)》上有乾（qián）坤的卦就念它qián?！拌脷埡塾邙f影”中“鴉”字是入聲，所以我要念它鴉（yà）。中國語言特色是單音獨體，因為單音獨體，所以非常講究對偶，只有中國的語言文字能夠有這樣的整齊的對偶。不但是詩歌的律詩要講對偶，文章也有所謂駢文，駢就是兩個馬并行，駢文就是文章都要上句下句兩兩相對，只有駢體文才要兩兩相對嗎？其實不然，中國的駢對是從很早，有語言文字就開始了，那不是說我們有心有一個概念，而是因為我們語言文字的特色，它天生來就容易形成對偶。像《易經(jīng)》上說的“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fēng)從虎”，這就是對句，那時候也沒有駢文之說，中國的語言文字天生就容易形成有對偶的句子。而且不是說你要寫駢文才要對偶，駢文興起以前，《易經(jīng)》上就對偶了。到了三國的時代，曹丕的散文《與吳質(zhì)書》，給他朋友寫信，寫得非常美，文章美在何處？他說“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典論·論文》），幾個駢偶，一個散文的尾巴一搖曳，又整齊又有姿態(tài)，自然就美了。

陳曾壽就是如此，序的前面是散文，“甲子八月二十七日，皇妃塔圮。據(jù)塔中所藏《陀羅尼寶篋印經(jīng)》，造時為乙亥八月……”這都是散文。后邊“千栽神歸，一條練去”駢偶，“末劫魔深，莫護金剛之杵；暫時眼對，如游乾闥之城”，對偶，兩兩相對，“半湖秋水，空遺蛻之龍身；無際斜陽，杳殘痕于鴉影”，對得非常工整，非常美妙，所以它前面是散文，后面是駢文。

《八聲甘州》是詞牌的調(diào)子，本來可以沒有題目，你就寫皇妃塔圮，我們說雷峰塔怎么叫皇妃塔呢，雷峰塔始建于宋藝祖開寶八年，是五代之末、北宋之初，據(jù)說因為杭州這個地方五代十國的時候有很多國，南唐是一國，吳越是一國，占有現(xiàn)在差不多兩浙的地方。吳越的統(tǒng)治者姓錢，始祖是錢镠，亡國的是錢俶，錢俶有一個妃子，據(jù)說姓黃，因為這個妃子生了個兒子，所以給她造了個塔慶賀，就叫皇妃塔，有人說妻子不見得姓黃，不過因為她是皇妃，就叫皇妃塔。這個皇妃塔蓋在哪里呢，蓋在雷峰，就是西湖附近這一片山叫雷峰，所以后來就管它叫雷峰塔了，有人還叫它皇妃塔，總而言之皇妃塔就是雷峰塔。

我是1924年甲子年出生的，就是那一年，皇妃塔倒了，塔里面常常藏很多佛經(jīng)，根據(jù)塔里佛經(jīng)的記載，它是宋藝祖的開寶八年建造，那一年是乙亥年，宋藝祖就是宋太祖趙匡胤，距離1924年的八月二十七日，已經(jīng)950余年了。本來寫塔倒了就可以，為什么陳曾壽要這么仔細地記它哪一年造的，哪一年倒了呢，因為這里邊就有一些盛衰興亡的悲慨。甲子這一年，我說是我出生在這一年，這無關(guān)緊要，可是甲子八月二十七日是杭州城破、被軍閥打進來的那一天，所以古代的杭州有多少興亡變亂，現(xiàn)代又有多少興亡變亂，這是陳曾壽為什么詳細記載年月的一個緣故。他說“千栽神歸”，距離900多年了，現(xiàn)在這個神物消失了，就好像化成一條匹練消失在空中了，像一個龍卷風(fēng)都跑掉了。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劫難，他說當(dāng)末劫的時候，當(dāng)世界真是要毀滅敗亡的時候，那魔鬼都跑出來了，所以“末劫魔深”?！澳o金剛之杵”，因為這個塔的形狀像是廟里邊四大金剛拿的杵，一邊粗一邊細，所以它算是金剛之杵，魔太深了，沒有人保護這金剛之杵了。

陳曾壽說自己曾經(jīng)在西湖住了很多年，每天都面對這雷峰塔影，現(xiàn)在它消失了，是“暫時眼對”，就如同是游在乾闥之城，乾闥是梵文，根據(jù)聲音翻譯為乾闥，乾闥之城意思是幻化之中的城市，轉(zhuǎn)眼就消失了，我想就像我們所說的海市蜃樓，看上去好像一座城市，還人煙繁密，但那是幻化，轉(zhuǎn)眼就消失了，他用來說這些眼前的景象。無色不空，所有的色相都是空的，眼前幻化的這些色相，如同乾闥之城一樣，轉(zhuǎn)眼就消失。

“半湖秋水，空遺蛻之龍身”，現(xiàn)在剩下半湖西湖的湖水，可是雷峰塔照在西湖之中的影子，本來像蛇蛻下皮來的這個影子，現(xiàn)在沒有了，“空遺蛻之龍身”。現(xiàn)在沒有塔，只剩下“無際斜陽，杳殘痕于鴉影”，只剩下無邊的落日斜暉，原來有個塔，斜暉是背景，塔沒有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斜陽，斜暉上有什么，就在斜暉的背景之下有烏鴉飛過去了。古人寫詩詞，之所以寫得典雅、有味道，是無一字無來歷，不一定是用典故，但是它有出處，就是這些語言都是有出處的，所以大家想作詩作得好，一定要多背書，你的詩才會顯得典雅、深刻、有味道。我們講典故、講出處，文本之間有很多關(guān)聯(lián)，這些關(guān)聯(lián)就引起讀者很多的想象，從這一句話，你可以想象到很多?！盁o際斜陽，杳殘痕于鴉影”，讓每個人想到的不一樣，我自己可以想到兩處古人的詩句，一個是比較早的唐朝的杜牧，有這么兩句說“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登樂游原》），你看到長空之上一只鳥飛到天邊了，人間的萬古就如此的消失了，萬古銷沉。除了杜牧的詩，我還想到吳文英有一首詞，他開頭說“三千年事殘鴉外，無言倦憑秋樹”（《齊天樂》），就在這長空飛鳥消逝的宇宙的盡頭，萬古都消失了，三千年事就在殘鴉影外。陳曾壽說“無際斜陽”，現(xiàn)在我所看到的只有無邊的斜陽，沒有雷峰塔了。而當(dāng)他說“杳殘痕于鴉影”的時候，我們可以聯(lián)想到杜牧之的“萬古銷沉向此中”，也可以聯(lián)想到吳文英的“三千年事殘鴉外”，這里面就有了很深的悲慨，因為古代的興亡到現(xiàn)在的興亡，到現(xiàn)在雷峰塔倒塌的那一天是軍閥帶兵入城的一天，他這些悲慨都沒有直接說出來，他說“無際斜陽，杳殘痕于鴉影”。

“爰同愔仲同年”，愔仲是他的朋友，叫胡嗣瑗，同年是同一年考中進士的人，所以他就跟他的同年胡愔仲一同寫了這首詞，是“聊寫愁哀云爾”，我就聊且用這一首詞來書寫我自己的那種沉重的悲哀、慨嘆。我們現(xiàn)在正式看詞。

“鎮(zhèn)殘山風(fēng)雨耐千年，何心倦津梁”，這是《八聲甘州》這個牌調(diào)的一個特色，第一句是個長句，要有足夠的筆力壓住，前面寫得這么有力量，這個塔就鎮(zhèn)在雷峰的山上，忍受了千年的風(fēng)雨，何心是為什么，你在這里已經(jīng)鎮(zhèn)了千年了，為什么今天就疲倦了？為什么今天就消失了？津梁，津是一個津渡的渡口，梁就是橋梁，我們今世跟古代，千年萬古，這個塔立在那里是人間天上的溝通，是現(xiàn)在跟古代的溝通，因為它是千年的古塔。可是現(xiàn)在為什么你就不做那個天地古今的津渡的橋梁了，你為什么倒了？

“早霸圖衰歇，龍沉鳳杳，如此錢唐”，現(xiàn)在早已是霸圖衰歇，五代的，不用說那個蓋塔的吳越不在了，南宋的宋太祖也不在了。那些皇帝不在了，皇妃塔的皇妃也不在了。“霸圖衰歇，龍沉鳳杳”，什么都消失了，就是如此的錢塘，經(jīng)過這么多歷史的滄桑的這樣的一個錢塘，錢塘江西湖。

“一爾大千震動，彈指失金裝”，一爾，一瞬間就如此了，大千震動，大千世界宇宙都震動了，這么大的一個塔倒下來，那當(dāng)然是大千震動，彈指之間，這個當(dāng)年裝飾得非常美麗的寶塔就消失了，“彈指失金裝”。

“何限恒沙數(shù)，難抵悲涼”，陳曾壽對于雷峰塔的崩倒消逝，感到萬古的悲涼，我的悲涼有多深，有一首流行歌，說你問我愛你有多深，你愛我有幾分，這里他說我的悲涼有幾分，我的悲涼有多深，他說無限恒沙數(shù)，就是恒河的沙數(shù)那么多都算不過來我現(xiàn)在的悲涼，難抵無盡的悲涼。

這是說塔倒了，“慰我湖居望眼，盡朝朝暮暮，咫尺神光”，我在西湖邊上住了有很多年了，曾經(jīng)我一眼望去就是雷峰塔的塔影，你給了我多少的安慰，盡就是我盡量地享受，“朝朝暮暮”，早晨看見這個塔，晚上看著它，咫尺這么近，就在我的窗外，這個塔帶著如此的神光，“咫尺神光”。

“忍殘年心事，寂寞禮空王”，我現(xiàn)在只有忍耐，我已經(jīng)是老年了，忍耐殘年的心事。古代的讀書人，每個人都抱著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可是陳曾壽不幸，考中進士的時候，已經(jīng)是清朝滅亡的前夕了，所有治國平天下的理想都落空了?！凹拍Y空王”，所以現(xiàn)在我只有回首來拜佛了，佛是空王，因為佛讓人知道萬法皆空，一切皆空，色即是空，所以我“忍殘年心事，寂寞禮空王”，你為什么對現(xiàn)在這些虛幻如此執(zhí)著呢？

“漫等閑、擎天夢了，任長空、鴉陣占茫?！保请S隨便便，等閑，這么輕易的“擎天夢了”，這一座寶塔像是一根柱子立在天地之間，是支撐天的一根柱子。古代讀書人都想挽天下之狂流的，李商隱說“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安定城樓》），我要把天地都回轉(zhuǎn)，把所有的戰(zhàn)亂、那些不合理的、悲慘的苦難都挽回來，那個時候我就退身了，我要挽回天地，就在一個小船上消失。像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每個讀書人都是抱著這個夢，所以他說“擎天夢了”，陳曾壽當(dāng)年考中進士的時候，也有一個修身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等閑之間，沒想到這么容易就把我那種“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夢打破了，因為當(dāng)他考中進士已經(jīng)是晚清的末年了，他所經(jīng)歷的是清朝的敗亡。

這首詞里面沒有寫，當(dāng)年溥儀要結(jié)婚的時候，兩個太后都要選一個跟自己親近的兒媳婦，所以就選了很多宮女。在中國古代，皇帝要選后選妃，凡是八旗做官做到某一個等級，有適合年齡的女子都要報上來，不報上來是不成的，所以我小時候我們家里說姑娘不磕頭，因為我是葉赫那拉氏，我曾祖父跟祖父都在清朝做官做得很高，如果清朝不亡，要把你選進去怎么辦？那個時候選妃，清朝貴族們一定要報名，你不報名那是欺君大罪。當(dāng)時兩個太后，這個要選文繡，那個選婉容，據(jù)溥儀《我的前半生》記載，他說給他看相片，那么小根本看不清楚，隨便畫了一圈，畫的是文繡，另外一位太后就說不好，文繡長得不漂亮，出身的家庭也不是很高貴，有一個出身很高貴，長得也漂亮的就是婉容，就圈了婉容，《我的前半生》中婉容的相片，是很漂亮、很靈秀的一個女孩子，而且這個女孩子是陳曾壽的學(xué)生。為什么是陳曾壽的學(xué)生，因為宣統(tǒng)的師傅是陳寶琛，陳寶琛跟陳曾壽這二陳是好朋友，所以他做了皇帝的師傅，就拉個好朋友來做皇后的師傅，據(jù)說皇后婉容在天津讀過教會的學(xué)校，英文也很好，陳曾壽教她古文，據(jù)說還教她畫畫。

總而言之，陳曾壽還做過皇后的師傅，當(dāng)張勛復(fù)辟的時候，陳曾壽參加了，他還是擁護清朝的，可是復(fù)辟失敗了，當(dāng)溥儀到了天津，日本人要讓他到東北去的時候，陳曾壽是堅決地反對他去?？墒卿邇x在很多人的威脅之下，當(dāng)然日本是想要利用他，有很多想要做官的也利用他，所以把他弄去了。陳曾壽沒有去，可是溥儀來信叫他過去，說是還給婉容做老師，陳曾壽過去了，給他官做，他堅決不接受。后來溥儀想留他，就說滿洲的這個地方是清朝努爾哈赤興起的地方，很多清朝祖先的陵墓都在這里，你不如在我這里做官，去管祖宗的墳?zāi)拱?，就讓他管陵墓。歌詞里說“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漫天遍野的大豆高粱”，東北是很富庶的地方，有非常多的參天古木，礦藏也非常豐富，而陵寢都是選擇好山好水好風(fēng)土，有礦藏有林木的地方，這些林木跟礦藏都是資產(chǎn)，所以日本人就想管陵墓，于是陳曾壽一氣就辭職不干了，回到當(dāng)時的北平。他晚年非常窮苦，非常潦倒。剛剛經(jīng)過變亂時，還可以在西湖買個房子住，最后連租房子都租不起了。

陳曾壽的一個侄孫，就是跟我合作寫《清詞名家論集》的陳邦炎先生，他親口跟我講了很多，陳曾壽晚年連租房都租不起，住在湖北的蘄水會館里面，后來就死去了，所以他說“漫等閑、擎天夢了”，當(dāng)年讀書的時候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就落空了?！叭伍L空、鴉陣占茫茫”，這個塔擎天的夢破碎了，現(xiàn)在長空之上，就任憑這烏鴉一陣一陣地占領(lǐng)了天地。他所說的烏鴉是現(xiàn)實空中一陣一陣的烏鴉，也是當(dāng)時的國家的那些軍閥跟土匪。

“從今后、憑誰管領(lǐng)，萬古斜陽”，從今以后再也沒有雷峰塔了，那么誰挽留住這個斜陽，再也沒有人，所以“憑誰管領(lǐng)，萬古斜陽”。

還有一首小詞，我前幾年在課堂上講過，就是《浣溪沙》：

修到南屏數(shù)晚鐘，目成朝暮一雷峰。纁黃深淺畫難工。 千古蒼涼天水碧，一生繾綣夕陽紅。為誰粉碎到虛空。

我說詞跟詩是不同的，像王國維說的“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rRIILVWXZ+jpHYlPp8y+aGywfDjys1/Jya8aZIVkthI=，詞為什么形成這樣的一種特質(zhì)，一方面是與它的起源有關(guān)系，它本來是歌辭之詞，不是顯意識的，而且都是以歌伎酒女的口吻寫的，本來是相當(dāng)女性化的，所以我曾經(jīng)講過雙重性別造成了小詞的一種幽微要眇的特質(zhì)。除了這個性質(zhì)的緣故以外，還有就是詞的格律，詞的格律先不用說長調(diào)，我們剛才所念的那一首長調(diào)的停頓，“鎮(zhèn)殘山風(fēng)雨耐千年”，跟詩當(dāng)然是不一樣了。就是《浣溪沙》，七個字一句，表面看起來跟詩差不多，但其實不同，還有一個詞的牌調(diào)，叫作《玉樓春》，歐陽修有幾首有名的《玉樓春》：“雪云乍變春云簇，漸覺年華堪縱目。北枝梅蕊犯寒開，南浦波紋如酒綠……”，就是七個字一句，八句，但是它不是律詩，這是很微妙的一點。小詞之所以要眇幽微，因為它聲音的頓挫曲折，還不只是說長調(diào)有頓挫曲折，就是你看《浣溪沙》七個字一句，“修到南屏數(shù)晚鐘”，平仄平平仄仄平，“目成朝暮一雷峰”，仄平平仄仄平平，如果是詩，后面應(yīng)該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這是一個循環(huán)，但是它變了，是“纁黃深淺畫難工”，平平平仄仄平平，重復(fù)了一下，就是它把它倒回去了?！队駱谴骸芬彩侨绱耍热鐨W陽修的“北枝梅蕊犯寒開，南浦波紋如酒綠”，“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它不是七言律詩，它的平仄都是跟七言律詩倒回去，它就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再平平仄仄平平仄，它不是這樣的，它平仄倒回去了。所以仄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然后它應(yīng)該是平平仄仄平平仄，它變成“纁黃深淺畫難工”，跟詩的格律有變化，就增加一種頓挫曲折的美感。就是詞一方面它的起源，一方面它的格律，你就不用說長調(diào)的格律跟詩不同，就是小令，它絕不許你平著下去，它倒回來。

我們現(xiàn)在來講這首詞，“修到南屏數(shù)晚鐘”，南屏山上的晚鐘，他說我真是幾生修到的，一個人能夠有這樣的安定的生活，每天傍晚黃昏聽到南屏山上的晚鐘，我可以這么安靜地聽，我可以一聲一聲計算著來聽，用字要注意，“修到南屏聽晚鐘”，也未嘗不可以，但是“聽”字就是一個意思，“數(shù)”，聽的時候那種寂寞、那種安靜，那種長遠久遠都表現(xiàn)出來了。

“目成朝暮一雷峰”，“目成”是《楚辭·九歌》的上面的句子，“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滿屋子里邊都是美女，但是這個女孩子忽然間就單單跟我目成了。我們古人常常說男子跟女子一見傾心，說目成心許太匆匆，兩個眼光一對，我的心就許給他了，那個叫目成。所以他說我早晚朝暮面對的，我目成心許愛上的就是這個雷峰塔。雷峰塔真的是美，它晨昏的光影的云煙的變化，有的時候是纁黃的顏色有深有淺，天上的云影圍繞著塔影，襯著背后的黃昏落日，“纁黃深淺畫難工”，沒有一個畫筆能夠畫出這么美妙的景色。

現(xiàn)在這個塔沒了，“千古蒼涼天水碧，一生繾綣夕陽紅”，千古蒼涼，這個西湖現(xiàn)在顯得這么空曠，這樣的寂寞，這樣的蒼涼，只剩下青天碧水，沒有這個塔了。繾綣是絲線的纏繞，代表多情。這個塔背影就是夕陽紅，面對著雷峰塔，引起我這樣繾綣的千回百轉(zhuǎn)的眷戀，這種愛戀的感情，襯著那背后的夕陽的紅影?？墒撬鼮槭裁床辉诹?，為誰，你為什么就不肯存在，而且你不但消失的這樣粉碎無存，你“為誰粉碎到虛空”，就一無所有了。

這是陳曾壽晚年的悲哀，這里面還隱含一個典故，他不但是那一首《八聲甘州》說了很多古代的歷史，隱藏了很多戰(zhàn)亂悲慨，現(xiàn)在所說的“千古蒼涼天水碧”里邊也有一個典故。據(jù)說南唐的中主、后主都是喜歡歌舞宴樂，宮中有很多歌女舞女，后宮的佳麗無數(shù)，這些佳麗當(dāng)然要穿美麗的衣服，所以她們就染碧色，就是淺藍色的衣服，有一天她們?nèi)旧院髵煸谕膺?，忘記拿回來，晚上就下了露水，打過了露水的淺藍的顏色染出來特別好看，她們就把這種顏色叫作天水碧，是天上的露水染出來這樣的一片碧藍?？墒沁@里面就很妙了，等到南唐亡國以后人家就說這是一個預(yù)言，因為天水是趙氏的郡望，我們中國古代都講郡望，你是哪里的這個姓氏最有名的人家，天水是趙姓的郡望，北宋的宋太祖趙匡胤正是姓趙的，而這個“碧”字呢，就跟逼迫的“逼”字同音，說南唐管這個衣服的顏色叫天水碧就預(yù)言了他們將要被北宋的趙宋所逼迫滅亡。

（本文由閆曉錚根據(jù)葉嘉瑩先生2011年5月14日應(yīng)加拿大華人作家協(xié)會之邀所做講座的錄音整理而成，經(jīng)葉先生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