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戲劇史研究的里程碑

杜桂萍、魏洪洲編著《清代雜劇敘錄》，130萬字，由安徽教育出版社2022年出版，系統(tǒng)完備地搜羅敘錄清代雜劇作品，特別是收錄了一大批稀見或不為人知的刻本、抄本與稿本，填充了清代戲劇斷代史研究中最為薄弱的一個重要知識環(huán)節(jié)?，F(xiàn)從清代雜劇之戲曲史地位的重新審視、戲曲目錄的編纂及新創(chuàng)獲、學術話題的新發(fā)現(xiàn)三個方面談該著在清代戲劇史研究上的標識性價值和里程碑意義。

一是“發(fā)現(xiàn)”并系統(tǒng)“復原”清代雜劇，進一步確立其戲曲史地位。20世紀初，王國維出版《宋元戲曲史》，構建起凸顯元劇的中國古代戲曲史框架體系，曾與繼作“明清戲曲史”的日本漢學家青木正兒發(fā)生過一場有關宋元與明清古典戲曲價值評估的爭議，記述于青木名著《中國近世戲曲史》“原序”中，頗為有趣。王曰：“元曲為活文學，明清之曲為死文學也?！倍嗄痉凑J為元曲已滅為“死劇”，明清昆、京及眾多地方劇尚在爆棚上演，是為“活劇”。更為有趣的是二人對清朝雜劇的意見卻出奇地一致——有如同無，不值一提。王氏《曲錄》中曾著錄清人雜劇76種，王《史》“余論”又一筆抹之：“至明中葉以后，則以戲曲之短者為雜劇，又舍北曲而用南曲，又非元人所謂雜劇矣?！鼻嗄尽妒贰穭t以“昆曲昌盛期”的傳奇覆蓋“自明嘉靖至清乾隆”間的戲曲，實為王《史》論斷的另一種表達。清人雜劇勢成元曲之末流，所見不但皆為無生氣少靈性的“死文學”，而且還盡是些“文人寫心”卻無意于舞臺演出的案頭“死劇”，最要命的是全面遭受南戲傳奇的強力同化而被覆蓋，有不少作品干脆改標“傳奇”之名。自王《史》以后在百年的戲曲史暨文學史的研究中已形成一個“灰箱”或盲區(qū)，至有“元無文，明無詞，清無（雜）劇”之成見印象。作者杜桂萍教授于21世紀初作博士論文《清初雜劇研究》，作篳路藍縷的專題開發(fā)，對清初雜劇的存在形態(tài)諸如概念、特征、作家作品的數(shù)量及質(zhì)量等方面予以詳盡深入探討，附帶勾畫出清雜劇的大致框架與線索。特別是論文“附錄”《清初雜劇作家作品綜錄》，從文獻與論列的面積上充分擴展補充專論焦點與主線之外的視域輪廓。顯然這是一種新型的立體多維具有“現(xiàn)象學”氣度品質(zhì)的文學史觀察結構，作者為學多選清雜劇這類在經(jīng)典焦點之外而不為人或少為人所關注的邊緣性題目，從而小題大做，開掘彰顯與經(jīng)典焦點互補互動構成整體文學史的場域動力功能。這似乎成為她的學術取向與創(chuàng)新思維的某種特征?！肚宕s劇敘錄》既是她博士論文與附錄的姐妹篇，也是她的學術創(chuàng)新思維的復現(xiàn)，為清雜劇整體藝術史價值意義的論列乃至對清代戲劇整全地理圖相的描畫做出全面踏勘，提供了深廣的場境視域。

二是遵循“知見”“完備”的編纂原則，拓展戲曲目錄著述的內(nèi)容含量和學術深度。作者此項新成果以文獻目錄學的著述形式呈現(xiàn)，有意識地推進甚而超越此前同類戲曲目錄著述。敘錄主體內(nèi)容分為“劇情概要與本事”“版本與收藏情況”以及“序跋、題詞與評語”三個板塊。與此前王國維《曲錄》、傅惜華《清代雜劇全目》等清代雜劇目錄學著作多采舊書目登記集錄，會計舊賬為新賬的方式不同，一概遵循“知見”“經(jīng)眼”原則，必對作品文本通讀之后，再著手相關基本信息的鉤稽考釋，力求還原雜劇作品的創(chuàng)作與存在狀況，凡與作品相關之題名、本事、體式、折數(shù)、創(chuàng)作時間等皆攬入敘錄內(nèi)容與考釋范圍。其中收錄“序跋、題詞與評語”一項除采自原雜劇文本，亦有不少取自其他別集、筆記等有關文獻者，盡力求全責備，乃至竭澤而漁。清人章學誠曾擬“辨彰學術，考鏡源流”八字懸為對目錄學著作的最高學術理想，在戲曲學目錄書中很少辦到，此書敘錄可謂合格，不亞于一部詳盡無遺的清代雜劇史。

此書敘錄清雜劇存世作品568種，是迄今掌握存世劇作數(shù)量最多最全者。編著者除重視利用近來出版的一系列戲曲總集和選集，如學苑出版社的《傅惜華藏古典戲曲珍本叢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的《古本戲曲叢刊》之六、七、八、十集以及《清人雜劇百廿種》等，還利用或創(chuàng)造各種條件，積極走訪各地圖書館，搜羅大量相關秘藏珍奇文獻。該書所收雜劇中有很多為學界難得一見的孤本、稿本。如許廷錄《蓬壺院》、許名侖《陶然亭》《卷石夢》、潘炤《夢花影》、趙式曾《琵琶行》、管庭芬《南唐》、丁秉仁《繡錦臺》、衛(wèi)大壯《醉月》、徐信《遺臭碑政績》、褚龍祥《紅樓夢》等。與近40年所出清雜劇目錄相比，新增劇目甚多。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JZxFd2s2t7RGj9wn6nl4Kg==：不見于傅惜華《清代雜劇全目》者有方疑子《鴛鴦墜》、傅山《驕其妻妾》、毛奇齡《不賣嫁》《不放偷》、龍燮《芙蓉城記》、裘璉《萬壽無疆升平樂府》、張雍敬《醉高歌》、程端《虞山碑》、陸曜《峴山碑》、沈玉亮《鴛鴦?！返?20余種；不見于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者有碧蕉軒主人《不了緣》、馬世俊《古其風留人眼小說》、邊汝元《傲妻兒》、顧彬《齊人記》、魏荔彤《歸去來辭》、袁棟《玉田樂府》、周壎《廣陵勝跡》、四費軒主人《豫忠》《董孝》、畢華珍《列子御風》等100余種；不見于李修生《古本戲曲劇目提要》者有范希哲《三幻集》、趙進美《瑤臺夢》《立地成佛》、葉奕苞《經(jīng)鋤堂樂府》、周樹《馮諼市義》等，更多達200種；合計以上三目均不見者，計有顧彩《大忽雷》、陳夢雷《元正嘉慶》《八仙慶壽》、徐旭旦《靈秋會》、蔣士銓《四弦秋》、潘炤《小滄?！?、潘炤《千秋慶·獻壽》、和瑛《草堂寤》、丁秉仁《繡錦臺》、衛(wèi)大壯《醉月》、徐信《遺臭碑政績》、褚龍祥《紅樓夢》、蔣學沂《麒麟閣》、沈壽生《十快記》、顧太清《梅花引》、張興仁《青衫淚》、何兆瀛《仙合》、陳獬《馬家河尋兄傳奇》、劉恭璧《續(xù)西廂記》、秦云《筆談》、劉清韻《望洋嘆》《拈花悟》、劉龍賉《懶閑天籟》、洪炳文《信香夢》《電球游》《后懷沙》《古殷鑒》《荊駝憾》、孫寰鏡《安樂窩》、馮煥《賞中秋》《外國人查鼠疫》、韓茂棠《愛國淚》、王時潤《王粲登樓》、高增《俠客》《人天恨》《血海恨》、朱山《賀新年》、孫大武《海棠夢》等38種。凡研究古典學者，無論中外，都以發(fā)現(xiàn)新材料為最貴。上述這些全新知識，都是十分了不起的學術創(chuàng)獲。

三是精考詳辨，開掘新話題，助力清代雜劇研究?！皵洝敝械牧硪豁椫匾獌?nèi)容是對相關作家的研究，計收錄雜劇作家257位，每位作家出之以小傳，考述其生卒、字號、籍貫、履歷、創(chuàng)作等情況。很多作家的曲家身份及生平事跡為該書首次考實和披露。如中國首部宣傳女權的雜劇作品《同情夢傳奇》，學界通常將其作者定為革命烈士陳伯平，經(jīng)該書考證，其作者實為以鴛鴦蝴蝶派小說創(chuàng)作知名的晚清文人俞天憤；又如《臘盡春回傳奇》，自民國以來一直被歸于乾隆時期宮廷畫家金廷標名下。該書經(jīng)過細致考辨，判定其作者為康熙時人傅廷標。還有學界一直認為“生平事跡不詳”的清代雜劇作家蔡榮蓮，該書認定他就是《明志齋詩草》的作者蔡嘉佺，并考定了其生活時代以及科舉經(jīng)歷等。該書編著者除注意融匯吸收學界最新研究成果，更對一些作家長期保持關注，發(fā)現(xiàn)新材料，做出新論證，無不凝結著個人的思考心得，如楊潮觀、楊宗岱、鄒式金、胡重、徐爔、尤侗等，都曾發(fā)表過專題考辨文章。

該書通過實地踏勘目驗，最令人開眼的是對清雜劇內(nèi)容藝術價值與特點的諸多新發(fā)現(xiàn)，給人以從磚頭瓦礫中挖掘出金銀的驚喜，僅舉“自傳體”一項予以評介。古代“自傳體”小說不乏其例，著名長篇有《紅樓夢》《儒林外史》等都被歸入其列，短篇更為常見。而“自傳體”戲劇則罕聞少見，宋元雜劇南戲中宣告闕如。元末賈仲明《玉壺春》以自己好友雜劇家李唐賓入劇，已是十分稀奇的創(chuàng)例了。有人據(jù)郭英德《明清傳奇綜錄》統(tǒng)計，明代“自傳體”傳奇不超5種。如隆慶年間張瑀作《還金記》，采取自己親身經(jīng)歷實事為題材，以自我為劇中主角，實開“自傳體”戲劇之先河。而到清人戲劇中卻突然流行起來，雜劇則首當其沖。例如，徐爔《寫心雜劇》又名《寫心劇》，與《鏡光緣》傳奇合稱《蝶夢庵詞曲》，皆由徐爔生平之事演繹而成，每折為一短劇，連綴成篇。共19折，包括《游湖》《述夢》《醒鏡》《游梅遇仙》《癡?！贰妒劇贰肚鄻菨А贰犊薜堋贰逗叫‰[》《酬魂》《祭牙》《月下談禪》《問卜》《悼花》《原情》《壽言》《覆墓》《入山》《覓地》。據(jù)此書提要，肯定為“自傳體”的雜劇竟高達近80種，可以說是古今中外戲劇中一個非常奇特的獨有現(xiàn)象。由“寫心”自喻，發(fā)展到“自傳”自序，顯然打破了自王《史》與青木《史》以來形成的“死文學”“死劇”偏見，有助于加深對清雜劇創(chuàng)新度的認識，開拓了意義價值闡釋的新維度。

（作者系河北傳媒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