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年冬天特別的冷,我們接到千里外鄰居打來的電話,老屋的水管凍裂了,白嘩嘩的自來水溢出來,匯成了冰溪。老話說得對,房子是要有人住的。有人在,房子里才有了生機,才不會頹敗。于是,老屋招租了出去,租給了湘菜館老板當員工宿舍用,其間我回來過一次,看到所有陳設(shè)完全改變了原來的樣子,一個房間橫七豎八擺了好幾張床鋪,簡易的生活用品隨地擺放。對于租客來說,一所房子的歷史失去了所有的意義,它變成了一具空殼,一個遮風(fēng)擋雨、臨時睡覺的地方。一抬眼,我看到陽臺的墻壁高處有一處淡淡的黑色污跡,那是有一次挨打,潑灑墨水反抗的結(jié)果;窗臺上隱蔽的角落,我用鉛筆偷偷畫上去的小人還在;我在房門背后貼過不少戴安娜王妃的明信片,撕去后,留下再也擦不掉的痕跡;涂抹過多次的棗色地板漆也還在,只是有些斑駁脫落。
又過了些年,老屋租給從鄉(xiāng)下來城里做小生意的人。有一年回去,我走進虛掩的門,院墻上不知是鳥銜來還是風(fēng)吹來的一粒種子發(fā)芽了,長成了一棵單薄的小樹,在風(fēng)中搖曳。木質(zhì)的院門輕輕一推就開了,一輛裝貨的三輪車占去了院子的一半,空間頓時顯得逼仄。走到樓梯口,我驀然想起外公生病最后的日子,曾經(jīng)靠在這樓梯扶手上,靜靜地看著我。走上二樓平臺,花盆里栽著綠油油的小蔥,廚房雖然陳舊灶臺卻干凈整潔,平臺上晾曬著潔凈的衣服被褥。低矮的檐下,頓時有了生機勃勃的煙火氣。
住老屋的人已四方離散,我們?yōu)榱烁髯缘纳嫳几爱愢l(xiāng)。我不在場的日子,老屋像一個無人照料的老人,陷入空洞的時光中,年復(fù)一年地衰老。風(fēng)依然吹過我家所在的村莊,一點點地侵蝕老屋的紅瓦磚墻,在眾多高大后起之秀的對比之下,老屋顯得格外矮小落寞。它好像一位老人,沉默地蜷縮在一隅,獨自承受著生命里的暮色蒼茫。
老屋是外婆在塵世間留給我們唯一的紀念品。自從外婆租下老健家的駝背屋起,我們就像風(fēng)中的一粒種子,落在了泥縫里,在這片村莊逐漸扎下了根。寄居的日子并沒有太久,那個時候,除了販水果、賣皮鞋,外婆又做起了皮革生意:我家的院子里聚集了四面八方鄉(xiāng)鎮(zhèn)的農(nóng)家殺牛戶,牛宰殺后,鮮肉送到市場上賣,皮革就送到我家。我們將牛皮鋪平用粗鹽腌制起來,再賣給江浙的商人,銷往全國各地的制革廠。駝背屋后面有一所小學(xué),小學(xué)操場上有一口池塘,外公嫌棄地用一根竹竿挑起血淋淋的小黃牛皮,把它扔進了池塘里。外婆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家里的皮革生意并沒有因為外公的阻止而中斷。大約在那兩年,外婆起早貪黑賺到了一筆錢,在村里買下一塊地,選了一個靠馬路最里邊的位置,安靜、避灰,四周是欒樹,前排是一小叢竹林。紅磚、水泥陸續(xù)運過來了,房子在鄉(xiāng)親們的艷羨中動工:當年萬元戶也很難得,花兩萬建小洋樓無異是村里的“巨富”。房子搭好了框架,我爬上二樓的樓梯往下看,一格一格的房間已初具雛形,這讓我欣喜不已。
搬進新家后,我曾多次獨自坐在頂層樓梯的拐角高處,俯視著對面村落之間的大片田野。十八歲前,眼前的世界曾是我的全部。突然有一天,遠遠望見去年冬天割剩的禾樁子旁,一夜之間細細地鋪上一層淡黃色的小花,春天來了!收過油菜花的雨后,草叢里還不時躥出大朵大朵的蘑菇。一條泥路通往對面的村落,在小路的雜草叢中,我曾發(fā)現(xiàn)一株碧綠的薄荷草,這成為我心底的小秘密,每天悄悄跑去看看它長高沒有,摘幾片葉子,聞聞那清涼的香,就像奔赴一場神秘的約會。清晨薄霧彌漫,遠遠地走來挑著方格框擔賣豆腐的人;傍晚時分,提著木盒的剃頭師傅奔走在阡陌縱橫的田埂之間。迎著金色的晚霞,小狗在村路上搖頭擺尾、撒歡奔跑。
老屋東邊緊挨著幾座年代久遠的老墳,猶如小小的山脈。墳頭的小樹瘋狂生長,不到一兩年便把枝條越過我家二樓的圍欄,夏天的時候樹上長出一簇簇紅色甜膩的小果,吸引著一種名叫“蜂蜂”的彩殼蟲。蜂蜂很笨,很容易捉,捉到手里后,用一根粗棉線系在一條腿上,就可以牽著到處飛。屋后曾經(jīng)種滿了空心菜,多年以來,我??此鼈冊跇窍蚂o靜地開著藍花,那種不被人關(guān)注的小花,星星點點在大地上兀自開落。到秋天的時候,田野又被金燦燦的野菊花占領(lǐng)。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外公的房間在后屋,正好朝著那片菜地,窗外是一片新綠。外公在做什么呢?我時常悄悄跟在他身后,他背著一張金黃色的漁網(wǎng),穿行在村莊周圍的池塘里,這里撈撈,那里撈撈,有時一無所獲,有時撈上寸把長的野鯽魚。不出門的時候,他就捧一本《三國演義》,坐在門檻上邊唱邊看。這些于生計無益的舉動,往往惹怒了外婆,看著外公沉迷于書本搖頭晃腦的樣子,她更生氣了。外公一生無所事事,我覺得他是外婆的拖累,所以才老是被罵。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外公一病不起,不久后逝世。外公安葬后,一天早上,外婆一邊在煤火爐上給我煎荷包蛋,一邊嘆息。我那時還小,仰頭不解地問外婆: “你不是最討厭外公,總是罵他嗎?怎么他走了,你還是很傷心呢?”外婆嘆了一口氣說:“那么大個人,說沒有就沒有了,心里空蕩蕩的,怎么不難過呢?”
在老屋二樓的樓梯處,外公曾用藍色的涂料寫下“吸煙勿上樓”的五個字,字跡圓潤工整,十分清晰。外公離開這個世界有三十年了,當年隨手寫下的字,卻一直留在這里。
老屋如同記憶的容器,封存著我的童年時光。只要老屋在,無論生命的河流奔向何方,我便沒有失去和故鄉(xiāng)的鏈接。
二
房子建好了,一家人也安定了下來。西邊的幾棵欒樹越長越高,花葉落滿了排水溝,每天都要依數(shù)掃去。靠里邊的房子,安靜自在,偶爾從門前路過的人,都是去菜地的。夏天的時候,陽光透過樹葉灑在窗欞上。傍晚時分,會有一個穿白褂的鄉(xiāng)下人挑著擔子,顫巍巍地邊走邊喊:“賣豆腐腦哎!”好像是某種無言的約定,聽到這個聲音由遠到近,我拿起一只白瓷碗,走向門口,欒樹翠綠的枝葉在我頭頂搖曳。
夏盡秋深,欒樹開花結(jié)果,就像我們定居后的日子,斑斕而豐盈。我常蹲在那樣的樹底下樂此不疲地撿被風(fēng)吹落的果莢,剝?nèi)ニ禽p飄飄如裙擺的外衣,挑出里面嵌著黑油發(fā)亮的籽,想著它可以做成一串多漂亮的項鏈呀。那時家門口的地面上,鋪滿了一層金燦燦的細花,每一個回家的人,都要踏過那條長長的落滿了花瓣的路。在欒樹下玩耍的我,遠遠地看到外婆踩著那一地金黃走過來,急忙飛奔過去迎接,懷里挑好的欒樹籽掉了一地。
如今舊宅還在,欒樹不知幾時已被砍伐。關(guān)于欒樹的記憶,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深處。多年以后,走過故鄉(xiāng)的街道,低矮的樓宇之間、紅色的屋頂旁邊,還是一排排欒樹。綠色的枝頭頂端,綴著一簇簇欒樹果串,好似一朵朵碩大的尖塔形的花,又好似一串鈴鐺,有的金黃,有的偏火紅,有的又是緋紅,把整個房間的空地襯托得色彩斑斕。我才醒悟,難怪我對欒樹的記憶那么深,它一直是這片土地上秋天最常見的樹。
這樣的初秋,風(fēng)里有了點淡淡的涼意,但并不冷。我翻出輕薄柔軟的開衫披上,從異鄉(xiāng)濃烈的夏季,漸漸沉入故鄉(xiāng)的秋。入夜,路口轉(zhuǎn)盤中央的小廣場上也熱鬧了起來,有人唱花鼓戲。唱腔熱烈得如同花團錦簇盛開,只要鑼鼓聲起,即使只有一兩個人在唱,也顯得如同有幾十上百人的熱鬧。白天過后,小廣場的地上,落了一層細細的欒樹花。這層花又是鵝黃色的,猶如半枝蓮一般精致的四葉花瓣,中心綴著一圈皇冠般的鮮紅,花蕊像蜻蜓的翅膀一樣延展,細看美得驚心動魄。花開過后,開始結(jié)果,果實就包裹在那緋紅的三片葉的果莢里,掛在枝頭,就像一串串搖曳的粉燈籠。到了深秋,成熟的籽粒就變得紅黑發(fā)亮,一顆顆從果莢里蹦出來,滾得滿地都是。
記憶中的欒樹,永遠在我的夢中揮之不去。適應(yīng)性強、盤根交錯的欒樹,深深扎根于我的故土,它歷經(jīng)春夏秋冬、花開葉落,重復(fù)著生命的繁盛、衰敗與新生。而我,卻成了一個遠離故土的人。我不再頭頂星光,赤裸著雙腳奔跑在故鄉(xiāng)的江河邊,與泥土親近。我穿上了高跟鞋,踏入異鄉(xiāng)的高樓大廈,在懸空的世界里,繼續(xù)生命的喜怒哀樂,內(nèi)心卻悵然若失。
我猶如一棵移植在異鄉(xiāng)的欒樹,無論枝葉伸向何方,我的根依然在故鄉(xiāng)。
三
我回到了故鄉(xiāng)的懷抱,像嬰兒一般地安睡,在時光的河流里回溯,往事如潮水般輕輕拍打著堤岸。六點的清晨,我聽到縣城醒來,拖拉機突突地進城。我想起那些離去的人,在他們曾經(jīng)走過千百回的街道,留下的腳印重重疊疊、背影摩肩接踵。落葉接二連三地掉下,新的覆蓋了舊的,無論在夜里是怎樣地互相裹挾取暖、擁擠不堪,但在早晨給我們留下了一條被風(fēng)吹得干干凈凈的路,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昨夜晶瑩的雨滴,掛在窗玻璃上。更多的雨水流向了江河,河水在城中嘩嘩流淌日夜不息,被江河包圍在手心的小城,從晨霧中醒來,在清新的水露氣息里打著哈欠伸了一個懶腰。灑水車熟悉的音樂響起,它搖晃著笨拙的身軀在縣城招搖而過,意味著全新的一天開始。各種各樣的聲音飄向天空,它們在空中交織,你追我趕樂此不疲。想起小時候的村口,賣豆腐腦的、磨菜刀的,他們都有自己獨創(chuàng)的腔調(diào);夏天的街上,賣西瓜的、賣老面饅頭的,悠長的聲音在街巷回蕩,還沒來得及好好聽,它們就老了。
浪潮呼嘯而來,熟悉的事物被一點點啃噬,逐漸席卷吞沒,一面是消亡,一面是新生。大地上沒有亙古不變的事物,包括那曾經(jīng)佇立了很多年的老墳,都已被遷去更偏遠的鄉(xiāng)野,騰出大片地方來給新修的寬闊馬路,給花園小區(qū)洋房。我在縣城的街巷角落游蕩,燈火闌珊處人群聚集的麻將館,人聲鼎沸處麻將霍霍作響,平淡如水的日日夜夜里人為制造的波瀾起伏,慵懶的小鎮(zhèn)時光在其中慢慢消磨,分配給每個人短暫的熱鬧也是溫潤可貴,足矣抵御那更漫長的孤寂。他們的日常,就像一首循環(huán)往復(fù)不變的老歌。
有些人,就這樣消失了。就在某一個平常的日子,他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誰也想不起來他什么時候消失的。在從東往西必經(jīng)的友誼河橋上,十多年來,曾經(jīng)坐著一個戴著墨鏡、拐著竹棍算八字的人。他是一個瞎子,竹棍一戳一戳,幫他探明前行路上的坑坑洼洼。墨鏡讓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或許他也需要墨鏡遮擋的這份距離感。他帶兩個小馬扎,自己坐一個,算八字的人坐一個。他背對著一河潺潺流水侃侃而談,河水四季奔流不息,一年又一年,河岸的樹從綠到黃,又從黃到綠。我看不到他的臉,但是多半能看到算八字顧客的臉,那樣的臉上往往寫著急切的疑問、焦慮與期待。我不知道他來自哪個鄉(xiāng)鎮(zhèn),不知道他每天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要走多遠的路。如今,橋已改造重建面目全非,多年以前守在橋頭算八字的瞎子已經(jīng)不再來了,但這里是人們默認的領(lǐng)地,記憶的占領(lǐng)比建筑物的存留更為堅固。在風(fēng)雨里,我看到那個新來算八字的人,戴著寬檐帽坐在橋的另一頭,他的駐守好似停留在一個人的空中樓閣。
我的頭頂飄落下二十年前的雨,我想起了曾在那綿綿雨夜中一起走在路上的人,我們各自打著各自的傘,各人承擔著自己頭上的那一方天。有的人也許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是他可能認識我的家人,知道我家在第幾排哪棵樹下。有的人已經(jīng)老了,他知道自己看不了幾場雨,也許過不了這個冬天,他放慢了腳步,他和每個迎面走來的路人打招呼。他經(jīng)年累月在熟悉的地方出現(xiàn),成為風(fēng)景的一部分,永遠活成了別人的記憶。
冬天村里的老人,坐在屋檐底下曬太陽,一不留神,他們就在某個冬夜悄然離去,好像掛在瓜蔓上的秋絲瓜,忘記摘了,一陣寒風(fēng)冷雨吹過,就掉進了泥土里。他們也不走遠,還是葬在村子的菜地里。地上都是子孫,地下也都是陸續(xù)到來的老熟人,村莊是他們一生中的圓心。外婆離世后,村里的人送了一塊地,讓她就安睡在老屋東邊,家人一抬眼就能看見。每一次告別都是猝不及防,與親人們別離之后,我們即將與過去的自己告別。
我路過熟悉的街巷,看到小時候的鄰居在屋門口聊天,我走上前去打算和他們打招呼,卻發(fā)現(xiàn)根本沒人認出我來。我已經(jīng)很多年不和他們站在同一片天之下了,不喝一樣的水、呼吸同一個地方的空氣了,曾經(jīng)的我已經(jīng)被歲月從他們的記憶里抹去痕跡。我從他們的面前走過,就像天際飄過一片不存在的云朵。世界在悄無聲息中改變。一排排民房背后是高聳齊整的小區(qū)板樓,大地裸露出了褐黃色的原土,一條寬闊的東延馬路逐漸成形,這一片熱火朝天的工地,看上去和全國千千萬萬的鄉(xiāng)鎮(zhèn)并無不同。我們搬離老屋也有十余年了,我不再和它晝夜相守呼吸與共,我住在千里之外異鄉(xiāng)的高樓里,城市森林的樓宇與街道,構(gòu)筑著兒子的童年。我的童年,卻遠遠地留在了故鄉(xiāng)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