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故事“忠孝節(jié)義”的流變歷程考論

［摘 要］南宋以來，有關(guān)岳飛品格的追憶是官修史書、私人著述、家傳系統(tǒng)著力書寫的話題。王權(quán)政治對岳飛忠義的嘉獎，家傳系統(tǒng)對岳飛忠孝節(jié)義的擴充書寫，通過南宋史籍對岳飛故事的流變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宋元時期慨嘆忠義未酬，尚未擺脫官修史書、私人著述宣揚忠義的傳統(tǒng)；明代圖解忠孝節(jié)義，借鑒了家傳系統(tǒng)融合國家與家庭的書寫；清代從依傍史實到放手虛構(gòu)，則全面敷演了忠孝節(jié)義的故事情節(jié)。在從歷史向文學的嬗變過程中，岳飛故事將政治道德之忠義擴充至家庭倫理之孝節(jié)，體現(xiàn)出形象漸次分明、內(nèi)涵逐步豐富的特征。

［關(guān)鍵詞］岳飛故事 忠孝節(jié)義 流變歷程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古代小說文學景觀研究”（21BZW105）

［作者簡介］李繼偉，北京郵電大學人文學院講師，博士（北京 102206）；袁宗剛，北京服裝學院民族服飾博物館館員，博士（北京 100029）

［DOI編號］10.13761/j.cnki.cn23-1073/c.2024.04.011

在從北宋向南宋過渡的動蕩歲月里，岳飛因忠于國家、驍勇善戰(zhàn)、治軍有方、戰(zhàn)功顯赫而屢獲升遷、身居高位，又因建議立儲、力主抗金、反對和議、淮西誣枉而遭受猜忌、冤死獄中。岳飛生前，集權(quán)專制的皇帝趙構(gòu)根據(jù)時勢變化，對其態(tài)度首鼠兩端、模棱兩可：每當戰(zhàn)事緊急、危及政權(quán)的艱險時刻就倚重岳飛，解決內(nèi)憂外患，換取與金和議的籌碼；在內(nèi)亂既平、外患暫消的茍安歲月里便牽制岳飛，以加官晉爵為名，行奪取兵權(quán)之實，導致了岳飛恢復河山的壯志難酬、功虧一簣。在皇帝默許與奸相秦檜及夫人王氏密謀下，張俊、萬俟卨、羅汝楫等跳梁小丑羅織罪名，將奉命從抗金戰(zhàn)場南歸的岳飛陷害至死。二十余年后，伴隨著主和派勢力影響的衰減，有關(guān)岳飛品格的追憶辨析，尤其是忠孝節(jié)義等儒家倫理道德在岳飛生前事跡中的展現(xiàn)，逐漸成為官修史書、私人著述、家傳系統(tǒng)著力書寫的話題。

一、王權(quán)政治對岳飛忠義的嘉獎

從歷史角度看，岳飛的悲劇結(jié)局是由專制王權(quán)下的君臣關(guān)系決定的。岳飛下獄后，獄卒隗順同情岳飛，對其十分照顧，而另一獄卒則用反諷的口吻頌揚岳飛忠誠，直言道出了岳飛無端遭受猜忌的辛酸與無奈：

吏問飛，飛猶不伏。有獄子事飛甚謹。至是，獄子倚門斜立，無恭謹之狀。飛異之，獄子忽然而言曰：“我平生以岳飛為忠臣，故伏侍甚謹，不敢少慢，今乃逆臣耳?！憋w聞之，請問其故。獄子曰：“君臣不可疑，疑則為亂。故君疑臣則誅，臣疑君則反。若臣疑于君不反，復為君疑而誅之。若君疑于臣不誅，則復疑于君而必反。君今疑臣矣，故送下棘寺，豈有復出之理，死固無疑矣。少保若不死，出獄則復疑于君，安得不反？反既明甚，此所以為逆臣也?！憋w感動仰天。移時，索筆著押，獄子復事之恭謹如初。癸巳，飛死于獄中，梟其首，市人聞之悽愴有墮淚者。其子云及憲皆棄市。［1］1490

從集權(quán)專制的政治哲學分析，岳飛勞苦功高、遭受猜忌，人生悲劇結(jié)局似乎是注定的。而從歷史的細微處著眼，岳飛的悲劇命運是君臣遇合與稟賦性格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作為莊戶起身的將領(lǐng)，岳飛抗金的初心使命是恢復中原、再造北宋、迎還二圣，而皇帝趙構(gòu)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意圖是總攬大權(quán)、與金和議、偏安一隅。二人在平定叛亂、穩(wěn)定政權(quán)時的立場是一致的，而在抗金戰(zhàn)場上，岳飛則難以準確領(lǐng)會趙構(gòu)的微妙心理：抗金戰(zhàn)爭只是與金議和的籌碼，大敗南宋政權(quán)就難以立足于江淮流域，大勝則可能招致將領(lǐng)功高蓋主、金國瘋狂反撲、二圣復歸后的皇位正統(tǒng)等一系列問題，勝負力度的拿捏十分棘手。作為武將，岳飛有正直勇敢、不避鋒芒的性格特質(zhì)，在合并劉光世的淮西軍以北伐、建議立皇儲以定民心等問題上曾經(jīng)與趙構(gòu)產(chǎn)生過矛盾。而宋朝重文抑武的基本國策也為猜忌武將形成了天然輿論氛圍，雖然岳飛一再申說抗金勝利之后將功成身退，卻依然難以擺脫皇帝的猜忌，由此形成了岳飛在愛國與忠君之間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

無論是平定內(nèi)亂，還是抵御外侮，南宋政權(quán)都十分倚重岳飛。在皇帝給岳飛的親筆手詔中，“忠義（之心/之氣）”［2］3，12，32，44，45，46“精忠”［2］11“志存憂國，義專報君”［2］16“忠勇冠世，志在國家”［2］22“忠誠”［2］23“愛君忠義”［2］25“忠義謀略，志慕古人”［2］32“忠義（誠/誼）許國（之誠/之意）”［2］37，39，48，53“天資忠智，志慕古人”［2］38“忠智冠世”［2］51“忠智出于天性”［2］52“忠憤許國之心”［2］53“天資忠義，乃心王室”［2］55“忠智許國”［2］58“忠義體國”［2］61“節(jié)義忠勇，無愧古人。所至不擾，民不知有兵也；所向必克，寇始畏其威也”［2］1243“精忠有素”“忠義有素”［2］1252等對岳飛的頌贊，貫穿于建炎四年至紹興十一年的軍事政治活動中；而宋廷給岳飛的制詔與省札中，“許國惟以忠誠，馭眾亦能訓整，同士卒之甘苦，致紀律以嚴明”［2］1263“秉誼忠純，賦資沉毅”［2］1264“精忠許國，沉毅冠軍”［2］1265“忠力濟時，忱誠徇國”［2］1268等對岳飛的贊美，亦體現(xiàn)在紹興二年至十一年的褒揚封賞文告之中。無論是皇帝的親筆手詔，還是朝廷的制詔省札，對岳飛忠義都稱贊有加，伴隨著岳飛的加官晉爵之路紛至沓來。而與褒揚封賞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紹興十年，岳飛在郾城、潁昌大敗金兵，進軍朱仙鎮(zhèn)，恢復中原可謂指日可待，金兀術(shù)已做好棄汴京北逃的打算，岳飛卻接到了班師回朝的詔令，功敗垂成。

岳飛在平叛、抗金戰(zhàn)場取得了卓越的戰(zhàn)功，封賞本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與韓世忠等抗金將領(lǐng)罷黜兵權(quán)之后賦閑休養(yǎng)的人生結(jié)局不同的是，岳飛的命運卻急轉(zhuǎn)直下，遭受奸佞陷害，短短幾個月就從功臣變成罪犯，與大兒岳云、部將張憲慘遭處決，家族受到牽累。與結(jié)局尚好的忠臣良將相比，岳飛滿腔愛國熱血，卻因“莫須有”的罪名遭受屠戮，經(jīng)歷之跌宕、身世之凄慘尤其令人感憤。

二、家傳系統(tǒng)對忠孝節(jié)義的擴充書寫

岳飛身后二十余年間，秦檜黨羽控制著史書著述，大肆刪減篡改岳飛的戰(zhàn)功與事跡。宋孝宗為岳飛昭雪平反后，岳氏子孫多方求助、廣泛搜訪，終由岳珂編成《鄂王行實編年》，后又與其他文件、記錄匯編成《鄂國金佗稡編》二十八卷和《鄂國金佗續(xù)編》三十卷。

官修史書、私人著述在恢復書寫岳飛戰(zhàn)功、事跡時，受到王權(quán)政治的影響，著力于宣揚岳飛忠義。而岳氏子孫匯編的家傳系統(tǒng)則在記錄岳飛忠義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書寫了岳飛的孝、節(jié)，展現(xiàn)了岳飛忠孝節(jié)義俱全的儒將風采。

根據(jù)家傳系統(tǒng)的書寫，岳飛在戎馬倥傯的戰(zhàn)爭歲月里很好地處理了報國之忠與侍親之孝，以實際行動踐行了儒家倡導的倫理道德觀念?！抖跬跣袑嵕幠辍みz事》中記載有岳飛至孝的內(nèi)容：

先臣天性至孝，自北境紛擾，母命以從容報國，輒不忍。屢趣之，不得已，乃留妻養(yǎng)母，獨從高宗皇帝渡河。河北陷，淪失盜區(qū)，音問絕隔。先臣日夕求訪，數(shù)年不獲。俄有自母所來者，謂之曰：“而母寄余言：‘為我語五郎，勉事圣天子，無以老媼為念也?！备`遣人迎之，阻于寇攘，往返者十有八，然后歸。先臣欣拜且泣，謝不孝。自歸，有痼疾。先臣雖身服王事，軍旅應酬無虛刻，嘗以昏暮竊暇至親所，嘗藥進餌。衣服器用，視燥濕寒煖之節(jié)。語欬、行履未嘗有聲。遇出師，必嚴飭家人謹侍養(yǎng)，微有不至，詈罰自妻始。及母薨，水漿不入口者三日，每慟如初，毀瘠幾滅性。自與臣云跣足扶櫬歸葬，不避涂潦蒸暑。諸將佐有愿代其役者，先臣謝之，路人無不涕泣。既葬，廬于墓，朝夕號慟。又刻木為像，行溫清定省之禮如生時。連表哀訴，愿終三年喪。上三詔不起，敕監(jiān)司、守臣請之，又不起。責其官屬以重憲，使之以死請，乃勉強奉詔，終制不忍棄衰绖。［2］813-814

從岳珂的追憶文字可知，岳飛的至孝主要體現(xiàn)在遵奉母命為國效力、軍務繁忙不忘侍母、孝順母親情真意切、至親逝后哀慟不絕。岳飛在母親生前、逝后的思想行為無不體現(xiàn)出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訓的特點。由家及國的家國情懷，侍奉母親的體貼備至，至親逝后的三年守制，從政治治理、情感表現(xiàn)、社會規(guī)則三個層面生動鮮明地詮釋了儒家從個體到社會、從家庭到國家的倫理道德，緩和了忠與孝在時間、空間層面固有的矛盾，凸顯了岳飛忠孝兩全的形象。紹興六年三月，岳飛丁母憂之際，皇帝賜御札：

比閱軍中奏，知卿奄遭內(nèi)艱，倚注之深，良用震怛。然人臣大義，國耳忘家，移孝為忠，斯為兩得。已降制命，趣卿起復，卿宜體幾事之重，略常禮之煩，無用抗辭，即只舊服。乘吏士銳氣，念國家世仇，建立殊勛，以遂揚名顯親之美，斯孝之至也。［2］12

御札肯定了岳飛純真深厚的孝心，敦促岳飛從家庭推及國家，移孝為忠，以忠建立功名，彰顯至親培養(yǎng)之德，實現(xiàn)孝之至高追求，展現(xiàn)出融通忠孝、成就彼此的思想傾向，從國家與社會層面擴充忠、孝內(nèi)涵，實現(xiàn)二者的融合統(tǒng)一。

以社會道德的傳承為向?qū)?，岳飛注重維系以孝為核心的家庭倫理秩序，而夫婦之節(jié)是其重要的生發(fā)點。在中華民族傳統(tǒng)倫理道德中，夫婦有節(jié)是應有之義。在現(xiàn)實生活中，岳飛是情義深重的男子。無論是對母親的孝順，還是對于夫妻感情的真摯忠誠，岳飛都堪稱楷模。岳飛外出行軍作戰(zhàn)前，囑托結(jié)發(fā)之妻劉氏侍養(yǎng)母親，正是將夫婦之節(jié)貫通于忠孝道德的具體體現(xiàn)。雖有岳飛的殷切囑咐，劉氏在兵荒馬亂之際卻未能始終如一地踐行為婦之道：

飛執(zhí)兵權(quán)之日，遣使王忠臣往楚州韓世忠處下書，得回書欲歸。臨行，世忠囑之曰：“傳語岳宣撫，宣撫有結(jié)發(fā)之妻，見在此中，嫁作一押隊之妻，可差人來取之?！敝页蓟兀軋箫w以世忠語，飛不答，世忠上聞。飛奏言：“履冰渡河之日，留臣妻侍老母，不期妻兩經(jīng)更嫁，臣切骨恨之，已差人送錢五百貫以助其不足，恐天下不知其由也?！鄙狭顖笮?。［1］1490

面對結(jié)發(fā)之妻劉氏的拋家改嫁，岳飛切骨恨之，卻沒有利用權(quán)力打擊報復，在皇帝過問之前亦沒有申說家庭破裂的真實原因，展現(xiàn)出堅毅隱忍的大丈夫胸懷，又差人給劉氏送錢以紓困，足見岳飛重情重義、以德報怨的高尚品格。

建炎年間，岳飛“娶李氏，名娃，字孝娥。奉其姑有禮度，又能籌理軍事。先臣出軍，則必至諸將家，撫其妻、子，以恩結(jié)之，得其歡心。在宜興日，先臣嘗召至行在，部下謀叛，李氏得之，不言。一日，會諸將于門，即坐告之，捕斬叛者，一軍肅然?！保?］885足見李娃在家庭事務、軍事協(xié)理兩方面都是一把好手，堪稱岳飛的賢內(nèi)助?！断茸驽钍蠌统蛉烁妗贩Q頌李娃“柔潔以為質(zhì)，儉勤而自修，處安榮不聞驕妒之愆，居患難不改幽閑之操?！保?］1430從人格修養(yǎng)、生活態(tài)度等角度高度贊揚了李娃的優(yōu)良品質(zhì)，展現(xiàn)了岳飛從家到國、由孝而忠的道德情懷。岳飛行軍在外，遠離家人，保持著生活勤儉、不好聲色的英雄品格：

公家素無姬侍，先父被檄差出，遠方妄傳公納士族之女以為妾。先父以告，公曰：“四川吳宣撫嘗遣屬官來議軍事，某飯之，彼驚訝某之冷落，歸言于吳宣撫。吳乃以二千緡買一士族女，遣兩使臣妻送來。某令其立于屏后，告之曰：‘某家上下所衣綢布耳，所食齏面耳。女娘子若能如此同甘苦，乃可留，不然，不敢留?！顺匀欢?，某曰：‘如此則不可留也?！烨策€之，初未嘗曾見其面也?！惫幌猜暽?，出于性之自然者如此。［2］1718

結(jié)發(fā)之妻劉氏不知所蹤，李娃未能隨軍，岳飛雖然孤獨冷落卻從未放任自流，克己復禮，節(jié)儉自持。四川宣撫使吳玠出資買一士族女為岳飛牽線搭橋，岳飛不為聲色所動，先用衣食來考驗士族女的生活用度，足見其思慮之務實、洞見之敏銳。

將夫婦之節(jié)從個人品格延伸至社會道德擴而充之，即是忠臣義士對于國家民族的氣節(jié)。岳飛歷來重視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人格。建炎初，岳飛論事獲罪，雖免于一死卻失去軍職，遂投靠河北招撫使張所，言及兩河利害，自白身再獲起用。此后，張所遭受誹謗被貶謫到潭州，行至長沙為賊酋劉忠所獲，面對威逼利誘不為所動，慘遭殺害。岳飛訪求張所幼子，悉心養(yǎng)育，一方面是為了報恩，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表達對于忠臣義士的敬仰。在《再乞褒贈張所申省札子》中，岳飛上奏道：“飛竊聞好生惡死，天下常情，若臨大難而不變，視死如歸，則非忠義之士，有所不能。伏見左通直郎、直龍圖閣張所以忠許國，義不顧身，雖斧鉞在前，凜然不易其色，終能以全節(jié)自守而不屈?！保?］1057岳飛從人性之常，談及危急時刻忠義品格之難得，稱頌了張所面對生死考驗表現(xiàn)出來的英雄氣節(jié)。

忠義歷來并稱，對岳飛來說，義既是為國效力之道義，又是待友真心之情義。對待恩人張所，岳飛“重節(jié)誼，謹施報，死猶不忘”［2］877。南宋朝廷罷黜了諸將兵權(quán)，秦檜勾結(jié)張俊陷害抗金將領(lǐng)韓世忠，岳飛挺身而出，解救韓世忠于危難。而岳飛之義還體現(xiàn)在對待鄉(xiāng)親、部屬、士卒、百姓之真情實意?！皹肥┦柝敚恢迟Y產(chǎn)，不計生事有無。所得錫赍，率以激犒將士，兵食不給，則資糧于私廩。九江有宅一區(qū)，聚家族之北來者，有田數(shù)頃，盡以贍守家者?！保?］834“功成不居，盡推與同列及其下……上將士之功，絲毫必錄，行賞于朝，惟恐不厚?；蚬?yōu)賞薄，不避再三之請，為之開陳。然不當?shù)?，則一級不妄予?！保?］874“行師用眾，秋毫不犯，有踐民稼，傷農(nóng)功，市物售值不如民欲之類，其死不貸……待人以恩，常與士卒最下者同食?！保?］836當襄漢平定，官署人手空缺，岳飛受命重建人事，“詮擇人物，以能安集百姓為先”［2］869。

可見，岳飛之義既體現(xiàn)為恢復河山、報效國家之道義，又體現(xiàn)為報答恩公、維護同僚、扶助鄉(xiāng)親、獎掖部屬、愛護士卒、善待百姓之情義。二者在道德倫理方面的天然聯(lián)系，讓岳飛之義一方面展現(xiàn)出維護國家利益、弘揚民族精神的崇高感，另一方面又體現(xiàn)出關(guān)注社會人生、顧及世俗情感的現(xiàn)實感。二者在價值追求方面的共通之處成就了備受國家推崇、廣受百姓歡迎的英雄岳飛。

三、從緬懷英烈到掃秦辯誣：宋元岳飛故事對忠義未酬的慨嘆

南宋后期，說書藝人王六大夫“于（宋度宗）咸淳年間，敷演《復華篇》及《中興名將傳》”［3］306，臨安瓦舍勾欄中說書藝人的“新話說張、韓、劉、岳”［4］4，洪邁的《夷堅志》、曾敏行的《獨醒雜志》、陸游的《老學庵筆記》、無名氏的《朝野遺記》及曾撙的《信筆錄》等文人筆記，多涉及岳飛故事，或直接表現(xiàn)岳飛的品行與戰(zhàn)功，或用精怪靈異現(xiàn)象幽隱曲折地探討岳飛遇害的原因，元人根據(jù)宋人舊編增益而成的《大宋宣和遺事》亦多次涉及岳飛的中興戰(zhàn)功，整體展現(xiàn)出緬懷英烈的情感。

宋末元初，劉一清在《錢塘遺事》中記載的“東窗事發(fā)”，是岳飛故事向掃秦辯誣轉(zhuǎn)向的先聲。元代雜劇《地藏王證東窗事犯》以忠奸斗爭、因果報應為主題，敷演了岳飛冤獄的形成與秦檜罪行的敗露。在作品中，岳飛直率地申訴自己的戰(zhàn)功和清白、斥罵奸佞的歹毒與陷害、控訴皇帝的昏庸及偏信，完全沒有為了全忠全孝而逆來順受的性格。此外，尚有佚本元雜劇《秦太師東窗事犯》《秦檜東窗事犯》，從現(xiàn)存五首佚曲及劇名來看，其故事主題與《地藏王證東窗事犯》大體類似。

說書藝術(shù)方面，據(jù)元代詩人楊維禎的《東維子文集》卷六《送朱女士桂英演史序》載，元末說書藝人朱桂英曾說“道君艮岳及秦太師事”，可知其主要內(nèi)容應與稗官小說中秦太師“陰報之事”相類。楊維楨曾在《岳鄂王歌·小序》中感慨道：“予讀飛傳，冤其父子死，而陰報之事史不書，乃見于稗官之書。張巡之死，誓為厲鬼以殺賊，烏不知飛死不為厲以殺檜乎？”［5］279-280可見，詩人借助虛構(gòu)想象來實現(xiàn)忠奸斗爭、報應不爽的強烈愿望。而《岳鄂王歌》則贊頌了岳飛的武藝戰(zhàn)功，批判了朝廷的醉生夢死：

賜環(huán)竟壞回天功，卷旆歸來臥樞府……虎頭將軍面如鐵，義膽忠肝向誰說。只將和議兩封書，往拭先皇目中淚。將軍將軍通軍術(shù)，軍命不受未為失。大夫出疆事從權(quán)，鐵馬長驅(qū)功可必。功成解甲面丹墀，拜表謝罪死不遲。惜哉忠義重山岳，智不及此良可悲。嗚呼！肆讒言，加毒手，申王心，循王口，蘄王湖上乘驢走。五國城頭帝鬼啼，金人相酌平安酒。［5］ 279-280

詩歌以重構(gòu)歷史的方式悲慨于北伐戰(zhàn)役的功敗垂成、岳飛忠義的付諸東流，用辛辣文筆抨擊了秦檜、張俊用讒言奸計迫害忠良、自毀長城、投敵求榮的丑惡嘴臉。

由宋入元，岳飛故事重點表現(xiàn)了岳飛父子的負屈銜冤，直接揭露了奸佞陷害忠良的罪行，從因果報應的角度敷演了秦檜夫婦的地獄冥報，整體表現(xiàn)出忠奸斗爭、掃秦辯誣的傾向，為岳飛滿懷一腔忠義、終未抗金成功發(fā)出了深沉的嘆惋。

四、從頌揚功業(yè)到強化倫理：明代岳飛故事對忠孝節(jié)義的觀念圖解

明初雜劇《宋大將岳飛精忠》以南宋抗金為背景，虛構(gòu)了岳飛在李綱支持下罷黜了秦檜的和議主張，率領(lǐng)韓世忠、張俊、劉光世、岳云、張憲諸將大敗金兀術(shù)，取得了抗金戰(zhàn)場的全面勝利。與之前的岳飛故事相比，《宋大將岳飛精忠》將岳飛塑造為抗金第一主將，張俊、劉光世等反面人物也得到了正面化改造，岳飛的精忠與功業(yè)得到空前強化，展現(xiàn)了明朝初年的時代氛圍。

明初傳奇《岳飛破虜東窗記》改編自宋元闕名戲文《秦檜東窗事犯》，囊括了前代岳飛故事的核心情節(jié)：抗金大勝、金牌矯詔、東窗事犯等，融入了全新的虛構(gòu)情節(jié)，如道月兆夢，塑造了首發(fā)的人物形象，如道月長老、哈密赤等。作品著力塑造了岳飛忠孝兩全的形象，第二折中岳飛曾自白道：“竭力事親，乃為子職之本分；盡忠報國，實為臣道之當然。若欲移（以）孝為忠，便可圖存匡復?！保?］99-100與前述御札所倡導的倫理道德觀一脈相承，“孝”與“忠”是《岳飛破虜東窗記》中岳飛形象所代表的核心價值觀念，成為岳飛自覺的倫理道德追求。雖然第二折、第四折描述了岳飛出征之前和睦的家庭生活，但是卻沒有直接描述岳飛盡孝的場景，作品重點表現(xiàn)的是岳飛抗金殺敵、盡忠報國的故事。在作品中，“孝”是“忠”的基礎(chǔ)，對父母的“孝”施之于國家就是“忠”。雖然作品提出了“忠”“孝”價值觀，但道德核心卻是“忠”，“孝”是為“忠”服務的，這種處理“忠孝自古難兩全”問題的方式為后世的岳飛故事提供了調(diào)和忠孝矛盾的路徑借鑒。第二十折中，岳飛說道：

大人，岳飛豈不愿屈招了，爭奈我兩個孩兒，現(xiàn)統(tǒng)兵在朱仙鎮(zhèn)上，他若知我受此冤屈，必然領(lǐng)兵前來報冤，難成我一生忠孝之名……岳飛如今親手寫書一封，與我孩兒，一同到京，同受其罪，庶保全家一切忠孝之名。［6］156

岳飛放棄岳云、張憲為己報仇盡孝的機會，以成全自身與全家的忠孝之名，體現(xiàn)了個人、家庭對國家的徹底犧牲，家庭生活的“孝”完全屈從于國家政治的“忠”。值得注意的是，《岳飛破虜東窗記》敷演了岳氏家族“忠、孝、節(jié)、義”萃于一門的盛況，第三十三折上天所頒詔書中提道：

上帝敕旨，下界都城隍申奏，宋朝秦檜，歹毒狼心，隱通金虜，專權(quán)罔上，誣害忠良。致岳氏一門，死于非命。其父死于忠，子死于孝，妻女死于節(jié)義。道德萃于一門，良為可嘉，今將岳氏父子妻女英靈，送于三天門下，乞賜褒封。［6］197-198

雖然作品并沒有敷演具體的情節(jié)以表現(xiàn)岳飛“忠、孝、節(jié)、義”萃于一門的盛景，但將“忠、孝、節(jié)、義”的倫理道德觀念從岳飛一人推及岳氏家族，卻為后世岳飛故事表現(xiàn)忠孝節(jié)義拓寬了視野。

盡管《岳飛破虜東窗記》宣揚忠高于孝、移孝為忠，忠是至高的倫理道德追求，展現(xiàn)出“愚忠”的傾向，但是作品依然保留有早期岳飛故事指斥皇帝的內(nèi)容，第十三折中岳飛接到朝廷頒下的十二道金牌，面對朱仙鎮(zhèn)的父老鄉(xiāng)親感嘆道：

我懷忠盡，珠淚彈。圣上竟不想二圣蒙塵何日返，圣上呵，全信著誤國權(quán)奸，怎做得臥薪嘗膽！金酋望風皆逃竄，朝廷星夜催軍轉(zhuǎn)，枉費我十載功勞一旦間?。?］131

對于皇帝無視家仇國恨、聽任權(quán)奸誤國的惡行，作品給予了直接的揭露與無情的鞭撻。明代傳奇《精忠記》運用刪去、合并、增訂、分拆、調(diào)換等五種方法改編了《岳飛破虜東窗記》［7］133，使得故事情節(jié)更加精美流暢，增訂了《同盡》《伏闕》兩出，濃墨重彩地渲染了岳氏父子從容就義和上天人世的追封嘉獎，強化了岳氏一門“忠、孝、節(jié)、義”的倫理道德觀念?！毒矣洝分械脑里w形象承襲自《岳飛破虜東窗記》，只是“愚忠”思想有過之而無不及。第十二出《班師》中岳飛接到圣旨，未作遲疑立即決定班師，呵斥主張繼續(xù)抗金的岳云、張憲：“孩兒說那里話。朝廷之命，豈容遲得！”［8］28奉詔回京途中，岳飛任由欽差逮捕自己與張保，未做任何反抗。獄中的岳飛剛一想到妻女就馬上“自省”道：“我是個好男子，緣何想起家事來？”［8］55岳飛勸慰被捕的岳云、張憲：“我死為忠，你死為孝。”［8］53臨刑之前，岳飛深恐岳云、張憲了解實情后做出反抗舉動，親自哄騙二人赴死并解釋道：“自古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8］60由此可見，《精忠記》中的岳飛已經(jīng)“忠”到拋棄親情、無以復加的程度。

明英宗正統(tǒng)十四年，明朝軍隊在土木堡之變中大敗，皇帝朱祁鎮(zhèn)被俘，郕王朱祁鈺監(jiān)國，兵部侍郎于謙以社稷為重，請立郕王為明景帝，改元景泰。為激發(fā)抗擊外侮的斗志，徐有貞等人請立湯陰岳飛廟，建成之后御賜“精忠之廟”。建廟主管人湯陰教諭袁純搜集岳飛史傳傳說和岳廟祭奠文章，征收悼念岳飛的詩詞，類編成冊，名曰《精忠錄》，為岳飛故事發(fā)展積累了大量素材。明朝嘉靖年間，福建建陽書坊主熊大木以《續(xù)資治通鑒綱目》為基本敘事線索，融會史書、《精忠錄》中的記載，糅合岳飛故事民間傳說編纂了《大宋中興通俗演義》。作品以史書為綱目，塑造了岳飛忠孝兩全的形象，再現(xiàn)了岳飛的功績與冤屈，借助道月吟偈、伍員顯神、冤魂索命、瘋僧掃秦等因果故事實現(xiàn)了忠奸斗爭。值得注意的是，作品具體表現(xiàn)了岳飛為師友周同盡哀、背刺“盡忠報國”等細節(jié)，從忠義出于天性的角度塑造了岳飛形象，生動描繪了銀瓶投井明志、施全刺殺秦檜等情節(jié)，成為后世岳飛故事中女兒死節(jié)、壯士死義的發(fā)端?！洞笏沃信d通俗演義》刊行之后，吉水鄒元標以熊本為基礎(chǔ)，修正文字語句，調(diào)整章節(jié)回目，編訂了《岳武穆精忠傳》。崇禎年間，金壇人于華玉以紀實為原則將《大宋中興通俗演義》改編為《岳武穆盡忠報國傳》。二者可以視為《大宋中興通俗演義》流傳過程中的分支版本，對于岳飛忠孝節(jié)義形象的塑造可謂一以貫之。

明代末年，馮夢龍依從正史本傳，參以《湯陰廟記》，編成傳奇《精忠旗》。《精忠旗》以紀實為主導編撰思想，以宣傳子孝臣忠、精忠報國為價值旨歸，著力渲染岳飛命張憲為己背涅“盡忠報國”、宋廷依靠岳飛抗金御賜精忠旗等情節(jié)。雖然《精忠旗》不乏虛構(gòu)的故事內(nèi)容，但是整體文化精神卻體現(xiàn)出尊崇史實的傾向。作品突出強調(diào)了岳飛的忠義精神，秦檜矯詔連發(fā)金牌宣召岳飛班師，岳飛一開始拒絕回京，恰逢兀術(shù)前來交戰(zhàn)，岳飛與岳云、張憲頂著抗旨的罪名打敗兀術(shù)，秦檜又連發(fā)八道金牌，岳飛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只得班師回京。獄中受審時，岳飛勇敢頑強地與奸佞萬俟卨做不懈的斗爭，迫使萬俟卨捏造罪名陷害忠良。作品塑造了富有抗爭精神的岳飛形象，與歷史長河中的岳飛品格一脈相承?！毒移臁方梃b《大宋中興通俗演義》中的虛構(gòu)情節(jié)，在《銀瓶繡袍》《銀瓶墜井》《忠裔道斃》《施全憤刺》《湖中遇鬼》《岳廟進香》《何立回話》《陰府訊奸》《存歿恩光》等故事中詳細地敷演了岳飛一門忠義報國、孝節(jié)傳家的壯舉，從天界、冥司、人間三個層面實現(xiàn)了因果報應、忠奸斗爭?！毒移臁分?，馮夢龍還根據(jù)《效顰集》與《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相關(guān)情節(jié)創(chuàng)作了《喻世明言·游酆都胡母迪吟詩》，用地獄冥報的虛幻想象來表現(xiàn)忠奸斗爭的主題。而《精忠旗》《喻世明言·游酆都胡母迪吟詩》中因果報應、忠奸斗爭的情節(jié)，對《說岳全傳》相關(guān)故事的編創(chuàng)都頗有啟發(fā)意義。

五、從依傍史實到放手虛構(gòu)：清代岳飛故事對忠孝節(jié)義的全面敷演

明末清初，《陰抉記》《后精忠》《續(xù)精忠記》等傳奇作品，承續(xù)岳飛含冤慘死、秦檜地獄冥報等故事情節(jié)，假岳飛后代之手獲取岳飛生前未能完成之事功，實現(xiàn)了大團圓的結(jié)局，為《說岳全傳》后二十回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提供了基本的編創(chuàng)思路。在明清易代的時代氛圍下，顛覆歷史、重塑岳飛成為宣泄國破家亡之恨的文學路徑。呂天成的《曲品》就針對《精忠記》的結(jié)局慨嘆道：“予欲作一劇，不受金牌之召，直抵黃龍府，擒兀術(shù)，返二帝，而秦檜正法，亦一大快事也?！保?］186-187《救精忠》《如是觀》（又名《倒精忠》《翻精忠》）等傳奇虛構(gòu)了岳飛識破奸佞陰謀，在抗金戰(zhàn)爭中大獲全勝，直搗黃龍府迎還二圣。而打破歷史藩籬、敷演全勝戰(zhàn)功已成為彰顯岳飛忠義精神、不留歷史遺憾的直觀寫照，真切反映了明末清初士人百姓試圖超脫困境、重建家園的社會心態(tài)。《如是觀》所塑造的岳飛形象，則集中體現(xiàn)了忠與孝的矛盾。當宗澤連呼“渡河殺賊”嘔血而亡后，岳飛受命元帥一職。但岳飛卻因為“欲養(yǎng)親行孝，猶恐有負于朝廷，欲盡忠報國，又恐貽憂于母親”［10］248，落得進退兩難。在岳母的教育勉勵下，岳飛才背刺“精忠報國”，走上抗金殺敵迎還二圣的盡忠之路。作品沒有回避岳飛面臨的忠孝矛盾，而是借助岳母將其巧妙化解?！度缡怯^》沿襲了《鄂王行實編年》及《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借助親情來化解忠孝沖突的巧妙手法，使矛盾處理得自然而和諧，岳母刺字自此成為岳飛故事中的核心情節(jié)之一，直接影響了《說岳全傳》。此外，《如是觀》還借助忠臣李綱之口旗幟鮮明地贊頌岳飛“忠孝節(jié)義聚于一門”，強化了岳飛的道德楷模形象。而作品中的岳飛在遭到奸佞陷害時亦不再逆來順受，而是將計就計、巧妙斗爭、大獲全勝，徹底擺脫了愚忠的桎梏，實現(xiàn)了忠義與抗爭的和諧統(tǒng)一。

清朝初年，李玉的傳奇《牛頭山》虛構(gòu)了岳飛牛頭山大敗兀術(shù)的故事。在作品中，岳飛“忠孝根心、義勇蓋世”，立志恢復中原。遭受奸臣陷害后，岳飛被宋高宗貶謫為河北招撫使張所標下旗牌，但他對皇帝毫無怨言，依然忠心耿耿地為國家出力。在宋高宗走投無路時，岳飛率領(lǐng)軍隊擊敗兀術(shù)，將宋高宗救上牛頭山。牛頭山被圍之后，岳飛沉著冷靜地思索退敵良策，最終在岳云的協(xié)助下殺盡金軍，扶助宋高宗定鼎臨安?！杜ｎ^山》將主要戰(zhàn)功歸結(jié)到岳飛身上，使岳飛的忠孝義勇形象得到空前彰顯。朱佐朝的傳奇《奪秋魁》表現(xiàn)了岳飛成長的故事，所塑造的青年岳飛“英名四海傳聞，孝義一鄉(xiāng)稱頌”，是個“有名的好漢”，牛皋、王貴慕名投奔岳飛，三人結(jié)拜為兄弟。岳飛比武奪魁時失誤將小梁王打死，洞庭湖征剿楊幺將功贖罪，功成名就喜結(jié)良緣。作品主要通過岳飛背刺“精忠報國”表現(xiàn)岳飛的忠孝。前代岳飛故事表現(xiàn)背刺“盡忠報國”的情節(jié)，往往出現(xiàn)在岳飛受審時或身亡后，用以表明岳飛的清白?！秺Z秋魁》則敷演了岳飛主動要求母親將“精忠報國”四字刺入皮膚，“一則以報君父之恩，二則少誓不從奸賊之意”［10］13。當岳母以“毀傷遺體恐非孝道”為由，勸解岳飛不要刺字時，岳飛卻說“忠孝本乎一體”?！秺Z秋魁》通過岳飛形象表現(xiàn)了孝對忠的妥協(xié)、忠和孝的對立統(tǒng)一。

涉及岳飛故事的清代話本小說有古吳墨浪子搜輯的《西湖佳話》卷七《岳墳忠跡》、陳樹基《西湖拾遺》卷十一《岳武穆千秋遺恨》，二者以杭州的岳飛遺跡為話頭，再現(xiàn)了岳飛“忠肝義膽、智勇皆全”的雄壯人生，強化了岳飛的忠義品格?！对牢淠虑镞z恨》的卷首詩：“志復中原尚未伸，迎還二帝早批鱗。偏安自此中分宋，罷戰(zhàn)如何獨罪秦？遺恨平金埋顥氣，空勞鑄鐵跪奸人。莫須有是君臣定，留得千秋俎豆新?！保?1］145對忠的內(nèi)涵與價值、是y5bVo499DLHq9f0/SU5uXw==忠于君王還是忠于國家等進行了全新的思考。清朝康熙乾隆年間，錢彩、金豐在前代的岳飛故事基礎(chǔ)上編訂了《說岳全傳》，小說以因果報應為憑依，追溯了岳飛、兀術(shù)、秦檜與夫人王氏、萬俟卨的前世原形，用虛幻形式拉開了與斗爭史實的距離；以英雄結(jié)義為線索，勾勒了張顯、湯懷、王貴、牛皋、楊再興、王佐等豪杰形象，靠匯合方式聚攏了岳飛麾下的好漢；又以神魔道法為想象，虛構(gòu)了岳飛、岳雷兩代英雄戎馬人生中的戰(zhàn)爭場景，以綴合方式融入了宋金戰(zhàn)爭的史實?！墩f岳全傳》沿襲了《大宋中興通俗演義》道月吟偈、伍員顯神、冤魂索命、瘋僧掃秦等情節(jié)，融合了《喻世明言·游酆都胡母迪吟詩》秦檜夫婦地獄冥報的細節(jié)，虛構(gòu)了宋孝宗起用岳雷、奸佞俱受刑罰的世間故事，從陰司、陽世兩個層面實現(xiàn)了忠奸斗爭。《說岳全傳》以史實為基礎(chǔ)線索，綜合運用歷史演義、英雄傳奇、神魔靈怪等小說創(chuàng)作手法，既敷演了岳飛波瀾壯闊的人生，又新創(chuàng)了岳雷力挽狂瀾的復仇，堪稱岳飛故事的集大成之作?！墩f岳全傳》借鑒《如是觀》《奪秋魁》傳奇的情節(jié)，細致地表現(xiàn)了岳母刺字的故事，融合《精忠旗》傳奇的主旨，重新敷演了宋高宗、魏氏娘娘御賜“精忠報國”龍鳳旌旗的細節(jié)，從家庭、朝廷兩個層面充分調(diào)和了忠孝矛盾。但是小說在表現(xiàn)岳飛的忠孝節(jié)義形象時卻有失道德概念化的偏頗，缺乏生動形象的故事演繹，朱仙鎮(zhèn)接到詔令當即回兵，風波亭喝令岳云、張憲甘心受戮，長江心、眾安橋忠魂顯圣阻擋部將為己報仇，固然體現(xiàn)了岳飛對忠義、名節(jié)的重視，但是一定程度上也表現(xiàn)出岳飛形象的愚忠，與作品抨擊宋高宗的立場頗有矛盾之處。

而岳飛與眾英雄將領(lǐng)的往來，在踐行正道、保家衛(wèi)國的道義之外又多了一層江湖義氣的色彩，馬前張保、馬后王橫、統(tǒng)帥王佐等人物形象都鮮明地體現(xiàn)出這一特點。在表現(xiàn)岳飛的家庭關(guān)系時，《說岳全傳》充分吸收前代岳飛故事的素材，夫人李氏悉心照顧家庭，岳云對父命的遵循，銀瓶小姐為父親殉身，則體現(xiàn)出對于孝節(jié)觀念的推崇。小說對岳飛忠孝節(jié)義形象的刻畫，集中地體現(xiàn)在第六十回《勘冤獄周三畏掛冠 探囹圄張總兵死義》，當張保探獄赴死效忠之后：

那倪獄官看見，心中十分傷慘。岳云、張憲痛哭起來。獨有那岳爺哈哈大笑道：“好張保！好張保！”倪完道：“這張總爺路遠迢迢趕來，為不忍見元帥受屈，故此撞死。帥爺不哀憐他，怎么反大笑起來？”岳爺?shù)溃骸岸鞴悴恢?，我門有了‘忠’、‘孝’、‘節(jié)’俱全，獨少個‘義’字。他今日一死，豈不是‘忠孝節(jié)義’四字俱全了？”說罷，反放聲大哭起來！眾人無不下淚。［12］530

在《說岳全傳》中，岳飛對張保之死的反應頗有戲劇化表現(xiàn)倫理道德的特點，從中足以看出小說對忠孝節(jié)義品格的重視，在以岳飛為核心的家庭關(guān)系、社會組織中無不體現(xiàn)出推崇儒家倫理道德的意識。《說岳全傳》在前代岳飛故事基礎(chǔ)上，實現(xiàn)了忠孝節(jié)義闡釋的綜合化、系統(tǒng)化。

結(jié) 語

從南宋初年至清朝康乾年間，岳飛故事在從歷史向文學的編創(chuàng)過程中經(jīng)歷了緬懷英烈、掃秦辯誣、頌揚功業(yè)、強化倫理、依傍史實、放手虛構(gòu)等編創(chuàng)風格的演進。作為貫穿于岳飛故事的核心話題，忠孝節(jié)義亦隨之呈現(xiàn)出不同的時代特征。

岳飛遇害之后，以《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續(xù)宋中興編年資治通鑒》為代表的史書在涉及岳飛事跡時多記載戰(zhàn)績與封賞，再現(xiàn)岳飛的耿介性格與悲劇命運的聯(lián)系，凸顯岳飛的忠義與冤獄之間強烈的反差。譬如《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記載岳飛遇害的罪名是“指斥乘輿”以及指使部下“措置別作擘畫”［13］ 700，即敢于批評皇帝甚至自主謀劃戰(zhàn)略，展現(xiàn)出獨立判斷、忠君與愛國的清醒頭腦?！端问贰穼τ谠里w背刺“盡忠報國”的記載，更是對岳飛忠義精神的生動詮釋［14］11393，11708，而岳珂在編撰家傳系統(tǒng)時則本著孝子賢孫的情感，有意美化岳飛的出身，回避岳飛與皇帝之間的矛盾。譬如，對于岳飛飽讀詩書形象的描述，《遺事》《建儲辨》《淮西辨》對于岳飛忠心不二品格的塑造，無不體現(xiàn)出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訓的特點。家傳系統(tǒng)將政治道德之忠義擴充至家庭倫理之孝節(jié)，融合了從國家到家庭的美德，“與將校語，必免之以忠孝，教之以節(jié)義”［2］1636，展現(xiàn)了岳飛忠孝節(jié)義俱全的品格。史書寫作的不同風格對岳飛故事的演進發(fā)揮著潛移默化的影響，使得岳飛本身所具有的忠孝節(jié)義品格在不同時代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貌。

宋元時期的岳飛故事在緬懷英烈的情緒中，借助掃秦辯誣強化了岳飛精忠赤誠的形象，對于朝廷、皇帝或奸佞的斥責是直接而辛辣的。明代中前期的岳飛故事在贊頌岳飛功業(yè)的基礎(chǔ)上調(diào)和了忠孝矛盾，表現(xiàn)了岳飛“忠、孝、節(jié)、義”萃于一門的盛景，將“忠、孝、節(jié)、義”從岳飛一人推及岳氏家族，深遠地影響了后世的岳飛故事，這與當時戲劇創(chuàng)作（譬如《伍倫全備記》《香囊記》）注重倫理道德的傾向是一致的。明代后期的岳飛小說在尊崇史實的基礎(chǔ)上通過天界受封、地獄冥報等虛幻形式實現(xiàn)了忠奸斗爭。清朝初年的岳飛傳奇借助岳母刺字、顛覆歷史等虛構(gòu)手法豐富了忠孝節(jié)義的情節(jié)，而康乾年間的《說岳全傳》則在前代岳飛故事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了忠孝節(jié)義闡釋的綜合化、系統(tǒng)化。

［參 考 文 獻］

［1］徐夢梓.三朝北盟會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2］王曾瑜.鄂國金佗稡編續(xù)編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8.

［3］吳自牧.夢粱錄［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8.

［4］羅燁.醉翁談錄［M］.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

［5］楊維禎.楊維禎詩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

［6］王季思.全元戲曲：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7］鄧駿捷.岳飛故事的演變［J］.明清小說研究，2000（3）.

［8］毛晉.六十種曲：第1冊［M］.北京：中華書局，1958.

［9］吳書蔭.曲品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0.

［10］杜穎陶.岳飛故事戲曲說唱集［M］.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

［11］陳樹基.西湖拾遺［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12］錢彩，編次；金豐，增訂.說岳全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

［13］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0.

［14］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責任編輯 連秀麗］

A Study on the Evolvement Process of the Fealty， Filial Piety， Morales and Righteousness in the Stories of Yue Fei

LI Ji-wei YUAN Zong-gang

Abstract：Since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 remembrance of Yue Fei’s character has been a topic that the official history books， private writings， and family tradition systems all focus on writing. The praise of royal politics for Yue Fei’s fealty and righteousness， the expanded writing of family tradition systems for Yue Fei’s fealty， filial piety， morales and righteousness， impacted profoundly on the evolvement of the Stories of Yue Fei through the historical records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lamented the unachieved fealty and righteousness and had not yet gotten rid of the tradition of official history books and private writings advocating loyalty; the Ming Dynasty illustrated fealty， filial piety， morales and righteousness， drawing on the family tradition system to integrate the writing of the state and the family; from relying on historical facts to unbinding fiction， the Qing Dynasty fully perform the story plot of fealty， filial piety， morales and righteousness. In the process of transmutation from history to literature， the Stories of Yue Fei expands fealty and righteousness of political morality to the filial piety and morales of family ethics， reflect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gradual clear image and the gradual rich connotation.

Key words： the Stories of Yue Fei the fealty， filial piety， morales and righteousness evolvement proc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