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聲類形”：“聲”的象喻及其文本運用

［摘 要］視覺和聽覺相通，以看得見的形狀描摹看不見的聲音，涉及到中國古典語境中極其重要的“象”思維?！奥暋?“形”/“嗅”/“味”/“觸”—“意”—“象”—“言”和“聲”/“形”/“嗅”/“味”/“觸”—“言”—“象”—“意”是“象”思維的呈現(xiàn)方式。從感官的角度出發(fā)，“象”又分為聽覺、視覺、嗅覺、味覺和觸覺之“象”?！奥暋被蛑苯佑谩把浴眮肀磉_，或統(tǒng)籌于使用“聽聲類形”等“通感”類表現(xiàn)手法的“言”，即“聲”—“意”—“視覺之象”—“言”。“聽聲類形”是“象”思維運行的結(jié)果。人體從外界獲取的信息絕大多數(shù)來源于眼睛，大腦中存儲的視覺景象最多，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的“象”思維和“聽聲類形”等“通感”類表現(xiàn)手法也就顯得格外重要。

［關(guān)鍵詞］“通感” 聽聲類形 “象”思維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點項目“六藝‘象’論”（20AZW005）

［作者簡介］郝瀟，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102）

［DOI編號］10.13761/j.cnki.cn23-1073/c.2024.04.010

引 言

錢鍾書指出，“通感”這一藝術(shù)手法在古典詩詞中被廣泛運用，往往能達到妙筆生花的作用。“通感”是說，在日常經(jīng)驗里，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官能的領(lǐng)域可以不分界限。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體質(zhì)［1］58?！奥暋薄耙狻薄耙曈X之象”—“言”即“聽聲類形”的思維過程，“聲”—“意”—“味覺之象”—“言”是“聲亦如味”的思維過程，“形”—“意”—“聽覺之象”—“言”是“以耳代目”的思維過程……諸如此類，基于兩種感官感受的共通性和相似性，“通感”得以實現(xiàn)?！巴ǜ小笔恰跋蟆彼季S綜合運行的結(jié)果。

各感官統(tǒng)籌于“心”，因此各感官官能可以互通?！耙远俊笔且月犛X語辭描摹視覺景象，“聽聲類形”則是以視覺語辭描摹聽覺信息。視覺和聽覺互通，包孕著中國古典的“象”思維?！跋蟆弊髅~，即“觀物取象”“兆見之象”“無物之象”“取象比類”“立象盡意”等之“象”，指“意象”?！跋蟆弊鲃釉~，即“像”，指物質(zhì)世界和觀念世界相渾融的一種思維方式，具有形象性、生動性、含蓄性和完整性。“言”“象”“意”皆是“象”思維的構(gòu)成要素?！跋蟆狈譃榭吹靡姷奈镔|(zhì)之“象”、看不見但實際存在的物質(zhì)之“象”以及人心想象的“無物之象”?？追f達提出實象與假象之說：“假象者，若天在山中、風自火出?！保?］14實象和假象分別指看得見的物“象”和看不見的物“象”，此外還有人心想象的“無物之象”?！皩嵪蟆焙汀凹傧蟆备鶕?jù)是否具有視覺性的“形”來判斷?！盁o物之象”雖然是人心想象之“象”，但是也必須由人的各感官所生發(fā)。從感官的角度出發(fā)，“象”可以分為聽覺之“象”、視覺之“象”、嗅覺之“象”、味覺之“象”和觸覺之“象”，其中視覺之“象”所占的比重最大?！叭送ㄟ^感覺器官從外界獲得的信息中，大約90%是由眼來完成的?！保?］1“象”的形成由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等元素共同參與，但側(cè)重畫面。

一、“象”與“通感”

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等感官的感受需要借助語言文字來表達?？讻_遠云：“言者，意之聲；書者，言之記”。陳澧云：“蓋天下事物之象，人目見之，則心有意。意欲達之，則口有聲。意者，象乎事物而構(gòu)之者也。聲者，象乎意而宣之者也。聲不能傳于異地，留于異時，于是乎書之為文字。文字者，所以為意與聲之跡也。”［4］213漢字同樣具備音、形、義三要素。言意之辨中，“言”指語言文字。不管是表達何種感官官能的語辭，都可以在人腦中形成對應(yīng)的或轉(zhuǎn)化為主體所熟悉的“象”，使人們由“象”體會其意義?！跋蟆彼季S對中國古典文化的形成起著重要作用?！跋蟆彼季S的運用，并不意味人們在感知對象的過程中只重視視覺感受，而忽略聽覺等其他感官感受。人們重視各感官官能，在“心”的統(tǒng)籌和人腦的分析下找到類似的感官感受，在觀念世界中呈現(xiàn)相應(yīng)的畫面，用凝練的語言文字進行表達。人們以“聲”“形”“嗅”“味”“觸”等一種或幾種方式感知對象，以“意”“象”“言”接收和表達所感知的內(nèi)容。正常情況下“耳目鼻口心知百體”一同運轉(zhuǎn)，人體各器官彼此協(xié)調(diào)，方能準確地完成關(guān)于對象的認知和表達?！把浴焙汀跋蟆笔侨藗冋J知、表達系統(tǒng)中更為凝煉的部分。聽覺只是人們感知世界的方式之一，其背后的認知思維方式與體系才是人們的智慧所在。

意象是一個既屬于文藝學(xué)，又屬于心理學(xué)范疇的概念。在心理學(xué)中，“意象”一詞表示有關(guān)過去的感受和知覺的經(jīng)驗在心中的復(fù)現(xiàn)和回憶。首先是視覺的復(fù)現(xiàn)，然后是聽覺的、觸覺的、嗅覺的、味覺的和動覺的（與體感和運動感有關(guān)），還有一種屬于心理性的對外界做了歪曲反映的錯覺，以及訴諸理念的有意轉(zhuǎn)換感覺印象的聯(lián)覺意象［5］129。作名詞的“象”是“象”思維中的重要一環(huán)?！跋蟆彼季S即“聲”/“形”/“嗅”/ “味”/“觸”—“意”—“象”—“言”和“聲”/“形”/“嗅”/“味”/“觸”—“言”—“象”—“意”本文討論對象的范圍集中在文本形式上。。正向看來，作者通過聽覺、視覺、嗅覺、味覺和觸覺等領(lǐng)會對象的“意”，經(jīng)由大腦凝練成相應(yīng)的或轉(zhuǎn)化為熟悉的聽覺之“象”、視覺之“象”、嗅覺之“象”、味覺之“象”和觸覺之“象”，進而通過語言文字表達出對象所對應(yīng)的“象”。反向看來，作者將聽覺、視覺、嗅覺、味覺和觸覺接收到的信息訴諸相應(yīng)的或轉(zhuǎn)化為熟悉的語言文字，讀者經(jīng)由語言文字在大腦中形成相應(yīng)的聽覺之“象”、視覺之“象”、嗅覺之“象”、味覺之“象”和觸覺之“象”，進一步領(lǐng)會對象的“意”。“象”思維是雙向流動的思維鏈條，是自先秦以來人們就有的認識世界和表達世界的一種思維方式。

“象”思維有時是單一感官在運行，有時又是各種感官一起運行。調(diào)動熟悉的感官以達到對某一對象的認知，這即是“通感”中蘊藏的“象”思維。人體從外界獲取的信息絕大多數(shù)來源于眼睛，本文主要討論“聲”—“意”—“視覺之象”—“言”這一思維過程。

單靠眼睛和耳朵等感官不能直接領(lǐng)會對象的意義，還需“心”的統(tǒng)籌和人腦的分析。相比于“腦”，“心”更為重要?！巴ǜ小彪m然說是各感官官能之間的互通，但各感官最終統(tǒng)籌于“心”。正是因為各感官都連于“心”，所以各感官的感覺才能互通。《禮記·樂記》云：“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文采節(jié)奏，聲之飾也。君子動其本，樂其象，然后治其飾?！庇衷疲骸肮蕵芬舱撸瑒佑趦?nèi)者也?！保?］1544據(jù)《樂記》所言，“樂”是由“內(nèi)”而發(fā)動的，“內(nèi)”也就是“心”。《禮記·樂記》講“樂”由“心”而發(fā)，最終感于“心”，可見“心”是各感官和人腦運行的原動力，也是各感官和人腦運行的目的地。

二、“聽聲類形”與聲音中的“象”

“聽聲類形”一語出自馬融《長笛賦》，全句是“爾乃聽聲類形，狀似流水，又像飛鴻。汜濫溥漠，浩浩洋洋；長矕遠引，旋復(fù)回皇”［7］51。“聲”“形”“嗅”“味”“觸”都是人們感知對象的方式，用“形”“嗅”“味”“觸”來描摹“聲”，不僅使得“聲”更為具體可感，還達到了語言的“陌生化”效果，使人們在閱讀時有想象的空間?！堆劭茖W(xué)》指出，眼是人體十分重要的感覺器官，能夠接受外部的光刺激，并將光沖動傳送到大腦中樞而引起視覺。人通過感覺器官從外界獲得的信息中，大約90%是由眼來完成的。人的視覺敏銳程度對生活、學(xué)習(xí)和工作的能力影響極大。眼科學(xué)與其他臨床學(xué)科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3］1?？吹靡姷摹靶巍毕鄬τ诳床灰姷劦靡?、摸得著的“嗅”“味”“觸”來說更為廣泛，因此以視覺景象描摹聽覺感知成為人們?nèi)粘＝涣骱蜁姹磉_的一個重要方式。

從醫(yī)學(xué)角度來說，蝸神經(jīng)核的一個神經(jīng)元就可接受多根傳入纖維，聽神經(jīng)每一傳入纖維又可分支至蝸神經(jīng)核的多個神經(jīng)元；來自同一根纖維的分支也可到達同一神經(jīng)元，但以不同的方式與之形成突觸。結(jié)構(gòu)上此種既有會集，又有分散的多種連接方式，反映傳入信息從外周進入中樞后要經(jīng)歷相應(yīng)的演變。會集和分散不是將信息簡單地重新排列組合，而是使之有質(zhì)的飛躍，信息經(jīng)一番分析、整合后，形成高一級的樣式，并重新編碼往上傳輸。這種處理過程，從蝸神經(jīng)核上行至每一級中樞都會在高一級的水平上重復(fù)一次。經(jīng)各級中樞的反復(fù)處理，聽覺信息最后便從簡單的頻率、強度等參數(shù)形式，逐步提高和轉(zhuǎn)變?yōu)閺?fù)雜的特征、聲像（sound image）以至能更方便直接地為感知、識別、理解、思維等所用的形式［8］44。由于人體對世界的感知90%來自視覺所見，所以人腦中接收和存儲的視覺景象最多。經(jīng)過各級中樞的反復(fù)處理，聽覺信息最終轉(zhuǎn)變?yōu)槁曄?，以至更好地被人所接收。聲像也就是?jīng)由“心”的統(tǒng)籌和人腦的分析所得到的主體所熟悉的“象”。聲像最終以語辭表達出來，即“聲”—“意”—“視覺之象”—“言”這一思維過程。

耳朵作為五官之一，是人們賴以認識世界的重要器官。聽也就成了人們感知世界的重要方式。耳朵作為人體的一種感官，需要聯(lián)合其他感官才能最終完成感知對象的任務(wù)?！秶Z·鄭語》云：“正七體以役心。役，營也……耳為心聽?！保?］470耳為心聽，正耳以營心?！肚f子·人間世》云：“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保?0］35莊子指出聽不僅要用耳朵，更要用“心”和“氣”。《文子·道德》云：“學(xué)問不精，聽道不深……故上學(xué)以神聽，中學(xué)以心聽，下學(xué)以耳聽；以耳聽者，學(xué)在皮膚，以心聽者，學(xué)在肌肉，以神聽者，學(xué)在骨髓。故聽之不深，則知之不明，知之不明，則不能盡其精，不能盡其精，則行之不成。凡聽之理，虛心清凈，損氣無盛，無思無慮，目無妄視，耳無茍聽，專精積蓄，內(nèi)意盈并，既已得之，必固守之，必長久之?！保?1］185文子對“聽”的認識與莊子相同，并進一步闡發(fā)“聽”這一動作調(diào)動全身心的過程，只不過莊子所說的“氣”文字用“神”來表達。以典籍觀之，“聽”在中國古人的認知中不僅僅是用耳朵就可以完成的，必須得調(diào)動全身心通過其他感官的配合來完成。以“心聽”“神聽”“氣聽”得到“象”，才能真正懂得所聽內(nèi)容的意義。如傅修延所說，漢語中的聽，或者說中國文化中的聽，在很多情況下并非只與耳朵有關(guān)，而是訴諸人體所有感官的全身心感應(yīng)［12］。

無獨有偶，聽覺是感官系統(tǒng)中的一個重要官能，外國文藝理論對此也有類似討論。黑格爾指出：聽覺象視覺一樣是一種認識性的而不是實踐性的感覺，并且比視覺更是觀念性的?！犛X卻不然，它無須取實踐的方式去應(yīng)付對象，就可以聽到物體的內(nèi)部震顫的結(jié)果，所聽到的不再是靜止的物質(zhì)的形狀，而是觀念性的心情活動［13］331。加拿大作曲家 R. Murray Schafer（R.M.沙弗爾）提出Soundscape這一概念［14］1。梁奇、高丹認為，音（聲）景指聲波經(jīng)中耳、內(nèi)耳傳導(dǎo)到大腦，通過腦神經(jīng)系統(tǒng)引起心理反應(yīng)后所形成的想象圖景［15］82。列維-布留爾在研究土著民的文化時指出“土人”有著“幾乎是不可克制的傾向”，“摹仿他們所感知的一切，借助一個或一些聲音來描寫這一切，首先是描寫動作。但是，對于聲音、氣味、味覺和觸覺現(xiàn)象，也有這樣的聲音圖畫的摹仿或聲音再現(xiàn)”［16］218。西方文藝理論關(guān)注到聽覺和“心”、人腦以及其他感官的聯(lián)系，其中“音景”“聲音圖畫”等概念的命名即展現(xiàn)出聽覺和視覺的緊密聯(lián)系。

《禮記·樂記》云：“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yīng)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shù)形焉。是故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嘽諧、慢易、繁文、簡節(jié)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靜。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保?］1534-1535又云：“君子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悠然生矣。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天則不言而信，神則不怒而威，致樂以治心者也。”又云：“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惟樂不可以為偽?！保?］1536據(jù)《樂記》所載，不同風格的音樂能使人產(chǎn)生不同的心理反應(yīng)?！案琛北居凇靶摹保皹贰卑楦瓒?，“樂”為人情所不能免，“樂”由圣人所作，具備深感人心和移風易俗的功能，致使人心向善，也即“致樂以治心”。音樂具備感動人心的功能，這不僅在《禮記·樂記》中有直接的記載，也可以從論“樂”的其他經(jīng)文的注疏中窺得?！抖Y記·樂記》云：“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隊阮元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548頁。?？庇洠骸瓣牎薄皦嫛惫沤褡帧?，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鄭《箋》云：“言歌聲之著，動人心之審?！笨住妒琛吩疲骸按艘唤?jīng)論感動人心，形狀如此諸事?！保?］1545-1546關(guān)于這一段對歌聲曲調(diào)的描寫，鄭《箋》、孔《疏》不約而同地認為，《樂記》運用眾多比喻，如此形象地對歌聲曲調(diào)進行描寫，是為了表達歌聲感動人心的情狀。

上引《樂記》表明，聽覺與視覺互通，又統(tǒng)籌于“心”?！兑葜軙の漤槨吩疲骸叭说郎兄?，耳目役心?！笨钻嗽疲骸啊远繛樾乃垡病??！保?7］309《莊子·達生》云：“凡有貌相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郭云：“‘惟無心者獨遠’?！保?0］157《文心雕龍·物色》云：“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zhuǎn)；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保?8］264“耳目”被“心”所驅(qū)動，“貌相聲色”皆本于“心”。人體各感官有著各自獨立的官能，又因從屬于同一個身體而可以互通官能，人通過各器官的互相協(xié)調(diào)完成人體所需要的動作。醫(yī)學(xué)中在討論到人體平衡時有著類似的表述：人體維持平衡主要依靠前庭、視覺及本體感覺三個系統(tǒng)的相互協(xié)調(diào)來完成，其中前庭系統(tǒng)最為重要。前庭感受器是特殊分化的感受器，主司感知頭位及其變化。前庭神經(jīng)到達前庭神經(jīng)核后，與眼球的運動肌肉及身體各部肌肉有著廣泛的神經(jīng)聯(lián)系，故當體位變化產(chǎn)生刺激傳到神經(jīng)中樞時，就可引起眼球、頸肌和四肢的肌反射運動以保持身體的平衡。因此，前庭系統(tǒng)之所以能維持體位平衡實為一系列范圍廣泛的反射作用的結(jié)果［8］44。

林嗣環(huán)的《口技》展現(xiàn)了以聲音表現(xiàn)畫面的成熟技藝，從表演者發(fā)出聲音到聽眾腦海中浮現(xiàn)出相應(yīng)的畫面，期間需要口、耳、目、心各種感官的互相配搭，各種感官缺一不可?！叭舳苏?，可謂善畫聲矣?！保?9］9-10“口技”不借助任何語言文字，僅憑聲音的摹仿就能逼真再現(xiàn)各種場景?！翱诩肌辈粌H是一門聲音表演的獨特技藝，也展現(xiàn)了在“心”統(tǒng)籌下視覺和聽覺的緊密聯(lián)系?？诩急硌菡呤且浴奥暋碑嫛耙曈X之象”，而敘述者林嗣環(huán)在《口技》這一中國古典文本中則是以“言”畫聲，呈現(xiàn)出“聲”—“言”—“象”—“意”這一思維方式。具體說來，以“言”畫聲又包括以表現(xiàn)聲音、畫面、味道、溫度等感覺的語辭來描摹聲音。“畫聲”一詞兼具視覺官能和聽覺官能，聲音何以被描摹，即涉及中國古典語境中極其重要的“象”思維。“象”包括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形”，由于人90%的外界信息是通過眼來接收的，所以大腦中存儲的視覺景象最多，由其他感官接收到的信息大部分直接轉(zhuǎn)化為相應(yīng)對象的畫面。簡單的想象也可以不借助“通感”那樣各感官感覺的互通來完成，只需借助同一感官的不同記憶即可完成轉(zhuǎn)換，比如上引口技表演者的以聲狀聲。不過即使是以聲狀聲這樣簡單的想象，也離不開“象”。以聲狀聲的思維方式即“聲”—“意”—“聽覺之象”—“言”。口技表演者發(fā)出的聲音傳到聽眾的耳中，引發(fā)聽眾對其“聲”的記憶，進而在聽眾的腦海中形成各種經(jīng)驗的“象”，以聽眾致身臨其境，沉醉其間，甚至在聽到火災(zāi)的聲音時想要爭相逃去。需要注意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象”并不是單一感官運行的結(jié)果，更多的時候是不同感官綜合運行也即“象”思維運行的結(jié)果。

三、聲象及其文本表達

在表達交流中，完全屬于人們用來表達聽覺感受的語言文字并不多。很多語辭如“大小”既可以描述聲音，也可以描述形狀。專門用來描寫聲音的語辭如“洪亮”，也有來自視覺角度對世界的感知。在典籍、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古典文論中，單一描述聽覺的語辭也并不豐富。在文本表達中，使用“聽聲類形”（反向即“以耳代目”）和“聲亦如味”等“通感”類表現(xiàn)手法可以豐富對聲音的描寫。

“通感”的使用為中國古典文本的創(chuàng)作帶來無數(shù)的靈感?！胺細怆S風結(jié)，哀響?zhàn)ト籼m”（陸機《擬西北有高樓》），“雨過樹頭云氣濕，風來花底鳥聲香”（賈唯孝《登螺峰四顧亭》），是以氣味描摹聲音，即“聲亦如味”?！爸裆φZ綠，松風意思涼”（唐庚《書齋即事》），“風隨柳轉(zhuǎn)聲皆綠，麥受塵欺色易黃”（嚴遂成《滿城道中》），則是使用視覺所見的顏色描摹聲音，即“聽聲類形”?；谌梭w各官能認知的互通和各感官的配搭，在固定語境中靈活使用表現(xiàn)其他感官官能的語辭，是中國古典詩人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雖然說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中聲音的意象總體上較少，但諸如宋詞卻能把“繪聲”發(fā)揮到極致［20］。中國古代詩歌中也有許多經(jīng)典意象，如“猿聲”“鹿鳴”“風聲”“雨聲”以及“琵琶聲”等。不過由于人的各感官官能是互通的，雖是由聲音先發(fā)生，但最終意象的形成卻是經(jīng)由聽覺、視覺等各感官協(xié)作的結(jié)果。

借用其他感官官能的語辭進行表達，一方面是為了達到語言的“陌生化”，增加閱讀的興味；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用來具象表達某些感官官能的語辭客觀上較為缺乏。為了描寫聲樂，人們就創(chuàng)造并使用了“聲亦如味”和“聽聲類形”這類手法。《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季札觀樂。《論語·八佾》云：“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王秀臣在討論“聲亦如味”時指出，相較對氣味的描寫，描寫聲音的語辭明顯缺乏，不僅抽象，還過于道德化和倫理化［21］258-259。

專門用來描寫聲音的語辭既不豐富，連于“心”的各感官又可以互通，于是借用視覺、嗅覺、味覺和觸覺等語辭來描摹聲音就不足為奇了。“聽聲類形”（用畫面描摹聲音）對應(yīng)的“視覺之象”是看得見的“形”，“聲亦如味”（用味覺語辭描摹聲音）對應(yīng)的“象”是看不見的“味”。“象”思維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語言文字所觀照的現(xiàn)實世界中的對象同時具備聲音、形狀、顏色、氣味和溫度等性質(zhì)，感知某一對象需要各感官系統(tǒng)的協(xié)調(diào)配合，不是僅憑人體的單一器官就能完成的。所形成的“象”也不僅僅是平面、單一的畫面，而是綜合了各感官官能的“象”。

“聽聲類形”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一種重要手法?！奥犅曨愋巍贝蠖啾挥脕肀憩F(xiàn)古典文本中那些與音樂表演等相關(guān)的場景。除上引馬融《長笛賦》，“聽聲類形”在中國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中也有著精彩的運用。“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22］1667，李白在《聽蜀僧濬彈琴》中以松濤聲類比琴聲，是“以聲狀聲”?！段逑倚小贰肮诺队捻喑跸嘤|，千珠貫斷落寒玉”［23］583，韋應(yīng)物以千珠顆顆掉落在寒玉上的聲音來比擬古刀幽磬初次碰撞的響聲，也是“以聲狀聲”。白居易《琵琶行》云：“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24］961-962。在《琵琶行》中，白居易用兩組動態(tài)畫面“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和“幽咽泉流冰下難”來描摹琵琶演奏的旋律流暢或艱澀。白居易《小童薛陽陶吹觱篥歌》云：“翕然聲作疑管裂，詘然聲盡疑刀截。有時婉軟無筋骨，有時頓挫生稜節(jié)。急聲圓轉(zhuǎn)促不斷，轢轢轔轔似珠貫。緩聲展引長有條，有條直直如筆描。下聲乍墜石沉重，高聲忽舉云飄蕭?！保?4］1647“無筋骨”“生稜節(jié)”“似珠貫”“長有條”“如筆描”“石沉重”“云飄蕭”這數(shù)組動態(tài)畫面，皆是心想“觱篥”演奏聲的形狀，是對馬融《長笛賦》以畫面描摹聲音的一脈相承。上引詩歌運用了“以聲狀聲”和“聽聲類形”。其中，在“以聲狀聲”時，描寫單一聲音亦是以靜態(tài)畫面或動態(tài)畫面來呈現(xiàn)的，是用畫面描摹聲音。

“聽聲類形”早在古典樂論中就已有使用。馬融在《長笛賦》中將以視覺景象來描摹聽覺感知的手法凝練為“聽聲類形”一語，并延續(xù)樂論中視覺與聽覺互通的傳統(tǒng)來對笛音進行描摹，以“流水”“飛鴻”賦予笛音生命?！奥犅曨愋巍笔侵袊糯鷺氛摰囊粋€重要表現(xiàn)手法?！睹姟りP(guān)雎》詩序云：“聲成文，謂之音”?？住妒琛吩疲骸笆刮迓暈榍莆迳晌?。”［25］270以視覺上“五色成文”的景象來比擬聽覺上“五聲成曲”的感受，這是基于二者皆具有部分統(tǒng)籌于整體的特點。雖各是專門之事，但因具有共同的特點，所以視覺景象可以通過聽覺感知來類比，“使五聲為曲，似五色成文”即為中國古典樂論中“聽聲類形”的一個例子?！稑酚洝吩疲骸皩捲！⑷夂?、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编崱豆{》云：“肉，肥也?！薄稑酚洝吩疲骸笆枪势渎暟Ф磺f，樂而不安……廣則容奸，狹則思欲。”［6］1535《樂記》云：“使其曲直繁瘠，廉肉節(jié)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保?］1544《左傳·襄公二十九年》云：“吳季扎子來聘……請觀于周樂……為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文王之德乎？為之歌頌，曰至已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 “曲而有直體”，杜《注》云：“論其聲”［26］2006-2007?！皬V”與“狹”、“曲”與“直”、“繁”與“瘠”（《荀子·樂論》“繁瘠”作“繁省”［27］379），“廉”與“肉”（“肉”也即“肥”）是視覺中相對的幾組形象，用視覺語辭來描述聽覺上的“音”和“節(jié)奏”，也是中國古典樂論中的“聽聲類形”。

《禮記·樂記》云：“故歌者，上如抗，下如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边@一句以形狀來描摹聲音，是中國古典樂論中視覺與聽覺互通的另一個例子?？住妒琛吩疲骸按艘唤?jīng)論感動人心，形狀如此諸事。上如抗者，言歌聲上響，感動人意，如似抗舉。下如墜者，言聲音下響，感動人意，如似墜落。曲如折者，言聲音回曲，感動人意，如似方折。止如槀木者，言音聲止靜，感動人意，如似枯槁之木，止而不動。倨中矩，言音聲雅曲，感動人意，如中當于矩。句中鉤，言歌聲大曲，感動人心，如中當于鉤。累累乎端如貫珠者，言歌聲累累然，感動人心端正，其狀如貫于珠?！保?］1545-1546孫希旦云：“愚謂上下七句，方氏、郝氏皆以歌聲言，是也?；剞D(zhuǎn)謂之曲，小折謂之倨，大折謂之句。累累者，相聯(lián)系而不絕也。此節(jié)形容歌聲之妙如此，此所以直己成德，而可以感動天地萬物者也?！保?8］1037-1038《樂記》中的這一句即是被錢鍾書先生稱為“想”聲音形狀的妙句。在這一句對歌聲的描摹中，是以數(shù)組連續(xù)的名詞完成的。上揚的歌聲像上舉這一動作，重濁的歌聲像下墜這一動作，靜止的歌聲（即休止符所在的片段）像枯槁的樹木，“雅曲”的歌聲像倨中矩，“大曲”的歌聲像鉤中鉤，不絕于耳的歌聲好像一串珠子相貫而下。歌聲在不同的旋律中對應(yīng)不同的形狀，不同的形狀恰如其分地展現(xiàn)出不同旋律的特點?！睹姟ぶ茼灐ぐ恪氛x曰：“九河之名……鉤盤……李巡曰……鉤盤者，河水曲如鉤，屈折如盤?！保?5］605由于二者在形狀上具有相似性，《正義》用“鉤”和“盤”比喻河水，是以此物比彼物，“鉤”“盤”是經(jīng)由視覺景象呈現(xiàn)的象?！抖Y記·樂記》則是以一系列看得見的視覺景象來描摹看不見的聲音，即“聲”—“意”—“視覺之象”—“言”這一思維過程。“聲”—“意”—“視覺之象”—“言”即“聽聲類形”背后的“象”思維原理。

《樂記》云：“后發(fā)以聲音，而文以琴瑟，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簫管，奮至德之光，動四氣之和，以著萬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廣大象地，終始象四時，周還象風雨，五色成文而不亂，八風從律而不奸，百度得數(shù)而有常，小大相成，終始相生，倡和清濁，迭相為經(jīng)。”［6］1536中國古典文化中有著“禮樂”傳統(tǒng)和“樂德”“樂教”實踐，音樂、歌聲的不同曲調(diào)與自然中的景象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扒迕鳌敝{(diào)像“天”，“廣大”之曲調(diào)象“地”，曲調(diào)之“終始”象四時，“曲調(diào)”之“周還”（回旋）像風雨，不同風格的曲調(diào)，在自然中的取象也不同。此外，《荀子·樂論》中還記載了不同樂器所發(fā)的聲音好像大自然的不同景象?！盾髯印氛摗吩疲骸奥晿分螅汗拇篼?，鐘統(tǒng)實，竽笙簫和，筦籥發(fā)猛，塤篪翁博，瑟易良，琴婦好，歌清盡，舞意天道兼。鼓，其樂之君邪！故鼓似天，鐘似地，磬似水，竽笙、簫和、筦籥似星辰日月，鞉、柷、拊、鞷、椌、楬似萬物。”［27］383-384依據(jù)《荀子·樂論》，不同樂器所發(fā)的聲音，其風格各有不同，在自然中的取象因樂器風格的不同也有所不同。鼓聲因“大麗”像天，鐘聲因“統(tǒng)實”像地，磬聲像水，竽笙、簫和、筦籥以及鞉、柷、拊、鞷、椌、楬所發(fā)的聲音對應(yīng)日月星辰和天地萬物。上述所論即因曲調(diào)風格和樂器種類的不同而產(chǎn)生的不同取“象”，這是中國古典樂論“聽聲類形”中除了別具特色的概念以外的另一項重要內(nèi)容。

除了文本創(chuàng)作和古典樂論，漢字也體現(xiàn)了“聽聲類形”及其背后蘊藏的“象”思維。用聲訓(xùn)以“正名”在漢代的訓(xùn)詁中逐漸成為主流。在“名之所以為名”這種求真觀念的影響下，語音聯(lián)系的普遍性使得以聲音為媒介的聲訓(xùn)逐漸在漢代的訓(xùn)詁中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29］。漢字的聲音具有直觀便捷的特性，如說話和傳誦，可以不受識字水平和書寫載體等條件的影響，比漢字的形體較為容易為人所接受，所以聲音在漢字流傳的過程中成為占主導(dǎo)或說影響最大的一個媒介。但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漢字中的同音字和音近字數(shù)量較為龐大，一個音讀可以同時對應(yīng)不止一個字形，所以容易造成接受和理解上的難度。再者，在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實行“書同文”的政策及后來兩漢人的努力下，漢字的字形最終凝固，經(jīng)許慎的《說文解字》一直流傳至今。漢字的音讀有上古音、中古音、近代及現(xiàn)代語音的不同，此外還有各時期的方音。不同于漢字的音讀隨著時代的變遷各異，漢字的字形卻在漢代就已凝固，在秦篆、漢隸之后再無大的變動。所以這就顯示出漢字的“聲”和“義”中間還有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形”，無論漢字具體所屬于六書中的哪一種，每一個意義都對應(yīng)這一音讀下其專屬的字形（異體字是一個字正字之外的寫法，屬于不規(guī)范用字，故不納入討論范圍）。在漢字的流傳和使用過程中，除了作為重要媒介的音讀，字形起到了凝固和規(guī)范漢字的重要作用。雖然一個字形不一定只匹配一套音義，但是一套音義一定匹配一個字形?！耙蚵暻罅x”“聽聲類形”，由漢字及其訓(xùn)釋，我們也可以體會到其間蘊藏的“象”思維。

結(jié) 語

“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比類以成其行，奸聲亂色，不留聰明，淫樂慝禮，不接心術(shù)，惰慢邪僻之氣，不設(shè)于身體，使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雖說“通感”各器官最終都通向“心”，但各感官的官能彼此互通，人腦將關(guān)于對象不熟悉的官能轉(zhuǎn)化為熟悉的官能，這不僅為日常交流和書面表達提供了便利，同時也使語言充滿了無窮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古典文本或日常用語中體現(xiàn)“通感”的那些詞，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可以稱之為達到了語言的“陌生化”?？疾臁奥暋薄靶巍痹诠诺湮谋局械幕?，可以增進人們對“象”思維的理解和認識。“形”直觀可感，指向明確，而“聲”委婉含蓄，啟人深思?！靶巍睆姶蟮谋憩F(xiàn)力可以滿足人們的想象；“聲”則為人們提供了想象的空間和探索的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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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連秀麗］

“The Audible Form of the Word”：

Image Mtaphor of “Sound” and Its Text Application

HAO Xiao

Abstract：Visual sense and auditory sense are interlinked， describing invisible sounds with visible shapes， which involves the extremely important “image” thought in the Chinese classical context. “Sound”/ “visualization”/ “olfaction”/ “gustation”/ “tactility”—“meaning”—“image”—“speech” and “Sound”/ “visualiazation”/ “olfaction”/ “gustation”/ “tactility”—“speech”—“image”— “meaning” are the presentation of “image” thought. From the sensory point of view， “image” involves auditory image， visual image， olfactory image， gustatory image and tactile image. “Sound” is either expressed directly by “speech”， or co-ordinated in “speech” that use “synaesthesia” such as “the audible form of the word”， etc.， which is realized by the use of “Sound has its shape” and other expression techniques of “synaesthesia”. namely “Sound”—“meaning”—“image of optesthesia” —“speech”. “The audible form of the word” is the outcome of “image” thought operation. The vast majority of the information obtained by the human body from the outside world comes from the eyes， and the visual scene stored in the brain is the most. On this basis， the “synaesthesia” expression techniques such as “image” thought and “the audible form of the word” are particularly important.

Key words：“synaesthesia” the audible form of the word “image” thou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