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在深去。月亮苫了一層水泥色的霧。忻定盆地黑蒙蒙的,鳥飛絕了,蟲在地下眠。預(yù)告有雪,也不見雪來。山風(fēng)蕩下來,進(jìn)了村子,便削薄了。漾在面上,些微的寒氣勾出一個噴嚏。一個禁不住,又打出一個,馬洪甩出鼻涕,咒一句粗話,搓搓手,掌心有了熱,扎起馬步,照面前瑟瑟的老棗樹,就是一拳。而后肘擊,移步,拌腿,拔樁,臉漲到通紅,長久的屏氣后一聲長嘯,似鬼一般。此時,云霧廓清,月光施舍下來。馬洪影子直挺挺的,像塊鋼板。
幾套拳腳下來,環(huán)臂粗的老棗樹晃悠身子,如在哀求。馬洪瞧瞧拳擊處,碗口大的樹干砸出凹洞,锃光瓦亮,像上了釉。看來,功力還在。只是氣喘得厲害。鼻涕淌出來,馬洪擤到鞋底。定了定身子,氣順勻了,朝二十步遠(yuǎn)的家門走去。
回到院子,屋里頭喊,搗一桶炭。馬洪轉(zhuǎn)向炭房,抄起鐵鍬,撥下三塊牛頭大的炭塊;掄起大錘,打砸下去。硿硿鏘鏘,炭末子四濺,他嘴里不歇,嗨喲吼喲。砸爛一塊,力氣還飽;再來一塊,胳膊的酸勁涌上來,他自忖,剛剛不該練跤,泄了大半力氣。最后一塊,搗了兩錘,震得腦仁酥麻。歇了幾口粗氣,唾沫唾手上,雙手握住錘柄一前一后,拉開距離,弓下腰背,對著炭塊,十幾錘下去,牛頭爛作拳頭大的疙瘩和碎屑。鐵桶盛了炭疙瘩,提溜回屋,倒在洋爐邊的炭池,人方才歇下。
李玉梅在看電視,見他要點煙,睨了一眼。馬洪收了煙,拿起爐錐捅火,夾兩塊炭進(jìn)去。洋爐肚臍處,迸射出杏紅的火光。借這火光,他瞥見右手虎口裂了道血口。他問李玉梅要創(chuàng)可貼。她說,你倒嬌貴咧,衛(wèi)生紙擦擦得了。他扯了塊衛(wèi)生紙敷在虎口。拖鞋上炕,準(zhǔn)備脫衣睡覺。她要他洗手。他不想洗。她嫌棄地乜一眼。馬洪怒道,老子就不洗,咋了!腌臜了你的床鋪了?說完,掏出煙點上。
“冒哪門子邪火?”她說,“又不是我招你。被一群后生罵了,找我撒氣?愛洗不洗。臟了,也是你睡的褥子。沒人黏你。”
“狗崽子,下回見了,一個耳摑子上去,我就……”見李玉梅沒有搭話的意思,他不說了,掐了煙,下炕,胡亂抹凈臉和手,圪蹴到房檐下,又架起一根煙。
白天,他拉著糞車路過西張小學(xué),見兩撥學(xué)生娃娃攏在圍墻一側(cè)的野地,似要干架。他吼了句。學(xué)生反罵他“臭淘大糞的”。他吆住騾子。他們一邊笑一邊跑:“臭淘大糞的還想抖威風(fēng)!”他撿起土坷垃砸去。那群學(xué)生,十幾雙手,丟土疙瘩過來。他惱了。那群學(xué)生溜煙散去?;丶液?,對李玉梅說了通,沒討到想要的話。只能對著老棗樹發(fā)泄。以為自己還壯實呢,胳膊上的肉卻不饒人。畢竟四十來歲的人,到半途了。
檐下蹲久了,腳麻。松松腿,站起來,又加一支煙。月亮淡了些。陰寒的院子像塊久浸風(fēng)塵的玻璃,霧蒙蒙的,貼著斑點。馬洪以為老花了。揉搓眼睛,擠出淚液,透過細(xì)微的水珠,這才瞧清,雪來了。今年的初雪,被他先一步瞭見。打西張村這片地,他馬洪是頭一位?!耙姵跹┑?,有福氣喲。”他喊了一聲。李玉梅罵了句什么,他沒聽清,懶得問。把自己泡在雪里,洗洗身上的糞氣。
天上擤下來的雪渣子,還未沒過鞋底,便叫了停。馬洪掃興,又覺得老天爺夠意思:這雪是下給他的。回屋后,他盤腿上炕,順手拿起遙控器,換了臺,調(diào)出一個武林風(fēng)摔跤頻道。李玉梅瞪他。他裝沒看見。她伸手搶。他捏緊遙控器,像攥著金子,硌得手疼。僵持一會兒,見李玉梅臉色不好,還是松手了。電視上重現(xiàn)婆媳家庭劇。瞥著李玉梅的臉,馬洪嘀咕:“怨不得都說她是驢臉,就是占著一樣:白,要是跟老子一樣黑,誰稀罕娶這驢臉。犟驢?!?/p>
“你叨咕甚?”李玉梅說,“有話擺出來嘮,大男人家家,嚼什么舌頭?”
“我說你好看得像個鬼。”
馬洪得逞了,樂呵起來,問她閨女今天打電話沒?她不理他。他下炕,按響閨女的女寢座機(jī)。響了兩聲,沒人應(yīng)。李玉梅罵他,不看幾點了,電話費不要錢?馬洪又等了兩聲,將座機(jī)推回抽屜。
瞭眼窗外,茫茫雜雜的,像是又來了雪。他沒興致了。只是心里燒得慌,躁得很。近到炕前,死皮賴臉地瞅著李玉梅的臉褻笑。他說,睡哇。她說,少管我,自己睡去。他擰了一把她的胸。她抽打他胳膊。不過意,又抬腳踹,嫌棄地拍打胸脯,仿佛沾了屎。
“我可是你老漢?!?/p>
“我是你祖宗?!?/p>
一大早,馬洪偎在棉被里裝睡。李玉梅推他,要他把爐子捅旺,倒尿和爐灰。
他愛聽家里的這點念叨。老早以前,是他媽念叨他爸;他爸死了,他媽又念叨他;沒幾年,家里冷清了。老兩口死得太早,留下一頭小騾子、一輛糞車、一套院子。馬洪沒本事,只能端他爸的飯碗。李玉梅是二婚,說丑不丑的,至少人家白凈,像個城里人。他們有個閨女,長得親人,小時候愛騎騾子跑。自上了學(xué),開始嫌棄馬洪身上的糞味兒。他洗不凈那味兒,就打閨女。后來閨女到城里讀職高,學(xué)計算機(jī)。家里人跟他說的話更少了。
李玉梅踢他一腳,下炕扯開窗簾,端起尿盆出去。她故意敞著門。寒氣蛄蛹進(jìn)來。馬洪瑟縮身子,罵了一句,蹬出被窩,披上棉襖,捅旺爐子,到街上倒?fàn)t灰渣子。
我的姥爺一家住他間壁。清早,他出門搬柴,撞見馬洪,打聲招呼。
“夜來冒雪了?!崩褷斦f。
“就下了一點兒?!瘪R洪說。
姥爺遞煙過去。
“都抽起美登了?!瘪R洪打量一眼,將煙別在耳廓,又討一根。
“女婿孝敬的,”姥爺邊抽邊說,“我上歲數(shù)了,抽啥都一樣。”
“三玉這兩年跟了工程隊,狠狠掙錢了啊?!?/p>
“都是受苦人,賺什么錢。伺候人家,還不如你淘糞,想歇就歇,想動工就動工,自在營生?!?/p>
“那你咋不把閨女嫁我咧?”馬洪笑了笑,見我的姥爺不搭話茬,隨口說道,“叔啊,你還記得以前的摔跤不?”
摔跤是村里廟會的夜間節(jié)目,人們光膀子涌到戲臺上,為洗衣粉、自行車之類的獎品跌打鬧騰。一個年代久遠(yuǎn)的紅火,姥爺只記得這些。
西張可是出了幾個摔跤好手。馬洪追憶起來,備下一筐說辭。這時,院里頭喊人。姥爺撂了煙,摟起一把門口的干柴踅回去。馬洪踩了煙頭,也顛回家去。
李玉梅從茅廁出來,看他賤兮兮地笑,告訴他沒飯,熱水饅頭咸菜,自己湊合去。
馬洪不接話,到空家拾翻綠漆柜子。抽屜拉個遍,柜門都敞著,犄角處摳摸過,除了指甲里的灰,什么都沒搜到;他又拐到南房的雜貨堆,猛扎進(jìn)去;手凍僵了,陰著臉回到正房,質(zhì)問李玉梅,是不是把他的東西丟了。什么東西?
“我的獎牌,摔跤贏的那個,金燦燦的,套個紅繩,上面有字,刻著‘西張跤王’,是不是你丟了?”
李玉梅白他一眼,打開電視,音量調(diào)到頂格,大隊喇叭似的,聒吵耳朵。“遲早打死你?!瘪R洪撂下一句,踅轉(zhuǎn)空家,繼續(xù)翻箱倒柜,還是沒找到那塊金燦燦的牌子。
牲口棚里的騾子嗷了兩聲。他到院子,鍘一捆干草,喂騾子,跟它念叨,這東西咋能丟呢?他回屋后,又是一頓好找。最后咬定,李玉梅拿了,或者扔了。她拱起火,一副吃人的面相。
“你就當(dāng)我扔了,咋的?”
“挨刀鬼!”馬洪罵道,“當(dāng)年,老子一套招式下來,誰也站不住。老子是西張跤王。整個鎮(zhèn)子,誰敢不認(rèn)。就算論到忻州市,我馬洪也是這個——”他舉起右手大拇指。
一個莽漢,精瘦,皮黑,像頭直立的馬,站在戲臺上。頂部的探照燈降下來,年輕的馬洪皺著眉,眼睛跟錐子一樣,瞅著對手的破綻,抓領(lǐng),拿臂,夾脖,側(cè)摔或拌腿,偶爾背摔,一套下來,他直挺挺站著,對手早跟泥鰍似的,畏縮在水泥地上罵娘了。臺下的人群嗷嗷叫。他們在歡慶。而他,馬洪,和戲臺對面老廟里的佛像一樣凜然嚴(yán)肅,睥睨臺下烏泱泱的觀眾。一向跋扈的痞子和滿臉橫肉的惡霸,都不敢登臺與他爭奪那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馬洪瞧他們不起。他還留著殺招,壓根沒機(jī)會使。
如今戲臺成了狗屎橛子和啤酒瓶碎片的污穢之地。墻皮塌了大半,水泥地干裂,頭頂?shù)臋M梁吊著生銹的鐵絲和破布。對面的小廟,四周扎了籬笆,種上白菜、蘿卜和大蔥。綠油油的,像什么話。
二
村大隊沒人。燒鍋爐的師傅喊馬洪擱家找去。馬洪趕著騾子,到村主任家。紅漆鐵門,琉璃瓦頂,油亮的瓷磚鋪滿照壁,組成一幅山水圖,一只白鶴昂著脖子,峭立懸崖,平視前方的云團(tuán)。他吆喝一聲。村主任媳婦出來,問他作甚。
他說,跟村主任告訴個事。媳婦說,人出去了。他問什么時候回來。媳婦說,鬼知道,你再來吧。馬洪退出去,臨走時,想起什么,多嘴道,茅廁滿了,招呼一聲,不要錢。媳婦笑了,說家里安了馬桶。
“馬桶不用淘糞?”
“外頭刨了坑,不用淘?,F(xiàn)在都時興這個?!?/p>
馬洪將騾子拴到附近的一棵白楊樹上。他尋了個陽光地,圪蹴下抽煙,盯著村主任家院門來氣。蹲得腿麻了,不見村主任回來。
他站起身,沿著馬路溜達(dá),路過水井站和一片玉米地,踩在地頭,瞭了一圈,走到果園外。園里桃樹、李子樹、梨樹和杏樹都枯了,園外丈深的泄洪渠,填滿垃圾。馬洪啐一口痰進(jìn)去。這時,馬路上添出一個人,推著小平車走來。他覷了好幾眼,覺著眼熟,走近了才認(rèn)出我父親。他來倒垃圾。車上堆著塑料袋子、爐灰、廚余垃圾和臟污的爛紙片子。見是馬洪,問他咋戳在這兒。
馬洪說,尋村主任說個事,人不在家,就瞎溜溜。他問起果園的垃圾堆。父親說,有人朝這兒倒,眾人也就跟著倒。垃圾就堆起來了。主要遠(yuǎn)近沒個收攏垃圾的地兒,村子就這點不好,腌臜。父親掏出煙,美登。馬洪接了。
“家里坐會兒吧?”
“也行。”
馬洪吆騾子進(jìn)院。他換上皮衣皮褲,穿上雨靴。帶著家伙進(jìn)茅廁,揭開茅坑石板,抄起長桿水瓢,撈起屎溺,倒入一旁的塑料桶;來來回回,十幾趟,茅坑見底了。最后一桶,母親到院子說,這一桶留著澆白菜吧。馬洪說,太肥了,能燒死菜。母親說,兌點水,沒事兒。隨后,父親掏出一盒煙和十塊錢遞去。馬洪推托兩下,便收下了。
“還說家里告訴會兒話。婆姨非說,來都來了,正好凈了茅廁吧。馬哥你受累。”
“瞧三玉這話,伙計就是吃這口飯的?!?/p>
“馬哥這手就是利索,有勁兒,一點子都沒灑出來?!蹦赣H說。
馬洪很受用,拆開那盒煙,給自己點上,隨口問道:“你家不安馬桶?”
“那東西是方便,但得挖坑,改下水道,太麻煩了。咱是受苦人家,一輩子這么過來了,不追那個時髦了?!?/p>
“以后再說哇。”母親插話,“將來娃娃們估計都搬到城里住了,費這工夫也是瞎花錢?!?/p>
馬洪默默咂一口煙,將煙咬到嘴角,麻利地收拾騾車告辭出門。
母親凈了手,鋁飯盒里填滿飯菜,催父親去工地,又掐著表,趕我上學(xué)。我磨磨嘰嘰拾掇書本水壺。母親罵我。我這才不情愿地出了院子,望見馬洪牽著韁繩,一步一頓走著。他的皮衣皮褲像是黏住了腿,走得分外慢,還嘎吱嘎吱響。等那一人一騾走遠(yuǎn),我跳上馬路,讓自己消失在與馬洪相反的盡頭。
我怕他:因為他總是一張受難的臉,好像大家欠了他什么;當(dāng)然,最直接的原因是,昨天我和同學(xué)野玩,拿土坷垃丟了他。
實則,他壓根不認(rèn)識我。整個上午,他蒼蠅似的守在村主任家門口,熬到下午,終于逮到村主任,沒告訴兩句,就被打發(fā)走了。他瞎溜一圈,攆著騾子,晃蕩到包工頭杜老板家。
“老馬,你又是個時興人?!倍爬习鍝鍦鐭煛0子駸熁腋咨?,黏著霉斑似的七八個灰坨,“廟會不是想辦就能辦的?!?/p>
沙發(fā)對面的馬洪,想伸胳膊湊向煙灰缸,撣盡燃了一截的煙灰,又怕過程中煙灰抖落,污了晶亮的地板磚。他磕磕巴巴地應(yīng)著杜老板的話,說村主任放話了,沒意見,一邊輕巧地將煙灰彈到虛攏的左手,罩嚴(yán)實了。杜老板說,他都放話了,你問我作甚,我又不是掌事的。
“村主任那意思,公家沒錢,得咱老百姓自己鼓搗?!瘪R洪說,眼看著煙又燒了一點。他懊悔不已,不該接人家的好煙。
“那也行啊,籌錢唄,你家五塊,他家十塊,事兒不就成了嘛。”
杜老板說起他年輕時,就盼著到廟會上熱鬧熱鬧。他抿了一口茶,茶葉吐到手里,捻了一下,甩到煙灰缸。接著,他神秘兮兮地問馬洪,曉得咱這戲臺誰建的不?馬洪不知道。他興沖沖地拿出一本相簿,翻了幾頁,抽出一張相片,上面三十幾個年輕后生,前后四排,“這是一九八四年還是一九八五年來著,你看,這是我,這是老周,這是老胡,這是范二狗。我們這幫家伙,用四個月,蓋好大戲臺。當(dāng)時年輕,渾身是勁兒。一晃二十來年,你看看,人都老了?!?/p>
杜老板搜刮自己的白發(fā)。馬洪喃喃說道,他仍然年輕,比大多數(shù)人都年輕。杜老板又說起,二十多年了,他從大師傅干成包工頭,鬧了些小錢,但干不動了?!巴忸^早就是現(xiàn)代化部隊了。人家四個月,能造起一棟樓?!倍爬习遄猿暗?,他這就是小作坊,掙的還是辛苦錢。
“杜老板,你都是辛苦錢,那我們不用活了?!瘪R洪說,“全村就你最闊氣了?!?/p>
“人前闊氣,人后窩囊氣。”杜老板說,“你嫂子天天愁的,這個款回不來,那個工錢沒發(fā)。誰又是個容易的?!?/p>
送客時,杜老板豪氣地表示,辦廟會是個高興的事,他操不上心,但也愿意盡力,籌錢的時候,幾百塊還是拿得出來的。
出了門,馬洪將一手煙灰揚出去。指縫和掌紋間,滿是灰末。他心里咒道,越有錢,心眼越小,幾百塊頂屁用。請和尚住持小廟,請劇團(tuán)唱戲,叫人拾掇、粉刷、裝扮戲臺,到處張燈結(jié)彩,雜七雜八的花銷算下來,沒個兩萬塊錢根本不濟(jì)事。
割了一斤豬頭肉,要了二斤豆腐干,又買了半斤酒鬼花生和一瓶六曲香,馬洪趕著騾車慢悠悠地回了家。李玉梅不在屋頭。他張羅起來,切好豬頭肉和豆腐干,又炒了個蔥花雞蛋和辣白菜。等得菜涼了,才見李玉梅笑盈盈地回來。菜都涼了,撲死去了?馬洪說。她見他臉色不好,脾氣擰上來,管得才寬呢。
他要她坐下吃飯。她說,外頭吃過了。他挑起筷子,大口咽下豬頭肉,挑起整塊雞蛋往嘴里填。她罵道:“吃牲。有兩個錢,放不下你了。齜牙咧嘴地跟誰發(fā)狠呢?”他摔了筷子,踢翻凳子。李玉梅干瞪他,直到他避開她的眼神。
“遲早有你好看!”馬洪端起酒盅,一口飲了,又滿一盅。李玉梅乜他一眼,轉(zhuǎn)身要走。他叫住她:“坐過來,商量個事。”
“咋了,又教后生罵了?”李玉梅說,“活該你。淘大糞的,指望別人說你什么好。”
“放你娘屁!”馬洪耳根子滾燙,臉上現(xiàn)出酒紅色。呼出的口氣,含著一股酸臭味兒。李玉梅掩上口鼻,鄙夷地?fù)荛_他。將要推門時,馬洪一巴掌掄去。她轉(zhuǎn)身撓他,照臉、鼻子和脖子,曲著手指,咬著牙,直勾勾上去撓。
馬洪臉上火辣辣地疼。他抬腳便踹,正中她的腰腹。他不解氣,夾住她胳膊,甩馬鞭似的,把她摜到地上。
李玉梅呻吟兩句,沒了氣力。馬洪罵道,我是你老漢,你祖宗,看我打不死你。走到飯桌前,徒手抓起一沓豬頭肉送進(jìn)嘴里。嚼了后,喊她起來,別裝死。李玉梅不應(yīng),好像連呼喘聲都沒了。他終于慌了,顛出去喊人。
三
李玉梅在醫(yī)院休養(yǎng)月余。閨女不讓他進(jìn)病房,門神似的戳在門口。她看她爸,跟看仇人一樣。馬洪要抽她。她把臉頂過來。一張白嫩嫩的臉,像她媽,不像他。他那揚起的巴掌,只好砸自己臉上。作態(tài)般哀嘆一聲,踮腳覷一眼病房的玻璃窗,走了。
他悔死了:一個背摔,把什么都?xì)Я?。出院后,李玉梅不回家。他到處找不到人,幾乎要報警。閨女的口風(fēng)尤其緊,跟防賊似的。他不禁怨恨起來,卸下騾車上的大糞桶,騎上騾子,整天在村子游蕩。
有人上門,或是電話尋來,找他淘糞。他一概回絕,沒心情。到黑夜,奔鄰居家閑坐,一勁兒怨李玉梅、閨女和自己的命。翻來覆去,就那些話。姥爺受不了,又礙著鄰里的面子,不好意思攆人,便跟姥姥到處串門。
一天,老兩口到我家蒸饅頭。母親撒堿面,把握不好量。出鍋的饅頭要么發(fā)黃,要么發(fā)苦。姥姥卻有一雙好手,蒸出來的饅頭暄腫軟糯,面香味兒坨坨的。他們起火揉面,張羅起來。閑嘮長短,自然談到馬洪。母親罵道,倒是給他安了個頭。姥姥嫌棄馬洪,帶累了整條巷子,一年到頭全是糞臭,人的騾子的,躲都躲不過;臭就算了,心腸還狠。
灶火前的父親聽了些話,接腔罵了馬洪兩句,又惋惜道,也是一個可憐人。母親撂下面團(tuán),睨他一眼,說:“可憐什么?可憐他把人打到住院?”
父親不說話了。
沒幾天,馬洪傍晚登門,一身咸酸臭氣。母親沒給好臉,借口買菜躲出去了。臨走前,不忘警告父親,你悄悄說話,別影響娃娃寫作業(yè)。
“我根虎叔躲我,還有王七、李虎頭,一條巷子,四戶人家,老鎖著門,嫌我臟,還是咋的?三玉,他們不厚道?!瘪R洪劈面一句抱怨,語氣中卻暗含推心置腹的親昵。
父親見我正在臺燈下寫作業(yè),示意馬洪門外告訴。
“馬哥,說一千道一萬,你動手就不對?!?/p>
“我就是喝多了,驢脾氣上來,沒忍住?!?/p>
“你跟我說不著。得找正主說去?!?/p>
“我想說,可人娘倆躲著不見,欺負(fù)人嘛。”
我聽見打火機(jī)的聲音。玻璃窗外的兩個背影四周,升騰起煙霧,又逸散進(jìn)正月的寒氣。他們并排站著,機(jī)械地抽煙,仿佛兩只陌生的麻雀,落到同一根電線上。
“伙計其實——唉,丟人得很——就是——咋說呢,想要存折,取點錢——也不是一點,萬八千吧——不好開口。弄些酒菜,跟她商量,結(jié)果脾氣趕上脾氣,壞了場面?;镉嬤@臉,被她撓得,你看看,毀容了!又不是只她吃虧?!?/p>
“你要錢作甚?”
“就是,紅火紅火,辦個廟會?!?/p>
“你倒日怪咧。那得有錢人思謀,才能張辦起來。”
“沒錢還不能熱鬧了?”馬洪說,“西張村,整天跟死了人一樣。老子就想鼓搗個廟會,喜慶些,鬧點聲響。”
父親突然轉(zhuǎn)身。我趕緊低頭,眼睛釘?shù)骄毩?xí)冊上。父親要馬洪少說觸霉頭的話。當(dāng)務(wù)之急不是廟會,而是恢復(fù)一個家庭的秩序:至少應(yīng)該向李玉梅賠禮道歉,把人接回來。馬洪說,存折和面子都是她的,他誰都不欠,只想熱鬧一場。
“廟會好賴,輪不到你操心。”父親說,“歸置好自個兒的營生,你就阿彌陀佛吧?!?/p>
馬洪笑了一聲,嘟囔了句什么,我沒聽清。但父親不客氣地說,家里還有事,不留他吃飯了。他指間的煙頭,彈到窗上。那架勢像是沖我來的。我吃了一驚。父親吼我,大人說話,娃娃瞅什么。我很委屈,低下腦袋,恨極了馬洪。
不久,李玉梅回來一趟,卷走一摞衣服、抹臉的油、木頭梳子、電話本子,還有衣柜旮旯里的洗漱用品和秋冬兩季的鞋。
馬洪抻直脊背,叉著手,冷眼瞧她。她收拾得仔細(xì),樁樁件件不落。這不是搬家的派頭,是要分家。
他站不住了,纏著李玉梅,問她,鍋碗帶不帶,拖鞋帶不帶,圍巾帶不帶。他不厭其煩地數(shù)念家產(chǎn)。見她埋頭拾掇,又換了口風(fēng),罵她仗著一張白慘慘的驢臉,心氣還挺高,簡直不知好歹。
她嗤一聲,大包小包塞進(jìn)兩個編織袋,又扛又拖,將要出門。這個女人鐵了心要分家;馬洪伸手去攬編織袋。李玉梅突然呆?。耗樕祥W過駭人的驚恐。
“別碰我——”聲嘶力竭,震住了馬洪。他想解釋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后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抗?fàn)幍溃骸拔摇揖褪窍胨汀湍??!?/p>
“用不著?!?/p>
她走了。馬洪慌了神,小步跑到牲口棚,解開騾子韁繩,套上板車,三下皮鞭,甩得響亮。騾車嗒嗒趕到院門口,早有一輛墨綠色出租車駛遠(yuǎn)了。
正月去了,天落了一場老大的雪。二月二龍?zhí)ь^時,一拃厚的積雪阻了道。太陽可勁兒曬了四五天,融出一條清爽的馬路。街上冒出人來,凈往理發(fā)店鉆。他們要補(bǔ)上遲到的剪發(fā)儀式。
父親帶我去海平理發(fā)店排隊。我們靠墻坐在馬扎上,聽眾人說閑話。他們說的人名,我一個都不認(rèn)得,也沒興趣。直到有人提起馬洪,一天天發(fā)苶,騎著騾子化緣,跟托缽僧似的,端著一個破洗臉盆要錢,說要籌辦廟會,順便辦什么摔跤賽,把他的騾子捐出來當(dāng)獎品,癲得不像樣。其他人紛紛接應(yīng),說看他可憐,給過十塊八塊、三塊兩塊的。但他沒來我家。父親的神色泄密了:他在生氣。馬洪的刻意忽略,分明是看不起他,又或是不再信任他。
輪到我上椅子。電推子犁過腦殼,幾個來回,我解放了。父親塞給我兩塊錢,讓我去玩。他坐上椅子,不參與理發(fā)店的談話,表情淡漠。我內(nèi)心涌起一股復(fù)仇的沖動,為父親,也為我。攥著零錢,叫上野性大的同學(xué)東子、鵬瑞、帥帥,去小賣部買了五包摔炮。我們蹬著自行車,滿村子尋找那頭可惡的騾子。直到在村北玉米地外的白楊樹下,發(fā)現(xiàn)他們。
我們像貓一樣挪近,眼尖的東子率先瞭見騾子。它在平坦的玉米地上拱雪,抖動鬃毛,時而昂起脖子,鼻孔呼哧出白氣。這匹赭色騾子,單獨處在雪的曠野,倒像是保留雄性特征的油畫之馬。它的形象,過于威嚴(yán),不可侵犯。我畏縮起來。身材高大的東子,突然篡奪我的復(fù)仇計劃,他成了統(tǒng)帥,分發(fā)所有摔炮后,號召我們向騾子進(jìn)軍。
繞過白楊樹,在騾子身邊,四個娃娃,捏緊一個摔炮,像投標(biāo)槍,擲向騾子。沒有臆想中的噼里啪啦,倒像是折斷了幾條楊樹枝。東子怒了,要我們集中三五根摔炮,一起發(fā)射。終于喧騰起來。騾子嗷嗷亂叫,我們歡快地追擊,用更多炮彈襲擊它。白楊樹下的男人吆喝道:“叫死呢!”他似乎只聽到了騾子叫。我們持續(xù)轟炸騾子。它猛地轉(zhuǎn)頭,直沖我們顛來。那顆巨大又滑稽的長臉,像鐵錘一樣壓來。我們轉(zhuǎn)身就逃;只有東子,愣在原地。眼看要被騾子拱起,一記響亮的雷電似的鞭子,猝然炸開。馬洪朝這邊跑來。他吁吁個不停,嘴里混雜著聽不懂的擬聲詞,像是巫術(shù)般,喝止了自己的騾子。
我們回過神來,叫東子快跑。馬洪一把手兜住他。東子猙獰著紅臉,纏抱住馬洪的腰,身子一歪,騰出右腿,照后絆倒他。馬洪先是一驚,又笑起來。“狗娃子,還會摔跤。來來來,你再來,老子讓你一只手?!彼酒饋恚翎厲|子。東子猛撲上去。還沒看清馬洪的手勢,東子瞬間被舉到頭頂。只要他樂意,就能把東子,像丟摔炮一樣扔出去。但他只是定了定,俄而抓著東子后領(lǐng)和大腿,輕輕放他下來。
“學(xué)不學(xué)?”馬洪問。
“學(xué)就學(xué)!”東子骨頭硬,敢還嘴。
馬洪教他,怎么別手、夾頸、推肘、過背。東子要學(xué)舉人那招。他說什么舉人,那叫“霸王舉鼎”,是他的絕技,絕不外傳。鵬瑞和帥帥也想學(xué)。他們都被傳授了幾招。最后,他看向我。我溫順地過去,踏著他們踩亂的、露出泥漬的鞋印,走過去,生怕他像忽略父親那樣,忽略了我。
四
我們常找馬洪摔跤。會了幾招,便拿同學(xué)練手。下課鈴一響,幾個人扭成一團(tuán)。其他人跟風(fēng)。校園變成大砧板,不論幾斤幾兩,一徑摜來摜去。掐著鐘點到了,再奔回座位。老師一進(jìn)門,見教室蕩著靜不下來的土塵,怒斥我們是土匪,點名批評幾個臉最紅最臟的男生,罰他們提水進(jìn)來,往過道和走廊灑水滅塵。
東子罰得最多,也最開心。他認(rèn)馬洪,將零花錢給他,算作學(xué)費。鵬瑞和帥帥有些不甘,也只好照做。至于我,摳摳搜搜掏出三毛五毛,已是極限,不是不認(rèn)可他,而是我只有這么多。
不曉得哪個走漏風(fēng)聲,好多同學(xué)乃至高年級男生,同我們一道,向馬洪取經(jīng)。他來勁了,讓大家納貢,才肯展示手段。學(xué)員最多時,有三十來人,跟著騾背上的跤王,尋一片犁過的玉米地或挖沙的野地,練習(xí)摔跤,互相跌打。
那時他和騾子干凈,一股桂花胰子的香氣。傳授摔跤招式時,他讓我想起教我算術(shù)和多音字時一樣耐心的父親。但我不敢告訴父親這些動向?;丶仪?,總要打撲干凈衣服上的土,預(yù)備好身上瘀青的說辭。
后來,有女生加入我們。最好看的叫杜燕。她長得白,綁兩個馬尾。她不摔跤,因為“怕疼”;她來,是因為騾子。她看電視,愛慕騎馬的俊郎,便幻想自己也在馬上。西張村沒有馬,只有一匹騾子。騾子不如馬,但也湊合:只要騎上去,就會有馬的感覺。
尋常人想騎騾子,馬洪要么呵斥,要么嚇唬道,騾子會尥蹶子,能把人摔壞。杜燕卻得逞了。我看得明白,他跟我們一樣,遇見好看的女生,要么欺負(fù)她,要么服從她。馬洪是后者。他馱著杜燕,扶她上騾子。我們也要。尤其是男生,鬧鬧嚷嚷,擺出造反的勢頭。馬洪說,誰把他撂倒,誰就能騎。東子最壯,也完全不是敵手,更何況我們。我們只能眼怔怔地望著杜燕跨上騾子。
可騾背上的杜燕,繃直身子,呆呆傻傻,完全沒了剛才的神氣,像一具凝固的石像。突然,一些蚊蟲狀的東西,飛撲到騾子臀部。噼啪幾聲脆響。騾子一驚,撥動后腿,尾巴來回掃擺。馬洪喝罵東子他們。他們哪管那些,掏出更多摔炮,朝騾子丟去。馬洪擼袖口,要教訓(xùn)他們。身后卻傳來驚恐的哭聲。在騾背上眩暈的杜燕,跌下騾背,哭了出來。黢黑的蹄子跳出比她更驚恐的舞步。
馬洪回身,抽出鞭子,照它頸部,狠毒地甩一鞭;接著,暴雨似的,灌向騾子。它旋過龐大的身軀,反沖我們而來。東子這回眼尖,躲開了。站在前頭的帥帥和我,被撞翻在地。
當(dāng)晚,父親從馬洪家回來。母親問他,討了個什么說法。他說,哪輪得到他說話,杜燕老子,差點動手了。帥帥他媽,就一句話,賠錢。母親說,他活該。父親接著說,后來別的家長也過去了。他們說,馬洪拐帶這些娃娃,不學(xué)好,學(xué)打架,還收費。如今惹出大禍,但凡孩子們有個傷筋動骨的,拆了他家都賠不起。馬洪竟敢回嘴,說是孩子們非要他教摔跤。那些家長冒火,撕扯他衣領(lǐng),要抓他去派出所評理。
母親問,你沒說話?父親說,咱娃又沒傷著筋骨。母親怒道,顯得誰要訛他似的。就是要個說法。萬一背上的是咱娃呢?萬一教那畜生踹到呢?沒傷著是走運,傷著了,一輩子悔死你。
父親轉(zhuǎn)而呵斥我,以后可不敢胡耍。我默不作聲。
母親說,早知道該她去算賬,最后怎么說?父親說,村主任過來,斷清楚了:賠錢,杜燕家的,三千;帥帥家的,五百。母親見他神色瞧出父親并未開口要錢,她又問,其他人呢?
其他人要馬洪把學(xué)費吐出來,有的瞎報賬,愣說孩子孝敬了他大幾十。他一張嘴吵不過幾十張嘴,掏出家底子,一一還了了賬。估計貼補(bǔ)了不少。這還沒完,張四家的男人,賊兮兮地說,老馬討了不少錢,說是辦廟會的,誰知道他的心思。
人群又鬧開了:說他詐騙,說他唬人,說他昧良心。老馬掀開炕席,拿出一個紅旗本和一個方便面袋子。本子上,一筆一畫記著,誰家五塊,誰家十塊,攏共集資三千七百六十五,一分沒動,都在袋子里。
袋子摔在地上,像打鐵一樣。老馬怒視眾人。人群虛怯了。稍候一會兒,躲在身后的一個聲音,說他現(xiàn)在不淘糞,沒營生,咋過活呢?指不定胡亂記上一筆,挪些小錢,供自個兒消遣。
馬洪急得冒火,撲到廚房,掄起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嚷著,老子熬燈點油半輩子,沒個三五萬,還沒個七八千?個個蹬鼻子上臉,把命賠給你們行不?村主任見勢頭不對,按下他的刀,教他照著賬本,把錢退干凈,人自然就清白了。眾人見沒意思,便也散了。
馬洪獨獨喊住父親,問他借煙。父親把剛拆封的一盒美登遞給他。他抽出兩根,還給父親。父親說,拿著吧。他說,那不行。父親收起煙,掏打火機(jī),給他點上。
“這日子,過得沒意思?!?/p>
“瞎說什么。”父親說,“誰家沒個高低長短。你這就是趕上了?!?/p>
“三玉,你這人,不賴?!瘪R洪吸盡一支煙,到屁股根兒才撂了。
他點上另一根煙,徐徐吸了兩口,以一種告密似的語氣說,李玉梅跟他離了。她說,本來就是湊合的;現(xiàn)在湊合不了就分。她還說,不占我便宜,撇下五千塊。她找了個景泰藍(lán)店做臉譜彩巖畫的營生。閨女說了,不見我。由她們吧。
五
錢還干凈,折騰窮了。馬洪進(jìn)了杜老板工程隊,伺候父親,和泥,搬磚,抹墻,擦縫,受苦營生,不用技術(shù)。他有蠻力,也受得住苦。就是苦和苦不一樣:壘墻蓋房,肩膀和背吃痛;淘糞,使的是胳膊和腰上的功夫。不到一禮拜,他耐不住,撂挑子了。父親勸也沒用。
馬洪重新操辦淘糞家伙,淘糞之余,他撿雜活兒,撈些碎銀。可伺候木匠,手指頭不利索;水電之類,又吃不透門道;最后干脆做散工,送煤氣罐、純凈水和拉些雜貨。日頭漸暖,玉米地干巴,要放井水漫灌。輪到半夜?jié)驳氐娜思?,有的便招呼馬洪代勞,賺個十塊八塊,也是個活計。
春末,李玉梅回村了。她釘在門口等馬洪。我的姥姥見了,招呼她家里坐。她說,不用,等那人回來,告訴兩句就走。馬洪給人拉工地廢渣,大半下午后,馭著騾子拐進(jìn)巷子。他見了來人,嘴角兜不住笑,說,電視柜里有鑰匙,你拿上一把。李玉梅說,鑰匙我有,不愿開你的門。他也不惱,開了院門,叫她進(jìn)去。她一手叉腰,一手倚門框,好像腿上已沒了氣力,跟他說,拿點錢。馬洪慢悠悠地把騾子趕回牲口棚,徑自回屋。李玉梅見他這副德行,出了院門,又不甘心,踅回去,拽開家門,踢出一條木頭板凳,坐下,蹺起二郎腿,瞪著馬洪,問他幾個意思。
“有人沒臉沒皮的,”他說,“這就是我的意思?!?/p>
“你就是個槍崩鬼?!崩钣衩菲鹕恚叩拱宓?,撂下一句話:閨女因為有個淘糞的爹,教同學(xué)欺負(fù)了,她把人打了,人要賠錢。是我沒臉沒皮。活該跑這一趟。李玉梅走了。
家里空下他一個,靜得嚇人。馬洪翻出遙控器,打開電視,調(diào)高音量。腦子亂哄哄的。屁股壓在炕席上,動彈不了。下面正壓著方便面袋子。良久,掏出煙絲,蘸唾沫卷煙,半天卷不利索,索性撂了煙卷?;驴谎?,不料剛剛坐得太久,小腿肚子發(fā)麻,吃不住力,整個人囫圇跌到地上。他劈頭蓋臉扇自己。起身后,撩起炕席,扯出袋子,撒出大把零鈔。他先前故意不數(shù),不疊,凌亂地堆著,仿佛因此錢的體積會加倍膨脹??涩F(xiàn)在一張張鈔票捻去,前后數(shù)算,不過九百七十三塊。他舔著唾沫,抿著錢,像要從錢縫里摳出錢來似的。可翻來覆去,仍是九百七十三塊。
太陽偏西,再過個把鐘頭,便要墜下。馬洪圪蹴在牲口棚前抽煙絲。騾子喝哧一聲,一股臭味兒。他起身,搬出水管,接上龍頭,把騾子牽到院子正中。
太陽微微曬著,騾子身上暖了,自來水澆上去。騾蹄子踏著碎步,歡快地抖鬃毛。尾巴掃來掃去,水花揚到馬洪身上。他罵了句,隨即舉著水管朝自己頭頂灌下。騾子挪了兩步,拿頭蹭他。他又把水放給騾子。一人一騾,你來我往,搶著水玩,像兩個澡堂里嬉戲的小朋友。
馬洪打著口哨,邊用半截指頭塞進(jìn)管口,舒緩的水流散作蓬然的噴泉,朦朧地罩住整匹騾子。四周浮著水霧,熠散著縹緲的、游動的虹光。馬洪索性讓騾子屈膝,跨到背上,手舉水管,仿佛一桿獵槍。他一手拍騾屁股,一手舉著獵槍,向院子進(jìn)攻。偌大一座宅院,到處洋溢著水的子彈。馬洪嘯叫,騾子跟著嗚嗷。仿佛兩頭牲口,驕傲地巡視自己的王國。
當(dāng)晚,大隊喇叭吆喝:賣騾子咯,賣騾子咯,兩千塊錢,到馬洪家牽走。
沒人上門。騾子有年頭了,不值那么多;更何況,柴油、汽油、電的車,哪個不比騾子好使。我當(dāng)時在屋頭看電視。下工回來的父親,坐在不開燈的次臥抽煙。主次臥一墻之隔,墻上挖了門扇和安置洋爐的窄洞。那頭抽煙,這頭味兒便竄進(jìn)來。母親嫌煙味兒嗆人。她走到門扇前,霸道地覷了父親一眼?!岸譄熤掳┠?,省得不?”她說,“要么外頭抽,要么別抽,說死了也不改?!?/p>
母親盤腿上炕,邊打毛衣,邊看電視。次臥里的煙熄了。我聽見衣柜的翻板聲。父親在找什么東西。正揣摩呢,嗚嗚的笛聲傳來。暗夜里的父親在吹他的老笛子。氣口校準(zhǔn),發(fā)音渾圓,一段旋律淌出來,比香煙更直接地侵入主臥。他吹的是《杜十娘》,母親經(jīng)常哼的歌。他并不是要獻(xiàn)媚或取悅母親,只是恰好想到這首歌。
母親按住棒針,將毛衣摔到一旁。她調(diào)高電視音量,試圖阻擊更多笛聲。父親像是在故意作對,又吹起《濤聲依舊》。母親在忍,又在等。等到“月落烏啼”的最高音時,她受不住了:別吹了,吹死呢。
六
父親借給馬洪一千。他連帶自己存的,別處攢的,攏共五千整,借了輛自行車,蹬去忻州城五臺路上的一家景泰藍(lán)店鋪。問到地址,又撲到煤電小區(qū)。門衛(wèi)抽了他遞去的好煙,但回不出個準(zhǔn)話。馬洪苦等到夜里,不見人影。他沒處落腳,干脆在幾棟單元樓間窩著。門衛(wèi)攆了兩次,沒個奈何,由他待著,權(quán)當(dāng)是個流浪漢。
次日清早,鳥雀嘰嘰咕咕。趕早班的人到車棚,瞧見角落里萎縮的馬洪,一徑投去疑惑又鄙夷的眼神,撥弄鈴鐺,故意吵他。馬洪睡不著,起來拍打衣服上的土,又到處晃蕩。門衛(wèi)罵了幾回,見識了他的臉皮,終于施舍似的,告訴他朝二棟四單元尋一下。臨了,不忘警告他,不敢鬧事。馬洪說,我是來還錢的。
混進(jìn)那間單元樓,他挨個敲門。好幾戶不開。直到五樓,一個男人開了門。這人面熟,馬洪問他是誰。那人來氣,你敲我的門,反倒問我。馬洪說明來意。那人臉色驟變。馬洪掐準(zhǔn)了,這人有貓膩,一腳抵住鐵門,一手攥住他的袖子,問他李玉梅呢?那人扯不開他的手,喊屋頭的女人報警。馬洪這才松開,但不撤腳。整個人像袋水泥,梗在門縫,要那個女人出來告訴。女人掄著菜刀出來,作勢要砍他。他終于退出來,那個女人不是李玉梅。
馬洪竊喜,繼續(xù)上樓。剛爬到樓梯拐口,身后一個怒沖沖的聲音喊住他。
“撲過來干啥?”李玉梅從對門出來,又合上門。她手持搟面杖,像在審訊兇犯。
馬洪本來想好說好道,聽了這語氣,躥起一股火,將裹在方便面袋子里的一捆錢,甩到地上。
“你少攪和人家老李?!崩钣衩穳焊豢吹厣系臇|西, “人家?guī)臀易夥?,是朋友情分?!?/p>
他終于想起來了。他見過老李和李玉梅的二寸照。兩人頭挨頭,露齒笑,更像一對。而他倆從沒照過相。
“我說咋不過了,原來是嚼上回頭草了。”馬洪刻意拔高嗓門,讓對門聽見。
李玉梅怨毒地乜他,搟面杖擂鼓似的敲門。馬洪愣了一愣,近乎吼起來,少逞兇,鬼知道老子養(yǎng)的是不是別家的種。
門突然打開。他閨女出來,怒氣沖沖地瞪著馬洪。馬洪頓時掐了聲腔,擺副笑臉,又笑得難看。閨女好像長高不少,披著頭發(fā),以前額頂有些卷發(fā),現(xiàn)在燙直了,也許是剪了。一對眼珠子撐開,像要吃人。淚珠子吧嗒吧嗒掉。馬洪感覺自己瘸了,一步一頓挪下樓梯,想說點什么,又開不了口,顫顫地伸手,指了指地上的方便面袋子。閨女撿起袋子,沖樓道扔去,扯著她媽的胳膊往回走,狠狠摔門。
在樓下,他抽完整包煙,蹍碎煙頭來到小區(qū)門口,教門衛(wèi)跑一趟,告訴二棟四單元五樓左手邊的住戶,他來還錢了,錢放在門口的鞋墊下。他囑咐半天,說那是筆老大的款,幾乎要給門衛(wèi)跪下了。見門衛(wèi)趕過去,他才蹬上自行車。
半夏時節(jié),東張的淘糞工忙不過來。人們又找西張的馬洪。他家大門緊鎖,不知道是死了,還是人不在。
沒過幾天,村里傳開,說馬洪進(jìn)城找李玉梅,遭了大罪,不死不活地擱家窩著,熬得過去,還是個漢子;熬不過去,怕是人就沒了。
半月頭上,太陽沒遮沒攔地懸在黃土高原,噴濺巖漿似的熱氣。趁著眾人午睡和在家吹電風(fēng)扇,那頭腳力日漸虛弱的騾子,又架上板車、糞桶和馬洪,行走在炎炎土路上。
往常,馬洪收十塊加一盒煙。煙隨喜,有三塊的,也有一塊的。如今,他張嘴就是二十。人們跟上當(dāng)似的,不情不愿地拿錢,攥在手里的煙塞回口袋。
“又不是一錘子買賣,咋就翻倍了?”
“人都要活的嘛?!彼f。
廁所三四個月才淘一次,西張還能忍受他。
父親叫他來我家淘糞。他推三阻四,說我家離東張村近,叫東張的來吧。父親執(zhí)意請他。他趕著騾子來了,還是舊時裝扮和架勢,臉皮烤得焦黑。見了我,他點點頭,像大人之間的招呼。父親給他煙,他接過去,搭在耳朵上。父親說,抽完這根煙吧。他說,先干活,熟練地擺弄起那套瓢桶,進(jìn)了茅廁。
父親打算搭手。馬洪說,這里日臟,不用你。這時,母親推開窗子,喊我。我奔回屋里,舀一瓢涼水,灌了幾口,又到風(fēng)扇前守著。母親叫我讓開風(fēng),她也熱。我干脆盤腿上炕,挨著母親,一起吹風(fēng)。她手里攥著一盒美登煙和兩張十元。
“他不是欠咱家錢嗎?”
“一碼歸一碼?!?/p>
半個來小時,他出了茅廁,瓢桶堆到車上。母親叫我把錢和煙送去。我到院子時,父親正和他掰扯,要他留下,喝頓燒酒。他說戒酒了。我把錢和煙遞他。父親反瞪我一眼。馬洪接了錢,沒拿煙?!艾F(xiàn)在都不給煙了?!彼f。父親搶過煙,塞他口袋,“哪兒的話,該什么就是什么?!?/p>
父親在冷水盆里漱了頭和胳膊。吃飯的時候,我問父親,他還辦廟會嗎?父親不知。母親讓我少操心大人的事。
馬洪很少出門。先前的散活兒也不接了。騾子皮毛發(fā)悶,偶爾會到巷子閑蕩。他家門口的老棗樹結(jié)果后,它便昂著頭吞進(jìn)低垂的幾顆棗子。姥姥說,那是一棵蜜棗樹。但她不敢摘,被馬洪瞧見,要罵人的。姥爺罵道,本來就是人家的樹,輪得到你吃。姥姥反駁,路上野生的,咋就派到他頭上了。
我聽說棗子甜脆,可不管那些。太陽毒的時候,大人都在午休,我便躲在巷子的陰涼處,假裝玩水槍、踢石子、捏螞蟻,瞅摸著四下無人,溜達(dá)到棗樹下,撿葵花稈打棗。有一次,撞見騾子卸去韁繩在巷子蕩腳,我不敢放肆,但也不怕它。一時興起,舉起水槍,朝它發(fā)射。它不以為忤,只是微微側(cè)過頭去。我伸手摸它。硬茬茬的毛發(fā),只比鐵絲稍微柔和些。身后突然冒出一陣嘎吱聲。馬洪推門出來,瞟了我一眼,拍打騾子的臀部,趕它回院子。他不搭理我,連象征性的招呼都沒有。隨后,他搭上門鎖,沒了動靜。
我在拃寬的大門縫隙中窺探。這座院子,和任何一家院子,沒什么區(qū)別。只是廁所旁多了一個牲口棚。棚里的騾子呆呆愣愣的,好像一瞬間就老了。
七
國慶一過,兩場秋雨,天就涼了。正宜置辦婚喪宴席。村主任叫上遠(yuǎn)近鄰里,拾掇宅子,操辦閨女的禮宴。無外乎是洗涮灑掃,酒肉飯菜,搭棚建臺。村主任媳婦提早掀開茅廁的蓋板。畢竟馬桶在屋里頭,人群進(jìn)進(jìn)出出的,多有不便。吉日前天,她請父親喊個淘糞工。母親要他找東張村的。父親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他問人要了號碼,小靈通撥過去。
不到片刻,來了輛時風(fēng)車,停在村主任家大門外。在街上耍鬧的我,瞧見父親走過去,和一個陌生的胖叔搭話。一眾忙活的叔伯師傅,騰開空道,教時風(fēng)車開進(jìn)院子,停在茅廁旁。車斗馱著腰圍近三米的鐵皮桶。胖叔拉出一根碗口粗的膠皮管,擩進(jìn)茅坑。抽水泵硿硿響。前后不到十分鐘,胖叔收回膠皮管。村主任媳婦早備下二十塊和兩盒云煙遞去。胖叔推托兩句,接下了,把車開走。人們又熱鬧起來,張貼“雙喜字”窗花,擺弄圓桌板凳,殺魚宰雞,張羅飯菜。
婚禮圓滿。浙江女婿少見北方風(fēng)俗,小住半月,順便逛了五臺山、禹王洞和雁門關(guān)。傍晚,街坊閑坐,不知怎么叨嘮起舊時廟會,說起那必備項目:唱戲,不無遺憾地侃道,西張戲臺上,只來過一些野生劇團(tuán),像前兩年得了《走進(jìn)大戲臺》年度亞軍的詹麗華,北路梆子名角,是咱忻州人,人家正當(dāng)紅,要是能請來,那才叫正兒八經(jīng)地唱戲。問這女婿聽過什么戲。他說越劇《紅樓夢》《打金枝》之類。
“《打金枝》是俺們北路梆子的,哪是什么越劇???詹麗華就唱過《打金枝》?!?/p>
這女婿不信。他上網(wǎng),查了些資料,才知晉劇、豫劇、北路梆子等劇種,都有自己的《打金枝》。雖不是劇迷,倒也想見識一下。村主任便踅摸,不如支棱起來:趁著天氣舒爽,莊稼也都收了,村子紅火一下也好。父親在旁攛掇,就得讓外省女婿見見咱忻州的鄉(xiāng)俗。
村主任打了幾個電話,用大隊喇叭吆喝,要村里各隊的負(fù)責(zé)人,征收籌款,自愿為主,五塊十塊,都是心意。像杜老板那種有頭有臉的,自然得捐個千八百。村主任一千。我家二十。一千二百余戶,兩天攛夠五萬多,破天荒地請到了正好在忻州做活動的詹麗華,擠出兩天,一萬一場,定在十月十九開唱。姥姥那旮旯張貼出來的捐款單上,馬洪填了五塊。全村熱騰騰地紅火,像是與他毫不相干。只有我在那條巷子玩耍時,才留意到老棗樹上的凹洞油光光的,像打了液體膠。
村主任雇人拾掇戲臺,草拔了,石頭掃了,狗屎除了。就連老廟跟前的菜畦,也賠錢叫那幾戶人家挖個干凈。順便啟了廟門,除塵灑掃一番,給佛爺爺涂上金漆,立柱抹上紅漆,并托請福田寺和尚下山住持敬香禮佛事宜。
攏共五六天,諸事齊整。十九一到,廟會開了,西張一條主街兩側(cè),擺滿吃喝攤子,炸串串、豆腐腦、糖蛋蛋等一徑鋪開,間或摻雜著衣服首飾、床單被褥、日用百貨、盜版書冊、五彩小雞的小攤??拷鼞蚺_的那頭,一些店鋪張羅起街機(jī)游戲廳、卡拉OK和打氣球等兒童游戲。
上午,我們在學(xué)校。課間操時間,廣播竟通知下午放假。同學(xué)們樂翻天了,鬼吼鬼叫,最后一節(jié)課收不攏心。放學(xué)鈴一響,撒丫子顛回家,找家長拿錢。
我跑到家門口時,瞭見一匹騾子停在果園旁的街道上。騾子前,村主任和馬洪在告訴什么。我漫不經(jīng)心地靠過去。村主任正好在朝家走,他臉色不好。臨到家門口,突然叫起來,像在跟院子里的人說話。我聽得清楚。他罵馬洪,說初時,他找他辦廟會,愿意操勞這的那的;現(xiàn)在廟會辦起來了,讓他收拾一下泄洪渠的垃圾,拉到巖峰村的垃圾站。一車二十,倒敢叫價。還說他想辦廟會,最后只掏出五塊。沒格局,怨不得媳婦兒都跑了。他故意讓外頭聽見,聲音高亢,夾帶臟話。
我加緊步子,往前小跑,直到聽見老騾子的跺腳聲。車板里,堆著半車惡臭的垃圾。騾子頻頻呼哧喘氣,不知是熱的,還是嫌味兒沖。泄洪渠上的馬洪掄著鐵鍬,如開荒般鏟那頑固的垃圾堆。那張臉,黑得駭人,像涂了石油。他乜我一眼,問我父親的近況。我說,就是個那。他重復(fù)道,就是個那,罕見地笑了笑,叫我過去。
他從自個兒口袋掏出兩個乒乓球大的金杏,塞我手上;接著從另一個口袋,又掏出三顆。他說,果園摘的,很甜,要我拿回去,洗洗吃。
到家后,我洗凈金杏,放到飯桌上。母親問我哪兒來的。我如實相告。父親拿起一顆,啃下去,滋出甜膩膩的汁水,連連說,就是甜,趕明兒我也摘幾個。母親說,果園你家開的?你那不叫摘,叫偷。管他是摘是偷,我嚼了兩顆,確實好吃。飯后,母親遞給我五塊錢,教我自己耍去。
他們睡午覺時,我跑出去看廟會。泄洪渠那邊,沒了人影。下午瞎逛,我貓進(jìn)游戲廳,看別人打《三國志》。不知不覺,混到傍晚,戲臺那邊,音箱咚咚鏘鏘,冒出一個清亮的女聲。估計是詹麗華登場了。她和北路梆子劇團(tuán)合作演出。我步出游戲廳,到廣場瞅了瞅,欣賞不了他們咿咿呀呀的腔調(diào),也辨不出哪個是詹麗華,索性鉆到雜技帳篷前,交了兩塊錢門票打發(fā)時間。幾個年輕后生姑娘,巧妙地頂碗,展示柔術(shù),吞咽鋼珠又從眼瞼里摳出來。跟自己有仇的一個后生,拍打胳膊上的皮,捏起一綹,以縫衣針刺破,針兩邊懸吊一個十斤秤砣。他走到觀眾席,近距離展覽他的痛苦。身后跟著一個小妹,端著洗臉盆,乞望觀眾打賞。在場的人罵罵咧咧地說,買了門票還討賞?沒啥意思,漸漸散了。我跟著人群出去。
此時,廣場上搬馬扎看戲的人,走了大半。戲臺上空蕩蕩的。頂部強(qiáng)光燈照射下,如同造了一個白晝。到處都是垃圾。老廟門關(guān)了,但燈還亮著。我過去,扒開門縫,瞭了眼金燦燦的釋迦牟尼。一股油漆味撲鼻而來,我忙退出來。四處打量一番,不見那頭老騾子。身后一個熟悉的聲音喊我。是東子他們。他們說,再等等,看摔不摔,不摔就回家看電視了。挨到九點半,吃了油炸串串和南瓜子,還是不見摔跤。我們便回家了。
父親說,明后天才有摔跤。全家偎在炕上看晚間節(jié)目。母親說起白天逛廟會時,遇見了李玉梅和她閨女。母親感慨道,這換了水土,人就是不一樣。那閨女許久不見,白得發(fā)光,看著很懂事,又有禮貌。父親說,像她媽。母親說像她媽好,要是像馬洪,黑不啦唧的,還脾氣差,以后找對象都難。父親說,各人有各命吧。他們閑聊一會兒,父親被幾個朋友喊去喝酒。
次日放學(xué),我鉆在家看電視。等到晚上九點一刻,父親看戲回來,騎自行車載我到戲臺前。我跳下后座,繞了一圈,找到東子、帥帥、鵬瑞他們。他們沖我使眼色,要我看老廟一側(cè)的老槐樹,樹干上正拴著那頭騾子,只是沒瞅見馬洪。
九點半左右,摔跤開始了。今年頭獎是高壓鍋,次獎電飯煲,三等獎一塊鐘表,參與獎人人有份,一袋洗衣粉。主持人是村委會的會計,他握著大聲公說,咱們是正經(jīng)摔跤,不是打架,不能急眼,跌倒就算輸。好多人胡鬧似的,排隊上去,裝模作樣摔打兩下,混個洗衣粉,圖一樂子,便下去了。直到殺豬戶大彪上去,對手們怯了場。這家伙膀大腰粗,手下不饒人。他是真摔。撂倒一個搬磚工人,一個受地的農(nóng)民,旁人再不敢上去。會計吆喝好幾聲,沒人上臺。東子他們瞎起哄,馬騾子,馬騾子,馬騾子要上臺咯。
“喊誰呢?”馬洪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來的。東子笑了笑,慫恿他登場。他說,再看看吧。東子說,看什么啊,你可是西張跤王。周圍人瞟過來,從頭到腳打量馬洪。廣場上有聲音笑他,就是個臭淘大糞的。眾人瞬間樂了。他們的笑聲,不知為何,像是在羞辱我們。我們幾個娃娃越發(fā)鼓動馬洪,亮出本事,降服這些人的舌根。我們像推一頭騾子似的,把他拱到臺前。他半推半就,也就上了臺。
會計喊了開始。大彪擺起架勢,馬洪看了眼臺下,擼起袖管,架開雙臂。
兩人螃蟹似的,朝向?qū)Ψ剑呅∷椴?。大彪率先動手。馬洪側(cè)閃躲開,反手抓住他的胳膊。大彪有蠻力,掙開了,又猴急地?fù)淙?,攬住馬洪的腰,即將抱摔。馬洪兩個虎口掐住對方胳膊,跨出一個弓步,將對方架開,順勢揪住一條胳膊,一個旋身,右肩頂住對方,將要甩出去。大彪急忙喊道,輸了輸了。他也不惱,拍了拍馬洪肩膀,比了個大拇指,跳下戲臺。
臺下人群喝彩。剛剛嘲笑馬洪的人,也呼吆叫好。東子高呼,老馬就是硬。會計拿起大聲公,喊人上去爭高壓鍋??纱蟊攵颊J(rèn)栽了,誰還敢較量。這時,我回頭看那騾子。它垂著頭,蹄子動彈一下,像在搔癢。不經(jīng)意間,瞥見有人招呼我。父親和母親,擠在人群后,沖我招手。他們遞給我一袋鮮肉小籠包,要我和同學(xué)分著吃。我們?nèi)齼煽谘柿税?,鉚足勁兒地喊馬洪的名字。東子撐大嗓門,整個鎮(zhèn),沒人摔得過老馬。
燒烤攤上的一個愣頭后生站起來了。寸頭,漂染著艷麗的紅色,手臂上點一朵靛青文身。他朝我們走來,專門瞪了一眼。他手里捏了把酒鬼花生,一徑往嘴里塞,腮幫子嚼起來,像一座石磨。
我壓低聲兒問東子,這紅毛西張的?東子悄聲說,你不認(rèn)識啊,就是杜燕大哥,混社會的,是個狠人。這個狠人,遠(yuǎn)不如大彪,我們正說著話,他就被撂倒了。紅毛的酒肉朋友坐不住了,掄起酒瓶,跑到戲臺前,狼嚎似的起哄,又像在威脅馬洪。紅毛捏了捏左胳膊,走近馬洪。下面的人越發(fā)鬼喊鬼叫。
馬洪還未擺開架勢,紅毛驀地抬腳踹他。他摔倒在地。紅毛掄拳砸他。他護(hù)住頭,結(jié)實地受了幾拳。紅毛朋友嗷嗷亂叫。會計在一旁拉架,好不容易扯開紅毛,向他重申,這是摔跤,不是打架。紅毛收回拳頭,要馬洪站起來:“再來!老子捶死你?!?/p>
臺上又?jǐn)[開架勢。紅毛假意要摔跤,結(jié)果又是抬腿踹,亂揮拳。馬洪連連后撤,跟他保持一臂距離。紅毛先后兩腳踹空,喘息的間隙,馬洪突然搶先一步,跨到對手面前,右手照他人中虛出一拳。紅毛嚇得要躲。拳頭徑閃到紅毛背后,掐住他后脖頸,左手舞個半圓,攥住膝彎處,猛地舉起。霸王舉鼎!我們嗷呼一聲,顧不得紅毛的那些朋友。馬洪作勢要摔紅毛。他嚇蒙了,亂喊:別別別,服了服了。馬洪像當(dāng)年在雪地那樣,輕輕把他放下。會計正要宣布勝者,手里的大聲公乍地飛走,落到地上,摔個稀碎。
馬洪見了,怒斥紅毛,干甚?摔跤還帶急眼的?紅毛一巴掌扇他臉上:“干甚?”他朝馬洪身上嘔出一口痰,跳下臺去,帶著一種卑鄙的笑,回到燒烤攤上。會計罵了幾句,也沒辦法。馬洪愣了愣,跳下戲臺,穿過寂靜的人群,走向那棵老槐樹。父親松開步子,要過去,又止住了。我滿場瞭杜燕,想通過她聲討紅毛??墒遣灰娙擞啊Mダ匣睒淠沁?,只見馬洪解開韁繩,牽上騾子,從燒烤攤一側(cè)行過。紅毛跟他的狐朋狗友說著葷段子,放肆大笑。戲臺前的觀眾覺得沒意思,漸漸散了。
廟會最后兩天,詹麗華不在,眾人聽?wèi)虻呐d味大減。寧愿待在家看電視,也懶得再湊熱鬧。村主任女婿吃吃喝喝,聽了戲,看了摔跤,盡了興。只是說,村里的摔跤不正規(guī),大家也不懂規(guī)矩,萬一有個跌打損傷、傷筋動骨的,最后責(zé)任都會落到村主任頭上。村主任干脆取消了摔跤。高壓鍋送到馬洪家。大家都覺得實至名歸。
廟會后的一個周末,母親跟我去姥姥家吃飯。我們剛到巷子口,卻見馬洪的騾子瘋了一般,拿腦袋撞老棗樹,又撲到一旁硿硿撞墻。嘴里呼哧呼哧亂叫,白色的沫子溢出來,像是吞了一塊肥皂。馬洪急急跳出來,拿鞭子抽它。騾子不認(rèn)主了,沖著馬洪尥蹶子。馬洪摔出老遠(yuǎn),捧著胸口,呻吟著吐不出話。驟然間,騾子直沖我們而來。母親推開自行車,拽著我往外跑。騾子追了幾步,撲通倒在地上。我剎住腳,回過頭來,知道它是病了。它在地上,觸電似的抽搐,蹄子一下一下地蹬土,動作越來越緩,終于靜止。馬洪佝僂著腰,護(hù)著胸口,踉蹌走來?;剡^神的母親正想罵人,還是斂住情緒,小心地問他,馬哥,這是咋了?他搖搖頭。騾子口齒間的白色黏液,幾乎是誤食了或者被賊人下了農(nóng)藥一類。但終究沒法證實,也沒必要證實。騾子到歲數(shù)了,活夠了,該死了。
次日,馬洪借走姥爺?shù)母^,把騾子剁了,又叫大彪,帶上他殺豬用的剝皮、剔骨、切肉刀具上門,幫他把騾子分塊料理。大彪不敢勸,只是照做。末了,他用摔跤贏回來的高壓鍋,一鍋接一鍋地?zé)醭鰜?,鄰里鄰?fù)馐畮讘羧思?,都送了騾子肉?/p>
母親說,老話說死了:馬肉臭,驢肉香,餓死不吃騾子肉,他真是心狠呢。父親實在動不了筷子,叫我偷偷丟到泄洪渠上的垃圾堆里。那坨肉,沒兩天就臭了。
【作者簡介】
李下,1993年生,山西忻州人,現(xiàn)居成都。有中短篇小說見于《特區(qū)文學(xué)》《青年作家》《湖南文學(xué)》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