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jīng)》“圣人為腹不為目”釋疑

⊙王 苑［山東友誼出版社人文圖書項目部，濟南 250002］

老子《道德經(jīng)》五千言，至為精辟，殊不易解，箋注譯釋者多相歧互。其中，“圣人為腹不為目”一句，尤難理解。歷史上，《道德經(jīng)》注者如云，“從戰(zhàn)國末年，喜黃老刑名之學的韓非撰《解老》《喻老》，河上丈人者流用神仙家觀點解釋《老子》開始，歷代注家不絕，各以自己的主觀見解來解釋和闡發(fā)《道德經(jīng)》，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取舍之間，互有同異”。尤以晉時王弼為之作注始，到目下諸多學者的紛繁解釋，可謂駁雜無緒。本文系統(tǒng)梳理了諸家釋義，輯述其要，以見其意蘊之豐和釋義之博，也為準確理解其語意所指提供參考。

“圣人為腹不為目”一句，出自《道德經(jīng)》第十二章《檢欲》：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綜觀古今對老子“圣人為腹不為目”的解釋，大致不外乎三類：其一，圣人取含受之腹，而去妄視之目；其二，圣人取以物養(yǎng)己，而去以物役己；其三，圣人取知足之腹，而去無厭之目。

一、取含受之腹 去妄視之目

河上公為老子作注的《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成書最早，流傳最廣，影響最大?！墩戮洹分械慕庾x是：“為腹”即“守五性，去六情，節(jié)志氣，養(yǎng)神明”，“不為目”即“目不妄視，妄視，泄精于外”，故“去彼目之妄視，取此腹之養(yǎng)性”，意即恪守仁、義、禮、智、信這五種秉性，拋棄喜、怒、哀、樂、愛、惡這六種情緒，節(jié)矜志氣，修養(yǎng)精神，遵守禮制，摒棄非分之念，以保全天性。南齊顧歡的《道德真經(jīng)注疏》繼承并發(fā)展了河上公的觀點，其中注云：“守五性，去六情，節(jié)志氣，養(yǎng)神明”，“目不妄視，妄視，泄精于外也”。疏云：“是以承上文也，圣人即舉圣戒，凡腹內(nèi)也，目外也，懷道抱德充滿于內(nèi)，故為腹也，內(nèi)視無色，反聽無聲，諸根空薄，凈不染塵境，故不為目也?！边M一步明確了懷道抱德、怡養(yǎng)天性的重要。

唐玄宗《御注道德真經(jīng)》云：“取此含受之腹，去彼妄視之目?！倍洹队频赖抡娼?jīng)疏》云：“腹者，含受而無分別。目者，妄視滯于色塵。無分別則全和，故為之。滯色塵則傷性，故不為也?！币饧磧?nèi)心意念篤定，而眼睛容易受到外界的誘惑，容易受聲色塵俗的誤導，由是則易誤入歧途、損傷天性，故圣人為腹不為目。

宋徽宗《御解道德真經(jīng)》云：“八卦坤為腹，以厚載而容也。離為目，以外視而明也。厚載而容，則無所不受。外視而明，則有所不及。圣人以天下為度，故取此能容之腹，非事事而治之，物物而察之也。故去彼外視之目?！肚f子》曰，賊莫大于德，有心而心有眼，故圣人去之。”古人言厚德載物，圣人君子必取是，海納百川則無所不容，所以，圣人君子向內(nèi)觀而不是著眼向外看。南宋道教學者邵若愚《道德真經(jīng)直解》中的觀點與宋徽宗頗為相類，其云：“圣人為腹者，能容萬境，不為耳目之欲，故去彼妄緣，方能取此實見?！彼稳硕季浮兜赖抡娼?jīng)集解》云：“腹者有容于內(nèi)而無欲，目者逐見于外而誘內(nèi)。為腹猶易艮背之義，不為目猶陰符機在目之說也。”意即為腹者內(nèi)在有可容之地卻沒有貪婪的欲望，為目者追名逐利、希慕外在之物，正是這外在之物迷失了他們的心智。南宋葛長庚《道德寶章》云：“是以圣人為腹（其樂也內(nèi)）不為目（耳隨聲走眼被色瞞）故去彼取此（見色明心聞聲悟道）?！币饧词ト司右詢?nèi)在天性為樂，在耳聞目睹外界的塵俗誘惑之時，愈加篤定、尊道而貴德。

二、取以物養(yǎng)己 去以物役己

晉人王弼《老子注》云：“為腹者，以物養(yǎng)己；為目者，以物役己，故圣人不為目也。”王弼的這一注解分為兩個層面：“為腹者，以物養(yǎng)己”，意即圣人君子善以外在之物養(yǎng)內(nèi)在之腹，在這個層面上更偏重于物質(zhì)；“為目者，以物役己，故圣人不為目也”，意即圣人君子不使外在之物役己內(nèi)在之心，在這個層面上更偏重于精神。

宋人蘇轍于其《老子解》中則直接將“為腹”和“為目”作為區(qū)別圣人與常人的準的，即“圣人為腹，而眾人為目，目貪而不能受，腹受而未嘗貪”。圣人君子只求內(nèi)在的飽腹，而不受外在聲色的誘惑，常人則恰恰相反。圣人君子耳目不貪而腹受外物之滋養(yǎng)，常人耳目貪婪、腹無所受而心為物役。金代學者趙秉文在其《道德真經(jīng)集解》中援引此說。

宋人陳象古《道德真經(jīng)解》云：“為腹則實其腹也，內(nèi)藏其明者也。不為目則防其外境之侵鑠我也。彼外也，此內(nèi)也，是圣人之所取拾也?！币饧词ト司訛楦共粸槟磕耸菫榱耸貎?nèi)防外，免于為外物役使。范應(yīng)元在其《老子道德經(jīng)古本集注》中同樣認為圣人君子內(nèi)有所守，外有所防，其注曰：“為腹者，守道也。為目者，逐物也。圣人為內(nèi)而不為外矣。焉肯玩好哉？”“蓋中有去外取內(nèi)之道也。”

近代人丁福保在其《老子道德經(jīng)箋注》中解云：“圣人但為實腹而養(yǎng)氣，不為悅目而徇物也。故悉去彼在外之諸妄，而獨取此在內(nèi)之一真?！笔ト司又磺箫枌嵶约褐埂⒈ｐB(yǎng)內(nèi)在之氣，不會為了耳目之欲而殉于物，即為物所役。

三、取知足之腹 去無厭之目

唐人李約《道德真經(jīng)新注》云：“為腹不為目，目無厭，圣人不為。腹知足，圣人為之。故去彼取此。去目目視外，故云彼。取腹腹實內(nèi)，故云此?！币饧礊楦拐?，心中知足知止；為目者，欲望貪得無厭，所以圣人君子為腹不為目，源于內(nèi)心知足。

唐代陸希聲《道德真經(jīng)傳》云：“是以為腹則知止足，不為目則不見可欲。故去彼大惑；取此玄德?！币饧词ト藶楦梗瑑?nèi)心知止知足；不為目，對外界的誘惑視而不見，追求的乃是大德。宋人呂惠卿在其《道德真經(jīng)傳》中則解釋得更明白曉暢，云：“腹無知者也，目有見者也，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有見有欲之追求，而取此無知無欲之虛靜也?！笔ト宿饤壸约簩ν馕镞^分的欲望，堅守自己知足無欲的虛靜之心。

宋人司馬光《道德真經(jīng)論》云：“腹內(nèi)守，目外慕?！币饧锤褂趦?nèi)堅守本心，而耳目則貪慕外在欲望和誘惑，所以圣人君子守知足腹而去無厭之目。林希逸在其《道德真經(jīng)口義》中的解釋與司馬光的論述有異曲同工之妙：“腹內(nèi)也，目外也，圣人務(wù)內(nèi)不務(wù)外，故去彼而取此?！?/p>

明代高僧釋德清在《老子道德經(jīng)解》中的解釋頗為明晰，其解曰：“圣人知物欲之為害，雖居五欲之中而修離欲之行。知量知足，如偃鼠飲河，不過實腹而已。不多貪求以縱耳目之觀也。”圣人君子知道外在之物的誘惑和自己的欲望會對自身造成嚴重的損害，所以他們雖然身處世俗誘惑之中，卻依然修養(yǎng)自己的德行，遠離欲望，知量知足，不貪求耳目之欲。

王夫之《老子衍》云：“目以機為機，腹以無機為機。機與機為應(yīng)，無機者，機之所取容也。處乎目與腹之中者，心也。方且退心而就腹，而后可以觀物。是故濁不可使有心，清不可使有跡。不以禮制欲，不以知辨志，待物自敝而天乃脫然。”他提出的“以禮制欲”“以知辯志”，就是要堅守內(nèi)心、飽腹知足，克制摒棄非分的欲望，達到“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的境界。

四、結(jié)論

關(guān)于老子“圣人為腹不為目”的以上三種解釋似乎都有其道理，也都能自圓其說。究竟哪一種更貼近老子的本意呢？綜觀上述分析，筆者認為，“圣人取知足之腹，去無厭之目”這一解釋，更貼近老子本來的指歸。理由如下：

首先，老子生活的時代是重質(zhì)輕文的時代，他本人也主張“非文反樸”。老子認為，聲色犬馬、金銀珠寶這些都是迷惑人耳目的外在誘惑，迷亂人們的心性，所以應(yīng)該堅決摒棄；與外在之“目”相對的，是內(nèi)在之“腹”，這才是人們所應(yīng)該堅守的，應(yīng)該知足知止，所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是老子堅決反對物欲橫流的一種極端主張。

其次，老子十分注重個人修為和養(yǎng)生之道。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所以貴在知足。老子《道德經(jīng)》反復(fù)論說這個問題，其四十四章云：“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币饧粗罎M足就不會受到屈辱，知道休止就不會出現(xiàn)危險，這樣才能保持長久。其四十六章云：“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币饧礊?zāi)禍沒有比不知足更大的了，罪過沒有比貪得無厭更大的了。圣人君子只求飽腹即已知足，正如莊子所言：“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鼴鼠飲河，不過滿腹?！痹谶@個層面上，“圣人為腹不為目”又是老子關(guān)于個人修為和養(yǎng)生之道的一種理想化狀態(tài)。

再次，“圣人為腹不為目”也是老子“無為”思想的體現(xiàn)。“老子是權(quán)術(shù)之雄”，他的《道德經(jīng)》五千言，與其說是一部哲學著作，不如說是一部權(quán)術(shù)專著，其中多數(shù)篇章體現(xiàn)了他的治國治民思想。其第三章云：“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币饧粗卫韲?、教化民眾，既要滿足他們的飲食需要，又要消除他們的欲望，使他們知足無欲。其十九章云：“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逼浒耸略疲骸案势涫?，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逼渲荚谑姑癖娭?，從而使社會達到一種堅守樸素、減少私欲的政治狀態(tài)，這樣才能利于統(tǒng)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