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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到如今

      2024-08-20 00:00:00程惠子
      特區(qū)文學 2024年8期
      關鍵詞:老師

      我看見林玉蓉坐在咖啡廳的桌臺邊,面前放著一杯拿鐵,拉花是完好的,沒有動過。她穿了那雙從前我們一起去買的裸色坡跟鞋,雙腿斜斜地貼著椅子,背繃得很直。隔著落地窗,她像一尊蠟像般坐在那里,仿佛一根弦在體內(nèi)拉緊了,連眨眼的次數(shù)也慢下來。室內(nèi)冷氣很足,林玉蓉的目光像是凍僵在面前的拿鐵上,我走到跟前都沒察覺。我把包放在她旁邊,她驚得一抬頭,方如蠟像復活般松動了。見我來,一瞬間她眼里閃過喜悅的神色,很快又收斂好,恢復了剛才的平靜。我挨著她坐下,也點了一杯拿鐵。此時是下午兩點五十分,離約好的時間過了十分鐘,我們對面還沒有人來。

      林玉蓉問我,咋給你領導說的?我說,說家里有事,請一下午假。林玉蓉的目光回到拿鐵上,手指不斷摩挲杯子的手柄,也是,要是跟人家說陪你媽相親,人家不得笑話?她自顧自笑了一下,生出幾分顧影自憐的味道,這讓我心里一陣煩躁。她一周前就跟我說了這件事,我說我不來,她不高興,人家那邊,兒子主動要求陪著,你就看人家合伙對付你媽?現(xiàn)在我請假來了,她又在這里絮叨——她就是這樣,很多事情都左右猶豫,既要又不要,那點心思像沙漏一般顛來倒去,反反復復,再從眼角眉梢流出來,把人的耐心耗空。

      林玉蓉的頭發(fā)剛剛燙過,一看就知道是樓下那家小飛剪的手藝,卷燙得不大不小,還涂好了精油。只是不出兩個月,它們一定會走形,變得像一團水洗過的舊毛線,到時候林玉蓉就會來找我抱怨,樓下小孫,我怎么覺得越來越不靠譜了,你看這給我燙的,還不如以前。她是小孫的老顧客。印象中,我讀中學時,小孫就成了她固定的理發(fā)師,有一段時間還帶著我一起去那里剪頭發(fā)。她跟小孫說,給她剪短!把劉海剪到眉毛上面去,留那么長多擋眼睛!怪不得視力退步那么多!小孫樂呵呵地遵循她的要求,一刀下去,我以一個花盆底劉海造型度過了整個高中,并從此恨上了小孫。上大學后我再沒走進過那家小飛剪,林玉蓉則憑借多年的持續(xù)投資成了小孫的超級會員,次次坐享不可思議的低價。如今小孫變成了老孫,從前穿著打晃的白襯衫被他撐得大大的,挺著一個呼之欲出的肚子,依舊樂呵呵地為林玉蓉修剪、上杠、做焗油??雌饋頉]有變化的價格實則在質量上暗中打了折扣。我勸她換一家理發(fā)店,她從來不聽,人家這么多年都沒給我漲價,去哪兒找比這更劃算的價錢?你小時候的頭發(fā)都是小孫剪的,你忘啦?她也會冒出懷疑的念頭,但轉瞬即逝。她愿意相信小孫還是那個小孫,焗油膏也是過去的焗油膏,甚至包括我,在她心里也還是頂著那個花盆底劉海、任她擺布的高中生。

      咖啡林玉蓉一口沒喝,她涂了口紅,我猜她是怕口紅印沾到杯子上。黃老師的兒子上個月從美國回來了,聽說是個律師,專門提出和林玉蓉見一面的想法。她跟黃老師在一起快兩年了,前陣子喊人家?guī)兔κ湛爝f,還給了人家一把家門鑰匙。

      兩年前,小學數(shù)學教師林玉蓉跳廣場舞時認識了高中物理教師黃效國,兩人都已退休,且單身。黃老師喪偶五年,這是一個標準的、剛剛好可以開始找尋新伴侶的時間,既不專情,也不絕情。林玉蓉和他加了微信,經(jīng)常搭伴跳舞,后來還一塊去新開的小超市門口領免費環(huán)保帆布袋,誰也沒笑話誰。一來二去熟識了,去年報名了一個老年旅行團,同游黃山。林玉蓉給我發(fā)來照片,黃老師雙手端正地扶著那條亮閃閃的金利來皮帶,林玉蓉站在黃老師身側,穿一條似黃非黃的雪紡裙子,用不知道哪里扒出來的舊裙帶,在腰間打了一個不搭的結。她踮著腳,雙手搭在黃老師的肩上。標準的老年游客照,兩人笑得挺開心。我先前問過她幾次,到底有沒有確定關系,都被她不置可否地搪塞過去,哎呀,哪跟哪嘛,八字還沒一撇呢?,F(xiàn)在照片傳回來,我心下會意,隔著千山萬水,這是一種安全又委婉的方式,算是一種默認,免去了當面來講的尷尬。我當即回復了三根大拇指,照片不錯,拍得挺好!她回我三個微笑臉,又加三朵玫瑰花。

      一周后他們從黃山回來了。林玉蓉興奮地給我展示他們買的各種紀念品,抽真空的筍干、食品袋裝的太平猴魁、幾枚古銅色的紀念幣、一個猴子形狀的香包。她特地拿出一條黃色的絲巾遞給我,黃老師給你選的,他說你白,襯這個顏色。我笑著收下,拿到手里時瞥了一眼價簽,3899,紅框里印著淺灰色的數(shù)字,貼紙邊緣微微翹起。林玉蓉一個勁兒地說這是真絲的,不能丟進洗衣機攪,得拿手洗,還說黃老師挑了半天,最后讓店員里外包了兩層,怕真絲壓壞,一直放在行李箱的最上面。

      你不是有件米黃色的風衣嗎?配那件風衣多好!我記得你買的那件衣服是大領口的吧,這搭在一起多合適!我們并排站在衣柜前,她興致勃勃地去翻找那件風衣,見我不說話,又偷偷覷我的臉色。衣服找到,她一定要看我穿好,戴好絲巾,又幫我把衣角捋平,好看嗎?我看挺好?她忙前忙后,眼里盡是討好的笑意。我忽然有些心酸,心茫茫然像漏了一個洞,想說的話化成沙子,從洞里流了出去。我從衣柜角落拿出一條羅意威裙帶,跟林玉蓉說是同事買多了一條,讓她帶回去穿。

      淺棕色的裙帶跟她今天的連衣裙很配,我沒跟她提前說過,她還是穿上了它,這點默契在我心里蕩起一道微小的波痕。裙帶像一股勁似的,有力地環(huán)扣住她并不算細的腰肢??垲^繁復精巧,將兩端輕盈相連,是品牌經(jīng)典的標志,又像一個解不開的密碼,如同我花錢把它買下時的復雜心情:我希望它能有助于林玉蓉占得上風,不必放低眼界,不必輕易低頭——但我也知道,這不該是一場博弈、一場戰(zhàn)爭。戰(zhàn)爭是掙扎而疲勞的,是不值得的,我希望她不必經(jīng)歷。她只要輕松上陣——不,輕松應對就好。我希望她不必想那么多,但愿于她而言,這只是一件尋常的禮物。

      不算這次見面,我已和黃老師見過四五次。第一次見面是在林玉蓉家樓下,跳完廣場舞他送林玉蓉回來,碰巧我也過來取東西,天色擦黑,匆忙打了一個囫圇的照面。第二次,林玉蓉找了一家粵菜館,算是正式地和我介紹黃老師,那是在初秋,還不怎么冷,一年中難得舒服的日子。席間黃老師不住夸我,你媽媽早就講,說你一畢業(yè)就在銀行找到了工作——現(xiàn)在銀行可不好進哦,福利待遇好,多少人搶一個位置,連租房都有補貼——你可真給你媽媽省了不少心。林玉蓉給我碗里夾一塊燒鵝,又給黃老師夾一塊,她呀,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人家那年擴招,剛好把她招進去——你們不要光說話,快吃燒鵝,鵝肉冷了就腥了。

      那次見面后,我從林玉蓉的房子里搬了出來,在單位附近租了間一居室。林玉蓉反復問我,是不是黃老師讓我不高興了。我說哪有,就是最近業(yè)務太忙,想多睡一會兒,不想再繼續(xù)跑通勤。林玉蓉說,要是你真的不高興,我不跟他來往就是了。我趕忙勸她,想到哪兒去了,就算沒有黃老師,我也要租房的,跑通勤實在太麻煩。我看黃老師人挺好,雖說謹小慎微了點,但不是壞人,人家有時候送你回來,太晚了就讓人歇在家里吧。他住那么遠,大晚上一個人折回去,萬一出點什么事,你說多不好。林玉蓉有些訥訥,那,要是有事,你隨時搬回來就行,我不會常留他在家里住的,讓左鄰右舍看見,像什么話?我說,自己過得愉快最重要,這么大年紀,還要管人家怎么看?那幫人眼睛就沒歇過,跟他們較什么勁。實在不行,就抓緊跟黃老師把證領了,堂堂正正,也不用管他們怎么說了。

      后來我專門回去過兩次,在家里和他們倆吃飯,黃老師下廚,依著林玉蓉的口味燒了幾個菜,氣氛挺和諧。每次我都提前先走,讓他們慢慢談。林玉蓉會送我出門,把沒吃完的菜都給我打包好,叮囑說明天微波爐轉一轉,或者鍋里添點水熱一熱就能吃,再不然上籠屜蒸蒸也可以。她不斷碎念,連熱的辦法都講了好幾輪,臨走又拉住我的袖子,沒事就回來哦,隨時都能搬回來住,你的房間我給你留著。我連聲敷衍著應下,讓她上樓去,不必再送。轉頭自己匆忙拐彎出了巷子,我知道要是她上樓后看到我的背影,一定還要開窗喊我,再和我揮手。

      三年前和前夫離婚后,我又搬回這間房子。起先我也是在單位附近租房,林玉蓉去看了看,當場就要打包行李拉我走。你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嘛,廚房都沒有,能住人嗎?天天吃外賣?我跟你講,那外賣不知道哪里做出來的,用的什么油你都看不見。回去我給你做飯,下班就能吃到——遠一點怕什么嘛,不行打車嘛,車費我給你報銷。

      她熱火朝天地收了我的行李,又熱火朝天地把我拉回家去。這是我和她住了十多年的地方,原本是我爸單位分的房子,左鄰右舍都是他生前的同事。我讀初中時,我爸在單位的辦公桌上犯了心臟病,沒救過來,算是工傷。單位效益平平,草草賠了一筆錢,好在這么多年過去,也沒再提把房子收回去的事。

      我被迫搬回家那天,巷口聚了一群打麻將的人,他們跟林玉蓉打招呼,興奮得連摸牌都忘記,嵐嵐搬回來住啦?打算住多久呀?林玉蓉拖著行李笑著回應,隨便她,她想住多久住多久。我在后面跟著她上樓,一進門,她早把我的房間收拾好了,跟我結婚前一模一樣,連香薰蠟燭的位置都沒有變。她從衣柜里搬出一床被子,興致勃勃地拍打著,我找人把你過去的被子彈了一遍,現(xiàn)在找人彈棉花可難了——你摸這被子多暄,跟新的一樣。她的臉在光線的變幻下透出瑩潤的色澤,日光很快落盡,像海綿落入水中,把樓下喧鬧的聲音全部吸納干凈。林玉蓉張羅著做飯,蒸個米飯,炒一盤小青菜,拿白天剩的豬油炒,冰箱里還有手工打好的肉圓,再燒一碗絲瓜肉圓湯。她跟我細數(shù)著做飯的種種細節(jié),卻坐在床邊遲遲未動,語調歡快而雀躍,像是在展望什么偉大計劃。被子將我下半身柔軟地包裹起來,與僵硬的上半身做了切割,我問林玉蓉說,我離婚了,你是不是很高興?

      前夫大我十歲,是我先頭單位的上司。跟他談戀愛后我從原先的國有銀行辭職,換到另一家私企性質的銀行上班,待遇和先頭單位比要差一些,且通勤不是很便利。但他說新單位前景好,以后肯定有更好的發(fā)展,兩個人在一起,雞蛋不能全放進一只籃子,最好不要在同一家單位。他在這行做了這么多年,又加上這層關系,他說的我都愿意相信。最重要的是,他還跟我說,當然,如果你覺得不方便,不去也可以,風險我擔就是。他這么一說,我就不便說不方便了。我開著他送我的寶馬mini去新單位辦入職手續(xù)——雖然只是付了首付,但他把車鑰匙像變魔術一樣懸在我眼前時,還是足夠令人欣喜若狂。手續(xù)辦完后,我給林玉蓉打了電話,讓她在巷口等我。我特地背上了戀愛一百天時獲贈的香奈兒包包,接到她后徑直把車停到樓下。那一下午的巷口牌局被這輛車成功攪黃。

      林玉蓉在水池邊洗菜,水龍頭開得洶涌,砸在盆中的番茄上發(fā)出悶悶的響聲,我在一旁大聲吃蘋果,一邊大聲講戀愛中的瑣事。她洗菜、切菜、炒菜,找根筷子一悶聲插進番茄里,在燃氣灶的火上轉一圈,水紅色的皮輕易剝落。晚飯吃番茄燉牛腩,牛腩是熟的,她一早就燉在鍋里,再加上番茄燒一次,入口即化。我同林玉蓉說起下周去挑鉑金對戒的事,我知道她不懂,但還是有意把話題扔到飯桌上,問她知不知道哪家店開得比較久,哪家店工藝比較好。林玉蓉給我碗里澆一勺濃稠的番茄汁,不咸不淡說了一句,嵐嵐,你覺得他對你怎么樣?

      我被她問得一愣,又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夸獎戀愛不久的對象,于是半推半就回了一句,還行吧,我覺得還可以啦。

      她說,還行的話,為什么要你辭職?他怎么不辭?

      他做到這個位置不好辭,我還年輕,到那邊的話,他也能側面幫襯我,日后發(fā)展更容易些。這個問題我被身邊人問了很多次,早就總結出一套回答模板。

      林玉蓉的眼神飄蕩在餐盤邊,輕哼出一聲笑,說得輕巧。不是一個單位哪有那么容易,說幫襯就幫襯?他在這行待這么久了,又比你大那么多,隨便說兩句你就信了?她從紙抽盒里抽出一張餐巾紙,唰啦一聲,把面前掉落的幾顆飯粒抹去,男人啊,一個個精得要死,別到最后把你騙得丟工作又丟人,賠了夫人又折兵。

      我看她利落地將紙團投入垃圾箱,又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埋頭扒飯,心中頓時起了火。她兩句話就將我飄在心坎上的彩虹一把撕碎。那天晚上我們大吵一架,吵到最后,話越說越遠。我質問她是不是見不得我好,希望我一輩子都跟她一起困在這間老房子里。林玉蓉噙了滿滿的淚,硬是沒掉,將吃剩的牛腩一塊塊收進玻璃飯盒,你要是個男孩,隨便你怎么折騰,我一句話都不會多說。但你是個女孩,話我必須說在前面,你談戀愛我沒有反對,你自己要看清,要想好,以后吃了虧別來埋怨我!

      時隔多年,當我坐進物是人非的舊房間,看她興致高昂地絮叨時,不禁懷疑那些話是否出于某種幸災樂禍的心理。我離婚了,她很高興。這仿佛又一次昭示了那個明晃晃的真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心里清楚,那只是被父母們重復過無數(shù)次的話。人一旦成為父母,就會加入重復這句話的行列。從小聽得多了,根本沒機會思考這句話從何而來,只是在一次次重復中加強了它虛無的正確性,故而這絕不是真理,只是語言的暴力。我的經(jīng)歷再丑再不堪,也不能被這一句話輕易毀掉,我必須為此發(fā)出質問。

      但這幾年如夢的時光又確確實實地從我身體里經(jīng)過,我很累,累到看見燒了一半的香薰蠟燭都懶得再去點燃,我不會再拿出當初的勁頭和林玉蓉吵架了。我受過高等教育,必須做和她不一樣的人,絕不加入使用暴力的行列,絕不粗暴地干涉另一個人難以啟齒的情感。我鼓勵林玉蓉和我解綁,鼓勵她去尋找自己的生活。黃老師第一次送她回家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想的。我想要她過得幸福,她幸福我就幸福。為了她的幸福,我最好離開她,這樣的念頭冒出來,一開始像細碎的小雨,后來雨越下越大,心中的鼓點密集而明晰,我認為我沒有做錯。

      黃老師和他的兒子遲到了十五分鐘。見他們來了,林玉蓉和我相繼起身。她起得有些急,不小心碰到桌子,滿杯的拿鐵灑出來,差點弄臟她的裙子。黃老師父子為遲到道歉,稱路上太堵,車子只能一點點往前挪。林玉蓉為她潑灑出的拿鐵道歉,說沒有關系,是自己提前到了。一時間道歉聲交疊在一起,倒免去了相互介紹的尷尬。我從包里掏出紙巾遞給林玉蓉,讓她擦擦手,她用紙巾把桌子擦干凈,打濕的紙團一直握在手里。

      黃老師的兒子講,美國到處都是農(nóng)村,回國后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交通擁堵。他七年前去美國讀書,已經(jīng)染上輕微的ABC腔,餐桌上講話很是客氣,只是不時拋出的幾句you know讓人有些出神。林玉蓉不斷稱贊黃老師的兒子一表人才,學習好工作好,長得體體面面,連講話都有外國人的風度。紙團被她虛空地握著,不知該丟到哪里,似乎明晃晃地暴露出來是件不體面的事。她補充道,哪像我們家這個哦,主意可大了,從小到大沒少讓人操心。我賠笑,拿膝蓋去碰林玉蓉,叫她不要再講。黃老師出來打圓場,你看你說哪里話,小葉現(xiàn)在工作也蠻穩(wěn)定,年年都拿先進,單位福利又好——工資少點沒關系嘛,起碼有事還能在你身邊。你看我們家這個跑那么老遠,平時根本指望不上。虛與委蛇的客氣話在臺面上傳染,氣氛搞得倒好像是我和那位小黃先生互見父母。他大約也察覺出尷尬,十分聰明地跑去買單,總算把話題終結了。

      晚餐還是選在一家粵菜館,是黃老師的意思?;洸诵迈r,清淡且包容,很少有誰會吃不慣。一個包容的餐桌很重要,即使流露出某些微妙的話題,也能在剔蟹剝蝦間有所緩沖。小黃先生在美國有位女友,兩人共同養(yǎng)育了兩個孩子,但一直沒有結婚。黃老師講,你看你嘛,綠卡也拿了,工作也有了,唯獨這事讓我一直放心不下。抓緊時間,找個機會去登記,不然我以后去你那里看孫子都別扭,叫我怎么跟人家相處?

      林玉蓉夾了魚肚子上一塊肉放到小黃先生的盤子里,轉頭又開始剝蝦皮,你爸爸說得有道理,結了婚,人就穩(wěn)定下來,彼此有個保障,做什么事也都踏實。別的不說,到時候你爸爸去美國,跟兒媳婦相處也名正言順不是?說完有片刻的安靜,她自顧自解嘲,又把剝好的蝦仁遞給黃老師,我是外人哈,就是看你爸爸天天惦記去美國,說錯了你別介意。

      小黃先生得體地笑笑,開始給每人的碗里添湯,先是林玉蓉,再是我,最后是黃老師,餐盤上的魚肉他沒有動。小黃先生說,我學法律這么多年,再清楚不過,婚姻只是一紙契約,實際上有著顯而易見的不合理性。它含糊到只有“契約”這兩個字,而對契約雙方的權利義務都沒有具體的說明,而且you know它很難保護個人財產(chǎn),多少人因為離婚凈身出戶,你們肯定都知道的吧,right?輪到他給自己盛湯,盛到八分滿時剛好停下,他滿意地審視一桌的沉默,繼而右手拿起湯勺,如此百害無一利的買賣,還有什么必要再去做呢?

      那頓飯吃到最后剩下不少,黃老師問要不要打包,小黃先生揮了揮手,跑去買單。他們父子提出先送我們回家,我和林玉蓉堅持說不用了。等出租車來的間隙,小黃先生說起田納西州的好天氣,我瞥見林玉蓉彎下身去捋她的裙角。真絲裙子不禁坐,褶皺像是天邊卷不開的晚霞,濃稠得堆疊在一起。黃老師和他兒子都只穿了牛仔褲,起身落座,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黃老師剛才提及,牛仔褲是兒子從美國帶回來的,自己說不用,兒子非要買,又說牛仔褲穿著隨身、舒服,老年人穿衣服舒服最重要。林玉蓉聽著還在一旁應和,我沒接話。她沒吃幾口飯,我心里清楚,她費盡心思搭配的衣服在一條牛仔褲面前像個笑話。要表示重視,又不能顯得那么重視,這是她曾經(jīng)教過我的,輪到她自己時卻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學生。沒有一陣風來幫忙解圍,她整理裙擺直至上車前的一刻。

      我和林玉蓉坐在后座的兩端,她上半身的衣服塌下來,被腰帶松垮地接著。窗戶拉開,終于吹進一陣風。道路鋪展,幢幢樓宇在眼前打滑,速度越來越快。這是小時候她送我去補習班的路,路邊的建筑早已滄海桑田,但麥當勞活化石一般仍矗立在路口,小丑叔叔笑容燦爛,碩大的字母略顯暗沉。那時我們要換乘兩班公交,從始發(fā)站坐到終點站,再接一個始發(fā)站,舍不得打車,來回將近三小時,像一場漫無終點的接力賽。林玉蓉大早起把我從床上拽起來,在一路的磕絆中背誦課文,穿越大半個城市,去上傳說中的名師英語課。多少次我耍賴、哭、裝病,故意把鬧鐘的電池取出來,甚至祈禱發(fā)生點什么自然災害,好讓英語課停上一次。但林玉蓉每次都雷打不動地揪我起床,哄我騙我,答應在回程路上帶我去吃麥當勞。一開始只吃一個麥旋風,后來我不干,還要加一個漢堡。我積攢了一盒子郵票大小的優(yōu)惠券,林玉蓉只許我選兩樣,每次上課前我都要有滋有味地將所有優(yōu)惠券都摩挲一遍,再去仔細地挑選一張。林玉蓉說她不愛甜食,也不吃炸物,只坐在我對面看我吃完,這大概是很多小孩都熟悉的套路。奇怪的是,上了這么久的課,我英語成績一直是中等水平,并不十分突出。上大學后回看這段經(jīng)歷,多少有一點行為藝術的色彩。林玉蓉和我始終在堅持著什么,一種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東西,為此她拉著我披星戴月地趕路,窮兇極惡地擠公交,每次上完課都像是打贏一場戰(zhàn)役。那兩堂課不僅僅是為了提高我的英文成績,某種程度上,它還是我們生活意義的源頭。我們必須不斷重復這一行為,一周一次地證明,沒有父親的生活依然是有意義的。

      車從路口開了過去,林玉蓉沒講一句話,往常她一定會說,嵐嵐你看,這不是我們以前常去的那家麥當勞嗎?你喜歡吃這家的冰激凌。現(xiàn)在她只盯著窗外發(fā)呆,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學著林玉蓉的樣子給番茄去皮,剁碎了放進鍋里,熬出一鍋赤紅的湯,下進去一包泡面,等出鍋前再打上一個雞蛋。林玉蓉換上了我以前的校服,那是她現(xiàn)在的睡衣,她擦掉臉上的一層浮粉,頭發(fā)松散地垂落。她繞了一圈才進廚房,一直站在我的身后,窸窸窣窣地不知在翻找什么,

      煮泡面呢?剛沒吃飽?

      水開了,我用筷子敲打著鍋邊,你呢?你吃飽了嗎?

      窸窸窣窣的聲音又在后面響起,一只塑料袋在她手中摩挲,剛那個白切雞挺好的哈!黃老師專門給你點的,他說清淡點你愛吃,早知道你餓了,剛應該打包回來。

      我吧嗒一聲擰滅了火,又拿筷子在鍋里胡亂攪了兩下,好什么好?肉硬得根本咬不動。人家說好就是好?你自己也吃了,你就沒點兒自己的判斷嗎?

      鍋里的沸騰退去,廚房陷入安靜,冒著熱氣的番茄湯像一個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

      林玉蓉把塑料袋放在一邊,我不是想著你愛吃嘛,你不愛吃怎么可能讓點?我也沒覺得多硬啊,你發(fā)什么脾氣?

      泡面在出風口下安靜地散熱,我轉過身,看著妝容殆盡、衣著滑稽的林玉蓉,驟然升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氣。那是一種古老的憤怒,來自遙不可及的從前,比我和林玉蓉的出生還要久遠。它從某個模糊的時間點上奔騰而來,輕車熟路,帶著不可名狀的怒容。每次光臨它都悄無聲息。沒有絲毫的防備,為某些根本不值一提的瑣事,我們之間就輕易地打了一個又一個死結。

      我發(fā)什么脾氣?我還不夠照顧你的感受?我為你想,你什么時候能為自己想想?你總考慮別人干什么?你點你自己喜歡吃的菜就行了,干嗎要顧及別人?別人笑你也笑,別人說好你就說好,你是寄生蟲嗎?你以為你這樣做,別人就會覺得你善解人意,就愿意跟你結婚嗎?別每天活在一堆泡泡里了,被人牽著鼻子走都不知道!

      塑料袋輕飄飄地滑落到地板上,又松軟地張開,有如一聲唯美的嘆息,與這個場合格格不入。林玉蓉的眼皮不自覺地跳動,她有眼神經(jīng)方面的病,遇急遇怒,眼皮就開始抽搐,像一只電路損壞的玩偶。醫(yī)生說這是免疫系統(tǒng)方面的問題,屬于疑難雜癥,沒法根治。她舉起手想要按住眼皮,但沒什么用。

      你哪根筋不對勁了?大晚上在這兒犯什么???我為誰想?我還能為誰想?我要是光為我自己想,這個家早就散了!你夾槍帶棒說的都是什么話?誰都像你們一樣活得這么自私!

      林玉蓉沖我聲嘶力竭地吼叫,我們都想責怪我們之外的人,但不知為何就變成了責怪彼此。空氣中似乎存在一只上帝之手,故意將我和她的線路搭錯,每次都是如此。接下來就該是我們彼此冷靜,整理自己的線路,然后在之后的某一天,通過某個無關痛癢的問題,比如“你上次帶來的那些垃圾袋放在了哪里”,不動聲色地和好,好像之前的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不過我心里清楚,這不是一條線路的問題,而是無法修復的系統(tǒng)故障,除非重置當下的一切,解除我們的母女關系,但這顯然又是不可能的。我們用最刻毒的眼光注視彼此,腦中閃過無數(shù)詛咒,我收起白天和客戶打交道的溫和,她也斂起跳廣場舞時的笑容。此刻我和她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是因為仇恨對方,沒有誰能熨平。盡管和解后我們總會愧悔當初的所為,可等下一次問題發(fā)生時,相同的皺紋還會再次長在臉上,熟門熟路地蔓延下去。

      我奪門而出,淚水弄臟了眼鏡。我痛恨這反反復復裹腳布一般的劇情,下定決心再也不要提問,也絕不回答。朦朧中前行,一路上影子常伴身側,長長短短,從我的腳底長出來。我在想,到底是因為有了我,林玉蓉才會變成這樣,還是因為林玉蓉,才有了現(xiàn)在的我。我感到五臟六腑像塑料袋那樣紛紛飄落,一聲接一聲的嘆息,胸腔空蕩蕩無所依托,兀自浮動在夜色之中。

      有半個月的時間,林玉蓉和我沒說一句話。她的微信從置頂一降再降,被壓在幾個工作群下,朋友圈也安安靜靜,什么也沒說。倒是黃老師又扛著紅圈相機出門,抓拍到一只又一只斑斕的鳥,配文是“兒子從國外帶回的新鏡頭,滿足老年人唯一的愛好”。黃老師許久沒去跳舞了,林玉蓉估計也沒去。她沒有給這條朋友圈點贊,這令我感到微妙的松泛,于是我也將它劃了過去,裝作沒有看見。

      對一件事情視而不見,是我從林玉蓉那里學來的本事,或者說,是我和她一早就達成的默契。讀中學的時候,學校離家比較遠,我爸每天開車送我上下學,我知道他在接我之前必然接過別人,一雙尖頭鞋鞋印在副駕的腳墊上留痕,而林玉蓉絕不會穿這種鞋。那雙鞋印在某個陰雨連綿的秋天里,持續(xù)存在著,令我在上車前感到不安,每次都會偷偷用自己的運動鞋印覆蓋掉。在林玉蓉面前,我絕口不提此事,同時還對她生出一股不忍。直到某天我?guī)退匆路r,當著她的面,從我爸的口袋里摸出一只發(fā)卡。林玉蓉是短發(fā),我慌亂地把發(fā)卡藏在手心。她的眼神急速瞟過來,又輕飄飄蕩走了。我確信她看到了那只發(fā)卡的形狀,至少看到了我慌亂的眼神,可她沒說一句話,沒問一個字,于是我明白她必然是有所知曉的。我強作鎮(zhèn)定地陪她洗了半天衣服,說了許多零碎的話,都圍繞著學校的瑣事。林玉蓉把水龍頭開得很大,不斷應著,聲音被水流蓋了過去,她說什么,其實我都沒聽見。晚上等他們?nèi)胨?,我才掏出那只鑲滿水鉆的發(fā)卡,把蝴蝶的眼睛剜去,留下兩個黑色的空洞,想了想,又放回我爸的口袋里。

      這樣的事,我一直沒有學會如何應對,林玉蓉也從沒有教過我。蝴蝶發(fā)卡還回去不久,我爸就適時地死了。我們的默契像被秘密處置的毒品,纏滿膠條,繼而拋入深海。所以多年之后,當我再次看到副駕腳踏上的鞋印,依然是在慌亂中選擇用自己的鞋遮住,然后不斷挑起話題來掩飾自己的面紅耳赤,仿佛偷情的那個人是我。我不知道這龐大的恥感從何而來,一切都過于荒唐。那只掉了眼睛的蝴蝶在我成年后再次光顧我的生活。我忽然想到林玉蓉當年輕飄飄的眼神,接著就明白,那羞恥正是來自她,是她通過血液,向我完成了一種古老的傳承。

      我爸葬禮那天來了許多人,我和林玉蓉站在門前,機械地與一撥又一撥的人握手,像流水線上的工人。她連續(xù)幾天沒怎么睡,涂了很厚一層粉,走近了看,如同一張臉浮動在另一張臉上。昨晚她說以后每個月多給我三百塊錢,當作我的車費。明日放學后,再不會有一輛黑色桑塔納在校門口等我,猶如一把玻璃碴揉進心臟。來悼念的人都說著相似的話,節(jié)哀、保重、為了孩子,林玉蓉垂著眼睛點頭,也不多言。一開始我沒有注意到那個女人停留的時間比別人都長了一些。她與林玉蓉身高胖瘦都差不多,連下巴的形狀也相似。她平視著林玉蓉說,林老師節(jié)哀。林玉蓉握住她的手停了幾秒鐘,說,你也是。我低頭掃了一眼,林玉蓉穿了一雙淺口帆布鞋,被那雙尖頭皮鞋直直針對著。如夢方醒之間,我看到那人的鬢角上別了一只水晶發(fā)卡,兩只蝴蝶眼睛已然修復好了。

      林老師傷心過頭了吧,她轉而看向我,孩子還小,要多保重,以后日子還長呢。

      林玉蓉抬頭直視她的眼睛,說,不勞你費心。

      領導的致辭極盡哀婉,反復講我爸的死是天妒英才。作為單位里最年輕的工程師,他在死后被追認為先進工作者。悼詞里講他熱愛工作、與人為善、夫妻恩愛、家庭和睦,臺下不時傳來輕微的啜泣。我爸躺在花團錦簇當中,平靜而體面,臉上還帶著紅暈,仿佛悅納了這一切哀榮,而林玉蓉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她繃直了后背,不時按壓一下太陽穴,我知道那是她的眼皮又開始抽搐了。

      葬禮結束后所有人都去吃喪席,氣氛比先前松弛不少。我留了一只眼睛在尖頭皮鞋的主人身上,她吃了太多麻辣魚,嘴唇泛起鮮艷的紅色,與同桌的人觥籌交錯,言笑晏晏。我嘴里嚼著一塊肥腸,久嚼不爛,像橡皮一樣難纏,最后用一大口冰鎮(zhèn)可樂吞下。我感到心臟上的玻璃碴一粒粒地剝落,被冰可樂澆透后生出一股蜇人的恨意,在胸腔內(nèi)凜然成風。十四歲的我默默詛咒她被魚刺卡死,最好穿破她的喉嚨,讓她去和我爸做伴。奈何她全程都吃得順利,還與身邊的人談笑風生。她鬢角上那只蝴蝶發(fā)卡像夜晚的探照燈般,照見我心里一個又一個空洞。

      等人群散盡,我和林玉蓉回到家,周圍的人都知曉葬禮上來了那個女人,看我們的眼神除了同情之外,還有幾分玩味的意思。我爸的遺像拿回來不知放在哪里,我們都不想掛,又不能扔,最后我們決定把照片放在一個平日里看不見的地方。當我貓著腰,灰頭土臉地從床底下退出來時,林玉蓉拿著擰好的毛巾在旁邊等我,毛巾微微發(fā)熱,她用手給我拍掉頭頂?shù)幕?,自那一刻起,我們成為心照不宣的同盟?/p>

      如今想來,那恐怕是我和林玉蓉最同心同德的幾年。平日我和她一同起床,在家門口買兩份早餐,然后各自搭公交車去上班上學。到了周末再搭公交車,千里迢迢去上名師英語課。林玉蓉的視力不好,一直沒有考下駕照,我就在漫長的通勤中背書,反復背誦,又不斷忘記。去程乏累痛苦,但回程時的一個冰激凌卻能拯救這一天的疲憊。若能在百般哄勸中,林玉蓉也吃上一兩口,我便會更加高興,我問她,好吃嗎,媽?不然你也買一份吧?林玉蓉不屑地揮手,哪有什么營養(yǎng),真不明白怎么就愛吃這些東西,晚上回家給你做魚。晚上等魚做好,她把魚肚子上的肉全剔下來,同我講話的語氣,仿佛是對待她班上的小學生,這一半給你,剩下的都是我的,嗯,公平合理。我偷偷把肉撥回給她一點,盼她多吃兩口,被她發(fā)現(xiàn)了,又和我爭執(zhí),怎么這么不聽話,說好的一人一半呢,咋都給我了?你長個子要多吃,你看我都吃了這么多了!我說,好好好,那魚尾巴給我,魚尾巴沒有刺,跟你換行了吧?她故作嗔怪地看我一眼,第二天早餐又把她的蛋黃讓給我吃。我們就在這不值錢的推拉中各自獲得滿足感,為對方比自己多吃到一口兩口感到由衷地快樂,現(xiàn)在想想有些心酸。后來熬到我大學畢業(yè),上了班,去水產(chǎn)店不必再看價簽,再也不會為一頓麥當勞的價格而躊躇——卻也從此失去了與林玉蓉共享平靜的餐桌時光。

      別人家雞飛狗跳的青春期與更年期困擾,我和林玉蓉都沒有。整個學生時代我都沒有戀愛過,一心埋頭于書本,好成績能讓林玉蓉高興。林玉蓉應該也沒有,我知道中間不少人給她介紹過對象,都被她推掉了。我和她說過,遇到合適的人就要積極接觸,不要有太多顧忌。她告訴我,沒有合適的人,等你上大學再說吧,多一個人我還覺得難受呢,咱倆現(xiàn)在不挺好?聽她的話,我有些愧疚,又有些心安。那時我還不知道,當我們只有彼此的時候,就陷入了危險。因為我們不可能始終只有彼此。我和林玉蓉有如孤島上獨留的兩個人,是母女,又不僅僅是母女了。我盼望能有一個人真心實意地對林玉蓉好,讓她高興,也讓我安心,我猜林玉蓉也是這樣盼我的。只是我覺得,我恐怕不會遇見這樣的人了。

      單位讓我出了很長一趟差,在四季長夏的城市待了大半個月。那里的空氣肥潤得能擰出水來,樹木蓊郁蔥蘢,全無弱氣。榕樹長在街邊,根脈粗壯蓬勃地浮在地表,如虬結的血管,任性而猙獰,生生將地磚擠碎,撬開道道裂紋。我在路上行走,開始考慮調職的事,也許換個地方生活,對我和林玉蓉來說都是一件好事。她以前總說,以后我就跟著你,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曾對此信誓旦旦,如今明白不過是童話故事里的虛言。曾經(jīng)反復記背的那些話,也早就在漫無目的的公交車上顛散了。

      我爸留下的那套房子最終只能屬于一個人,林玉蓉希望它屬于我。她打算和黃老師結婚,然后搬出這個房子,留它為我日后再婚傍身。她卻沒有想過,若她沒有這套房子,她和黃老師的交往就將處于風險之中,準確說,是她將處于風險之中。雖然黃老師不是什么壞人,無非就是謹慎摳搜了點;小黃先生也不能算是有錯,即便長了一張精打細算的面孔,但他說的是實話。人的私心都會隨著年齡增長,他們有他們的,我們有我們的。那套房子我和林玉蓉住了二十多年,六十平方米,一室兩廳,曾覺得它已足夠大,起碼在流言紛紛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林玉蓉是個笑話、我是個累贅的時候,門一關,再無其他聲音存在,我們就有了一方清凈天地。時移世易,沒想到事到如今,竟也容不下兩個人了。

      賓館房間里開了除濕器,一切依然濕漉漉的。窗臺浸滿水漬,像是剛下過一場大雨。被子帶著漫天的潮氣從頭頂傾瀉而下,將我裹緊在旋渦當中。從手指、腳趾到肩頸后背,我全身關節(jié)酸痛,像被雨水銹蝕,仿佛輕輕一動就有陳年的渣滓掉落。關節(jié)酸痛是發(fā)燒的前兆,這是林玉蓉早年就為我總結過的規(guī)律。那時候家里藥箱最不缺的就是泰諾,桃紅色的液體倒上一瓶蓋,一口下去,草莓精的味道糊滿喉嚨。泰諾不好吃,卻是最不苦的退燒藥。我迷迷糊糊中抓住林玉蓉的胳膊,她還醒著,拍拍我說,沒事,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印象中有好多年未曾生過病了。酒店沒有泰諾,我覺得自己像一具浮尸,骨骼盡碎,在暗濕的激流中來回泅渡。我看見尖頭鞋的主人朝我走來,鬢邊依然是一只蝴蝶發(fā)卡,林玉蓉在我身邊,低著頭拉我走,裝作沒看見。我上前一步,揪住女人的衣領,衣領里頓時鉆出她的另一個分身,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她們手拉著手,甩開我上了街邊的一輛車,開車的人竟是我爸,他笑著同我招手,然后載著兩個女人絕塵而去。我在后面拼命追趕,眼看就要扒住車窗,林玉蓉跑來拉住我,一根根掰開我的手指,帶著哭腔道,放他們走吧,嵐嵐,放他們走。

      我出了一身的汗,被窩灌滿熱流,鼻息下全是熱氣,仿佛在巖漿中浮沉。迷蒙中有人給我打電話,問我說,你是林玉蓉的家屬嗎?病人現(xiàn)在在哪兒?涼風鉆進頸窩,如一只看不見的手,從頭到尾將我的身體掠干。我下床拉開窗簾,天色微明,已經(jīng)過去一夜,榕樹葉在風中簌簌作響,滿目蒼翠,一眼望不到頭。

      等我趕到醫(yī)院時,林玉蓉正坐在她的病床上吃蘋果。她穿著藍白相間的病號服,頭發(fā)披在肩上,劉海碎碎地擋在眼前,顯得乖巧而聽話——我找不到比這更合適的形容詞,仿佛一夜之間她就變回了小孩,竟乖得令人心酸。見我來了,她高興地把蘋果放到一邊,你咋這么快就回來了?單位的事辦完了?然后拉著我跟旁邊床的人介紹,這是我女兒,剛出差回來。

      林玉蓉的體檢報告顯示子宮有異常,照完B超,醫(yī)生建議她做個活檢。剛辦完入院手續(xù)她就跑出去了,護士半夜找不到人,打她電話沒人接,查詢她當初填報的入院信息,才打給了她填寫的緊急聯(lián)系人。

      我問她,昨天你上哪兒去了?怎么沒待在醫(yī)院?還要亂跑?

      她用手絞著衣服上的線頭,我回家了呀。我想著還沒手術,先回去一趟,把你房間收拾了一下,洗了個澡,還躺在你的床上睡了一覺。

      我說,洗什么澡,在這兒不能洗嗎?

      她把蘋果拿回手里,脆生生咬下一塊,不一樣,這里哪有家舒服。

      待蘋果吃完,我掏出濕巾讓她擦手。她伸出手指,一根根擦得很認真。沉默了幾秒后,我試探著問,住院的事黃老師知道嗎?跟他說了沒有?

      她并不看我,專心凝視自己的指尖,沒說,他和兒子出去旅游了,人家父子好不容易出去玩一次,就沒告訴他。

      我點點頭沒說話,把她吃完的蘋果核包在濕巾里,打算待會兒去扔。她躺回床上,故意拍拍肚皮,招手讓我坐近一點。

      你猜我在這兒看見誰了?你肯定想不到。

      我問,誰?

      她瞧了一眼窗外,輕輕一挑眉毛。

      猶如被一塊意料之中的石頭擊中,發(fā)過燒的大腦格外清醒。那是我第一次和她談起這個人,我問她說,那她認出你了嗎?你跟她說話了?

      她搖搖頭,扶著床邊的欄桿嘆了口氣,沒有,人家哪能認出來我,我都老成什么樣了。我也是認了好久才認出來,她也是,跟以前不能比了。

      說話間林玉蓉不斷按著手機側面的鎖屏鍵,反復開關。屏幕在她手上明明滅滅。那上面是我和她的合影,大學畢業(yè)那年夏天,在一畔荷花旁,荷葉遮擋著紅蓮,我站在池邊舉著自拍桿,伸手攬住她的肩膀。

      我跟林玉蓉說,你不用擔心,我問過醫(yī)生了,只是先做個檢查,還沒確定,就算查出什么問題也沒關系,我們發(fā)現(xiàn)得早,肯定能治療得及時。

      她摸一摸我的頭發(fā),給我把劉海別到耳后去,嗯,我知道。她臉上看不到任何擔憂,坦然得令人驚訝,笑瞇瞇說,去好好上班,你也不用擔心。

      第二天取活檢,要做麻醉,林玉蓉的手術時間排在早上。到了傍晚,等麻藥勁兒剛過,她便嚷著要回家。等報告嘛,在哪兒不是等?咱回家去吧,冰箱里還有牛肉呢,回家去拿番茄給你燉牛肉吃。

      她從未像今日這般執(zhí)拗,像得不到糖的小孩,仿佛再不答應就要在地上打滾。以前她總是反復糾結,如今倒意外篤定,忽然就要自己拿主意。我拗不過她,便向醫(yī)生寫了申請,說明日一早再回來。我們在醫(yī)院門口叫了一輛車,我扶著林玉蓉坐進去。開到半途時,我給單位發(fā)了調職報告,申請轉到家附近的支行上班。那是一個小行,沒什么重要工作,但離家極近。我想好了,如果林玉蓉有什么問題,我就搬回家去;如果沒有問題,我就在附近再租一個房子,就租在原先家的旁邊。

      窗外車流如織,林玉蓉把發(fā)尾拉給我看,等過了這陣兒,你帶我去剪剪頭發(fā)吧,看這發(fā)尾,都毛糙了。

      我故意說,那還去小孫那兒吧?讓他給你燙?

      她會意一笑,不去了,聽你的。這回你帶我去,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

      車窗拉下一道細縫,蕩進無限柔和的晚風,遠處的天色如舊年棉花,昏黃、破碎、柔軟,正緩緩向我們靠近。林玉蓉穿了一件松垮的綿綢裙子,沒有系腰帶。晚霞斜斜照在她的肚子上,里面有一座荒蕪而破碎的宮殿。她的手上掛著滯留針,粗壯的針頭扎進她的皮膚,此刻似乎沒有了痛覺。我們沿著道路前進,經(jīng)過無數(shù)商廈樓宇,漸漸化成一條模糊的直線。在某一個紅燈前,她忽然拉住我的手臂,用掛著滯留針的手指向窗外,嵐嵐你看!

      順著她所指的方向,小丑叔叔頂著一頭紅發(fā),臉上的笑容一如既往,正在長椅上等待。

      【作者簡介】

      程惠子,1996年生于西安。碩士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F(xiàn)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青年文學》《長江文藝》《青春》等刊物,有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散文·海外版》轉載。曾獲第六屆“青春文學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第六屆“陜西青年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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