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以自己為方法

一、知行合一：以旅游作為認知世界的方法

作為背包自助旅行實踐的重度“中毒者”，筆者由始至終地將愛好和研究合一，堅持做有熱情有溫度的研究?？梢哉f，筆者滿足了所有非專業(yè)人士對旅游專業(yè)學者的想象，然而專業(yè)人士卻有另一番評價。曾在一個暑假一波又一波的“浪跡”中，被另兩位認識國內幾乎所有旅游研究學者的同行評價道：“感覺全中國只有你這個大學教授有暑假！”與此相對，在我們去土耳其參加旅游跨學科會議時，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前主編Jafar Jafari卻在聽完我們的匯報后感慨：“只有你們才真正知道你們在做什么。”文化人類學出身的Jafari，非常強調以自身作為方法，對背包客研究者“知行合一”的研究路徑給予了高度評價。作為背包客和自助旅行的研究者，在旅游的各種現(xiàn)場參與觀察是最重要的方法。旅游是方法也是媒介，籍由旅行構成的背包客和旅行者身份，不僅使得筆者的被研究對象能夠快速地接納我、認同我；也使得筆者可以“心有靈犀”地理解他們的情感和言語，在開放式的訪談中不斷發(fā)現(xiàn)新問題。

這種帶有自我民族志式的研究方式，更多地是因為研究者和被研究者之間的共鳴和互相啟發(fā)，使得研究田野中的人際關系變得獨特；而獲取和分析研究材料的過程，對研究者來說不僅駕輕就熟，樂享其中，更能穿過表象的資料本身，產生意想不到的結論。比如，Kannisto在自己居無定所的旅行中聚焦了一群具有極端移動性特征的“全球游民”，他們主動擁抱“無家可歸”的“流浪”狀態(tài)，徹底排斥國家身份感3。在以旅行為認知世界的框架下，家和無家、此處和彼處、熟悉和差異、國民和游民、停泊和移動都不再是主流話語界定下的二元對立的概念。停泊是相對的、暫時的，它的目的是為了不斷地移動服務；原來意義上的此處的“家”已遠去，因為彼處成為了游民的新家；而“家”永遠會是下一個新的“彼處”。在這種既以旅行為手段，又以旅行為目的的生活中，游民的身份成為永久的，“國民”的身份則被擯棄，世界主義者的身份感自然形成?？此婆c此截然相反的city walk（城市漫游），永遠只是出門一趟就要回家，在筆者看來，其實卻有相似的精神本質。當以“非家”的態(tài)度重新審視自認為早已熟悉的“家鄉(xiāng)”和城市，從慣常環(huán)境走向了非慣常環(huán)境的“旅游”心態(tài)，那么city walk的新鮮感和驚喜感就出現(xiàn)了：此處的移動造就了彼處的停泊，從熟視無睹、無人在意到重新發(fā)現(xiàn)、心生歡喜，這種從熟悉到陌生、從陌生再到熟悉的過程重塑了新老本地人融入城市的新身份感和地方感。這兩種殊途和結果，都因“不流浪，只是生活在各處”4的旅游認知而形成。生活方式型旅行者（lifestyle traveller）同樣以旅游為認知世界的方法，而第一位研究這一類背包客并提出這一概念的Cohen，曾自己進行過3年不間斷的環(huán)球背包旅行1。

旅游與生活界限的日漸模糊，使得日常的旅行旅游化，旅游既是目的又是手段。慢走、騎行、自駕、搭乘公交……這些利用傳統(tǒng)旅行工具的過程都充盈著豐富的旅游體驗，成為我們認識景觀、體驗地方、了解他者和探索世界的路徑和范式；而反思基于我們身體的旅行，不斷刷新著我們對景觀、地方、他者和世界的認知和情感，重構著我們與世界的關系。

二、身體在場：深深嵌入旅游現(xiàn)象和活動

作為國內第一位持續(xù)致力于瘋狂旅行而同時研究背包自助旅行的學者，太陷入作為參與者的主位身份，是否會妨礙筆者作為研究者的客位身份呢？筆者對背包旅行者群體的觀察是否會因為陷入太深而無法客觀觀察和書寫？參照費孝通對其自身研究歷程的追溯2，筆者的旅行也不是“在一個單一的參考系下面展開的”。由于旅游本身就是穿越各種“異文化”的過程，需要不斷習得、反思并自我發(fā)展，筆者的身份（感）也經歷過不斷的演化，從苦惱到坦然，從爭辯到包容，筆者在中西方兩種文化系統(tǒng)中浸潤過的身份和心態(tài)，實則大大有利于“價值中立”和“保持客觀”的研究立場。實質上，筆者對背包旅行的最初研究興趣，便基于自己對中外背包旅行者巨大差異性的捕捉3。筆者在從事第一項自然科學基金項目“欠發(fā)達地區(qū)鄉(xiāng)村社區(qū)對背包旅游的響應機理”研究時，雖然貌似轉向揭示虎跳峽和亞丁這兩處目的地的社會空間演變，但其實也是源于筆者身處這兩大目的地社區(qū)時對背包客的直覺和觀察，并基本判斷不同背包客群體可能是導致以旅游為主的當地社區(qū)形成不同形態(tài)的重要乃至根本性的原因4。這種中外比較和不斷將不同的旅行群體與筆者已經做過研究的旅行群體進行比較的習慣，幫助筆者進一步去探究中西方背包客的異同5，以及窮游者和背包客的異同6。而在比較中西方背包客的異同時，道德感和倫理這個主題，慢慢浮現(xiàn)了出來。無獨有偶，在我們做徽杭古道徒步者的研究7時，空間道德感又一次浮現(xiàn)，開始推著筆者往前去探析道德地理這一主題。在這之后，筆者才開始切入道德地理的文獻，重新系統(tǒng)回顧追溯西方道德地理的脈絡8，在循著CiteSpace的分析和人工閱讀的兩條線索上，吃驚地發(fā)現(xiàn)Sack提出的地理道德幾乎從來沒有被真正理解過，以致于被淹沒在后來的文獻中。就筆者而言，研究問題基本產生于文獻之前的現(xiàn)實生活，筆者只是帶著自身經驗回到文獻中去查找問題，最終確定研究問題。

為什么做旅游研究一定要深入旅游的各種場域中去？因為旅游本身是一種現(xiàn)象，可以從任何視角來研究它，但是如果我們不嵌入現(xiàn)象中去，只是瀏覽文獻，首先就很難徹底理解哪怕是文獻中提到的表象。由于長期以自助旅行者的身份游走在各種旅游的場景中，筆者在閱讀各種專業(yè)英語文獻時，往往沒有書本內外的隔膜，而且在翻譯和理解時，很自然地會將中外旅游情境進行對比，找到盡量準確的符合各自語境的表達——這一點，對于沒有親身體驗的人來說，其實是很難做到的。比如最近我們在做輪渡移動性研究時，學生對一文中所提到的加拿大西海岸諸島的“mobility constellations”一詞感到很困惑，因為人工智能只能把它翻作“移動星座”，但這樣在中文語境中完全不知所云。但筆者看到這詞時，馬上會聯(lián)系到在溫哥華島上的情形：各種島嶼間陸路不通，哪怕是在大島上，過了Tofino也只能通過水上飛機和船只往來于各島，腦海中剝離出各種輪渡線路構成宛如天空中“星座”的圖景，于是“移動性圖譜”這個更適合中文語境的詞匯便在這種“推”與“敲”之間形成。在旅游研究中，身體在場和活動在場必須深嵌于研究主題中，這不僅是資料閱讀、收集和調研的必須，更是把握研究深度的必須。

三、藤蔓關聯(lián)：從個人經驗到超越自我的研究

以自我旅行為工具，使得筆者不僅對背包自助旅行的研究產生執(zhí)念，而且對各種旅游的研究都懷有濃厚興趣，因為那些都是筆者體驗過的內容、從事過的活動。旅行既是筆者的物質世界，又是筆者的精神世界，更是筆者認識世界、透析世界的工具。當學生開始寫跨境教育旅游的MTEs（memorable tourism experiences，難忘旅游體驗）時，筆者作為20多年前的訪美學生，可以對研究設計提出很多批判和建議，因為筆者那些真正經過大浪淘沙、歲月沉淀而形成的MTEs在那時會自然跳出，在經過具身和具象后變得抽象和凝練，形成更敏感的研究意識，帶著學生去精煉研究問題、完善研究框架。以自我為方法，更使得研究張開了想象的翅膀，在旅行實踐中產生的天馬行空的研究問題，在回到書齋和文獻交織后，會找到很多研究缺口，而帶著這些研究缺口“返回”實踐情境進行設想，更可以判斷研究的可行性和可操作性。

從“背包客”出發(fā)，筆者發(fā)現(xiàn)了更廣闊的研究天地，從一個理論或主題關聯(lián)到另一個理論或主題的藤蔓式研究路徑在繼續(xù)。比如，當筆者在進行中西方背包客比較時，運用的理論基礎是真實性體驗。從真實性出發(fā)，筆者和學生們相繼研究了歷史和現(xiàn)代街區(qū)的真實性，并進一步聯(lián)結到了地方營造的機理1；而另一位酷愛打游戲的學生以他的自我為方法，意圖切入旅游類題材電子游戲體驗的研究，我們再次以真實性體驗為基礎，比較、分析虛擬世界中的旅游游戲體驗；同樣的理論基礎還被另一位延吉學生應用到了關于朝鮮族飲食原真性變遷的論證上……以自我為方法，最終可以突破自我：筆者的研究興趣日益擴大，開始不斷投身并將自身的研究經驗融入學生們的研究主題中。這種不斷從同一根源上去拓展看似雷同、其實大相異趣的研究議題的方式，為理論創(chuàng)新提供了多樣化的可能性?！鞍褌€人經驗問題化”，從“個人經驗切入，追索一系列超越自我的問題”——項飆和吳琦的這句話2，雖然是筆者很晚的時候才讀到的，卻于我心有戚戚焉，且在此做本文之收尾。

（作者系該校教授；收稿日期：2024-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