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禮讓的制度價值在于填補國際私法的法律空白,禮讓的司法適用能夠調和公法與私法因素的緊張關系,防止對私人權益的過度干預,這符合國際私法的價值目標。
關鍵詞:國際私法;禮讓; 管轄權
中圖分類號:D99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3802(2024)01-0123-06
作者簡介:宋連斌,中國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唐浩深,中國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
① 如無特別說明,本文中“沖突法”與“國際私法”、“禮讓”與“國際禮讓”為同義概念。
②例如,在最高人民法院(2019)知民終732、733、734號之二案中,法院認為“審查禁訴令性質的行為保全申請,人民法院應當考察國際禮讓等因素?!保辉谏钲谑兄屑壢嗣穹ㄔ海?016)粵03民初366號案中,法院認為“在根據(jù)《紐約公約》行使酌處權時,應當考慮國際禮讓。”
③ Adrian Briggs, “The Principle of Comity in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The Hague Academy Collected Courses,vol.354(2012), p.77.
引言
一如沖突法的許多概念,禮讓(Comity)一詞從產(chǎn)生至今便爭議不斷。一方面大陸法系學者對于禮讓原則予以猛烈抨擊,而另一方面,普通法系(特別是法官)對于禮讓原則卻贊譽有加。①我國法律雖然沒有明文提及禮讓或禮讓原則,但一些法律制度及實踐(如互惠、不方便法院和禁訴令等),不乏存在禮讓的因子,法官在判決說理時也會提及禮讓原則。②這說明,“禮讓”并非普通法系國家獨有,成文法系國家亦所在多有。
在研究國際禮讓時,阿德里安·布里格斯(Adrian Briggs)教授的《國際私法中的禮讓原則》(The Principle of Comity in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以下簡稱“本書”)當屬不容錯過的著作。布里格斯是英國牛津大學教授,講習國際私法課程已逾40年,他亦擔任過《戴西、莫里斯和考林斯論沖突法》的修訂者,在沖突法研究,特別是管轄權和判決承認與執(zhí)行方面頗有建樹。本書內容系根據(jù)布里格斯教授在海牙國際法學院(Hague Academy of International Law)講授的課程整理而來,并作為《海牙國際法講演集》(The Hague Academy Collected Courses)第354卷出版。③
全書共分為五章,以總分的形式論述了禮讓的概念及其在國際私法上的運用。在全書的首章,作者介紹了禮讓原則的歷史來源、基本分類與存在的主要問題。接續(xù)的二到四章,作者談及禮讓原則在不同方面所起到的作用,這包括法律適用、管轄權、判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在法律適用方面,作者認為,禮讓一方面作為對本地法適用的限制,另一方面也能構成對外國法適用的限制或拒絕理由;在管轄權方面,禮讓作為國家主權的延伸原則,原則上拒絕法院對其領域外的被告行使管轄權,但仍存在一些例外情形,按照禮讓的精神,普通法法院在適用外國法律時不得對外國法律制度、外國法院的運行狀況予以否定性評價;在判決執(zhí)行方面,作者認為法院判決作為一國的主權行為,其效力也僅限于國內,英國法院不承認和執(zhí)行外國判決,而是將外國判決轉化為國內判決予以執(zhí)行,禮讓即為外國判決轉化的判斷標準。在最后一章,作者談及禮讓與跨境訴訟的實際問題,以跨境破產(chǎn)中的法院司法協(xié)助問題作為實例予以分析。
一、禮讓的歷史發(fā)展與法律性質
經(jīng)歷數(shù)個世紀的發(fā)展,禮讓原則已滲透在國際私法制度的方方面面,但我們仍有必要去回溯禮讓制度的發(fā)展歷程,去探求禮讓何以被提出,又是為何在司法中得到適用的。
根據(jù)保羅(Joel R. Paul)教授的觀點,禮讓制度最初源于17世紀的荷蘭學派,亦即法則區(qū)別說的荷蘭學派,或稱國際禮讓說、禮讓說。彼時的荷蘭剛從“八十年戰(zhàn)爭”之下獲得獨立,亟需一種法律方法論,使其能夠協(xié)調荷蘭內部各個省的法律,以促進統(tǒng)一,同時保持靈活性。 Joel R. Paul,“Comity in International Law”, Harvard International Law Review, vol.32 ,no.1(1991), pp.11-14 .但另有觀點認為,禮讓最初是作為一種促進國際貿易和商業(yè)的手段而發(fā)展起來的,這是為了解決主權國家應如何以及在何種情況下承認彼此權威這一棘手問題。參見Thomas Schultz amp; Jason Mitchenson, “The History of Comity”,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egal History,vol.4 (2020),pp.383, 390-391 。但不論如何,至少可以認為,禮讓最初在17世紀由荷蘭學派提出。在關于國際私法的專論《論各國各種法律的沖突》中,胡伯提出了著名的“三原則”, 胡伯提出的三原則為:“(1)任何主權者的法律必須在其境內行使并約束其臣民,但在境外無效;(2)凡居住在其境內的人,無論常住還是臨時居住,都視為主權者的臣民;(3)對在外國領域已有效實施的法律,根據(jù)禮讓,行使主權權力者也應讓它在本國保持效力,只要這樣做不致?lián)p害自己的主權權力及臣民的利益?!眳⒁姟秶H私法學》編寫組:《國際私法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3年,第99頁。其中的第三原則述及禮讓的概念。
盡管禮讓概念最初是由歐陸學者提出的,但禮讓的理論在歐陸發(fā)展相當有限,其真正的發(fā)揚是在普通法地區(qū)。1895年的Hilton v. Guyot案是禮讓這一概念在美國法院的首次司法援引。在該案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闡述了外國主權者(該案中是法國)作出的最終判決是否能如美國州際判決依“充分信任與尊重”(full faith and credit)的憲法原則作出的一樣得到充分信任與尊重。在當時不存在任何國際條約或協(xié)定調整的背景下,聯(lián)邦最高法院運用禮讓這一概念,認定外國判決的待遇不應與州際判決一般等同。
在判決中,法院認為,法律意義上的“禮讓”,既不是絕對的義務問題,也不是單純的禮節(jié)和善意的問題。但它承認一國在其領土內允許另一個國家的立法、行政或司法行為,既適當考慮到國際義務和便利,也考慮到本國法律所保護的本國公民或其他人的權利。 Hilton v. Guyot, 159 U.S. 113 (1895).有學者認為,禮讓的概念“引起了一個位于兩端之間的半陰影,一端是絕對的義務,另一端是遵從給予源于主權行為的單純的禮遇”,帕德羅·J.馬丁內茲-弗拉加:《國際私法程序中禮讓的新作用》,李慶明譯,謝新勝校,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9頁。這恰當?shù)馗爬硕Y讓的法律性質:既非應絕對遵守的法律義務,亦非單純的道德禮遇。 對于“國際禮讓不是絕對遵守的法律義務”,個人的理解是:一方面禮讓不是強制性的,禮讓不要求法院應為或不應為特定行為;另一方面禮讓的抽象性也難以解釋出具體的行為要求。禮讓的價值在于,法院能夠通過“禮讓測試”(這是指法院審視自身的的行為是否符合禮讓要求)為自身行為提供一項正當性理由。在復雜的情況下,法院的行為需要考慮多重因素,比如國家主權、保護當事人私權、國際禮讓等,此時國際禮讓對于法院行為的反對并不是最終的決定性因素,法院仍有可能在不符合國際禮讓的情況下通過某項決定,只要法院這樣做存在更高位階的理由。
二、禮讓視野下的國際民事訴訟管轄權
(一)禮讓與禁訴令
禮讓反對法院簽發(fā)一般意義上的禁訴令,即在無法院選擇協(xié)議的情況下一方當事人(通常是原告)請求法院簽發(fā)禁止另一方當事人在特定國家或非特定外國法院提起訴訟的命令。盡管普通法法院多以禁訴令之效力僅約束雙方當事人,而無約束外國法院為由試圖為其辯解,但不可否認的是禁訴令對外國法院行使管轄權造成了實質性影響。 如果法院簽發(fā)禁訴令的行為真的對外國法院沒有任何影響,那么法院沒有必要設置任何約束禁訴令簽發(fā)的條件,而這與我們看到的現(xiàn)實相反。事實上,在報告的案例中,英國法院就曾經(jīng)對外國法院簽發(fā)的禁訴令大為光火,遑論大陸法系法院對禁訴令的普遍排斥態(tài)度。參見Adrian Briggs, “The Principle of Comity in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The Hague Academy Collected Courses,vol.354(2012), p.126.一般意義上的禁訴令制度干預外國法院行使管轄權,嚴重地侵犯外國主權,與國際禮讓存在鮮明的價值沖突。 杜煥芳、段鑫睿:《跨國禁訴令中國際禮讓的角色和適用》,《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23年第4期。但正如前面所提及的,禮讓不是法律義務,禮讓并非法院頒發(fā)禁訴令的唯一考慮因素,法院可以在綜合所有情況下審慎地頒發(fā)禁訴令。在此時,禮讓是作為法院頒發(fā)禁訴令的反對理由(往往是強有力的)。
在特殊情況下,禮讓不反對(也不贊成)法院簽發(fā)禁訴令。布里格斯教授認為,當事人在存在法院選擇協(xié)議時,被選擇的法院簽發(fā)的以禁止一方當事人在別處尋求救濟為內容的禁訴令不違反禮讓。這不是因為此時的禁訴令就一定不侵犯外國法院管轄權,而是因為即使該外國法院不承認法院選擇協(xié)議的效力,此時的禁訴令仍然影響外國法院按該國法律行使管轄權。之所以不違反禮讓是因為法院選擇協(xié)議的存在使得保護當事人意思自治的私權上升為最高利益,此時保護當事人利益就優(yōu)位于禮讓而存在。
反禁訴令往往與禁訴令相伴而生,這是指法院主動或應一方當事人請求簽發(fā)的要求當事人不予執(zhí)行外國法院簽發(fā)的禁訴令的命令。雖然反禁訴令有時會給人一種“針鋒相對”的印象,但一般認為反禁訴令不違反禮讓,因為反禁訴令本質上允許平行訴訟的產(chǎn)生,這不會影響外國管轄權的行使。
(二)禮讓與不方便法院
同樣作為管轄權積極沖突化解方法的還有不方便法院原則,這是指法院運用自由裁量權拒絕行使本應享有的管轄權。一般認為,不方便法院原則通過法院主動放棄管轄權的方式,在不侵犯外國主權的情況下解決了管轄權沖突問題,符合國際禮讓原則。 如最高院民四庭庭長沈紅雨法官認為,“(我國法上的不方便法院原則)體現(xiàn)了我國法院在堅持司法主權的前提下,愿意適度國際禮讓,并希望能夠規(guī)避平行訴訟的司法立場”。沈紅雨:《我國法的域外適用法律體系構建與涉外民商事訴訟管轄權制度的改革——兼論不方便法院原則和禁訴令機制的構建》,《中國應用法學》2020年第5期。但布里格斯教授卻有不同觀點,他認為法院以“不方便法院”為由拒絕行使管轄權違反了禮讓的原則。因為表面上看法院僅僅是拒絕行使自身的管轄權,但“某法院更為方便”的措辭隱含了一個外國法院應當受理的結論,這實際上是在要求外國法院行使管轄權,使得外國法院在這種情形下被強迫,干涉了外國法院在管轄權行使上的自主性。
因此,不方便法院原則違反禮讓的原因并不在于本國法院拒絕受理案件的行為,而在于法院判斷由外國法院管轄更為適合的行為,這代表一國法院試圖確定外國法院的管轄權范圍,因而不為禮讓所接受。不過嚴格來講,法院在運用不方便法院原則時并不是粗暴的替外國法院做管轄權決定,而只涉及到本國與外國的管轄權規(guī)則比較,尤其是在積極管轄權沖突的情況下,本國法院處理的糾紛往往已經(jīng)在其他國家得到受理,那么此時告知當事人去境外訴訟就不存在侵犯外國法院管轄權的情況??紤]到上述理由,布里格斯教授承認不方便法院原則對于禮讓的違反程度是比較輕微的。
司法實踐亦有該觀點之擁蹙,澳大利亞高等法院在經(jīng)典判例Voth v. Manildra案中認為:法院可以認定本國不是合適的起訴地,但不應認定密蘇里州是合適的起訴地。因為根據(jù)自身的判斷而向當事人建議某外國法院更適合的結論,必然涉及對潛在的外國法院進行比較,這將不可避免對外國法院的司法標準和公正性進行評價;更重要的是,法官誠然對本國法既了解又有經(jīng)驗,但對于外國法的管轄權規(guī)則知之甚少,因此對于外國法院是否享有管轄權的判斷未免唐突。 Voth v. Manildra Flour Mills Pty Ltd.,191 CLR 538 (1990) .
與不方便法院原則相比,源于禮讓的未決訴訟制度(Lis alibi pendens)在處理管轄權沖突問題上就更加妥當。未決訴訟一方面充分尊重了在外國法院進行司法程序的完整性,另一方面最大程度的保障了當事人的權利救濟。但未決訴訟原則只能說是緩解了,而非解決了管轄權沖突的問題。
(三)禮讓與“適當聯(lián)系”管轄權
新修訂的《民事訴訟法》在涉外編部分引入了“適當聯(lián)系”的民事訴訟管轄權,這是對我國民事訴訟管轄權的再擴張。實際上,早在2020年,最高院就已經(jīng)運用“適當聯(lián)系”標準行使管轄權,在中興訴康文森案中,最高院認為,“針對在中國境內沒有住所和代表機構的被告提起的涉外民事糾紛案件,中國法院是否具有管轄權,取決于該糾紛與中國是否存在適當聯(lián)系。”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9)知民轄終第157號民事裁定書。按照這一表述,“適當聯(lián)系”管轄權是作為原有住所不在中國境內的被告管轄權規(guī)定的補充,這一點亦在新《民事訴訟法》的條文編排中得到了回應?!睹袷略V訟法(2023年修正)》第267條:因涉外民事糾紛,對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沒有住所的被告提起除身份關系以外的訴訟,如果合同簽訂地、合同履行地、訴訟標的物所在地、可供扣押財產(chǎn)所在地、侵權行為地、代表機構住所地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的,可以由合同簽訂地、合同履行地、訴訟標的物所在地、可供扣押財產(chǎn)所在地、侵權行為地、代表機構住所地人民法院管轄。
除前款規(guī)定外,涉外民事糾紛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存在其他適當聯(lián)系的,可以由人民法院管轄。
不僅如此,“適當聯(lián)系”管轄權還作為判決承認與執(zhí)行中的間接管轄權審查條件。按此規(guī)定,人民法院在審查間接管轄權時,如果外國法院依照其法律本享有管轄權,但與案件所涉糾紛無實際聯(lián)系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該外國法院不享有管轄權。 《民事訴訟法(2023年修正)》第301條: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該外國法院對案件無管轄權:(一)外國法院依照其法律對案件沒有管轄權,或者雖然依照其法律有管轄權但與案件所涉糾紛無適當聯(lián)系;……。上述兩項法律規(guī)則中的“適當聯(lián)系”是否符合禮讓的要求,本部分試圖對這個問題進行討論。
1.作為管轄權行使的“適當聯(lián)系”
目前在國際民事訴訟管轄權方面,我國《民事訴訟法》已經(jīng)形成了相當完善的管轄權體系,這包括一般地域管轄(第21條)、特別管轄(第276條)、協(xié)議管轄(第277條)、應訴管轄(第278條)、專屬管轄(第279條)。“適當聯(lián)系”管轄權位于特別管轄權條款內,作為該條第1款的補充,亦即對在中國境內沒有住所的被告起訴并且合同簽訂地、合同履行地、訴訟標的物所在地、可供扣押財產(chǎn)所在地、侵權行為地、代表機構住所地均不在中國境內的情況下,如果該糾紛與我國存在其他適當聯(lián)系的,可以由人民法院管轄。盡管從學理上確實存著這樣的管轄權空白,但實踐中是否真的會存在此種類型的爭議尚存疑問。況且如果被告在中國沒有可供扣押的財產(chǎn),那么即使中國法院判決原告勝訴,該判決也無法在中國得到事實執(zhí)行,并且此種判決亦難以被外國法院承認。
盡管普通法如美國法院也有“最低聯(lián)系”的保護性管轄制度,但大多數(shù)州的管轄權規(guī)則都進行了精細化立法以達到相當程度的限制, 如《紐約州民事訴訟法》(New York Civil Practice Law)第302(a)條(非本州居民的屬人管轄權):“就本節(jié)列舉的任何行為所引起的訴因而言,法院可對親自或通過代理人的任何非本州居民或其遺囑執(zhí)行人或管理人行使屬人管轄權:
1. 在本州進行的交易,或者任何地方提供貨物或者服務至本州的合同行為;或
2. 發(fā)生在本州的侵權行為,但因該行為引起的人格誹謗訴因除外;或
3. 侵權行為雖發(fā)生在州外,但是對人身或者財產(chǎn)的損害結果發(fā)生在本州,但該行為引起的人格誹謗訴因除外,并且侵權人
(i) 經(jīng)常在本州經(jīng)商或招攬生意,或從事任何持續(xù)性的行為,其主要的收入來源于本州貨物的使用或消費或服務的提供,或
(ii) 預期或應合理預期該行為會在本州產(chǎn)生后果,并從跨州或跨國商業(yè)行為中獲得大量收入;或
4. 在本州擁有、使用或占有任何不動產(chǎn)。”更不用說“未決訴訟”與“不方便法院原則”(也包括禮讓)對于管轄權的強力限縮作用,而我國法院在管轄權放棄方面的規(guī)定較為嚴苛,這也使得禮讓原則難以發(fā)揮限制管轄權的作用。
2.作為間接管轄權審查的“適當聯(lián)系”
同樣規(guī)定了“適當聯(lián)系”管轄權的還有新《民事訴訟法》第301條,在判決承認與執(zhí)行時,人民法院應審查外國法院是否享有糾紛管轄權即間接管轄權。根據(jù)該條內容,如果依照該外國法律法院享有管轄權,但依照我國法律該國法院與糾紛無適當聯(lián)系,那么視為該國法院沒有管轄權。本條的“適當聯(lián)系”規(guī)定旨在對外國法院的管轄權進行一定的限制,防止濫用管轄權或管轄權依據(jù)薄弱的判決流入我國。 沈紅雨、郭載宇:《〈民事訴訟法〉涉外編修改條款之述評與解讀》,《中國法律評論》2023年第6期。該條“適當聯(lián)系”的適用可能會與禮讓原則在實踐中的要求不太一致。
更重要的是,作為管轄權行使的“適當聯(lián)系”(第276條)與作為間接管轄權審查的“適當聯(lián)系”(第301條)在立法目的上恰恰相反,這很可能存在體系上的矛盾之處。如前所述,第276條的“適當聯(lián)系”是一種保護性管轄規(guī)定,旨在填補我國法上的管轄權空白,此時的“適當聯(lián)系”被用作管轄權擴張之目的;而第301條的“適當聯(lián)系”又服務于限縮外國法院管轄權之目的,這可能將造成法律適用上的沖突。
禮讓原則禁止雙重標準,如果法律制度中有兩條法律規(guī)定存在著相同的文字表述,那么首先應遵循的原則是這些表述在文義解釋與法律目的解釋上不應存在區(qū)別,尤其是國際民事訴訟領域的制度涉及跨越國境的當事人乃至外國國家利益,在適用與解釋時十分有必要遵循禮讓原則。具體到“適當聯(lián)系”管轄權,這要求法院在以相同理由行使自身管轄權與審查外國法院管轄權時應當遵循統(tǒng)一標準。當然,“適當聯(lián)系”管轄權在表述上相對模糊,其仍需要法院在具體案例中進一步解釋和適用。
結語
任何一項法律規(guī)范都未免要在彈性和確定性之間作出艱難的權衡,禮讓亦是如此。評判一項法律規(guī)范的價值,不在于其是精確的抑或是模糊的,而在于這項法律規(guī)范能否經(jīng)得住時間和實踐的考驗。毫無疑問,禮讓是有價值的——普通法的禮讓原則經(jīng)過數(shù)世紀的發(fā)展,其并未在判例的更迭下消亡,反而歷久彌新,從學術著作中的寥寥數(shù)語演變成為裁判觀點,并逐步形成涵蓋國際私法三大部分的一項制度,這足以證明禮讓的生命力和價值。
那么,普通法的禮讓制度是否在我國法語境下仍有討論之價值?正如布里格斯教授在書中所言:禮讓的作用是填補不能留下的空白,并解釋其他規(guī)則的適當界限。 Adrian Briggs,“The Principle of Comity in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The Hague Academy Collected Courses,vol.354(2012),p.181.禮讓的制度價值在于裨補缺漏,而非替代實體性規(guī)則。盡管法律規(guī)則在不斷完善,但新的法律問題出現(xiàn)的總是比法律規(guī)則更多更快,面對新的法律問題,傳統(tǒng)的國際私法并不能提出原則性的解決方案,國家主權原則和保護當事人利益原則,一方面過于宏觀抽象不能運用于具體案件,另一方面上述兩原則各僅代表國際民商事交往中的一方利益,非全局性整體性的原則。正如誠實信用原則之于民法、比例原則之于憲法行政法,國際私法也需要一項原則在無法律規(guī)則可依時發(fā)揮法律原則的作用,而禮讓可以擔任這一角色。
在處理禮讓這一抽象而又棘手的概念時,布里格斯教授的《國際私法中的禮讓原則》可以更好地幫助我們理解禮讓的司法適用問題。具體而言,基于主權原則的禮讓要求法院尊重法律的地域性原則,這進而衍生出不侵犯、不干涉原則。在管轄權方面,禮讓要求法院不侵犯、不干涉外國法院依據(jù)自身法律得以行使的管轄權,在本國法院管轄權遭受干涉時,亦應拒絕執(zhí)行此種司法命令。在法律適用方面,禮讓要求法院不得評價外國的司法制度,這包括外國法院與外國法律;在解釋本國法律的適用范圍時,除非法律另有規(guī)定,應嚴格按照屬地性原則予以目的解釋,法院亦應充分考慮本國法域外適用的影響。
而作為國際私法原則中的一種,禮讓亦需要滿足國際交往的現(xiàn)實需求,這使得公法性的禮讓原則又體現(xiàn)出私法性內容,包括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與釋放司法善意。在判決承認與執(zhí)行方面,因司法判決的主權性質,禮讓不要求本國法院承認與執(zhí)行外國判決,但考慮到本國判決常常得到外國承認與執(zhí)行,為便利民商事交往,同時釋放本國司法善意,禮讓允許法院將外國判決轉化為國內判決予以執(zhí)行。由此可見,國際私法上的禮讓制度能夠充分調和跨境民商事糾紛中公法與私法的緊張關系,同時防止國家主權對私人權益的過度干預,這同樣契合國際私法的價值目標。 “國際私法的價值在于微觀上促進跨境交往,追求公平貿易,平等保護內外國當事人的利益?!彼芜B斌:《芻議國際民商事交往與國際私法的功能》,《中國法律評論》2018年第5期。
Judicial Application of Comity:Reflections on Reading
The Principle of Comity in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SONG Lian-bin,TANG Hao-shen
Abstract:The institutional value of comity lies in filling the legal gap of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The judicial application of comity can reconcile the tension between public law and private law factors and prevent the excessive interference in private rights and interests, which is in line with the value goal of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Key words: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comity; jurisdi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