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說
故樂通物,非圣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wù)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jì)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今譯
所以出于自身目的而與人交往的人,不是圣人;有偏私之心、待人以親疏的,不是仁人;見機行事、利用天時的,不是賢人;不懂得利害相通為一的,不是君子;為名聲而迷失本性的,不是士子;喪身而不知養(yǎng)生的,不是能役使人的人;像狐不偕、務(wù)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jì)他、申徒狄等,都是為他人所役使,追求讓他人安適快意,卻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適合自己的人。
說莊子
這一段緊承“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而來。在理想世界中,莊子憧憬的是像從藐姑射之山下來的堯那樣的圣人君主,能“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的神人臣子,還有“用心若鏡”的至人百姓;而在現(xiàn)實社會中,莊子期待的是人人都可以像真人那樣“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然而,理想與現(xiàn)實總是相隔得那么遙遠。那么,又是什么妨礙了人們像真人那樣特立獨行?是什么導(dǎo)致人們陷入了無法自拔的困境?
于是,莊子連用了六個“非”字,自上而下,指出君主、仁者、賢人、君子、士子、役人以及歷史上或傳說中的人物所患有的通病,在于他們的所作所為都違背了自然法則,都扭曲了人的自然本性。諸如為達到個人目的而與人交往,懷著偏私之心,待人以親疏,見機行事、利用天時以謀一己之利,不懂得利害相通為一,為名聲而迷失本性,喪身而不知養(yǎng)生等等,歸根結(jié)底都“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也就是失去了“古之人”的“真”。
莊子總是善于為現(xiàn)實中的人們畫像,而且總是直擊人的靈魂。兩千多年前,莊子所觀察到人們的這種種缺陷,今天不是仍舊根深蒂固地糾纏著人們?這大概也是為什么莊子會再三再四地強調(diào)了真人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重要,說明來自真人的“真知”才是人類社會中唯一沒有瑕疵的“知”,而且只有“真知”才能改變?nèi)说撵`魂,改變世界。
此外,第一句“故樂通物,非圣人也”,還值得補充說明一下。孤立起來看,這里說的是為自身利益而與外界溝通交往的人。但細細揣摩其中的“故”字,顯然是承上文的“君主”而來。這樣的話,這個“樂通物”就不是指一般意義上的樂于與外界萬物溝通,而有了樂于占有的意思,當(dāng)然也包括“爭地以戰(zhàn)”這樣的事了,這樣做的君主當(dāng)然不是圣人君主,充其量不過是魯哀公、衛(wèi)靈公、齊桓公們。
由于這一段與上文的“故圣人之用兵也”幾句文義相連,因此也同樣被一些莊子學(xué)者視為是篡入《莊子》的文字。但是,如果我們了解了莊子的政治主張與治國理想,就不難理解莊子為什么會在徹底否定這個世界的同時,又把希望寄托在“真人”身上,同時還為生存在這個社會的種種人一一對癥下藥,指出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我們知道《莊子》在成書的過程中曾經(jīng)歷過很多次的修改,但這一段一直被保存了下來。最大的可能是它原本就存在于《莊子》內(nèi)篇之中。在沒有確證的情況下,我們認(rèn)為不應(yīng)該隨意刪節(jié)已流傳定型的《莊子》。更何況,這些文字所表露的思想與莊子的主張并不矛盾。
莊子說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
今譯
古代的真人,公允不偏倚,不結(jié)朋黨;如有不足,也不接受別人的恩賜;獨立不群卻不固執(zhí);胸懷開闊而不浮華;神情開朗看似喜悅,一舉一動都像是不得已。真人的內(nèi)心充實,容顏可親,德行寬厚引人前來歸附;胸襟猶如宇宙般博大;形象高大沒有極限;內(nèi)心深沉似乎喜好沉默;對什么都無心,開口又好像忘了要說的話。
說莊子
這一段既是對真人從外表到精神的生動描述,又是莊子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真人的呼喚。聞一多說莊子是詩人,一點兒都不錯。短促的句式,加上循環(huán)往復(fù)的虛詞的穿插使用,很自然地帶出了濃濃的詩的旋律與節(jié)奏!
莊子對古之真人是極富感情的。因為那里寄寓著他對一個沒有“機心”純粹自然的“真”的時代的向往與憧憬。所以他才把“真人”的形象創(chuàng)造得如此美好高大、廣博深沉,而又親切憨厚,令人神往。
莊子告訴我們,在古之真人的時代,連物與我的概念都不存在,萬物平等齊一,彼此間不存在任何利益沖突,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淳樸真摯,沒有親疏遠近之別。古之真人沒有朋黨,沒有一己私利,人們不需要因為利益的驅(qū)使而結(jié)成利益集團,更沒有人伺機“割韭菜”或擔(dān)心自己被“割韭菜”。人們胸懷寬闊,容得下天地萬物,來者不拒,去者不追,沒有君子、士人、役人之分,也沒有人會為他人或名聲而喪失自己的本性或生命,一切都恰到好處,沒有任何極端。這,就是古之真人,也是古之真人所處的那個時代。
在這里,莊子反復(fù)強調(diào)的就是人的自然狀態(tài)?!捌嗳弧币埠?,“暖然”也好,“喜”也好,“怒”也好,都是無心以順物的自然表現(xiàn),而絕沒有刻意的因素在。在莊子看來,這樣的人做了大宗師,是不需要做什么廣告的。真人獨具的人格魅力自然便會使人前來歸附,吸引人投其門下。
通過對古之真人與“眾人”的比照,莊子一步步由古之真人走入到現(xiàn)實世界,從古之真人過渡到今之真人,認(rèn)為改變“眾人”靈魂的重任,已責(zé)無旁貸地落在了今之真人的肩上。那么,今之真人又將如何去傳道、解惑、授徒,帶出新一代的“真人”?他們又將會怎樣與時俱進,率領(lǐng)“眾人”登上“道”的高峰?且看下段分解!
莊子說
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今譯
真人以刑為本體,以禮為翅膀,以智為時機,以德為遵循的準(zhǔn)則。以刑罰為本體,就能減少被殺戮的可能;遵循社會現(xiàn)存的禮儀,就能行于世而不為人所詬?。灰灾腔垌槕?yīng)時代的變化,就能遇事而安之若命;以德為行事的準(zhǔn)則,就能與有腳的人一起登上山丘,達到目的;人們卻真認(rèn)為是勤于行走的人。
因此對于世上萬物,人喜好也好,不喜好也罷,萬物都是齊一的。你認(rèn)為萬物是齊一的,萬物是齊一的;你不認(rèn)為萬物是齊一的,它仍然是齊一的。認(rèn)識到萬物齊一的人,便與自然同類;認(rèn)為萬物不是齊一的人,就與眾人為同類。能使眾人認(rèn)識到人與自然萬物一齊的人,這就是真人。
說莊子
“古之人”的時代,人人都生而是真人,用不著也想不出“刑”“禮”“知”“德”這樣的名堂,什么口是心非、拉幫結(jié)派這樣的事,就更是聞所未聞了。那時的人十分單純,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然而,自從人有了“是非”的觀念,就像亞當(dāng)、夏娃吃了禁果一樣,人的欲望迅速膨脹起來,越來越喪失了“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信念。于是,“古之人”漸漸銷聲匿跡,代之而來的是越來越多受是非蠱惑的“眾人”,于是“古之真人”也成了今之真人。不過,真人畢竟還是真人,真人的真知沒有變,只是在爾虞我詐、利益集團叢生的時代,今之真人再不能像“古之人”時代的真人那樣隨心所欲了,而有了許多“不得已”的時候。
“不得已”就是沒有選擇。盡管是“一宅而寓于不得已”,滿肚皮的不高興,也不得不安之若命,“以與世俗處”(《天下》),否則就只有死。雖然莊子把死看得像回家一樣,但不等于在人活得好好兒的時候,就要尋死,或者向往死,莊子只是認(rèn)為人不必怕死。他真正關(guān)注的還是人該怎樣好好活著。當(dāng)然,莊子也看到了人活著時,“不如意事常八九”,常常會有“不得已”,但他主張人應(yīng)該把“不得已”深藏在心里,不要被人看出來,最好修煉到連自己都不覺得“不得已”是不得已,那才是“游心乎德之和”的境界。
“不得已”這三個字可以視為是理解今之真人的點睛之筆。因為“不得已”,真人才不得不順從現(xiàn)行社會的一切,不得不依靠、利用現(xiàn)行的“刑”“禮”“知”“德”等制度觀念,不得不采取更靈活的與世周旋的生存方式。只有這樣,真人也才能最終帶領(lǐng)愿意修德得道的人一同“至于丘”。
“丘”是高處,是目的地。“與有足者至于丘”,是歷史賦予真人的使命。正如《德充符》中的王駘、伯昏無人等人“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一樣,真人在現(xiàn)行社會中,擔(dān)負(fù)起的就是率領(lǐng)眾人“至于丘”、攀登上“道”的頂峰的責(zé)任。
今之真人與古之真人的行事方式雖然有了很大的不同,但古今真人對世界的看法卻一以貫之,沒有發(fā)生任何的改變。在真人看來,“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這就是真人的“真知”,他們不在乎別人以什么樣的眼光看萬物,他們在乎的只是萬物的本質(zhì),是隱藏于萬物之中的“真知”。無論你承認(rèn)不承認(rèn),萬物為一,這個真知就在那里,并不會因人的意志而有絲毫的改變。
這里,莊子把人分成兩類,一類是懂“道”的,是與自然、與“天”同類的,而另一類是不懂“道”,只圖人事的,與人一類的。而真人的高明處,就在于他們不但自己懂得天與人是一個統(tǒng)一體,而且還要率領(lǐng)那些有志者一起“至于丘”。
從“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的古之真人到“不得已”與“刑”“禮”“知”“德”相周旋的今之真人,莊子從真人的人格精神、內(nèi)心世界、人生觀、處世方式、歷史使命等各方面為真人畫像。莊子對真人唱的雖然是贊歌,但從莊子由高昂到低沉的聲音中,我們是否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最初無拘無束絕對自由的古之真人逐漸變成了不得不屈服于現(xiàn)行制度束縛的今之真人,“古之真人”曾經(jīng)高昂的頭顱在今之真人的時代,不得不緩緩地低垂下來,不得不借助于“刑”“禮”“知”“德”之類原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作為工具或者手段去達到自己崇高的目的?
這是真人與真知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
◆ 王景琳 加拿大政府外語學(xué)院漢語言文化教師
◆ 徐匋 加拿大渥太華大學(xué)外語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