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隔壁又搬來新房客了,是位小伙子,姓金,甘肅人,長得憨憨實實,動靜卻格外輕。若不是他敲開我的屋門送來一袋貓糧,我都不知道他和我做鄰居已經(jīng)有些時間了。
貓糧是送給一只三花貓的,它總是跑上樓來找我蹭飯吃。小金說,他在老家的時候也養(yǎng)貓,橘黃的顏色,長得肥肥大大,很是壯實,所以取名叫“大橘”。大橘喜歡在夜色將晚的時候溜出去,又在天色漸亮的時候溜回來,悄無聲息地鉆進(jìn)他的被窩,毛茸茸的身子,很暖和。
就在這個時候,那只總來蹭飯的三花貓來了,它站在樓梯口探頭探腦地叫了兩聲。小金從貓糧袋里抓把貓糧,放進(jìn)一只空空的玻璃碗里——那是我給三花貓準(zhǔn)備的碗,擱在樓梯間的角落里。小金說,每次看到這只貓,他就特別想念他的大橘——他離開老家的那天,大橘盤著尾巴臥在院子里曬太陽,小金媽媽從屋里走出來,站在大橘的身邊,正好遮住了照在大橘身上的陽光,它不開心,抬頭看了小金媽媽一眼,便跳上屋頂去了。
但媽媽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在那里。
“你媽媽她還好嗎?”我問。
小金沒有回答,他丟下正吃得歡實的小貓,轉(zhuǎn)身回屋了。
二
算起來,我住在這棟樓里已經(jīng)整整二十五年的時間。
二十五年前,我是穿著婚紗,被我的父母和一群親朋興高采烈地送到這里來的——那時母親大約就是我現(xiàn)在的年紀(jì),她穿墨綠色的西裝,梳著波浪卷的發(fā)型,是那個時代很時髦的樣子。父親身材高大,頭發(fā)濃黑而茂密。當(dāng)他們拉著我的手,對我說以后要和婆家人好好過日子的時候,我看到母親在哭,父親也在哭。
我也想哭——女兒離娘的眼淚是一種告別,既告別自己天真懵懂的少女時代,也告別與父母二十幾年朝夕陪伴的幸福時光。但那一天我卻是哭不出來的,愛情的甜蜜像迷幻藥,它在某一個特定的年齡階段,能令許多女人忘乎所以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一個他,所以卓文君夜奔相如,杜麗娘思念成疾。只有歲月會讓藥性漸漸失效,或早或晚,總在某個剎那,女人的心里出現(xiàn)撕心裂肺的疼痛感。
當(dāng)這種疼痛感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心里的時候,我已人至中年。那一天,我看到父親灰白的頭發(fā)飄在風(fēng)里,無力得如同凋零的落葉。他那目送我一步步離去的眼神,混沌中流露著模糊不清的難舍,但只要我說:“爸,我不走了。”
他又會似怒非怒地說:“這娃咋凈說胡話呢?!?/p>
在那個我披著婚紗踏進(jìn)的家門里,除了我想嫁的男人,如今還有一對比父親更加年邁的公婆,以及一個花季的女兒。但父親的家里卻日漸冷清,母親走得又急又早,她都沒有來得及告訴父親掛面是要用開水煮的,炒西紅柿以前記得去皮……父親在手足無措之中開始了沒有母親的生活,他的身形依舊高大,朝向我的面孔也依舊掛著寵溺的微笑,但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像是一夜之間,父親的頭發(fā)變得花白并且稀疏凌亂,他穿著浸了油漬的外套坐在樓下曬太陽,腳上的鞋子滿是灰。
但父親一直拒絕我回去照顧他。
他常說的一句話是:我的小家和睦安康,他比住皇宮吃滿漢全席都舒坦。
三
就在小金搬來以前,我一直都想租下隔壁那套房子,添些家具,把父親接過來,這樣既可以照顧好公婆,也可以照顧好他。
但父親不愿意。
那一天,我和他坐在陽臺上,四月的陽光悄無聲息地穿過窗玻璃落在我們的身上,帶著十分溫暖的味道。我的手指輕輕地?fù)徇^父親面頰上幾縷暗紅色的血絲,指尖游走,仿佛滑過幾十年的歲月。從前我的小手也是這樣撫摸著父親面頰上的紅血絲:“爸爸的臉上爬著小蟲子。”我又驚又怕道。
父親突然倒在床上,他捂著臉說:“小蟲子咬爸爸,疼死了!”
我哇哇地哭,祖母把我抱在懷里怎么哄也哄不好,但她卻很是開心的樣子。她說我知道心疼父親,將來父親一定會享我的福。
幾十年的歲月從指間倏忽而過,父親臉上的紅血絲愈加深重,他的面色變得黑紅,深淺不一的褶皺從他的眼角爬向兩頰,讓他在四月的陽光里看起來依然是蒼老的——而我也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哇哇啼哭的小女孩。
但祖母的話,卻依然在耳邊。
我問父親還記得嗎,祖母說過,他是要跟著我享福的。
父親無聲地笑。微微的風(fēng)透過窗紗拂過父親花白的頭發(fā), 他點燃了一根煙,放在唇邊,星點的紅光開始慢慢地撕扯著香煙的衣裳,柔軟的煙灰從父親的指縫間虛弱地飄落。
“享福的日子在后頭呢,但不是現(xiàn)在。”父親撣一撣膝蓋上的煙灰,慢悠悠地說,“我娃現(xiàn)在的任務(wù),一是把你那邊的爸媽照管好,二是把你的書寫好?!?/p>
父親一生不喜名利,但他最喜歡聽的消息,還是我又要出新書了。
我翻一翻存在手機里的出版合同,計算著時間——距離交書稿的日子還有八個月。
八個月以后正好是年底。
父親說,到時候他再搬過去,和我過個熱熱鬧鬧的年!
四
父親發(fā)燒是在五月。
我回去看他的時候,他躺在床上,軟綿綿的樣子,像是周身的筋骨全都被高燒融化了一樣。
父親說,他只是感冒了——我也以為父親只是普通的感冒。但醫(yī)生卻把一張病危通知書遞到了我手上,她說,父親得的是一種叫作“間質(zhì)性肺炎”的病,它讓父親的肺像玻璃一樣破碎了,并且再也無法修復(fù)好。
“他隨時會因為呼吸衰竭而離開這個世界?!贬t(yī)生的語氣莊重而無可奈何。
醫(yī)生矮矮胖胖,她所有的表情都被湖藍(lán)色的帽子和湖藍(lán)色的口罩遮蓋著,僅留一雙秀氣的眼睛藏在精致的近視鏡后面,鏡片反著光,照見了我那張蒼白而無助的臉。
那天晚上,我撥通了隔壁房東的電話,我告訴他說,我幻想過很多遍,父親住在他的那間屋子里,與我一門之隔,我喊一聲:“爸,飯好了?!蔽业母赣H半是歡喜半嗔怨,他拉開屋門,磨磨蹭蹭地邊走邊說:“可咋吃呀,肚子還不饑呢?!?/p>
鄰居在電話那邊一直默默地聽著我泣不成聲,聽到最后,他只說了一句話,只要我的父親能回來,房子的事情交給他來辦。
小金是在一個星期之后搬走的。他搬走的那天,我的父親躺在病床上,醫(yī)生給他換了高流量的吸氧機,比大拇指還要粗的管子悄無聲息地將氧氣輸送進(jìn)他的身體里,但他稍一做動作,依然會呼吸困難。
父親說,他的病他知道,怕是不行了。
但我依然堅信,我的父親一定會回來。小金打來電話,他讓我不要放棄,因為一旦失去了,就再也不可得。我猜想著,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前一定是陽光下媽媽孤單而清冷的身影。媽媽從來沒有告訴過小金,在她的身體里,“癌”細(xì)胞每天都在瘋狂地生長著,她每次只在電話里告訴小金說,家里啥都好,她也好著哩。
五
小金搬走的時候,從我的門縫里把我托鄰居給他的補償金又原封不動地塞了回來。他說,他錯過的東西,真不想我錯過,所以他并不要什么補償金,但他拿走了我擱在樓梯間的那只玻璃碗——他把三花貓帶走了,他告訴我說,三花貓懷孕了。
父親就像是知道了這一切似的,他在接下來的幾天里,體溫一直平穩(wěn),可以下床去上衛(wèi)生間,甚至還能喝上幾口小米稀飯。
醫(yī)生說,父親或許真的會好起來——我一直就相信,我的父親一定會好起來。我在小金留下的那套屋子里添了臺彩電,又買了沙發(fā),換了全新的家具,還買了移動馬桶放在父親的床頭。我每天都滿懷期待,我只要一打開屋門,就能看見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樣子。我問他看的是什么,父親說:“演啥看啥,看啥都好?!蔽矣謫査氤允裁?,他的眼睛盯著電視,頭也不回地說:“做啥吃啥,吃啥都好。”
但我知道父親愛吃油潑面。他喜歡在我給他下面的時候,先就著一小碟牛肉喝上二兩酒。父親說,那簡直就是最幸福的生活。握著父親冰涼的手,看他躺在病床上大口喘氣的樣子,我對他說:“爸,我以后要讓你天天都過這樣的幸福生活?!?/p>
父親艱難地微笑著,點了點頭——他答應(yīng)我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夢見了我的父親坐在那張新買的大沙發(fā)上就著牛肉喝酒,酒香緩緩地飄散在我的夢里,我覺得我的父親真的回來了,他就在與我一墻之隔的那間屋子里安然地打著鼾。天蒙蒙亮的時候,他會隔墻喊我的名字說,天亮了,該起床了。
電話鈴聲忽然響起,急促得令我心驚膽戰(zhàn)。矮矮胖胖的女醫(yī)生在電話里說,父親的情況突然很不好,她要我馬上趕到醫(yī)院。
七月的風(fēng),在寧靜的清晨已經(jīng)有了燥熱難耐的味道,它從車窗外吹進(jìn)車?yán)飦?,吹得我的心里像著了火一樣?/p>
見到父親的時候,他正被一群穿著湖藍(lán)色衣服的人一路小跑著推向搶救室。女醫(yī)生跑在最前面,焦急的目光從精致的眼鏡后面流露出來,透著至深的關(guān)切。她抓住我的胳膊說:“快握一下你爸的手!快!”但我卻被父親微微睜開的眼睛里向我投來的目光凝滯住了——那目光深情地望向我,帶著一如既往的寵溺,寧靜而沉著。他的臉被一只塑料氧氣罩籠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唯有這目光帶著笑意,在一片湖藍(lán)色之中,從我身邊瞬間地閃過。
六
搶救室的門外,一位母親正祈求著醫(yī)生拿她的肺去換她女兒的肺——如果可以,我也想用我的肺去換父親的肺。
但醫(yī)生無奈地垂著頭。
這位母親的女兒剛剛離世了,而我的父親與我相隔一道厚而密實的門,我不知道他在里面究竟怎么樣。一開始還有穿著湖藍(lán)色衣服的人拿幾張紙神色焦急但又十分莊重地找我來簽字。我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簽下的是什么,哆哆嗦嗦一陣慌亂之后,世界好像突然變得寧靜——沒有人再來找我簽字,也沒有人從那道厚而密實的門里傳來關(guān)于父親的消息。
小金發(fā)來了微信。他告訴我說,三花貓生小貓仔了,原本是兩只,但有一只生下來就死了,活下來的那一只很健康,長著橘黃色的茸毛,他感覺像是他的大橘又回來了。
大橘是在小金媽媽離世那天走丟的,走丟那么久,現(xiàn)在“它”終于回來了。柔柔軟軟,像團(tuán)小肉球似的。小金說,他要一直守護(hù)著小橘貓,不會讓它再走丟……
手機有一些黏手,屏幕濕滑,我試了好幾次,終是不能完整地回復(fù)小金一條信息。我丟開手機,把自己軟軟地放在搶救室門外冰冷的地面上。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聲音突然傳出來,有人在叫“王××家屬”。
“王××”是我父親的名字,它從那扇大門的背后傳出來,如驚雷一般,大門突然洞開,仿佛我的父親正微笑著從門里走出來,他的身形依舊高大,臉上依舊帶著寵溺的微笑。我迎著他走去,我好像看見一縷陽光又一次地落在了我們的身上,正如我們坐在陽臺上相互依偎時那般溫暖。
那是四月的陽光,它曾最后一次慷慨而又深情地環(huán)抱了我和我親愛的父親……
作者簡介:王一凡,女,本名王燕,出版長篇小說《穿過塵霧》《離離原上草》以及《漢家煙火》等多部文化隨筆集。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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