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怎么說呢,你不妨朝西北那邊看。
如果有人留意,就會經(jīng)??吹轿鞅苯悄菞潣堑娜龢顷柵_上總有個女人探出頭來朝下看,這女人已經(jīng)不年輕了,卻還梳著兩條辮子,因?yàn)樗嶂p子,所以又讓人覺得她還年輕,這就讓人們有些捉摸不定多少覺得有點(diǎn)奇怪,人們看到她的嘴巴在動,卻聽不到她在上邊獨(dú)自說些什么。
“她在跟誰說話呢?跟誰?”有人問。
“那是個傻子?!庇腥苏f。
“她生下來就是個傻子?!蓖M?,這人又說。
怎么說呢,這一帶據(jù)說馬上就要被拆掉了,所以有說不出的亂,到處是拆遷垃圾,不刮風(fēng)下雨還好些,一旦刮風(fēng),垃圾會被吹得到處都是。院子里人們搬家扔出來的垃圾簡直是什么都有,瓶瓶罐罐,破沙發(fā)爛床,但主要是各種爛塑料袋子,因?yàn)檫@里要拆遷,市政衛(wèi)生部門就放棄了這片拆遷之地的衛(wèi)生工作,任由它臟亂,其實(shí)他們也收拾不過來。垃圾這東西其實(shí)是長腿的,會到處跑,今天在東,明天又跑到了西,最可憐的是道兩邊的樹上,掛滿了被風(fēng)吹上去的塑料袋子。這地方肯定要拆了,人們都搬走了。但即使是這樣,下邊街兩邊的小飯店、小菜鋪、小五金店還有鑲牙館、小按摩店、理發(fā)店現(xiàn)在還都繼續(xù)開著,那些小店老板的想法是能挨一天算一天,就這么,大家都互相觀望著,院子里的人家,怎么說呢,現(xiàn)在差不多都已經(jīng)搬空了,門窗都被拆掉,鋁合金鐵合金的窗框子都被拆去換了錢,整棟樓整棟樓的上面現(xiàn)在是一個又一個的黑洞。說到拆遷,人們一開始還堅(jiān)持著不搬,因?yàn)樯线呉恢痹诖?,一直在催,不停地在催,但沒起什么作用,直到后來有了新政策,貼出了告示,上邊一條一條說了許多要人不忘初心的大道理,但其實(shí)最動人的卻只有一條,那就是誰家搬得早誰家就有可能先挑到那邊好的樓層,那邊是哪里?好像是誰都不會知道,但有消息靈通而又有關(guān)系的一些人已經(jīng)私下知道那邊是什么地方了,一傳十十傳百,都紛紛跑去看,卻原來還是個工地,正在打地基。但位置很好,靠近市中心,又離一所學(xué)校不遠(yuǎn),西邊還有個大超市,大超市過去是家醫(yī)院。于是人們開始搬了,一家搬,許多家就都也跟著搬,有兵敗如山倒的味道,很快,院子里整整八棟樓都幾乎搬空了。但怎么說呢,當(dāng)人們都紛紛搬走,上邊好像又一時不急著拆了,應(yīng)該是,院子里的人家搬空了,下一步就輪到了小街兩邊那些大大小小的店鋪,但上邊下來的人只在街兩邊的店鋪墻上刷了不少很大的“拆”字,用白粉畫一個很大的圈把那個“拆”字圈在里邊,以期引起人們的注意,刷完這些“拆”字拆遷工作就停頓了下來,拆還是不拆呢?人們又好像為此十分著急,這是春天時候的事,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是秋天了,樹葉都開始“嘩啦嘩啦”地飄落了,但還是沒有拆的消息,時間停在這里了,好像不再向前去,也不向后退,一時停頓住了。但這里人來人往的熱鬧還是不減,住在這里的人們雖然暫時被安排到了別處,但他們沒事還是喜歡回到這里來買米買面或買菜買油,好像東西只有這里的好,或者是找老街坊站在一起說說話,而他們所說的話又左右離不開拆遷。
“怎么還不拆?”有人說話了。
“還不全因?yàn)槔蠌埬莻€大妞?!庇腥舜鹪捔?。
“她想干啥?”有人又問。
“她想等她的小薩回來,她怕小薩回來找不到家。”
人們說的那個大妞就是那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三樓陽臺上梳著兩條辮子的女人,人們都叫她大妞,別人都搬走了,但大妞卻沒地方去,你讓她去什么地方?她沒結(jié)過婚,雖然沒男人她卻生過一個孩子,但那孩子九歲上又丟了,給人販子拐走了,所以她沒地方可去,大妞可真夠命苦的。人們說話的時候還會朝西北角那棟樓瞅一眼。有時候就會看到大妞恰好待在上邊的陽臺上正在呆呆地朝下望,還有,這里的老住戶一看到她就會想起大個子老張。
“老張要是還在的話……”有人開口說話了。
但也有不認(rèn)識老張的人,跟著問了一句:“老張是誰?”
“老張?jiān)缢懒耍凰浪|女早就有地方去了?!?/p>
這人說話的時候又抬起頭來朝那邊陽臺上邊看,別人也都跟上朝上邊看,西北角三樓的陽臺上邊現(xiàn)在沒人,但人們能看到陽臺上堆滿了垃圾,都是大妞撿的,她現(xiàn)在靠撿垃圾過活。人們都能看到她整天背著撿來的垃圾進(jìn)來出去。
“誰是老張?”那人又問了,想知道個究竟。
“跟你說早死了,老張是個苦命人。”
答話的人是個黃臉老太太,是這個院子里的老住戶,最近老年廣場舞的明星,差不多的人都知道她。關(guān)于這個院子里的事,沒有她不知道的,人們都叫她朱姨,其實(shí)她不姓朱,她男人姓朱,人們就都以她男人的姓叫她朱姨。朱姨長了兩只小細(xì)眼,說話總是神神秘秘,總是把身子湊過來,總是把聲音放低,這么一來呢,就像是她要說的話很神秘了。朱姨一共生了五個孩子,男人在農(nóng)業(yè)局當(dāng)副局長。那一年,她男人把他的老父親從山東老家接了來,來了就不走了,結(jié)果就死在了這里,人們還記著那口大紅的棺材,沒地方放,就停在他們自家的門口,人們出來進(jìn)去都要從那口棺材邊上過,晚上挺瘆人的。山東人是重禮儀的,那幾天好多山東人都從山東那邊過來了,來奔這個喪。那時候大妞的母親還沒跳樓,大妞的家就住在朱姨家對面的那棟樓,只不過朱姨在一樓,大妞家住三樓,老張女人,總是挺著個老大的肚子從三樓下來叫上朱姨一塊去買菜。
她們買菜總是在下午,這時候的菜便宜。
她們出去了,各自挎著一個竹籃。
“走慢點(diǎn)?!敝煲陶f。
“我也快不了?!崩蠌埮诵χf。
朱姨對老張女人說:“這回你放心,一定是個小子?!?/p>
這么一說呢,老張的女人臉上就有了笑容。老張的女人是個大高個兒,大妞長到后來就隨了她,也是個大高個兒。老張女人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她希望自己下一個能生一個兒子。說來也怪,老張家樓下一層的那戶姓呂的山東人,女人居然也是一連生了四個姑娘,人們都叫她呂姨,其實(shí)她也不姓呂,是她男人姓呂,不知為什么,人們總是隨著她們的男人這么叫,男人姓什么就叫她們什么姨,叫到后來人們都不知道她們姓什么了。后來呂姨的肚子又大了,但跟著又一個姑娘生了下來,也就是老五,呂姨看著這個老五是既生氣又絕望,她一使勁,把這個孩子就摁在了尿盆子里,等她松了手,那孩子卻又從尿盆子里漂了起來并且尖銳地哭出了聲。為了她不會生男孩的事,她男人老呂總是半夜打她,呂姨死死咬住牙不讓自己叫出聲。人們都說老呂的女人也太苦了,是心苦,所以人一天比一天瘦。她工作的單位就在院子?xùn)|邊的商店,從南邊出了院子往東一拐就到,所以她把家照顧得有條有理。這天呂姨又在哭了,人們聽到了她的哭聲,她男人這次沒打她,她男人不在家,出差了。她可以放心地哭,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來。
“心病,這都是心病?!敝煲虒蠌埮苏f。
老張女人沒說話,她心里也很難受。
“如果呂姨生個男孩就沒心病了。”
朱姨看了看老張女人的臉馬上又說:“你這回生的肯定是個小子,你看你這走路。你再邁兩步,再邁兩步?!?/p>
“做女人真麻煩?!崩蠌埮苏f。
老張女人挺著個大肚子從樓上慢慢慢慢下來了,她每下一個臺階都用一只手撐著自己的后腰,下一個臺階撐一下,下一個臺階撐一下,她終于從三樓下來了。她從她住的一棟樓走到二棟樓,走到了朱姨家,但她不進(jìn)家,她挺著大肚子把胳膊伸出去,敲敲窗玻璃,喊朱姨跟她一起去買菜,那幾天朱姨的公公已經(jīng)被打發(fā)了,她男人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雇了輛解放牌大卡車,把他爹的大紅棺材和那些從山東過來的親戚一車都拉走了,回他們山東聊城去了。
那些天,老張女人心情挺好,她見人就說她這回可能是個小子,她已經(jīng)感覺出來了,確實(shí)和以前有些不一樣,而且,她說朱姨也看出來了,她說朱姨會看。
“朱姨的話八九不離十,她在醫(yī)院工作,這種事她見多了。”老張女人對人們說。
“她有經(jīng)驗(yàn)?!崩蠌埮诉€對她旁邊的鄰居許鎖鳳也這么說,老張女人沒事總到旁邊許鎖鳳的家去串門,坐坐,說說話,或者喝口茶,做飯的時候缺點(diǎn)油鹽什么的過去取就行。那時候的人們,白天總開著門,關(guān)門做什么,鄰居有什么事一邁腿就進(jìn)去了。
許鎖鳳是東北女人,黑瘦黑瘦的,說話眼皮會不停在跳,到了晚上她對自己男人王大義說:“你看看還有這么勸人的,朱家老婆說老張女人這一次一定是生個男孩,這不是害人家嗎?哪有這么勸人的,這不是害人嗎?要是生下不是呢?會更受不了。”
“他媽的渾蛋?!痹S鎖鳳的男人直接來了一句。
“要真心想勸就說生男生女一個樣,你說是不是應(yīng)該這么說?”許鎖鳳的眼皮又跳開了。
“朱家這個壞娘們我看著就來氣?!?/p>
許鎖鳳的男人又說:“我看她是在使壞心眼?!?/p>
“她男人也不是個什么好東西?!?/p>
許鎖鳳想起來了,老朱,就是朱姨的男人,常常吃過晚飯沒事帶著他的小兒子在院子里散步,他嘴里叼著支煙,他那才五六歲的兒子嘴里也叼著支煙,別人說:“他那么小你就慣著他抽煙?”
“玩玩唄?!崩现煨χf。
“我?菖!世界觀有問題?!蓖醮罅x說。
二
運(yùn)動來了,說來就來了。
運(yùn)動來的時候老張女人已經(jīng)在坐月子,朱姨的話沒說準(zhǔn),老張女人這次又生了一個姑娘,姑娘一生下來她就連著大哭了幾場,她一邊用手使勁捶自己的肚子一邊哭。許鎖鳳買了五斤雞蛋過去看了看老張女人,兩家關(guān)系不錯,總是有什么事都互相照顧著。
“這怎么辦?。窟@怎么辦???”
老張女人就這一句話對許鎖鳳說了一遍又一遍。
“你說,”老張女人忽然盯著許鎖鳳,“你讓我說什么?”
許鎖鳳忽然有點(diǎn)怕,老張女人的眼神看上去有點(diǎn)嚇人。
“你說會不會我生的是個男孩,在醫(yī)院里被人換了?”
“不會不會,哪會出這種事。”許鎖鳳忙說。
老張女人突然又放聲大哭了起來,說大妞沒毛病就好了,自己好命苦,三個姑娘,大妞是那樣,這又緊跟著來了不長把兒的。老張女人“噗嚕噗?!钡乜拗?,她一邊哭一邊用手使勁捶肚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我是真不想活了,沒意思?!崩蠌埮苏f。
“看你說的都是些什么話?!痹S鎖鳳忙說。
“唉,沒意思,人活著真是沒意思?!崩蠌埮苏f。
老張女人哭的時候大妞就在那里坐著,她呆呆地看著她媽,她的兩只手手心朝上攤平放在自己的兩條腿上,她也上過學(xué),上到三年級學(xué)校說實(shí)在是沒辦法了,她現(xiàn)在連二乘二得幾都弄不清,所以她不再上了,她就在家里跟著她媽待著,她整天也沒什么話,也沒什么動靜,她媽哭的時候她會抬起手看看自己的手指,可手指有什么好看的呢。
許鎖鳳敲門進(jìn)來的時候,大妞站起來一下。
“許姨好?!?/p>
許鎖鳳走的時候大妞又站起來一下。
“許姨好?!?/p>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她不是不會說話,她就是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說話,她的腦子轉(zhuǎn)得非常慢。
“我就看咱大妞挺好的?!?/p>
許鎖鳳對老張女人說,她這純粹是為了讓她開心。
大妞在那里坐著,兩只手平放在腿上,手心朝上,有時候她會把手拿起來看來看去,看什么呢?
到了晚上,王大義在水池子那邊洗碗,許鎖鳳站在他身后看著他洗,頭頂上那盞燈是十五瓦的,不亮,也不暗,為了省電,大院居民委員會不許任何人家的燈泡超過十五瓦,連肖市長王市長家里的燈泡也是十五瓦的。
“你說,她一口一個活著沒意思,腦子是不是有問題了?”許鎖鳳對王大義說。
“出什么事了?”王大義說。
“她懷疑醫(yī)院是不是把自己的孩子給換了。”
“真是胡說,其實(shí)她根本就不該生?!蓖醮罅x說。
“我看她再生也許還是個姑娘,老張壓根就沒那個本事。”許鎖鳳忽然笑了起來。
王大義也跟著笑了起來,但馬上就不笑了,小聲對許鎖鳳說:“你知道不知道,老張剛被關(guān)起來了?”
“被關(guān)起來了?為啥?”許鎖鳳說。
“誰知道呢。按說他是部隊(duì)上下來的人,現(xiàn)在又在武裝部工作,會有什么事?不會有什么事吧?”
王大義說不上來了,他洗完碗了,把它們都又給放到碗架上去,他給自己點(diǎn)了支煙,抽著,瞇著眼,他待會兒還要裁報紙,上邊安排下來了,家家戶戶這幾天都要在窗玻璃上貼防空紙條,報紙裁兩指寬的條子,打點(diǎn)糨糊,一條一條交叉地貼到門窗的玻璃上,這樣要是敵人的飛機(jī)飛過來扔炸彈,玻璃碎了也不會飛的到處都是把人劃傷。
王大義抽完了煙,坐下,把報紙拿過來裁條子。只要王大義在家,他幾乎什么事都不讓許鎖鳳做。王大義在工會工作,工會和武裝部在一個院子,在俱樂部的對面。
“你多裁點(diǎn),我明天把老張家的條子也給她們貼上?!痹S鎖鳳對王大義說。
王大義說:“那個大妞什么也干不了,以后誰找她?這下可好,她爸也給關(guān)起來了?!?/p>
“關(guān)誰不好,怎么把他給關(guān)起來了?”
許鎖鳳待不住了,她去了廚房,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從廚房出來,又轉(zhuǎn)了一圈,又去了陽臺,她在陽臺上站著,朝下看,朝遠(yuǎn)處看,是越看心里越亂,她在陽臺上站了一小會兒,不少紅蜻蜓就在她頭頂上飛,像是要下雨了。許鎖鳳又轉(zhuǎn)身進(jìn)了家,眼皮此刻跳得飛快,她看著王大義。
“你看你,快去抹點(diǎn)清涼油?!蓖醮罅x對許鎖鳳說。
許鎖鳳的眼皮子只要是一抹清涼油就會好點(diǎn),就不會再跳,所以許鎖鳳的身上老是有一股子清涼油的味道,院子里的人們因此給她起了個外號就叫“清涼油”。
“你說她怎么辦,正坐著月子呢?老張這樣了,她可怎么辦?”許鎖鳳對王大義說。
“問題是她也許還不知道老張被關(guān)起來的事?!蓖醮罅x說。
“這種事,最后一個知道的也許才是她?!痹S鎖鳳說。
“外邊的人可差不多都知道了?!蓖醮罅x說。
許鎖鳳把剛買的菜忽然拿了一半要給那邊送過去,兩個茄子、三個西紅柿,還有幾棵小白菜。
王大義看著許鎖鳳,說過去千萬別亂說。
許鎖鳳把菜給老張家送了過去,她推開門進(jìn)了老張的家,屋里挺暗,一進(jìn)門左手是廚房,再往里是衛(wèi)生間,再往里一左一右是兩間房,老張的女人在南邊也就是左邊的那間房,她正坐在床上,抱著她那個還不到一個月的四妞,許鎖鳳一進(jìn)門她就兩眼紅紅地說:“老張?jiān)趺磧商鞗]回來了?單位出差也得跟我說一聲啊?!?/p>
許鎖鳳的眼皮一陣亂跳,她可不知道該怎么說。
“可能是單位有什么急事吧?!?/p>
許鎖鳳馬上又說:“吃飯的事好說,我多做點(diǎn)給你送過來。”
“你可千萬別下地別使涼水?!痹S鎖鳳說。
許鎖鳳又轉(zhuǎn)過身子對坐在那里發(fā)呆的大妞說:“你幫著你媽洗洗屎布子,你媽不能用涼水?!?/p>
“許姨好?!?/p>
大妞馬上站起來了一下,又馬上坐下,兩只手平放在腿上,手心朝上。
許鎖鳳從老張家出來的時候,大妞又站起來了一下。
“許姨好。”
然后她又坐下,兩只手平放在腿上,手心朝上。
“唉,揪心,實(shí)在是揪心?!?/p>
許鎖鳳嘆著氣從老張家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她一屁股坐在了那里,看著王大義,兩眼里忽然都是淚。
“你可別哭?!蓖醮罅x對許鎖鳳說,“來,抹點(diǎn)清涼油?!?/p>
“我這人就是心軟。”許鎖鳳說。
“你就是心軟?!蓖醮罅x說。
王大義突然笑了,他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他和許鎖鳳談對象時候的事,那次王大義從部隊(duì)上探親回來,他們還沒結(jié)婚,他和許鎖鳳躲到?jīng)]人的地方說話,他想了,憋不住了,他想要,想不到許鎖鳳果真就給了,許鎖鳳一邊給一邊說:“我就是心軟,我就是心軟,我就是心軟?!?/p>
就在這天晚上,朱姨也來看老張女人,外邊開始下雨,還打雷,朱姨頭上頂了個花手帕,花手帕著了雨,貼在頭皮上,外面的雷聲忽然又一個,忽然又一個,只在天邊,每來一個雷半邊天都會一下子亮起。
朱姨的手里拎著兩串葡萄,朱姨家窗外的院子里種了兩株葡萄,葡萄半生不熟,一半紫一半綠。
“這也不算涼東西,你少吃兩顆,沒事的?!敝煲虒蠌埮苏f。
朱姨和老張女人說話的時候大妞正在廚房的水池子里洗屎布子,廚房在一進(jìn)門那里,燈光半明不暗,大妞就在水泥池子里洗屎布子,那個池子什么都洗,洗碗洗菜洗衣服,池子上邊是三層木格子做的架子,一層放碗筷,一層放醬油醋和油罐子,最高一層放籠屜還放著一摞盆子。這個廚房不能說大,從廚房出去就是那個陽臺,陽臺上堆著煤,那時燒火做飯都用煤,還有劈柴,陽臺上還有兩盆花,里邊照例是草苿莉,一早一晚地開著。從陽臺上探頭朝下望就可以看到下邊老呂的家,老呂家那時候還養(yǎng)了不少雞,白的,老呂喜歡白色的雞,所以他養(yǎng)的都是白來亨雞。晚上那些雞都會自己回來,“咕咕咕咕”叫著,自己鉆雞簍里去了。樓房的格局都差不多,從陽臺望下去下邊是老呂家的廚房,老呂家廚房門的兩邊拉了一根鐵絲,平時洗的衣服就掛在這里,到了秋天這地方的人習(xí)慣晾干白菜,老呂晾的干白菜也掛這里。老呂是山東人,他喜歡吃干帶魚,買來的帶魚先不吃,洗好了掛在鐵絲上晾干再吃,所以人們總能看到老呂家廚房門口的鐵絲上晾著帶魚,去了頭,剖了肚,等著風(fēng)干。
“我跟你說,出事了?!?/p>
朱姨對老張女人小聲說。
老張女人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朱姨。
“你快說,是不是我們老張?”
老張女人一把拉住朱姨。
“這話除了我可沒人敢跟你說?!敝煲陶f。
老張女人眼巴巴地看著朱姨。
“你說,是不是我們老張?”老張女人又說。
“是,老張被關(guān)起來了?!敝煲陶f。
“關(guān)起來了?”老張女人看著朱姨。
“是被關(guān)起來了。”朱姨說。
老張女人不說話了,嘴張那么老大,有聲音從嗓子眼里發(fā)出來,“咝咝”的,不是哭,也不是叫,像是喘不過氣來,人像是快要給憋過去了。朱姨有點(diǎn)怕,她看著老張女人,看著她那只抓著毛線團(tuán)的手越攥越緊,最后毛線團(tuán)從她的手里滾了出來,那只手又死死攥成了一個拳頭,最后這個拳頭又被老張女人塞到了自己的嘴里,但哭聲是塞不住的,老張女人哭出了聲,哭聲此刻就像是一股看不到的洪流,決堤了。
老張的家里突然爆發(fā)出的老張女人的哭聲有點(diǎn)嚇人,這哭聲持續(xù)了好長時間,好像就一直沒有斷過,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到朱姨離開還沒停。到了后半夜,人們都在老張女人的哭聲中睡著了,卻忽然又被驚醒,人們都聽到了那“嗵”的一聲,哭聲就此了斷,緊接著,是嬰兒的哭聲。嬰兒的哭聲是在一個又一個打雷的間隙里響起,纖細(xì)嘹亮而不容忽視。
最先從夢中驚醒的是住在一樓的老呂,他先是聽到“嗵”的一聲,聲音就在自己家廚房的門外,然后是嬰兒的哭聲,他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他又好像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老呂慢慢打開廚房門,人一下子被嚇得癱軟在了臺階上,是老張女人從三樓陽臺上頭沖下跳了下來,懷里,還緊緊抱著她那還沒滿月的四妞,可憐的四妞,在雨里,也在血泊里。
四妞沒有死,因?yàn)樗焕蠌埮吮г趹牙铮蠌埮藦娜龢顷柵_跳下來的時候是頭沖下,她當(dāng)下就沒了,四妞卻還被她死死抱在懷里,她沒松手。
老張回來了,被放了出來,老張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走路的樣子給院子里的人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什么叫沒了魂,老張的樣子就是沒了魂。老張的哭聲是突然爆發(fā),“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是男人的哭聲,男人好像都不怎么會哭,只會號,那就是老張?jiān)谔?,人們都看見老張一邊哭一邊跪在老呂的家門口在燒紙,那是老張女人頭朝下跳樓落地的地方,老張?jiān)谀堑胤揭贿厽堃贿吿?,那號聲可太怕人了,人們這才知道男人的哭聲原來是這么怕人。那個四妞,很快就被送了人,因?yàn)槔蠌垖?shí)在是沒法子把這個吃奶的孩子留在身邊,她上邊還有三個姐姐。一連幾天,大妞不會說話了,她被她媽嚇傻了,嚇癡了,她站在那里,坐在那里都不會說話,她呆坐著,兩只手平放在自己的腿上,手心朝上,展開,手里什么也沒有。
許鎖鳳那幾天成了保姆,天天忙著給老張一家人做飯,大妞也幫不上什么,許鎖鳳把飯?jiān)谧约杭易龊迷俳o老張家用盆子端過來,面疙瘩湯,滴點(diǎn)香油撒些香菜末在里邊。許鎖鳳從外邊端著飯菜進(jìn)來的時候,大妞會站起來一下,還是那句話:“許姨好?!?/p>
許鎖鳳端上空盆子離開的時候,大妞又會站起來,還是那句話。
“許姨好。”
說完這句話,大妞會再坐下來,兩手平放在自己的腿上,手心朝上,沒事,她還會去洗那些四妞留下的屎布子,她把屎布子洗來洗去,洗干凈了,再晾出去,晾干了,再拿下來洗,反復(fù)來去。
“洗什么,別洗了!”
這天老張忽然對著大妞大吼一聲。
“你怎么不替你媽去死!”
老張的話王大義和許鎖鳳都聽到了。
“啊呀,大妞好可憐?!痹S鎖鳳眼淚馬上就出來了。
“唉,再這樣下去老張也要完了?!蓖醮罅x說。
許鎖鳳忽然不再說什么,這個東北女人,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眼皮也不跳了,清涼油也派不上用場了。
“我?菖了個他媽的!”王大義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你要干啥?”許鎖鳳淚眼婆娑。
“我去揍她個狗娘養(yǎng)的,這事都怪她?!蓖醮罅x說。
“對,去揍她!”
許鎖鳳用力擤了一下鼻子,這下通了,她知道王大義說的這個“她”是誰,她完全同意。
第二天的中午,院子里發(fā)出了尖銳的叫聲,是朱姨的。
這時候正是人們下班的鐘點(diǎn),在一棟樓和二棟樓之間的空地上,人們都看到王大義在打朱姨,他一只手拽著朱姨的一只手,不讓她跑,朱姨也是剛下班,王大義先是用大耳刮子一左一右扇,幾下就把朱姨給扇倒在地上了,然后是彎下腰繼續(xù)扇,還用腳踹。人們都看著,但誰也不敢上前去把王大義拉開。這時候人們看到了朱姨的大兒子和大閨女,他們居然也站在那里看,看王大義打他們的母親,他們居然沒有一個敢沖過來,就好像眼前的事跟他們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關(guān)系。朱姨家的老大是個姑娘,叫愛新,愛新已經(jīng)不小了,二十七八歲了,長了一雙細(xì)小的眼睛,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臉上沒一點(diǎn)點(diǎn)表情,好像眼前的事跟她真的無關(guān)。朱姨家的老二叫愛同,二十多歲了,是個大小伙子,也長了一雙細(xì)小的眼睛,他也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王大義打他的母親。還有朱姨的小兒子,他十多歲了,他小小的就學(xué)會了抽煙,他也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好像眼前的事也跟他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關(guān)系。據(jù)說,王大義在院子里打朱姨的時候,朱姨的男人就在家里,只不過他是在家里觀看,隔著窗子,他也沒有沖出來。
“我?菖,我非要把你們的世界觀給你們打過來不可!”
王大義終于打完了,拍拍手,跺跺腳,又把頭上的帽子正正,在人們的印象中,他永遠(yuǎn)戴著一頂舊軍帽,身上好像除了軍裝就沒穿過別的什么衣服,只不過是領(lǐng)子上沒有那兩面紅旗,帽子上沒有那顆紅星。
王大義“噔噔噔噔”上樓去了。
朱姨躺在院子里一動不動,圍觀的人也都慢慢散去,老呂的那幾只雪白的來亨雞過來了,它們一步一步試試探探,每走一步都點(diǎn)一下頭,慢慢走到了躺在地上的朱姨身邊,然后,在地上煞有介事地左啄一下,右啄一下,它們在啄什么,沒人知道。
三
大妞去上班了,這事挺新鮮。
她上班的地方就在南邊的醫(yī)院,這家醫(yī)院就在大妞她們家旁邊,只隔一條很窄的東西向小街。往東去,是去車站的那條路,往西去,便可以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西邊的山上,山上有什么,什么也沒有,這地方的山大多是荒山,山下有寶藏,便是挖也挖不完的煤。人們說這座小城的地下是空的,都給挖煤挖空了,小城南邊的那條河早沒水了,水也都給挖煤挖的流到了地下。
大妞有工作了,她的工作是洗瓶子,這個工作真不怎么的,但好一點(diǎn)的大妞又都做不了。這工作還是老張家樓下二樓東邊那家的方大夫給介紹的,方大夫就在這家醫(yī)院工作,人長得胖墩墩的,圓圓的臉永遠(yuǎn)是紅撲撲的。她是上海人,男人在銀行工作,人倒瘦瘦的,戴副黃框子眼鏡,人很和氣,又斯文,也是上海人,他們每年過年都要回上海一趟,會給院子里的人捎回來不少東西,他們也樂意為大家服務(wù)。這一年,他們從上海帶回來一個小小的玩具,就是一面小小的鏡子,還有一個立在那里正在跳舞的人,踮著兩只腳,舉著一只手,只需把那面小鏡子對著小人一推,那小人即刻就在桌面上快速旋轉(zhuǎn)起來,這真是既新奇又好看,于是許多小孩都跑去他家看。
大妞上班了。她的工作就是整天在那里“嘩啦嘩啦”洗瓶子。那間房子靠近醫(yī)院的北門,出了北門就是大妞她們的院子,所以每天上下班只需走幾步路,從院子出來,幾步走過那條街就行。洗瓶子的那間房人們都叫它水房,靠著西墻是一個比一個高的臺階式大水泥池子,水不停地從最高的那個池子往下流,這樣方便洗瓶子,以前的醫(yī)院里都會有這么一個水房。洗瓶子的工具是一個很大的方形鐵絲編的筐,瓶子一個一個口朝上放進(jìn)去,放滿了,用手提著在水泥池子里“嘩啦嘩啦”洗就是,還有一把刷奶瓶那樣的刷子,要把每一個瓶子都認(rèn)真刷到,刷完了再沖,沖干凈了再放到消毒籠里去蒸去消毒。那時候還沒有塑料瓶,醫(yī)院的一切瓶子幾乎都是玻璃制品:小眼藥瓶子是琥珀色的,好看;涂皮膚的皮膚藥小瓶子是深藍(lán)色的,也很好看。醫(yī)院還給大妞發(fā)了工裝,居然是藍(lán)色的,醫(yī)院里別的人穿的工作服都是白色的,而唯有洗衣房和洗瓶子房的人們穿的工裝是藍(lán)色的。說是工裝也不對,因?yàn)槟侵皇且粋€很大的藍(lán)色圍裙,前邊有一個很大的口袋可以放放工具。大妞洗瓶子的那個豬毛刷子很粗,需用很大勁才能塞到瓶子里,塞進(jìn)去轉(zhuǎn)幾轉(zhuǎn)就行。沒清洗過的瓶子是口朝上放在一個鐵絲編的方形淺筐子里,洗好的是口朝下放在另一個鐵絲編的方形淺筐子里。
“這一筐頭朝上放,那一筐頭朝下放?!彼康哪莻€小伙子李紅旗對大妞說。
“這一筐放洗過的,頭朝下,這一筐放沒洗過的,頭朝上?!彼康哪莻€小伙子李紅旗又大聲說。
“怎么又放反了?!崩罴t旗又大聲笑著說。
水房的這個李紅旗算是大妞的師傅,水房洗瓶子一共四個人,另外兩個老女人很少跟大妞說什么,她們一邊洗瓶子一邊說些家長里短婆婆媽媽雞毛蒜皮的事。
李紅旗又過來了,又踢了一下筐子,說:“這下對了,沒放錯?!被蛘咄蝗挥执舐曊f:“啊,又放錯了!”
李紅旗人其實(shí)挺好,還沒結(jié)婚,也沒對象,他歲數(shù)不大,才二十三歲。他愛踢足球,他從小隨著他那當(dāng)兵的爸爸在北京長大,說著一口好聽的北京話。水房里他藏著一只足球,沒事的時候他會拿著足球到水房后邊去“嘭嘭嘭”踢幾腳。水房的后邊是一片空地,種了些雜樹,還有玫瑰,開紫花,真香??克坎贿h(yuǎn)還有間空房,里邊放了不少醫(yī)院的雜物,其中有一具教學(xué)用的人體骨架,耷拉著頭掛在那里,好多住在附近的小孩還會跑過來專門看那副骨架,他們進(jìn)不來,只能扒在這間房北邊的那個小窗往里邊看。一邊看一邊害怕,是越看越害怕,忽然有人大叫一聲,大家便拼命四散跑開。
大妞在水房里洗瓶子,沒過多久她就不再出錯了,沒洗的口朝上放一個鐵絲筐,洗過的口朝下放在另一個鐵絲筐里,她記牢了。洗瓶子的時候她總是和李紅旗靠在一起,另外兩個老女人雙雙靠在一起。老女人有說不完的話,而大妞卻和李紅旗沒有多少話可說,或者他們根本就不說話。
但是,像花一樣,該開的時候就一定是要開的,這一年大妞過了六月就整整十七歲。
那天,一個蒼蠅粘到一個葡萄糖瓶子里了,大妞想把它用手取出來,但怎么也取不出來,李紅旗把那只瓶子從大妞手里拿過來,把一根手指伸到瓶口里一抽一拉一抽一拉,再猛地一拉,那只蒼蠅就跟著出來了。
“看看,這么一抽一拉就出來了。”
大妞笑了,李紅旗也笑了。
李紅旗忽然把身子背了過來,他背著誰?背著那兩個老阿姨,他背著她們卻面對著大妞。他把一根手指,中指,笑嘻嘻地對著大妞又慢慢慢慢捅進(jìn)了瓶口,又慢慢慢慢抽出來,又捅進(jìn)去又抽出來,又捅進(jìn)去又抽出來,手指一捅一抽的速度越來越快。
“好玩不好玩?”李紅旗小聲對大妞說。
大妞不懂,她搖了搖頭。
“有時間我教你。”李紅旗小聲說。
“只要你想學(xué)。”李紅旗又小聲說。
“這個很好玩?!崩罴t旗的聲音更小了。
“你玩過沒玩過?”李紅旗看著大妞,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遏止不住地起來了,是越想越起來,這簡直就沒有辦法,他就讓自己緊緊頂住水泥池子的池壁。
“我教你好不好?”李紅旗說,臉紅紅的。
“好?!贝箧ふf。
“你看,這比如是我?!崩罴t旗把中指對著大妞豎了一下。“這個,比如,就是你?!崩罴t旗把瓶子的瓶口指給大妞。
“這個這個這個?!?/p>
李紅旗把中指又插到了瓶口里動了起來,一邊動一邊說:“這個這個這個,很好玩。”
李紅旗又猛地把身子側(cè)轉(zhuǎn)過來給大妞看。
“你看,我快憋死了,我想插你那個瓶子。”
李紅旗的那地方頂?shù)美细摺?/p>
這一天,大妞她們的院子又停了水,人們就都過來到醫(yī)院的水房里來打水,排隊(duì)打水的人很多,醫(yī)院讓人接了一根膠皮水管子甩到水房的外邊,這樣方便人們前來打水。前來打水的人們看到大妞了,才知道她已經(jīng)有了工作,雖然這工作不怎么的。
“一晃都兩年了?!庇腥藝@息著說。
院子里的人都知道這話什么意思。
“她那個妹妹也兩歲了。”又有人小聲說,“那個孩子給的不遠(yuǎn),就隔一條街,聽說長得很像老張。”
李紅旗又踢球去了,但他抱著球沒心思踢了,他站在那里,整個人一半在太陽里一半在陰影里。后來他又蹲下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不是愛情下邊怎么會一想到大妞就硬得像根鐵棍子?李紅旗蹲在那里,人一半在太陽里,一半在陰影里,到吃飯的時間了,他去食堂吃飯。他要了兩個饅頭和一碗粥,還有一碗菜,醬油炒山藥絲,里邊有幾片肉,還有兩塊醬豆腐,他吃得很慢,好像是完全沒有胃口。下邊,這時候又起來了。這是許多人的青春,也可以說許多人的青春原本都是這樣。
這天,李紅旗跟著大妞去了大妞的家,李紅旗想好了,他知道大妞的家里平時沒人,也許可以在她的家里插她的那個瓶子,這又用不了多少時間。從醫(yī)院的北門出來,過了小街就進(jìn)了大妞家的院子,然后去西北角那棟樓,進(jìn)了大妞的家,李紅旗跟著大妞把她家看了看,南邊,是一張大雙人床,北邊屋是三張單人床,“品”字形擺開,中間放了張桌子,大妞的妹妹們晚上回來就在上邊寫作業(yè)。然后,他們就去了陽臺,陽臺上滿是陽光,他們朝下看就能看到醫(yī)院,看到他們的水房,醫(yī)院正門兩邊那個“八”字形順著臺階由高到低的水泥扶手是孩子們的滑梯,每天都有孩子們在上邊滑滑梯,滑梯扶手兩邊開滿了蜀葵,雨水好的年份里這種特別能開花的植物可以長到比一人還高,但一刮大風(fēng)它就倒,雖然倒了,但還那么橫躺在地上開花。
李紅旗和大妞站在陽臺上,他們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話。來的時候,李紅旗就對大妞說了:“要不,咱們?nèi)ツ慵也迤孔樱俊贝箧ご饝?yīng)了,但李紅旗這會兒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他俯身在陽臺上朝下看的時候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感到一陣暈眩。他明白大妞的母親就是抱著她的妹妹四妞從這里跳下去的。
“咱們趕快走?!崩罴t旗覺得自己不能在大妞家里待了。
李紅旗又和大妞回到了醫(yī)院。李紅旗知道醫(yī)院里有個好地方,那就是洗衣房。他們?nèi)チ讼匆路?。洗衣房里有兩臺很大的洗衣機(jī),還有烙床單的臺子,還有就是一大堆待洗的床單被罩,上邊不干凈,有的上邊甚至還有斑斑的血跡,另一大堆是洗好的床單和被罩,烙好的都疊整齊了放在那里,洗好還沒烙的又是一大堆堆在那里。
李紅旗抱著大妞在那堆洗干凈還沒有烙好的床單上開始了,沒有李紅旗想象中的尖叫和反抗,只有沒一點(diǎn)點(diǎn)聲音的順從。但李紅旗進(jìn)入得很艱難,很用力才進(jìn)去,大妞“嗷”了一聲,把李紅旗抱得更緊了。
窗外是夏日中午的陽光,滿窗碧綠,碧綠之中又有不停閃爍的光點(diǎn)。李紅旗又來了一次,又來了一次,又來了一次,如果不是人們上班的時間快到了他也許還會來。
很快,人們就發(fā)現(xiàn)了留在床單上的血跡,馬上上報了醫(yī)院的領(lǐng)導(dǎo)。
“好家伙,嚴(yán)打期間出這種事?!?/p>
醫(yī)院的書記李又奇臉上平時就沒有什么笑容,他個人的生活就很麻煩。岳父岳母跟著他,岳母癱在床上已經(jīng)好幾年了,還有他的一個久病在床的小舅子也在他家,但他怕老婆,他什么都不敢說。出了這種事,他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令人害怕。
李紅旗很快就被帶走了。
李紅旗被帶走之前,醫(yī)院還找他談了話,意思是如果承認(rèn)和大妞搞對象而且還準(zhǔn)備結(jié)婚就是另一種性質(zhì),醫(yī)院還問李紅旗會不會娶大妞。李紅旗想都沒想,馬上很堅(jiān)決地說根本不會。李紅旗的話很快就傳到了院子里,許鎖鳳馬上是氣不打一處來,眼皮跳得更加飛快,她對大妞和老張說:“這種事那小子既然這么不仁,那就別怪咱們不義,那咱們就說他強(qiáng)奸。”什么是強(qiáng)奸?這兩個字對大妞解釋起來可是太難了。
“你就說你不愿意做那事,是他強(qiáng)迫的?!?/p>
許鎖鳳教給大妞這么連說了幾次。大妞記住了。
“你怎么說,你說說看?!痹S鎖鳳說。
“我不愿意?!贝箧ふf。
她坐在那里,兩只手平放在兩條腿上,手心向上。
“你再說說看,那怎么就做了?”
許鎖鳳在深入細(xì)致地開導(dǎo)大妞。
“是他強(qiáng)迫的?!贝箧ふf。
她坐在那里,兩只手平放在兩條腿上,手心向上。
“不是強(qiáng)迫,而是強(qiáng)pɑi?!?/p>
許鎖鳳是東北人,東北人從來都把“迫”字念成“pɑi”
“是他強(qiáng)pɑi你!”
“是他強(qiáng)pɑi我?!贝箧ふf完,把手抬起來看了看。
“對嘍,這回就對嘍?!?/p>
許鎖鳳滿意了,眼皮也不亂跳了,年前,王大義帶她去北京查過,那邊的眼科專家說許鎖鳳是得了“神經(jīng)性一緊張就眼皮亂跳癥”,這病的名字好長,可真難記。每說一次旁邊的人們都會哈哈大笑,許鎖鳳自己也會笑,說:“這啥玩意兒啊,這么老長一串,我可記不住?!笨蛇^不久,許鎖鳳又會把這個病名對另外一批人再說一遍。
“大夫讓我吃‘西比靈’?!?/p>
“什么‘西比靈’?”別人問。
“英國藥,進(jìn)口的?!?/p>
許鎖鳳忽然覺得自己真像是有那么點(diǎn)與眾不同,吃點(diǎn)藥也和別人不一樣,“西比靈”聽著就洋氣。
沒過多久,不到一個月吧,李紅旗被槍斃了,這真是讓人們都感到意外,這是誰都不愿想的事。怎么會這么快就被斃了?這就叫給他趕上了,趕上了嚴(yán)打。有人看到李紅旗被五花大綁在車上,后背插著一個牌,牌上寫著他的名字,名字上邊還有三個字:強(qiáng)奸犯。這一次嚴(yán)打被槍斃的還有一個搶手表的,手表沒搶到人倒給斃了。這也是一個年輕人,哭得很慘。人們說李紅旗站在車上跟沒事的人一樣,左看看,右看看,車開得很快,馬上就過去了。這次一共被槍斃了十個犯人,很多人跟著去那個叫小站的地方看行刑,現(xiàn)場不知道為什么還站著幾個穿白大褂的大夫。
給李紅旗行刑的時候天下著很大的雨,雨把地面打起一陣一陣白煙。
四
大妞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人們都說李紅旗那小子槍法不錯,一打一個準(zhǔn)。
老張為了這事火得不行,他覺得自己真是見不得人了,走路都低著頭。大妞在醫(yī)院不能待了,老張讓大妞去了麻黃廠,去堆麻黃。麻黃廠在城南。這地方人們生火都離不開麻黃,順手抓把麻黃先用火引著,再把小煤塊放在麻黃上。那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要燒麻黃,這你就可以想象這家麻黃廠該有多么大。過去的職業(yè)里邊有一項(xiàng)就是賣麻黃的,一輛小車,由一頭小毛驢拉著,車上裝的都是麻黃,這種車當(dāng)年很多,趕車的一邊走一邊喊“買麻黃來——買麻黃來——”麻黃買回來要攤平在地上先晾,晾干了再收起來,那時候家家戶戶都要有一個放炭的地方和一個放麻黃的地方,放麻黃的地方人們叫它“麻黃倉”,雞們喜歡這種地方,當(dāng)然是母雞,它們喜歡到這地方去下蛋。蛇也喜歡這地方,有時候人們伸手去抓麻黃,結(jié)果一陣怪叫,一條蛇被拉出來了。大妞去了麻黃廠堆麻黃。麻黃垛有兩層樓那么高,麻黃被提取完藥用的麻黃素剩下的就只能生火了。有一年麻黃廠著了大火,人們站在城里都能看到那地方的火光,還看到火力把一垛子麻黃一下子忽然舉到了半空,人們這才知道火的力量原來可以這么大,可以把那么大的麻黃垛一下子舉到半空。
大妞去麻黃廠之前,許鎖鳳教了她幾次,如果有人問她話她該怎么說,因?yàn)樗嵌亲右呀?jīng)大到了不可忽視的地步。
“有人問你你怎么說?”許鎖鳳看著大妞。
大妞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看著許姨。
“就說他死了,剛結(jié)婚就出事歸天了。”許鎖鳳說。
“要不就說車撞了,當(dāng)下就完了?!痹S鎖鳳又說。
這些話大妞都記住了,但麻黃廠的人哪里會問,他們早就知道了大妞和李紅旗的事,這事在全城幾乎傳遍了,是人人皆知,但人們都在心里可憐大妞,根本沒人會問。去麻黃廠上班要帶飯,因?yàn)槟沁厸]食堂,人們到了中午就會靠在麻黃垛子上一邊吃飯一邊曬太陽。廠里給人們用大鐵皮桶焊了一個熱飯的工具,大鐵桶外邊是一層一層的可以放飯盒的架子,在桶里把麻黃點(diǎn)著,人們把帶來的飯盒放在鐵皮桶上,飯一會兒就熱了,就這么簡單。到時候廠里還會給人們送來兩壺水,大鐵皮壺,有半人高,一個人提不動,只能由兩個人抬著。
大妞肚子已經(jīng)大到坐不下來了,她只能站在那里吃。她的兩只腳都浮腫了,一按一個坑。她圍著她媽的一條花格子頭巾,還圍著一條粉色的圍脖。天已經(jīng)很冷了,人們都被凍出了清鼻涕。
“大妞快生了,該置辦什么就置辦點(diǎn)什么吧?!?/p>
許鎖鳳這天過來對老張說。
“生下來死了才好?!崩蠌堈f。
“你看看你這話說的,還像個話!”許鎖鳳氣了。
老張就不再說話,喉結(jié)滾上來滾下去。
“屎布子小孩衣服都要準(zhǔn)備?!痹S鎖鳳說。
“奶瓶奶嘴奶粉也不能少。”許鎖鳳又說。
“唉,那孩子也是一條命?!崩蠌堊詈蟠饝?yīng)了。
許鎖鳳去準(zhǔn)備了,老張塞給她五十塊錢,那時候,五十塊錢不算少了,買半扇豬肉也這個錢數(shù)。
這天晚上,有人上來找老張,這人徑直來到了老張的家,這人在外面敲敲門,是晚上,白天人們都上班他也找不到人。他敲門,他進(jìn)來,還沒開口說話就流淚了。
“我是李紅旗的爸爸。”來人開門見山。
李紅旗他家的人聽說了大妞懷孩子的事,他們商量了又商量,然后派他爸來了,他們就李紅旗這么一個孩子,也就是說,大妞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們唯一的希望,是他們承繼香火的唯一的希望。
“出去!”老張忽然就火了,眼淚奪眶而出。
老張家的事李紅旗的家人也都聽說了,老張一流淚,李紅旗的父親也跟著流淚了,也是淚流滿面。
“出去出去!”
老張沒有松口,也沒讓這人看一眼大妞,大妞就在北屋,她把門從里邊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的,她和她妹妹都能聽到外面在說什么,但她們都不敢出去。
“出去出去出去,我們家沒這個人?!崩蠌堈f。
那個人,李紅旗的父親,忽然身子一矮給老張跪了下來。這邊的動靜給許鎖鳳在那邊聽到了,許鎖鳳很快就和王大義趕了過來。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許鎖鳳說。
“你是誰?我怎么從來都沒見過你?”王大義說。
“出去出去出去?!崩蠌堖€是這句話。
李紅旗的父親站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了,他不會說了,他只好往外走,一步一步下著樓,輕手輕腳又跌跌撞撞。
“你怎么不像你媽那樣也給我死了!”
老張忽然把北屋的門打開,對大妞大聲說。
“看你這叫說的人話?”
許鎖鳳氣了,她氣了誰都不會怕,她把手沖老張一揚(yáng),說:“你也太那個了,你怎么這么說話!”許鎖鳳有點(diǎn)擔(dān)心,擔(dān)心大妞給她爸說得一時想不開也從陽臺上跳下去。
“她要想不開真跳下去呢?”許鎖鳳小聲說。
“她要也跳下去就好了。”
老張大聲哭了起來,他坐床沿上,把自己的頭埋在自己的兩條大腿里。他看著自己的淚水“啪嗒啪嗒”掉在自己的黑布面鞋上,那鞋還是他女人活著的時候給他做的。老張哭得更厲害了,又在號,是號哭。
那個人,李紅旗的父親,忽然又上來了,他本來已經(jīng)走出了樓道,他在樓道門口聽到了上邊傳下來的哭聲,他又重新上來了,許鎖鳳和王大義也沒想到他會再次上來。他上來沒說什么話,把兩沓子錢放在桌上,又轉(zhuǎn)身離開。
這次李紅旗的父親走得很快,當(dāng)過兵的人,腿腳很麻利,他幾乎是跑著下了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緊接著是撲通一聲,人撞在了樓道門口的墻上,他順著墻坐在了地上,沒人能夠聽到他哭,他咬著自己的嘴唇,血流出來了。
外邊黑著,樓道里就更黑,沒人能夠看到樓道門口坐著這么一個人,在黑暗中流淚。
大妞生了,生下個大胖小子。
“這下你該高興了吧,這下你該高興了吧?!?/p>
大妞七天后出院,從住院到出院,都是許鎖鳳一手操辦,她把那孩子抱給老張看。
一看到是個小子,老張馬上是徹底管不住自己了,真讓人想不到,老張馬上就“哦哈哈、哦哈哈”地笑起來,這真是很出人意料。連許鎖鳳都想不到老張會突然笑起來,這真是讓人始料不及。老張根本想不到大妞會生個大胖小子出來。再后來,老張又把自己給悄悄關(guān)在了廚房里邊,他把門從里邊輕輕插好,然后面對著北面的那面墻站好,老張小聲對著那堵墻說:“小蛾,有男孩了?!?/p>
小蛾是老張女人的小名,她的名字叫劉小蛾。
“劉小蛾,你有外孫了?!崩蠌堄中÷曊f。
“劉小蛾,我們有外孫了?!崩蠌?jiān)俅握f。
老張說著,眼淚已經(jīng)“嘩嘩”地流了出來。他的一只手,在墻上用力地?fù)钢?,那堵墻上已?jīng)被他摳出許多很深的道子,一道一道又一道。他臉上的淚水也是一道一道又一道。再到后來,老張不哭了,也不摳墻了,他把臉上的淚擦干凈,鼻子那地方還有些發(fā)堵。他從家里出來下樓去了,提著個籃子,他去商店買了一只雞還有豬蹄髈,雞蛋是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但他又買了十斤。雞蛋供應(yīng)現(xiàn)在不用購物劵了,他可以多買幾斤。油聽說也可能今后不再用油票了。
“那小子長得真好看。”
老張對商店里邊的人說,他和商店里邊的人都很熟。
在商店里他看見了老呂的女人,她也正在上班,她在賣副食的那個組,她正在給顧客稱東西,打包,收錢找錢,這兩天越南紅糖來了,人們都很喜歡從越南那邊過來的紅糖。
老張想了想,對她什么也沒說。
但老張又想了想,還是忍不住,他對老呂女人小聲說:“小蛾這下有外孫了,那小子真好看,是個小子。”
老呂女人忽然把不住秤桿了,秤桿一下子挑了起來,秤盤里的那包越南紅糖一下掉在地上摔破了包,紅糖撒了一地。
老呂女人蹲下來,收拾那些撒在地上的紅糖。
“這些紅糖不能要了,你重新給我再稱二斤?!?/p>
那個女顧客很不高興地對老呂女人說,但老呂女人像是沒有聽見,放下秤,進(jìn)里邊去了。商店里邊有一個很小的衛(wèi)生間,只能蹲一個人的那種,只有一平方米,頭頂上是一盞十瓦的小燈泡,燈光昏黃如夢。
老呂女人蹲在里邊老半天沒出來。
“我讓你高興!”老呂女人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讓你高興!”老呂女人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五
房子肯定是要拆了,但大妞就是不往外搬,她能去哪里呢?一是她沒地方可去,二是她說她哪里都不去,死也不去,有地方也不去。她要等著小薩回來,小薩是誰?小薩就是她的那個兒子,小薩是九歲那年被人販子拐走的,那時候不但她瘋了,連老張也想外孫想瘋了。也許是受了太多的刺激,出了那件事之后,老張沒過兩年就去世了,去世的時候人瘦的只剩下不到八十斤,那么個大高個兒,人整個可以說是瘦沒了。去世的時候老張什么話都不會說了,只會不停地說“小薩、小薩、小薩”,小薩從丟掉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十一年了。小薩當(dāng)年養(yǎng)的那只黑貓還活著,算一算,這只黑貓也已經(jīng)活了十三年了。家里現(xiàn)在也只有大妞和這只黑貓,這只黑貓有時候會從陽臺上一下子跳到樓頂上去,在樓頂上這邊走走,那邊走走,有人看見它在樓頂?shù)淖钸呇刈邅碜呷ズ軗?dān)心它掉下來,有一次它真的從樓頂上掉了下去,那幾天人們看到大妞整天在院子里找貓,貓的名字是小薩給起的,叫“黑豆”。
人們聽見大妞在焦急地不停呼喚黑豆。
“黑豆、黑豆、黑豆。
“黑豆、黑豆、黑豆。
“黑豆——
“黑豆——”
但很奇怪,這只黑貓十多天后又回來了,它蹲在一樓老呂家的門口不肯走,人們說那地方可能就是它十多天前從樓頂上掉下來的地方。
老呂的家,現(xiàn)在很安靜,自從十一年前老呂女人懷了她的最后一個孩子后,這個家就算是徹底垮了,她最后又生了一個姑娘,這個姑娘就像是一股風(fēng),一下子就把老呂家的那盞希望之燈給吹滅了。
大妞的孩子也正是在那一年丟的。
大妞平時幾乎不說話,但她有什么話還是會跟許姨說,許姨現(xiàn)在上不了樓了,她有時候會坐著輪椅來,會在下邊喊大妞讓她下來一下,她坐在那個輪椅上在院子里跟大妞說幾句話,安頓幾句。
許鎖鳳對大妞說:“不行就搬了吧,遲早也得搬?!?/p>
大妞說:“小薩回來怎么辦?”
“唉——”許鎖鳳一聲長嘆,無言以對。
大妞說:“到時候小薩該找不到家了?!?/p>
許姨又長嘆一口氣,她現(xiàn)在老多了,頭發(fā)都白了,頭發(fā)一白,臉就顯得更黑更小,似乎比原來小了一大圈。自從王大義出了事,她就一下子老了,她老了,眼皮卻不再跳了,這讓她完全變成了一個毫無特點(diǎn)的人。一般人的眼皮不會跳,更不會那么快地跳,她的眼皮不停地跳不停地跳就讓她在人群里一下子顯了出來,顯出了她的獨(dú)特性,但現(xiàn)在她的獨(dú)特性沒了,眼皮不跳了。有時候她自己對著鏡子想讓眼皮跳幾跳,但居然學(xué)也學(xué)不來。王大義出事是六年前,他起心要在對面“梨花里”那片靠馬路的地方蓋一間房是為了把自己的父母接過來,父母是鄉(xiāng)下人,睡慣了炕,所以王大義要在那片空地上蓋一間有炕的大房子。他居然不知怎么通過關(guān)系把那塊地批了下來,這么多年來王大義對許鎖鳳百依百順就是為了有朝一日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匕迅改附o接過來。房子蓋好了,挺大,是個平頂,是北方的那種一頭高一頭低的平頂,這種房子在建筑學(xué)上有個專用名詞叫作“一潑水”,是房子中最難看也最簡單的一種,屋里盤了條大炕,炕盤好后,試著燒了兩次火,火也好燒,炕也真熱。
那一陣子,王大義是迷上了那間可以燒炕的房子,幾乎天天都要過去看看,不是收拾一下這里就是收拾一下那里,后來連著下了兩場雪,天就冷了。王大義干脆就睡在那間新房子里,王大義說自己好多年沒有睡過熱炕了,還真好,他想讓許鎖鳳跟他過去體驗(yàn)體驗(yàn),可許鎖鳳對炕根本就不感興趣。許鎖鳳后來覺得自己還是沒去的好。那天出事了,吃早飯的時候王大義就沒回來,到了十點(diǎn)多的時候王大義還不見蹤影,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王大義還沒回來。許鎖鳳打發(fā)老二去馬路對過那間有炕的大房子去喊他爸,老二敲不開門,他一急,就用腳直接把門給跺開了。
王大義躺在炕上,光溜溜的。
屋子里浮動著一層青煙,都是煤煙味。
許鎖鳳也忙趕了過來,但越靠近那間有炕的大房子她走得越慢,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終于走到了,門大開著,不少人圍在外面。人們突然聽到了許鎖鳳尖厲的笑聲,許鎖鳳也說不上自己是怎么了,她一進(jìn)屋一看見王大義光光地躺在那里的樣子就想笑,她管不住自己了,她就直接笑了出來,她一直笑一直笑,人們都奇怪她怎么會笑?自己男人死了她還笑,這是什么世界觀?因?yàn)橥醮罅x動不動就愛把“世界觀”這個詞掛在嘴上,人們在背后就叫他“世界觀”。這種場合不是能夠讓人發(fā)笑的場合,但許鎖鳳就那么一直笑,一直笑,許鎖鳳的笑聲很可怕,她用笑聲把自己的眼淚給帶了出來,她笑著笑著淚流滿面。她一直把自己給笑得渾身發(fā)軟,她站不起來了,癱在了地上,癱了。
老二搖著她,說:“媽,你怎么了?我不能再沒有你?!?/p>
好幾個人過去幫著扶她也扶不起來。
親戚們從老家趕過來打發(fā)王大義,兄弟和侄子,很多的人,人們哭,往死里哭,人們燒紙,燒的紙灰飄落像在下雪,但人們有什么辦法呢,人是死了,人死如燈滅,到后來,人們還是把王大義給拉到城南的火葬場火化了。
王大義變成了一把灰,從火葬場的大煙囪里輕盈地飛上了天。人們這才想起要上房看看,這一看不打緊,才發(fā)現(xiàn)房子的煙囪原來是給一塊石板蓋住了,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所以才把王大義給悶死了。人們好像明白是誰干的,但人們好像又不明白,人們都覺得后脊梁骨那地方有點(diǎn)發(fā)涼,人心可真是埋太深了。公安局來人了,但他們也沒一點(diǎn)點(diǎn)收獲,上房的人用兩塊布把腳上的鞋包住了,公安局的人沒轍。
許鎖鳳一下子就老了,站不起來了,雖然眼皮的毛病好了,卻坐上了輪椅,因?yàn)楹蛢合眿D和不來,她又住到了那間有炕的大房子里,王大義就是在這間屋子里被煙悶死的。半夜醒來,她會躺在炕上沖著房頂突然大聲喊,她怕有人再上去把上邊給蓋住。所以,人們總是能聽到她晚上發(fā)出的怪叫,尤其是在后半夜,她大聲地叫,完全不顧?quán)従觽兊母惺堋K幌胫鴷粫腥松狭朔俊?/p>
“啊——
“啊啊——
“啊啊啊——
“啊,你給我下來——”
半夜聽到這種聲音真是怪嚇人的。
“啊,你給我下來——
“啊,你給我下來——
“啊,你給我下來——”
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人隔一兩天就會到許鎖鳳那里去看看她,這人就是大妞。大妞的話還是不多,她幾乎沒話,她來了,也許給許鎖鳳帶幾棵菜、幾枚雞蛋,或者幾個西紅柿,然后就靜靜地坐在那里,兩只手平放在兩腿上,手心向上,平放著,一動不動。
“大妞大妞,外邊雨停了沒?”許鎖鳳問大妞。
“唔。”大妞唔了一聲。
“大妞大妞,豬肉是不是又漲價了?”許鎖鳳問大妞。
“唔?!贝箧び诌砹艘宦?。
這天,大妞又來了,不是她一個人,她還帶著一個人,這對大妞來說是很少見的事。她帶著那個人從外邊進(jìn)來,也是個女的,個子也很高。許鎖鳳坐在屋里,因?yàn)榇箧に齻兪菑耐膺呥M(jìn)來,光線從她們身后過來,許鎖鳳一時看不清這人是誰,許鎖鳳在家里沒事坐著的時候或到門口曬太陽的時候總是背朝著家門,她坐著沒事總會織點(diǎn)什么,毛襪子、毛手套,或者是毛衣,織好了,拆了,再織,織好了,拆掉,再織,她是在打發(fā)時間。她坐在輪椅上,一定是臉朝外,她認(rèn)為這樣就不會有人襲擊到她。自從王大義去世后,她的世界觀變了,她不再相信任何人,膽子也變小了,小到時時刻刻都會覺得有人想害她。
“我的世界觀變嘍,我的世界觀變嘍?!痹S鎖鳳對大妞說。
大妞不懂什么叫世界觀,她看著許姨。
大妞帶著那個女的進(jìn)來了,為了讓許鎖鳳看清一點(diǎn),她讓那個女的側(cè)身站在光線里,許鎖鳳這下看清了,許鎖鳳猛地“呀”了一聲,拍了一下巴掌。她明白大妞帶來的人是誰了。
“是不是四妞?”許鎖鳳說。
來人果真是四妞,那個被老張女人抱著跳下樓沒摔死的四妞。她先是被給到了大妞她們家的對面那家人,后來被那家人帶回了老家咸陽。
四妞從咸陽回來了,她說什么也要回來看看。
許鎖鳳一眼就認(rèn)出是四妞,來人正是四妞,她的養(yǎng)父母從小就沒瞞著她,在她懂事的時候就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她的養(yǎng)父史紅兵是老張的戰(zhàn)友,他們十六歲一起當(dāng)兵,三十五歲那年又一起復(fù)員。史紅兵有四個孩子,兩男兩女,生活也相當(dāng)困難,但老張這邊一出事他就把四妞抱了過去,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先給她,家里有什么好的也先給她。老張的戰(zhàn)友史紅兵到現(xiàn)在還讓四妞姓張,他給她取了個意味深長的名字,叫“張不忘”。這個名字不像是個女孩的名字,但史紅兵就是給她起了這么個名字。上學(xué)的時候,老師登記名字的時候還停頓了一下,老師問老張的戰(zhàn)友:“這個名字雖然特殊,但是不是可以改一下?”
“不改?!?/p>
老張的戰(zhàn)友把四妞名字的來由跟老師講了,直講得那位女老師淚流滿面。
“我從來沒這么難過過?!蹦桥蠋煱阉逆けг诹藨牙?。
“命好大的孩子。”那女老師把四妞抱得很緊。
四妞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男人長得很周正,個子也不低,在義烏搞小商品,日子過得很不錯。但她就是想回來看看,好在老房子還沒拆掉,她回到了她出生的房子,大妞帶著她站在了自己家的那個陽臺上,四妞對此當(dāng)然是沒有任何記憶,但她已經(jīng)哭到站不起來,只好蹲下來,蹲不住了,又一屁股坐在了陽臺上,陽臺上現(xiàn)在堆滿了一包一包的垃圾,已經(jīng)快要沒有可站的地方。風(fēng)吹著,吹著塞在蛇皮袋子里的一大塊塑料布,“咝啦啦、咝啦啦、咝啦啦、咝啦啦”。
四妞就那么坐在陽臺上,看著下邊這座像是冒著藍(lán)煙的城市,這座小城太干燥了,天熱的時候如果碰上一連幾天不下雨,地上就像是在冒藍(lán)煙,貼近地面的一切都像是在藍(lán)煙中搖晃,這就讓周圍的一切都顯得不那么太真實(shí),但它又確確實(shí)實(shí)存在著。
“媽——”
四妞忽然開口大喊一聲媽。
四妞想喊,她忍不住就喊了出來,喊完媽,她扒著陽臺的水泥欄桿慢慢又站了起來,她淚眼模糊地從上邊看下去看下去,下邊那條小街此刻有很多人,在買東西,在說話,在指手畫腳,什么地方忽然“噼噼啪啪”地放起鞭炮來,一股藍(lán)煙騰起來。為什么放鞭炮?不知道。這座小城有許多的不可知,有許多歡樂,還有許多不歡樂,有人在生,有人在死。
然后,大妞就把四妞帶到了許鎖鳳那里。
“晚上就在我這里吃飯。”
許鎖鳳興奮起來,東北女人,雖然老了,但一旦興奮起來還火光閃閃,她說她這里還有鲅魚干。
“咱們吃鲅魚干燉豬肉。”
大妞這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根辮子開了,她把它又重新編了編。
四妞說:“姐,誰現(xiàn)在還梳辮子?!?/p>
大妞說:“我要不梳辮子,小薩回來認(rèn)不出我怎么辦?”
“梳吧梳吧,我看就挺好?!痹S鎖鳳忙說。
大妞索性把另一根辮子也打散重新梳了起來。
許鎖鳳興奮了起來,她很長時間沒有興奮過了,日子又像是一下子倒退了回去,她要自己做飯給張家兩姊妹吃,她早已習(xí)慣自己做自己吃了,她把一個小案板放在腿上,切肉,切鲅魚干,現(xiàn)在她使的是煤氣罐,她那個老二,給她接了一根水管,這樣一來她就方便多了。老二的日子現(xiàn)在一個人過得很好,他在游泳館對面開了一個小店專門賣游泳褲和救生圈什么的,還賣些釣魚用的東西,老二還經(jīng)常過來看她。但這個老二就是不結(jié)婚,許鎖鳳也不再說什么。
“自己開心就行?!痹S鎖鳳說。這話好像不是她這個歲數(shù)的老太太說的,但她確實(shí)是這么想的。
“你是不是跟那小子好了?”許鎖鳳問老二。
老二和一個名叫劉學(xué)新的小伙子關(guān)系很好,兩個人總是形影不離。
許鎖鳳對老二又說一句:“你的世界觀怎么是這個樣子?現(xiàn)在真是一人一個世界觀?!?/p>
老二忍不住笑了起來,現(xiàn)在誰還提“世界觀”這三個字,沒人再說這個詞了。老二最近去發(fā)廊搞了一個錫紙燙,人一下子像是年輕了二十多歲。
“我年輕不年輕?”老二對他媽許鎖鳳說。
“年輕,你看上去比你侄子都年輕。”
許鎖鳳笑得很開心,開心極了,她拿出一雙自己織的毛手套,讓他交給劉學(xué)新那小子。
許鎖鳳現(xiàn)在不再對老二說娶媳婦的事,她覺得這個世界你必須認(rèn),它變成了什么樣你也必須認(rèn),你既然不能從這個世界上跳出去去別的什么地方你就得認(rèn),如果王大義活著他也必須認(rèn),這個世界變得太快了。前不久有人鬧事,因?yàn)殡姳眙[事,不少人都去了供電局,因?yàn)殡姳碜叩锰炝?,人們找了一塊原先的老電表對比了一下,家里就是那么些電器,電冰箱電飯煲電燈什么的,原先的老電表掛在那里一個月走二十個字,現(xiàn)在的電表卻一下子走出三十五個字來,供電局就是不給人們回復(fù),而警察卻趕來了,命令人們必須馬上散開,不散開不行,沒有什么商量。電表的事根本就沒解決。
“時代不同了電表能一樣嗎?”
這就是后來供電局給人們的答復(fù),人們都愣住了,真不要臉!誰都對答不上來了,是啊,這個時代確實(shí)跟以前的那些個時代不一樣了,簡直是一個時代一個樣,人們不知道該怎么說了,面對變化太快的世界人們只能啞口無言。要想好好生活,你最好別說話。
大妞和她妹妹四妞在許姨許鎖鳳現(xiàn)在的家里吃了一頓晚飯,她們說起了許多老街坊的事,不少人都不在了,老呂家的兩口子都死了,那個胡錦秀,就是那個黃臉婆朱姨,她倒還活著。
“她什么玩意兒!”
說起朱姨,許鎖鳳還是滿肚子的氣:“你王叔的死就跟她分不開。”但怎么分不開,許鎖鳳沒往下說。
“你媽的死,能跟她分得開嗎?你媽的死也跟她分不開!”許鎖鳳忽然又說起往事,“勸人有那么勸的嗎?那叫壞心眼,那叫不懷好意,那叫火上澆油!你王叔打她還是輕的,你王叔就是這一點(diǎn)好,一輩子眼里揉不得沙子?!?/p>
關(guān)于過去的事,四妞當(dāng)然一點(diǎn)都不會知道。她看看許姨,再看看她姐,別說什么往事如煙,在四妞這里什么都不存在。
許鎖鳳忽然拍著巴掌又“哈哈哈哈”大笑了起來。這個東北女人,就是活到一百歲也許還會像個孩子。她想起一件事來,說是事也不對,是一句話,一句王大義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說的話。王大義除了工作能做好,家里的零碎事他從來都做不好,總是讓許鎖鳳埋怨,許鎖鳳總說王大義笨,王大義總是回她這么一句:“我笨,我笨能把你搞到手嗎?”不知為什么,許鎖鳳當(dāng)年特別愛聽王大義說這句話,每次他這么說她都很開心。
輪椅上的許鎖鳳一邊笑得哈哈的,一邊拍著手,輪椅上的毛線球滾地上去了,四妞忙把它撿起來。
“我和你王叔可是頭婚,我們可不像那個姓朱的。不對,她不姓朱,她姓什么來著?”許鎖鳳想不起來了,“就你們都叫朱姨的,現(xiàn)在騷到全城都出了名了。”
許鎖鳳是在說朱姨,她的名字叫胡錦秀。
朱姨的性格現(xiàn)在也有了很大的變化,人們都說她的性格越來越變得有些外向了。朱姨現(xiàn)在熱衷于跳廣場舞。原先的廣場在西門外那地方,靠近展覽館。展覽館的樣子就像是小型的北京人民大會堂,后來重修城墻還把它整體移了一下,那么大個“工”字形建筑要整體挪移讓許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但確確實(shí)實(shí)是整體挪移了,從原來的地方向北挪移了幾百米。城墻重新修復(fù)后廣場就不復(fù)存在了,市里在城墻的下邊又開辟了許多個廣場,人們可以去那里跳舞、舞劍、放風(fēng)箏。朱姨現(xiàn)在天天都去跳舞,自從老朱去世后朱姨像是換了一個人,人們才忽然覺得朱姨是一個這么好玩的人,她是一下子就變了過來,沒有過渡,一下子就變過來了。以前人們都不會覺得她是個有說有笑的人。而現(xiàn)在,她居然,怎么說呢,她居然成了廣場舞的主角,她從不和別人跳“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這種集體健身舞,她從不跳這種,而是,怎么說呢,她居然戴了一副黃邊眼鏡,抹了口紅,穿了一條花裙子,別人跳舞,像她這個歲數(shù),只是腿動和胳膊動的事,而她是眉也動眼也動,是用眉動眼動眉飛色舞來配合她的胳膊和腿。她跳舞,可以說是獨(dú)自跳,她有意把腿羅圈起來,飛快地過來,猛地一轉(zhuǎn)身,一個媚眼飛過來,又飛快地過去,在那邊又猛地再一轉(zhuǎn)身,又一個媚眼飛過來,這么一圈,那么再一圈,眼神這么一飛又那么一飛,讓人們看得開心極了,說是風(fēng)騷,是真風(fēng)騷,是那種極為少見的老風(fēng)騷。她那眼神和滿臉的丑笑十分感染人,丑有時候也是一種美,當(dāng)這丑是有意表演給人們看的時候它便有了美都無法與之相比的吸引力,民眾的低俗就在這里,他們喜歡丑遠(yuǎn)遠(yuǎn)大于喜歡美。藝術(shù)這種事,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在那里把藝術(shù)往高了推再往高了推,而到了民眾這里卻會被一下子再拉下來。如果說真正的藝術(shù)家是個戰(zhàn)士的話,那么他們實(shí)實(shí)在在是和那些人民在戰(zhàn)斗。朱姨在廣場上的出現(xiàn),因?yàn)樗奈枳耍藗儾琶腿幌肫鹚贻p時候曾在部隊(duì)的文工團(tuán)里邊待過,只不過是嫁了老朱之后,她把自己的一切都收拾了起來,她是老朱的第二個女人。朱姨對家里人說她這是在鍛煉身體,對同齡人說她這是讓自己的心保持年輕。她天天去廣場,而每次去都是獨(dú)自一個人,或者是今天選中一個老舞伴和他跳一會兒,明天再選中一個老舞伴再和這個跳一會兒。她的舞伴沒有固定的,她和選中的男舞伴跳的時候一開始還搭搭胳膊搭搭手腕,但馬上會脫離,她會在男舞伴身邊不停地繞圈子,卻不再跟他拉手接觸。但接觸一下又能做什么?他們都老了,即使有想法也無能為力。
“老不要臉的,沒一點(diǎn)世界觀?!痹S鎖鳳這樣說。
“沒有世界觀的人你就不能跟她打交道?!痹S鎖鳳又說。
“你的世界觀是啥樣的?”許鎖鳳笑著,扳著大妞的胳膊問,“我看你啥世界觀都沒有你這不也活得挺好嗎?”
許鎖鳳笑了起來,她想讓大妞也高興一下。
許鎖鳳和四妞說話的時候大妞不吭一聲,她好像聽著她們在說,又好像沒在聽,一切一切都好像是離她很遠(yuǎn),只有說到小薩,她才忽然有話,腦子才會變得清亮,因?yàn)殚T開著,可以看到外邊。大妞突然站了起來朝屋外走去,她看到了兩個飲料瓶扔在門口的地上,她出去把那兩個飲料瓶撿了起來,又看看四周,看看還有什么東西可撿。大妞沒看見什么可撿的,她看見了烏鴉,從西邊飛過來了,撲扇著大翅膀。
這兩天烏鴉又多了,早晨是從東邊往西邊飛,到了晚上是從西邊往東邊飛。
六
天冷了,樹葉都黃落了。
“不找事做不行,老了怎么辦?”
那天許鎖鳳一邊織著手里的毛活一邊對大妞說:“你要找事做。”
大妞又要去做臨時工了,這一次是要去蒙德拉小區(qū)做保潔。是李紅旗的妹妹托房產(chǎn)所的劉蘭花給找的,自從小薩丟了以后,大妞和李紅旗的家人又有了來往,小薩上小學(xué)李紅旗的家人給過兩萬塊錢,這事大妞也總記著,有些事情,大妞總是忘不了,而有些事情大妞又總是記不住。李紅旗一家人對大妞都很好,都快二十年了,李紅旗的家人從來都沒把大妞當(dāng)過外人。
“嫂子?!崩罴t旗妹妹這樣叫大妞。
“不許她們這么叫!”老張活著的時候堅(jiān)決不許她們這么叫。
“我心里滴血!”老張說。
蒙德拉小區(qū)在城南,過了第三醫(yī)院再走一段路就到,從大妞現(xiàn)在的家出來一直往南走就行。那是個新小區(qū),從外表看很漂亮很上檔次,但是從里邊看就未必,二十多棟的高樓什么樣的人都有,地下車庫是兩層,車庫里平時沒有人,去年貼在車庫門上金紅色的對聯(lián)還兀自在那里自得其樂地閃爍,人多且熱鬧的時候金紅二色固然好看,沒人而冷清的時候尤其是在地下車庫這個連個人影都沒有的地方,這兩種顏色就多少顯得有點(diǎn)陰森。
想不到,現(xiàn)在當(dāng)保潔還要考試,而且后邊還跟著面試,這第一關(guān)大妞就過不了,李紅旗妹妹托的那個劉蘭花說:“他媽的,想不到這還要考試,太離譜了。”直性子劉蘭花開口就是“他媽的”。她對李紅旗的妹妹說:“正好,體育場他媽的缺個看自行車的,我跟我姑姑說了?!眲⑻m花的姑姑在體育場當(dāng)主任?!安恍芯妥屗ンw育場吧,那地方不用考試也不用學(xué)習(xí),去體育場看車也沒什么事,現(xiàn)在偷車的人也沒有,誰現(xiàn)在還偷車啊?!?/p>
體育場也在那條路上,比去蒙德拉小區(qū)還近一半的路。那是個老體育場,緊挨著兒童公園,春天丁香花開的時候這地方都香得嗆鼻子?,F(xiàn)在的體育賽事很少,體育場里的房子都被出租做了小商店,這地方還喊出了一個口號,叫作“打造北方小義烏”。這可要比打什么比賽都要熱鬧得多。體育場是圓形的,好像是在世界上也沒有方形或三角形的體育場。
負(fù)責(zé)體育場工作的是個東北老女人,姓劉,劉蘭花的姑姑當(dāng)然姓劉,人們都叫她劉主任,是個副科級,但這地方她說了算。她嗓子總是啞啞的,每天都要背著手繞著她的體育場走一圈,一邊走一邊思考問題,思考怎么來錢,她一邊走一邊抽煙一邊用手指不停地彈煙灰,一支抽完這一圈還沒走完,她就會停下來再續(xù)一支,再一邊抽一邊思考問題一邊不停地用手彈煙灰,她那個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是焦黃的,她身上沒別的味都是煙味。她的嗓子啞,按說應(yīng)該少說話,但她還愛大聲說話大聲地訓(xùn)人。體育場的房子除了出租了一大半,現(xiàn)在還留了一小半做訓(xùn)練用,搞訓(xùn)練的時候那些被培訓(xùn)的學(xué)員要吃要住,所以這里還有一個小食堂。每天都有人會往這邊送菜送肉送魚什么的,這一切都她自己一個人負(fù)責(zé),她是事無巨細(xì)一攬子全管到。她穿中山裝,但不戴帽子。她還喜歡讀書,起碼她自己這么說。她的辦公室,按說她這級別還什么辦公室不辦公室,但她給自己安排了一間,辦公室里邊一進(jìn)門就是一張很大的辦公桌,桌上交叉放著兩面小國旗,她說做人不能忘國,沒有祖國你就什么也不是。她讀的書也都放在桌上,有好幾本馬克思的書。她說她中午沒有睡覺的習(xí)慣,讀讀書就算是睡午覺。還有一些書是中央領(lǐng)導(dǎo)人的文選。她說在中國文字最標(biāo)準(zhǔn)化的就是中央領(lǐng)導(dǎo)的這些個文選,“多讀它們,你的一切水平都會得到很好的發(fā)展”。她對體育場的人們普遍地這么說。人們都知道她在體校當(dāng)過近十年教員,教射箭,據(jù)說她的臂力過人,全是當(dāng)年射箭練出來的。人的身體真的很奇怪,兩條胳膊的肌肉練出來了,乳房卻好像沒了,劉主任那地方是一馬平川,好像什么都沒有,屁股后面呢,也一馬平川沒什么可看的線條,年輕運(yùn)動員給她起了個外號“平板電腦”。她年年夏天都要留一次小平頭,她說為了涼快,不認(rèn)識她的人猛一看還不知道她是男是女。
快要入冬了,入冬前,埋在地下的暖氣管排水系統(tǒng)都要重新檢修一下,室內(nèi)的暖氣也要檢查一下漏水不漏水。所以這幾天體育場特別忙。
“你來一下。”
劉主任招招手把大妞叫到了她的辦公室,她的辦公室里邊都是煙味。
劉主任也沒讓大妞坐,就讓她那么站著。
劉主任對大妞說:“來我這兒就得好好干,你看我這地方就不是養(yǎng)閑人的地方,你今天先去熟悉熟悉,今天你就先跟他們抬抬下水管,在咱們這兒工作就是要哪兒忙就去哪兒?!?/p>
灰色的水泥管子有多粗?一個人可以在里邊鉆進(jìn)鉆出,六個人抬一根這樣的水管子很吃力,這樣的水管子一般都要用機(jī)械來處理,但劉主任把話指示了下來。
“能省就省,也沒幾根,咱們?nèi)颂О伞!?/p>
既然劉主任這么說了,人們也沒別的可說,那就“吭哧、吭哧”抬吧。體育場的南邊新挖了一道溝,這些水泥管子都要下到那道溝里去。
這是第一天,大妞跟人們一起抬水泥管。人們問什么話大妞都不回答,她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說些什么。
“這可好,來了一個啞巴。”人們說。
大妞從來都沒干過這樣的重活,而且,抬水管子的就她一個女的。劉主任還說:“她那么高的個子,應(yīng)該是身大力不虧?!贝箧男〉酱螅錾细吲d事是這樣,沒話,碰上不高興的事她還是這樣,沒話。干這么重的活抬這么重的東西這在她還是第一次,她馬上就要堅(jiān)持不下去了,但她還是堅(jiān)持了下來。
“比這苦的事多著呢?!?/p>
劉主任那天站在那里看人們抬管子,看他們一點(diǎn)一點(diǎn)挪動,居然這么說。但劉主任作為一個女人忽略了一個問題就是歲數(shù)問題,大妞已經(jīng)不是吃那種苦的歲數(shù),雖然她還梳著兩條辮子。
一根大水泥管子抬下來,大妞渾身的衣服從里到外都濕透了。
那天下雪了,又粗又大的管子也埋完了,大妞又被喊去洗床單被單,過兩天有個體育培訓(xùn)班要開班。這天劉主任一邊抽煙一邊背著手在體育場繞圈,體育場外邊的風(fēng)實(shí)在大,她不在外邊繞了,她在里邊繞,她一邊繞圈一邊抽她的煙,一邊時不時地用手指彈煙灰,她看到大妞在洗被單,她招招手示意大妞過來。大妞沒動。
她又招招手,示意大妞過來,她想跟她說幾句話。大妞不知道她什么意思,還是沒動,直直看著她,雖然直直看著她,但那目光又十分漠然,讓人不好捉摸。
“唉,還真是個傻子。”劉主任說。
她對另外那幾個人說:“她有點(diǎn)傻,大家都照顧著點(diǎn)她?!?/p>
就在昨天晚上,劉主任的侄女劉蘭花來了一下,給她姑送了一大袋子土豆、一箱做好的柿子醬,還有一大袋子胡蘿卜和一大袋子壓好的粉條子,都是李紅旗自己家大棚里種的,她把大妞的事都對她姑說了,包括那個李紅旗。
劉主任在心里暗暗吃了一驚,老半天沒說話,她忽然心軟了,那水泥管子實(shí)在是太重太重了。
“你怎么不早說呢?”劉主任對她侄女說。
“他媽的,讓她去廚房洗碗去吧,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明天要降溫了?!眲⑻m花對她姑說。
昨天晚上還發(fā)生了一件事,劉主任放在桌上的那個煙灰缸不知怎么就裂了,屋里晚上不像進(jìn)過人,怎么回事?劉主任把這事對劉蘭花說了,說這真是怪事,沒人動它它自己就裂了。她一邊抽煙一邊說人這一輩子要經(jīng)過許多怪事,許多怪事連科學(xué)家們都感到頭疼。
“比如你奶奶吧,”劉主任對劉蘭花又說起家里的舊事,“你奶奶去世那天中午,人們要做飯,你媽把鍋放在灶上,倒了點(diǎn)油在里邊,然后是往里邊倒菜,然后是下鏟子,誰知道鏟子一下去還沒炒兩下,鍋上出現(xiàn)了一大窟窿。”
這事家里人都知道,劉蘭花覺得也沒什么稀奇。
“老太太可厲害了,她肯定在那里說我叫你們吃,我叫你們吃,我讓你們誰都吃不成?!眲⒅魅握f。
沒過幾天,大妞就腰疼得動不了了,站不直,彎著點(diǎn)腰還好受點(diǎn),可能是抬水泥管子抬的,把什么地方拉傷了。她只好回家躺著。天很冷了,夜里的風(fēng)很大,可以聽見樓前邊樹上的烏鴉一晚上都在叫,那些烏鴉最近都落在樓前邊的那兩棵樹上,黑壓壓一片。
天氣好的時候大妞會慢慢慢慢挪下樓去撿破爛,撿一大袋子,然后彎著腰再把它們扛上樓去。一入冬,這邊的拆遷就更沒人提了,人們說到了明年春天再看吧,地都凍成個這樣了還拆什么拆。大妞因?yàn)檠郏偌由峡钢鴵靵淼睦?,她上樓上的很是困難,后來只好爬。好在人們都搬走了,沒人能夠看到大妞拽著個大塑料袋子在樓梯上爬。
許鎖鳳來過一次,她坐著輪椅上不來,只能在下邊朝上使勁喊:“天冷,大妞——又沒暖氣,大妞——你不想凍死就跟我走,大妞——跟我去睡熱炕——”
因?yàn)檫@地方準(zhǔn)備拆遷,暖氣和電早就停了。又下了兩場大雪,天就更冷了,沒人知道大妞在那既沒暖氣又沒電的屋子里怎么過。但人們都知道她肯定是還活著,因?yàn)槿藗儚南逻叧峡?,可以看到上邊的門和窗都用東西堵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有時候那只黑貓會從屋子里溜出來,縮在陽臺的邊沿上曬太陽,鼻子毛上都是霜,想必它也很冷。
“看那貓,看那貓胡子,都白了?!毕逻呌腥苏f。
大妞的另外兩個妹妹也會時不時地過來看看她們的姐姐,但她們也都很忙。大妹在飯店打工,小飯店,門臉不大,她負(fù)責(zé)洗碗。二妹在小區(qū)搞潔保,一個人包五棟樓,每天要從一樓一直清掃到二十五層,一棟樓兩個單元,一共五棟樓,你想想會清掃到多會兒。說到照顧這個腦袋有問題的姐姐,她們都是有心無力,也只能抽空過來看看,說幾句話,她們也想把大妞接走去她們家住住,天暖和了再回來,但不可能。
“我走了,小薩回來怎么辦?”大妞首先就不愿去。
大妞正在用手剝撿來的栗子,一堆綠毛霉栗子,偶爾也能剝出一兩個好的。她的手上都是凍傷。
“我可不走,小薩回來怎么辦?”
小薩的小名叫張小薩,大名叫張永進(jìn),都是老張給起的。
“咱們姓張,咱們不跟他們姓李。”老張說。
大妞的爸爸老張?jiān)谛∷_被人販子拐走之后很秘密地做了一件事,這件事老張的家人都沒對外邊的人說過,他們怕一旦說了老張的單位會停發(fā)老張的退休金,這件事就是老張其實(shí)已經(jīng)出了家,他出家的地方就在這座小城的東街靠近東城墻的法華寺。那個寺院不算老但挺好,山門全是黃綠二色的琉璃,太陽一照,閃閃發(fā)光。
法華寺的長老曾經(jīng)是老張手下的一個小班長,后來他復(fù)員去當(dāng)會計,有一年賬目卻怎么也理不清,這讓他煩透了。干脆,他出家了。他一出家,單位那邊果然也沒人再問了。
老張對現(xiàn)實(shí)生活完全絕望了,如果說他的外孫小薩還算是一根把他與塵世緊緊拴在一起的細(xì)繩,那么,小薩一被人販子拐走這根細(xì)繩就徹底斷掉了,老張掉了下去,掉到了什么地方?這個問題只可意會不可言說。
老張沒在廟里住過,他沒來得及住,人就死掉了。
他出家的名字叫:妙永。法華寺的花名冊上至今還有老張的名字,是這么寫的:妙永,曹洞宗妙字輩,法號妙永。
七
快接近春節(jié)的時候這座小城又下了兩場很大的瑞雪,天氣就更冷了,雪大天寒,人們發(fā)現(xiàn)有不少烏鴉被凍死了,從樹上“啪嗒、啪嗒”直接掉下來,或者它們就是被風(fēng)雪直接從樹上吹下來的,掉下來的烏鴉都全身縮作一團(tuán),屁股后邊都糊著一堆屎。
人們都說,一開春這邊的房子肯定要拆了,不拆就不像話了,看看這垃圾,看看這個亂,人們說這話什么意思呢,其實(shí)是沒一點(diǎn)的意思,也只是大雪天的沒話找話。因?yàn)樘鞖饫洌逻吔稚蟻淼娜瞬惶嗔?,深一腳淺一腳的也不好走。雖然下邊街兩邊的小飯店、小菜鋪、小五金店還有鑲牙館、小按摩店、理發(fā)店現(xiàn)在還都繼續(xù)開著,但那些小老板手藝人也都打算要找個新地方了,春天一來,萬象更新。
“去他媽的,一個人老待在這兒算什么。”人們都說。
人們掐算著日子,掐算離春節(jié)還有幾天,五天、四天、三天、兩天、一天。
春節(jié)前這一天,有人來敲大妞的門了,很長時間都沒人來敲門了,是誰呢?許姨是上不來,她沒那個本事了,朱姨也許會上來但又不太可能,還有大妞的兩個妹妹,她們都想讓大妞去她們家跟她們一起過年,但大妞跟她們說好了,誰家也不能去,她要等小薩回來。
春節(jié)前的晚上,也就是人人都喜歡的除夕,大妞聽到了,聽到有人從下邊上來了,真是有人從下邊上來了,腳步聲“撲通撲通”地從下邊上來了,然后,在門口停住了,停了片刻,外面的人開始敲門,敲門的聲音在大妞聽來很熟,一下兩下三下,一下兩下三下,一下兩下三下。
“誰?”大妞問。
外面沒人回答。
“誰?”大妞又問。
外面還是沒人回答。
大妞不敢動了,她真是有點(diǎn)怕,她身上穿得很厚,她不想讓自己凍感冒也不想讓自己凍死,她要等著,她不敢待在那一南一北的屋里,那兩間屋里的墻上都是銀光閃閃的霜。她只能待在廚房里,而且,她還要把廚房的門關(guān)死,她在灶里生了點(diǎn)火,這樣一來還有點(diǎn)暖和氣。那只黑貓此刻就臥在灶臺上,它也冷,這個冬天可真是太冷了,它把自己蜷起來,蜷起來,它的防寒措施就是只能把自己努力蜷起來,蜷到最小,這樣就能把身體的溫度最大程度地保存起來。
外邊的人又在敲門了,敲敲,停停,敲敲,停停。
大妞慢慢站起來,慢慢摸索著去開門,她怕極了也渴望極了,門從里邊打開了,屋里的冷氣猛地和外邊的冷氣匯合在了一起,一時是屋里的人看不清屋外的人,屋外的人也看不清屋里的人。
大妞猛地像是聽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喊聲:
“媽——
“媽——
“媽——”
怎么說呢,當(dāng)白騰騰的寒氣散開之后,大妞愣在了那里,還不如說她真是被嚇壞了,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兒子卻是好幾個人,是四妞的全家,他們開著車冒著大雪從外地趕過來了。他們沒別的,只是想跟可憐的大妞一起過一個年,不管吃什么,不管喝什么,不管屋里有多么冷,他們趕過來了,要跟可憐的大妞在一起過個年,他們都來了。
“大姐春節(jié)愉快!”四妞的男人說,好周正的一個男人。
“大姐春節(jié)愉快!”四妞說,眼里一時都是淚。
“大姨春節(jié)愉快!”四妞的孩子們也都說。
外面又下雪了,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好大的雪,這雪下得可真好。
原刊責(zé)編 """劉遙樂
【作者簡介】王祥夫,已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五十余部。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以及多種全國年度小說、散文隨筆選本選載。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百花文學(xué)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林斤瀾短篇小說杰出作家獎、《中篇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高曉聲文學(xué)獎、《雨花》文學(xué)獎等獎項(xi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