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

我少年時候經(jīng)歷過的那段生活，徹底地改變了我。

大約從我成年開始，一直到后來很多年里，甚至是到今天，很多人看見我時，他們的第一個感覺，都是我馬上就要死了。可在他們這樣認(rèn)為后的很多年里，我仍然在一些熟悉或是陌生的人面前“活著”。當(dāng)然，除了我自己，沒有另外任何一個人知道，實(shí)際上在很多很多年前，在所有后來和現(xiàn)在那些剛一見面就認(rèn)為我很快要死去的人，都還沒有認(rèn)識我，或者聽說我之前，也就是在我差不多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死了。

我是個琉球島人，但我死在了中國。我死的時候，差不多半個中國，都還是日本人的戰(zhàn)場。那是一九四一年，死亡之前的那個春天，我住在一座中國人的院子里。那座院子的外面有一棵生長了大約兩百年的杏樹，每年春天它都會開滿潔白的杏花，花朵凋謝后，樹上就會結(jié)滿密密麻麻的杏子。等那些杏子熟透后，無論顏色還是形狀，都像極了我老家里的枇杷。就像那座院子的主人，一個駝背的中國老人，他像極了我的爺爺。而他的孫女，則像極了我的妹妹。

我一直在心里把這個村子叫作“久米村”。因?yàn)樗拖窳鹎驆u上那個曾經(jīng)庇護(hù)過我祖先的久米村一樣，長久地在庇護(hù)著我。我的曾祖父，曾經(jīng)到北京留過學(xué)。那是琉球島以及我們的家人最后的美好時刻。幾乎是從死亡的那一刻開始，我活著的所有夢想，就是將殺死我和親人的那些真正的仇敵驅(qū)趕走。我一生都在為此奮斗著。這種戰(zhàn)斗，將繼續(xù)到那些認(rèn)為我馬上就要死亡的人，看見我再一次“死亡”。我一生懷揣著這個夢想，因?yàn)檫@個夢想，從回到琉球島開始，我一生沒再吃過鮪魚。我沒有再吃過任何魚。我不再吃魚，是因?yàn)樵谀莻€春天，我在一座屬于中國人的院子里，和他們一起，走向了死亡……

一

“神靈啊，神靈啊，刺桐花在一朵一朵盛開，周而復(fù)始的哀愁，正在森林里悲傷地飄落……”他心里哼唱著島唄（琉球島的傳統(tǒng)民謠），從肩上取下槍，高舉起來，用槍刺削下了一枝帶著水珠的杏花。在院子門口，他還沒有來得及重新把槍背好，就看見了桃葉。她站在院子中間一團(tuán)繚繞的白霧里，兩只明亮的眼睛，正像盛開的杏花，閃閃爍爍地望著他。

白霧是炊煙和白色水蒸氣。它們從她身后的屋門和房頂?shù)拿┎堇铮瑩頂D出來，夾雜著一縷糧食野菜跟草木混合的香味。

“俺爺爺在等你回來吃飯了?！碧胰~說。

“是吃飯了嗎？好的好的?！彼嶂Z食的香味，吞咽一下口水。

走近桃葉時，他微笑著，把手里的杏花伸向了她。他知道她喜歡鮮花。從他來到這里，兩年的時間，從春天到秋天，只要大地上有花朵盛開，不論什么時候從山上和田野里回來，這個中國姑娘的手里，一定會帶回來幾朵鮮花。他的妹妹美云也是這樣。在外面看見所有的花，她都會蹦跳著奔過去，俯在最漂亮的那朵花上，蝴蝶般嗅著它們的芳香，嘴巴里和它們竊竊私語著，表達(dá)著她的快樂與幸福。

桃葉沒有接他手里的花。她轉(zhuǎn)回頭朝屋門口瞅一眼，往后縮著身子?！鞍巢灰?。”她低垂下眉眼，盯住腳旁邊一小洼雨水。

“它很漂亮?！彼^續(xù)舉著杏花。

牛毛雨還在飄著。微風(fēng)掠過，那些細(xì)牛毛被不動聲色地拉彎，波浪般隨風(fēng)搖擺幾下，轉(zhuǎn)瞬間又無聲無息地彈直了，好像那陣風(fēng)從來沒有和它們相遇，也沒有彈撥過它們。把這種細(xì)雨叫作牛毛雨，是他到這里后跟這座房屋的主人——那個駝背的中國老人學(xué)的。老人的孫女，比他小一歲的桃葉，則告訴他，她母親說過，這種細(xì)雨也叫杏花雨。

雨是從半夜里開始下的。早晨，他寫完日記，便頂著變細(xì)的雨察看公路去了。日記本上的日期后面，畫著一個個圓圈，已經(jīng)畫到了月末，標(biāo)志著他在這個走不到邊際的國家里，在這場看不到盡頭的戰(zhàn)爭中，又安全地度過了一個月。

“等花謝了，它們能結(jié)好多杏呢?！碧胰~掃眼杏花，將揉搓衣角的兩只手背到了身后。

“對不起！”他也拘謹(jǐn)起來，“我只想到這些花漂亮了?！彼麌肃榈馈?/p>

“接過來吧桃葉，”桃葉的爺爺羅鍋著身子站在門口，朝他們這里望著，高聲對桃葉說，“給你，你就接過來，趕緊回屋來盛飯。”

“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折它們了?！彼胰~手里的杏花，微笑道，“它們結(jié)的杏子，總是讓我想起老家的枇杷。那些枇杷熟透了，能甜掉人的舌頭?！?/p>

“那你老家的枇杷，不成刀子了。”桃葉說，“俺爺爺說，前些天來給你送魚那個人，被人在河灘里殺死了，耳朵、舌頭都被刀子割……”

“桃葉！快讓他進(jìn)屋來吃飯?！瘪劚忱先说吐暫浅庵胰~。

桃葉進(jìn)屋后，她爺爺仍然站在屋檐下等著他。他已經(jīng)渾身打起了寒戰(zhàn)，下巴和攥著步槍背帶的手也在抖著，臉上仿佛結(jié)了層薄冰，讓他面部的肌肉一下子僵住了。

喝完一碗榆錢高粱粥后，他沒像往常那樣，禮貌地坐在飯桌前，看著桃葉收拾飯桌。飯前和飯后這一小段平淡的時光，是他現(xiàn)在最留戀，也是他感到最溫暖和幸福的時刻。但這個早晨，他放下飯碗后，惶惶不安地背著槍站起來，弓腰對著桃葉和她爺爺鞠過躬，小心翼翼地退到了門口。

回到他住的那間屋子，關(guān)好門，他站在門后屏住呼吸，聽著遠(yuǎn)處的動靜。除了風(fēng)吹過細(xì)雨將它們吹彎又彈直的聲音，幾瓣杏花飄落在地上的聲音，一條剛出洞的小花蛇蜿蜒著爬過砂石路面的聲音，他還聽見了被自己緊緊壓抑住的心跳聲。他按著心臟的位置又等待了一會兒，然后兩步奔到床前，鉆進(jìn)床下面，開始檢查墻上那個秘密出口——這是他在這個陌生的國家里，這個被侵略的，但仍然屬于中國人的院落里，暫時保住自己生命的一個有力保障。

隱藏的出口完好無損。他心里稍稍松弛一下。院子里傳來了桃葉舀水刷碗的聲音，她喜歡在露天的院子里洗碗。她洗碗時，幾只黑碗在絳紅色的泥瓦盆里叮當(dāng)?shù)嘏鲎仓?，是他耳朵里最美妙的音樂。每次察看完公路回來，他都會不厭其煩地鉆到床下，檢查一遍這個秘密出口。兩年前，在住進(jìn)這間屋子的當(dāng)天夜里，他就把它原來的木格窗用石塊泥漿堵死了。同時，他又在床下內(nèi)側(cè)的墻上掏了個洞，估量著厚度，留下一腳就能踹開的外壁，用鐵絲編個網(wǎng)掛在洞口里邊，重新拿泥巴糊住。這樣，夜里有人摸進(jìn)來偷襲，他就可以踹開墻洞逃出去。

盡管有了這個逃命的秘密通道，在住進(jìn)桃葉家的兩年里，他夜里躺在這張床下，卻一次也沒有真正睡熟過。他一直不肯承認(rèn)自己是日本兵，踏上中國的土地后，他也沒殺過一個中國人?？伤溃谌哲娗致哉碱I(lǐng)的這個國家里，他身上的日本軍服、鋼盔、皮靴、腰帶、綁腿、背包、挎包、彈藥盒；手里的步槍、刺刀、水壺、飯盒；插在屋頂上的日本國旗、他維護(hù)公路的鐵鍬、日軍車輛定期送來的食物，甚至是雨披、軍毯、地圖包、防毒面具、護(hù)目鏡……沒有一件物品不在清楚地表明，他就是一名日本兵、一個侵略者。由此，他便沒有任何理由不去相信，在這個被日本軍隊(duì)侵略的國家里，他——一個日軍部隊(duì)里派駐下來看護(hù)公路的士兵，會隨時隨地遭到中國人的襲擊，并為此丟掉性命。

桃葉洗完最后一個碗后，他拿過凳子坐下，懷里抱著槍，從包里摸出那本日記，借助門縫透進(jìn)來的一線微弱亮光，翻看著上面的字和那些不規(guī)則的圓圈。日記本是一個同鄉(xiāng)送給他的。他接過它時，它還在散發(fā)著制造出這些紙張的某種植物的清香。那個同鄉(xiāng)的名字叫吉田，家在琉球島的北部。到“滿蒙開拓團(tuán)”前，吉田正在一所初級中學(xué)里讀二年級，是全年級里成績最優(yōu)秀的一名學(xué)生。吉田告訴他，他完全是為了他的老師，一位像父親一樣可敬的人，才報(bào)名來中國的。因?yàn)?，他的老師如果不能在二十名學(xué)生里動員十個人報(bào)名參加青少年義勇軍，移民到中國東北部的滿洲，加入“滿蒙開拓團(tuán)”，他就有可能因不愛國而被學(xué)校開除，甚至判罪入獄。而他這位老師之所以自己沒有參軍，是由于他在兵工廠里制造手榴彈時，為了救一個比他年齡大的婦人，被炸去了兩條腿。但他的三個兒子，早在五年前就相繼參軍到了中國，并且有兩個已經(jīng)陣亡。在動員學(xué)生們報(bào)名參加“滿蒙開拓團(tuán)”的前一天，他剛收到了第二個兒子在中國戰(zhàn)場上陣亡的通知單。

那本日記的扉頁上，寫著一行日文：我們的靈魂已被點(diǎn)燃，愿你每一天都平安?！拔覌寢屖莻€無限崇拜天皇的人?！奔锔嬖V他，那本日記是他離開家時，他媽媽送給他的?，F(xiàn)在，日記的頁面已經(jīng)被他用掉了一半。但在那些被用掉的頁碼里，他沒有在上面寫下一行文字，用來懷念他的家鄉(xiāng)，懷念仍然生活在那里的媽媽和妹妹，還有他的智力低下的哥哥。在隨時都會面臨死亡的日子里，他覺得沒有任何一種形式，比在心里默默地想念他們更加美好和踏實(shí)。

用過的大部分篇幅里，他記錄的都是日期和天氣情況。特別是離開“滿蒙開拓團(tuán)”，被送上戰(zhàn)場后，他最害怕的就是自己因時刻都會降臨的死亡，而在日日夜夜的恐懼中，忘記離開家鄉(xiāng)的日子和季節(jié)，忘記曾經(jīng)和親人們守在一起度過的那些節(jié)日。當(dāng)然，他更害怕忘記爺爺和爸爸是哪天死亡的，忘記媽媽的生日。離開家之前，在媽媽的生日，還有妹妹和他們智力低下的哥哥的生日那天，他都會趕在早晨他們起床前，采摘回一把鮮花送給他們。尤其是他爸爸在中國戰(zhàn)場上陣亡后，他覺得在生日里送花給他們，應(yīng)該是在天國里的爸爸最喜歡看到的一件事情。爸爸在他十二歲那年離開家時，交給他的唯一任務(wù)，就是在家人們過生日時一定要替他去采摘一束鮮花，代表他，送給他們。

院子里無聲無息，沒有桃葉走動說話的聲音，也沒有那個駝背老人的咳嗽聲。他將時刻準(zhǔn)備扣動扳機(jī)的那根手指，放在有點(diǎn)生澀的紙面上，在一個黑色小圓圈上撫摸幾下。那是他早上去察看公路前剛在上面畫下的。今天是吉田自殺的日期。他背靠著一棵高大樺樹坐在那里，用槍口抵住口腔，手腳并用，結(jié)束了十六歲的生命。他在日記本上記錄的日期，就是從吉田死亡這天開始的。他一直堅(jiān)信，在逃走的當(dāng)天夜里，吉田就開槍自殺了?！澳愫苄腋?。至少，你的靈魂早已經(jīng)跨過大海，見到你最親愛的媽媽了?！彼咽种赴丛谌掌谙旅婺莻€黑色圓圈上，對吉田說。

從被運(yùn)送到中國東北的“滿蒙開拓團(tuán)”開始，他和吉田就在一個小隊(duì)里，同住一間屋子，訓(xùn)練勞動都在一起。吉田自殺時，他們已經(jīng)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吉田和他年齡一樣，那時候都是十六歲。他們是被不同的輪船帶著離開琉球島的。進(jìn)入那個“開拓團(tuán)”后，他們除了要拼命學(xué)習(xí)基本的農(nóng)業(yè)技能，剩下的任務(wù)就是沒完沒了的軍事訓(xùn)練，練習(xí)各種對付中國抗日武裝的軍事技能。每天除了吃飯，他們從睜開眼睛到閉上眼睛，中間所有的時間，幾乎都是按照《步兵操典》里的規(guī)定在訓(xùn)練。這些訓(xùn)練科目包括隊(duì)列、刺殺、射擊和拉練；嚴(yán)寒條件下的野營、游泳，打夜間一百米外的香火頭，避彈奔跑及針對避彈奔跑的射擊方式，阻擊與反阻擊術(shù)；每天三十公里的行軍耐力訓(xùn)練，以及不少于二十公里的強(qiáng)行軍。單是立姿加重物持槍長瞄一項(xiàng)，吉田就因?yàn)閯幼鞑灰?guī)范被體罰了十幾次。教練對他們每個人提出的要求，都是“B級的裝備，但一定要有A級的戰(zhàn)術(shù)水平”。

當(dāng)初招募他們的人，曾經(jīng)對他們和他們家人描繪的那個美好的新世界，他們從來不知道它隱藏在哪里，甚至連它的味道也沒有嗅到過一絲。進(jìn)入中國境內(nèi)不到一年時間，他們中間的多數(shù)人就和吉田一樣，因?yàn)樗敛环约俺瑥?qiáng)度訓(xùn)練和嚴(yán)厲的體罰，使他們看上去比離開家時變小了兩歲，或者是變老了二十歲。在把日記本送給他的當(dāng)天夜里，吉田就消失了。他們兩個人一組執(zhí)勤巡邏，半途中吉田說他肚子疼，要去拉稀。他看著他跑進(jìn)旁邊一片樺樹林里，就再也沒有等到他出來。兩天以后，在幾公里外一處望不到天空的樺樹林里，他們找到了他。

二

門輕輕地響了兩聲。

他扔下日記本，抓過槍，一步躍到了門邊，驚慌地探著腦袋，從門縫里朝外察看。桃葉的爺爺站在雨里，手掌里托個雞蛋，像是剛?cè)ルu窩里撿蛋回來。

“是我?！瘪劚忱先擞峙南麻T。

他打開門，問老人是不是需要他去擔(dān)水。從住進(jìn)這個院子的第一個月開始，擔(dān)水和打掃院子兩件事情，就被他強(qiáng)行包攬了下來。

“還有半缸水呢?！崩先送兄u蛋朝前伸下手，伸到了他手邊，“你早飯吃得少，雞剛下個蛋，我讓桃葉給你煮了?！?/p>

“謝謝您，爺爺！還是您吃吧，您年紀(jì)大了。我早上遇到井上，他給我吃了一塊餅干?！彼浦劚忱先说氖趾碗u蛋。雞蛋還燙手。他剛才在日記本上摸過那個黑色小圓圈的手指，被重重地燙一下，心也跟著縮了一縮。

每次叫這個中國老人爺爺時，他都會想起自己的爺爺。在他們那批少年學(xué)生被集中送上輪船，離開琉球島之前一個星期，為把他留下來，他爺爺一個勁地在哀求著那個招募學(xué)生兵的日本軍官，說他兒子去年剛在中國陣亡了，陣亡通知單上的油墨還沒被海風(fēng)吹干呢，能不能先放過他的孫子。“等他長大一點(diǎn)，哪怕長一年，長得像桿槍那么高了，再讓他去為天皇效命?！彼麪敔斮橘朐诘厣?，老淚縱橫地抱著那位軍官的靴子，切切地哀求著，情愿把一家子人活命的漁船賣了，全部捐獻(xiàn)給政府，捐給日本天皇。

可他爺爺?shù)陌舐曌罱K換來的，卻是那個日本軍官拔出他佩帶的戰(zhàn)刀，以聚眾鬧事，破壞國家繁榮和“大東亞共榮圈”的名義，一刀砍掉了半個腦袋。那天，他生病的媽媽帶著他和智力低下的哥哥，還有他們的妹妹，站在爺爺?shù)聂~簍旁邊，幫著爺爺賣他捕來的魚。媽媽手里抓著條渾身是斑斕花紋的彩色小魚，正在竭力逗著一名顧客帶來的孩子。見兵役站的人要帶走她的兒子，爺爺?shù)陌笠埠翢o作用，他媽媽先是撲上去，用瘦弱的身體護(hù)住了兒子，但隨即就被爺爺滾落到地上的半個腦袋嚇昏在散落的一團(tuán)漁網(wǎng)上。

“我讓桃葉給你留著，到晌午吃。飯留在鍋里，晌午你自己燒把火。今日錦官城大集，我要和桃葉到集市上賣煙去。”老人仰起脖子，朝飄著細(xì)雨的天空看一眼，叉開沒拿雞蛋的那只手，在半空里晃了晃。細(xì)雨還在慢慢地飄著，但天空中透出的一層薄薄的亮色，已經(jīng)在遠(yuǎn)處微微地放出光芒了。

院墻外，一些挑擔(dān)推車的男人，正零散地穿過公路，人數(shù)比平日這個時辰里多出了幾倍。這都是些去錦官城趕集的人。他沒有親自去過中國的這種集市，但從縣城日軍守備隊(duì)里調(diào)撥出來到這里看護(hù)公路時，運(yùn)送他們的車輛曾經(jīng)過一個集市。他坐在車斗子里面，掀開篷布一個角，看見這里的集市也是人們買賣交換各種物產(chǎn)的地方。在他經(jīng)過的那個集市里，他看見了賣布匹的、賣肉的、賣牲口的、賣蔬菜的，還看見了一口灶下燃著木柴火，上面冒著騰騰熱氣的大鍋。

天空中飄著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一些雪花落進(jìn)那口彌漫出熱氣的大鍋中，轉(zhuǎn)瞬就消失不見了，仿佛落進(jìn)了波濤澎湃的海面上。站在鍋前的一個男人，左手里端只碗，水蒸氣遮擋住了他半個身子。他從白色蒸汽里探出腦袋，伸出右手，在旁邊筐子里抓把黃燦燦的丸子放進(jìn)碗中，又去鍋里舀起一勺子熱湯，澆到那些丸子上面，然后托著團(tuán)白色氣體走出來，把碗放到等候在那里的另一個男人面前。看見那些黃燦燦的丸子時，他一下就想到了媽媽做的白色魚丸，它們在翻滾的開水里漂浮著，香氣溢滿屋子，連墻壁和門板上都沾著誘人的香味。

他坐在向前奔跑的車斗里，暗暗記著路線，夢想著有機(jī)會能到這個集市上來看看，那些金燦燦的丸子是用什么東西做的，和他媽媽做的魚肉丸子味道有什么不同。在桃葉家住了三個月，觀察出他們祖孫兩個沒有危險(xiǎn)后，他比畫著、詢問著桃葉的爺爺，終于弄清楚，那是用蘿卜和豌豆粉做出來的蘿卜丸子。在他問過后不久，有一天，這個駝背老人外出趕集回來，居然帶回來一份。老人囑咐他的孫女桃葉燒了鹽水湯，把丸子和切成碎末的蔥花、芫荽放到碗里，舀上滾開的鹽水湯一澆，一碗美味的中國蘿卜丸子湯，就擺在了他面前。從那一碗丸子湯開始，他開始想方設(shè)法地把軍隊(duì)里補(bǔ)給下來的各種食物，強(qiáng)行分給這位中國老人一些。因?yàn)樵谀莻€春天里，他發(fā)現(xiàn)這位老人和他的孫女，幾乎全是靠吃野菜和樹葉活著。再后來，他干脆把給養(yǎng)全部拿出來，請?zhí)胰~幫忙給他做飯，然后，他跟他們就像一家人那樣，圍坐在一起，享用著桃葉做出來的中國飯菜。

“爺爺——您等一下?！彼诒澈蠼幸宦?。

“您還有事？”駝背老人轉(zhuǎn)回身子，看著他。

“沒……沒有。”他低聲說著，心臟劇烈抖顫起來。他把衣兜里攥疼的手指慢慢松開，將手里被汗水浸濕的那件東西，重新放回了衣兜里?！拔沂窍敫f，”他聲音顫抖著，“您把雞蛋帶上吧，不用留給我。我中午只喝粥就可以了?！彼拖骂^，匆匆地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子。他把門關(guān)好，搭上門閂，走回剛才那張凳子旁，坐下，然后把衣兜里那枚刻著家族標(biāo)記的銀質(zhì)徽章掏出來，放到面前默默地凝視著。很快，他又在上面看見了爺爺，看見了爸爸媽媽，看見了智力低下的哥哥和可愛的妹妹，甚至，看見了他曾經(jīng)采給智力低下的哥哥的一束鮮花。那是接到爸爸的陣亡通知單后，他們家里迎來的第一個親人的生日。

過了許久，天已不早了，桃葉的爺爺在院子里喊著她，催促她趕緊拾掇煙葉。他把手里的家族徽章捂在臉上放一會兒，重新把它裝回衣兜里，不知道自己最終改變主意對不對。也許，用不了幾天，部隊(duì)上的給養(yǎng)就會全部送下來，說不定還會把之前欠缺的那部分全補(bǔ)上。到那時候，或許他就可以讓桃葉的爺爺拿上幾個牛肉罐頭，代替他，送到那個被他用子彈逼著拿來兩條魚，而被當(dāng)成漢奸殺死的捕魚人家里。他后悔自己只想著弄魚，居然忘記了他的爺爺跟他說過的那件事情——爺爺曾經(jīng)告訴他，在日本人剛占領(lǐng)琉球島那些年，時常就會有一些親近日本人出賣和背叛琉球島的人，被人在暗地里殺死。但眼下，除了害怕和擔(dān)憂，他實(shí)在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才能夠向那個捕魚人的死贖罪。

從去年冬天開始，他們分配到的給養(yǎng)一次比一次少，最近兩個月送來的所有東西加在一塊，也不夠他正常食用兩個星期。他想方設(shè)法討好幾個送給養(yǎng)的日本兵，也沒有探聽出食物減少的原因。薺菜和掃帚菜那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幾乎被人挖光了，桃葉只能挖些灰灰菜做進(jìn)粥里，現(xiàn)在他們的臉都有些浮腫了。比他更凄慘的是井上。因?yàn)轲囸I，他幾乎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井上和他是同學(xué)，他們一起離開琉球島，一起進(jìn)入“開拓團(tuán)”，在吉田自殺前，他已經(jīng)逃跑過兩次，倒霉的是兩次都被抓了回去。前些天，他遇到井上，弄明白他坐在那里并非和之前一樣，是為了等候著他到來，同他談?wù)撨@場該死的戰(zhàn)爭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他完全是因?yàn)轲囸I，沒有力氣往回返了。

在弄清楚這件事情的瞬間，他突然暗暗地為自己慶幸起來，慶幸自己遇上了一位善良的中國老人和一位可愛的中國姑娘。在幾乎沒有部隊(duì)給養(yǎng)的兩個月里，完全是他們用野菜粥和樹葉粥，一天天地在養(yǎng)活著他，一個侵略他們的敵人。這一定是因?yàn)?，他媽媽每天都在向上帝和死在中國?zhàn)場上的爸爸禱告，祈求他們保佑了自己，他想。他從來沒有相信過媽媽信仰的那位上帝，但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完全相信了。他坐在井上身邊，猶豫了半天，還是把桃葉煮給他的一個雞蛋掏出來，塞到了井上手里。他知道，井上和他一樣，盡管背負(fù)著侵略者的身份，但他手里的槍，也沒有殺過無辜的中國人。

井上盯著那個雞蛋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忽然聳動著肩膀抽泣起來?？捱^后，井上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個雞蛋，在槍管上磕一下，慢慢地放在手套上，從腰里摸出短刀，把它從中間切成兩半，自己留下一小半，把另外一半又給了他。之后，他們兩個人相互對視著，就像在“開拓團(tuán)”里進(jìn)行酷寒拉練時，坐在冰天雪地里吃冰塊解渴那樣，一點(diǎn)點(diǎn)地用牙齒細(xì)細(xì)地切割著，直到把蛋殼也吃進(jìn)了肚子里。吃完雞蛋后，井上告訴他，因?yàn)椴徽J(rèn)識可以充饑的草和樹葉，他又不會講中國話，不能找周圍的老百姓詢問，更不敢去搶奪他們的食物，此前的三天三夜，他的胃里除了吃進(jìn)去過一只老鼠，剩下的就全是水了。

和井上告別時，剛離開幾步，井上又轉(zhuǎn)回來叫住他，神色絕望地注視了他一會兒，說他現(xiàn)在最渴望的就是和吉田那樣，讓靈魂早點(diǎn)離開這個陌生的國家，回到他們的家鄉(xiāng)去，好好睡上一覺。然后，他努力地?cái)D出一絲微笑，問他能不能猜到，離開家這幾年，除了親人，他現(xiàn)在最思念的東西是什么?！磅n魚?！本献詥栕源鹜戤?，眼睛里一下子溢出了淚水，好像跟隨他眼睛里流出的淚水，他就能吃到家鄉(xiāng)的魚，就能跟隨那些魚回到他們遠(yuǎn)在琉球島的家。他看著他溢出眼眶的淚水，想著把槍管抵進(jìn)口腔里的吉田，覺得自己無論用什么方法也要給他弄到兩條魚。

那天傍晚，借著暮色，他奓著膽子獨(dú)自去了河邊，在河岸邊找到了那個捕魚的人，他強(qiáng)行塞給他一顆子彈，讓他第二天捕到魚后，給他送兩條過來。他想烤兩條魚，送給井上。他兜里沒有買魚的錢，他知道駝背老人和桃葉也不會有錢幫他買魚。他只能鋌而走險(xiǎn)，用他的侵略者身份，用手里的槍和子彈，去嚇唬那個捕魚的人。可他沒有想到，那個膽小的捕魚人在給他送來兩條魚后，會被人殺死在河灘里。僅僅是這件事情，他就能明白，這里被侵略的中國人，是多么仇恨他們這些侵略者。而他自己沒有被殺掉，完全是因?yàn)槟莻€駝背老人和他的孫女桃葉。與他們一起看護(hù)公路的藤野被人殺死后，日軍南沂蒙縣憲兵司令部連夜給這條公路沿線所有路段的村保長，制定了一條嚴(yán)厲的保甲制度，不單是將他們這些守護(hù)公路士兵的性命和他們在各駐守處一家老小的性命捆綁在一起，還將全村人的性命都捆綁在了上面。現(xiàn)在，他卻因?yàn)閮蓷l魚，害死了一個同他爺爺一樣，靠著在水里撒網(wǎng)養(yǎng)活家人的捕魚人。

那個捕魚人來送魚時，桃葉跟他說，她認(rèn)識那個捕魚人。她還告訴他，那個捕魚人捕上來的魚，一多半都被村里保長買了去，晾成魚干或是腌成咸魚，送到了城里日本鬼子的憲兵隊(duì)。桃葉說，只有她和爺爺知道，那些魚干和咸魚，保長還會留下一小半，定日子放到她爺爺?shù)臒煍傋雍竺?，每次都由一個矮個魚販子拿走。她不知道矮個男人是不是魚販子，但能猜出來，他不是跟著日本人在做事。因?yàn)橛幸换兀讲际欣锶ト静?，看見站在肉攤子前割肉的一個老頭，被他一槍從背后打死了。那個老頭摔倒在地上時，用紅薯秧子拴著的一塊豬肉還提在他手上。她被嚇得掉頭就跑。后來她才聽說被打死的老頭是錦官城一個老漢奸，已經(jīng)在圍子里給日本人做了好幾年飯，他的老婆和兒子早在兩年前就被鋤奸隊(duì)消滅了。后來，她慌里慌張地跑回?zé)煍傋樱讶馐欣餁⑷说氖抡f給爺爺，問他那個矮個子男人是誰，是不是鋤奸隊(duì)的人。“就是個魚販子，咱知道他是誰?！彼隣敔斂粗鵁煍偳白邅碜呷サ娜?，安靜地往煙鍋里揉著煙，瞅也沒瞅她。

那次，桃葉說她本來還想問，保長放在他們攤子后面那些魚，都被那個魚販子弄到哪里去了。可她瞅下爺爺?shù)哪樕?，知道就是問了，他也不會告訴她?！耙舱f不上，爺爺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彼抗忾W爍地看著他，說打那天開始，只要在集市上看見這個人走來，她心里就會突突地跳，像是有人偷偷地鉆進(jìn)去，舉著兩根鼓槌在擂鼓。她擔(dān)憂和害怕的是，她天天給他這個日本兵做飯，還吃他的罐頭和餅干，算不算是漢奸？那個人會不會假裝像以前過來買煙拿魚那樣，在走到他們跟前時，突然摸出槍，打死她和爺爺？“要是他不想在集市上打死俺們，你說，他會不會在半夜里摸黑跑到家里來，先打死你，再打死俺們？”后來，她說自己心驚膽戰(zhàn)地想了十幾天，最后想到的主意便是纏著爺爺，讓他從賣茶的老冉手里討條小狗回來。有了小狗，那人若是想在半夜里來殺他們，不等他從墻上或屋頂上跳進(jìn)院子，小狗就會汪汪叫著撲上去，把這個想來殺他們的人給嚇跑；或是把他們叫醒了，讓他們有空藏起來。

他想起來，他把一個鐵盒的日本罐頭拿給她，打開，抱著槍坐在一邊，第一次逼她吃的時候，她兩只眼睛里恐懼地流著淚水，渾身哆嗦著，兩只手變成了縮在一起的雞爪子，無論他怎么命令和嚇唬她，她也沒能讓十個手指按照他的命令靈活起來。那天，她爺爺不在家，她孤立無援地坐在他面前，看著面前的鐵盒子。他放下槍，從腰里摸出刀子，在那個鐵盒子里來回劃幾下，用刀尖挑起來一小塊，舉在眼前晃了晃，放進(jìn)了自己嘴里?！芭Ｈ猓Ｈ夤揞^?！彼乐Ｈ?，對她說。她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淌著淚水，滿臉驚恐地看著他的嘴。他看著她笑了一下。笑完了，從桌子上拿起根筷子，到鐵盒子里挑起塊牛肉，伸到她的嘴邊。她還是不敢張嘴。他抬起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抬，就把筷子上那塊飄著香味的牛肉，放進(jìn)了她嘴里。在桃葉開始給他做飯，和他像一家人那樣坐在一起吃飯后，她告訴他，當(dāng)時她不知道鐵盒子里那些散發(fā)著香味的東西是什么，她想把它吐出來，“可嘴里冒出來的唾沫馬上就把它包住了”，她的牙齒也不聽話地動起來。那天，她爺爺從外面回家時，她已經(jīng)在他的逼迫下，把那盒牛肉吃掉了一小半。

桃葉從來沒有把他叫作小鬼子。她自己不這么叫他，也不許別人這么叫。村里那個叫二牛的男孩，在他不在的時候，就會領(lǐng)著幾個同伴跑過來，趴在院墻上喊著桃葉的名字，問她一個小鬼子住在她家里，她怕不怕。她從來不去搭理他們?！八忻郑猩刑?。”只有一次，他坐在屋里擦著槍，聽見她這么朝他們喊著。他跟桃葉和她爺爺說過，他不是日本人，不是日本鬼子，他的家在琉球島。他們不知道琉球島在哪里，也不知道日本的具體位置，但他們相信了他的話，也相信了他是被日本人逼著到中國來的?！拔也患尤搿_拓團(tuán)’，不到中國來，他們就會把我的家人全都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里?！庇幸淮?，他坐在飯桌前，這樣告訴桃葉的爺爺。講完了，他又拿出他和家人的那張照片，讓桃葉和她爺爺看。那是桃葉和她爺爺?shù)谝淮沃?，人還能把自己的模樣印到一張發(fā)硬的紙片上?！斑@么說，你也是被抓丁抓來的。”那天，駝背老人抽著長桿的煙袋，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告訴他，幾年前桃葉的父親就是被日本人抓丁抓走的，后來從火車上跳下來逃跑時，被日本兵打死了。她母親從逃回來的一個人那里得到消息后日夜悲哭，不久就得了傷寒病死了。

給桃葉和她爺爺看過照片后，大約過了十天，桃葉爺爺就抱回來一條小狗。

三

院子里安靜極了。微風(fēng)撩撥著的蛛絲和蛛絲碰撞在一起的聲音，恍如天籟。那兩只喜歡游逛的雞，也因?yàn)橄掠?，躲在了哪個角落里。桃葉和她爺爺走出院子已經(jīng)五分鐘了，也許有十分鐘，他從屋子里走出來，站在屋檐下快速對著整個院子張望一圈，然后兩步躍到院墻后面，目光越過石頭院墻和外面花枝紛擾的杏樹，尋找著桃葉。她在駝背爺爺?shù)纳砗笞咧?，左肩上挑著兩筐子煙葉，花朵一樣?jì)擅赖纳眢w在小幅地?cái)[動著，已經(jīng)橫穿過他看護(hù)兩年多的那條公路。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的背影，覺得她來回劃動的那只右臂，正像她在紡車上紡出來的線團(tuán)那樣，一下比一下緊地纏繞著他的目光。

兩年前，他剛見到她時，她還是個瘦弱的小姑娘，頭發(fā)焦黃，身體單薄得像條童年時期的帶魚。但是，僅僅過了半年，在他把一些魚罐頭和牛肉罐頭強(qiáng)行送給他們，并用脅迫的方式讓她和爺爺吃下后，只過了幾個月時間，他就發(fā)現(xiàn)她變了，從一只干瘦的小羊羔，變成了一只美麗活潑的小鹿。而他也從最初像喜愛妹妹那樣喜歡她，到后來，在一日三餐地吃著她給他做的那些飯菜中，一天天地愛上了這位中國姑娘。從桃葉的眼睛里，他看得出來，她也在默默地愛著他。

現(xiàn)在雨下得更細(xì)了，若隱若現(xiàn)，只有在張開的蜘蛛網(wǎng)上才能看見它們的存在?；蛘撸幢阌袕堉┲刖W(wǎng)掛在那里，如果不用心去辨認(rèn)，也會覺得它們完全消失了。倒是天空的底色變得越來越藍(lán)，像鋪了一層大海深處的海水在那里。他遙望著那些藍(lán)色的海水，在手心里默默地寫著桃葉的名字，寫了幾遍，又到院墻的一塊石頭上去寫。他在石頭上用日文寫一遍“桃葉”，寫完了，想了想，迅速地用手掌在上面抹一下，開始改用漢字去寫。他的漢字和漢語，都是爺爺和爸爸在家里偷偷地教給他的。在教他和妹妹認(rèn)識漢字時，爺爺特意把全家人叫到了一起，并讓爸爸嚴(yán)肅地告訴他和妹妹，他們家的祖先，在日本人統(tǒng)治琉球島之前，都是在學(xué)漢字和用漢字的。

“王宮里寫的各類文書，都是漢字?！彼陌职终f。而且，他們的祖爺爺，還曾經(jīng)借著到中國留學(xué)期間，娶回了一位美麗的中國妻子。他設(shè)想著有一天，會離開家人和琉球島，離開他最喜歡看的首里王宮的屋頂和墻壁，乘著一艘不是為了捕魚而駛進(jìn)大海里的船，跨過波濤洶涌的海面，讓自己的雙腳踏上中國的土地。當(dāng)然他更沒有想到，自己會以現(xiàn)在這樣一個侵略者的身份進(jìn)入中國。而一個侵略者，有什么資格愛上一位被侵略國家的姑娘呢？出于后面這個緣故，他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拼命地克制和提醒著自己。但是，他越是這樣，他心里那些愛她的潮水就會一浪高過一浪，仿佛眨眼間，就要淹沒了他的頭頂。

他伸出手指，在冰冷的石頭上撫摸著桃葉的名字，眼睛仰望著海水一樣的天空，期望能從它那里得到一個答案?，F(xiàn)在，他不知道日本人會不會像幾十年前占領(lǐng)琉球島一樣，最終統(tǒng)治這個國家。假如日本人最終統(tǒng)治了這個國家，這里的人們又會在多長時間里，能夠完全消除他們對“日本人”的敵意，愿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日本人”做妻子？日本人統(tǒng)治琉球島幾十年了，但至今，他們的鄰居，一位同他爺爺一樣抵制日本統(tǒng)治，始終稱自己是琉球人的小雜貨商，仍然不愿意讓他的女兒嫁給一個日本人。據(jù)說，為了阻止女兒，那個商人在家里悄悄地挖了個地洞，把女兒關(guān)在里面達(dá)一年之久，直到她完全瘋了，忘掉了那個熱愛她的日本年輕男子，他才把她帶回到地面上來，讓她看著燦爛的陽光生活。

“我該怎么辦？我一個人經(jīng)歷的事，在這個無邊的世界上，我孤寂一個人……”他輕聲地哼著島唄，虔誠地等了半天，被海水浸泡著的天空也沒有給他任何答復(fù)。他沮喪起來，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在草垛里找到了正在睡覺的大黑。那天，他察看完公路回來，正惶恐不安地站在屋子門口，朝四周觀察著，竭力想象著可能會出現(xiàn)的種種危險(xiǎn)，以及他在這些危險(xiǎn)中逃命的方式?？词叵掠温范蔚男€子藤野，兩天前在夜里遭了襲擊。他上午走到下游十公里路段交界處，發(fā)現(xiàn)路段上換了人，才知道“藤野被中國人殺死了”。

桃葉爺爺抱著一條黑色小狗走進(jìn)院子時，他剛想象完自己像藤野那樣，在睡夢中被襲擊時的情景。雖然他有那個可以逃命的秘密墻洞，但是如果襲擊他的人和襲擊藤野一樣，在黑夜里悄無聲息地包圍過來，水桶般圍住了他睡覺的屋子，他成功逃命的概率仍然可能為零。到那樣的時刻，他雖然不想殺任何中國人，可他又不知道，在他遭到襲擊時該怎么辦。所以，在他心驚肉跳地站在那里看見那條小狗時，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陡然間又多了層安全保障。他從小就聽爺爺說過，狗的嗅覺可以分辨出大地上所有的氣味，耳朵則可以聽到幾公里外跑過地面的一只老鼠?，F(xiàn)在，大黑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他所有的想法，對這場沒有盡頭的戰(zhàn)爭的憎恨，對這個院子之外所有中國人的恐懼，對家人的想念和對桃葉的愛戀，他都會告訴它。走上公路后，他停下步子觀察一下周圍，然后往遠(yuǎn)處指了指，對著大黑打個呼哨，大黑就和他一前一后，箭一樣地躥了出去。

在最后一抹晚霞逃走的瞬間，他發(fā)現(xiàn)了兩只黑山羊。在距離兩只羊十幾米遠(yuǎn)的一棵樹下，一個人正在仰著頭，朝一棵樹冠上投擲石塊。他認(rèn)識這兩只山羊，那是喜歡爬到桃葉家杏樹上偷看他的二牛，羊是給村里保長家放的。在知道他會說中國話后，這個中國男孩子便再也沒敢趴到桃葉家的院墻上叫他“鬼子”。二牛的父親是個瘸子，母親是個盲人。桃葉說，一年四季，二牛的盲眼娘都會被他的瘸腿爹用竹竿牽引著，走街串巷地給人卜卦算命。在他來這里看護(hù)公路的前一年，那個盲女人和她的瘸腿丈夫到錦官城去趕集，中途經(jīng)過一座石橋時，將一隊(duì)中國軍人埋在橋頭上用來炸日本鬼子的地雷踩響了。從那以后，二牛就再也沒有見到他的父母，身邊再也沒有了親人。

他和大黑趴在雜樹叢里又觀望一會兒。除了兩只黑羊和二牛，他沒有再搜索到任何危險(xiǎn)的人和物。周圍一片寂靜，天色漸漸黑暗下來，連歸宿的鳥都停止了相互呼喚。他焦急地朝已經(jīng)模糊起來的路上張望著，心里擔(dān)憂，他們會不會再像去年秋天那次，突然在路上遭遇到日軍，被他們抓走。那次，他和大黑也是在這里等著他們，一直到月亮出來了，也沒有等到。那段時間，日軍在南沂蒙縣境內(nèi)的眾多據(jù)點(diǎn)，接二連三地遭到中國軍人的襲擊。其中一個據(jù)點(diǎn)，中國軍人竟然是從一公里之外的民宅里，將地道挖了過去，據(jù)點(diǎn)里駐守的一小隊(duì)日軍被炸死了九個。搞清楚襲擊他們的是南沂蒙縣境內(nèi)的八路軍武裝，在對日軍據(jù)點(diǎn)進(jìn)行“集中拔牙”行動后，華北派遣軍司令部再次集結(jié)了五萬兵力，繼續(xù)采用“鐵壁合圍”的戰(zhàn)術(shù)，對整個沂蒙山區(qū)進(jìn)行了兩個月的“掃蕩”?！皰呤帯钡谝惶?，桃葉和她爺爺就在去趕集的路上，被一隊(duì)日軍抓住，做了他們的向?qū)А＝酉氯サ奈逄?，他們給國民黨軍帶了一天路，又給八路軍帶了兩天路?；氐郊依飼r，桃葉平安無事，她爺爺一條胳膊挨了槍，幸好彈頭穿過小臂后飛了出去，沒有傷到老人的骨頭。他把自己收藏的消炎藥全都拿出來，按劑量給老人服下，桃葉又去山上采回些他不認(rèn)識的草藥，搗爛后糊在了傷口上，老人那兩處已經(jīng)發(fā)炎的彈孔才沒有惡化。

天越來越黑。他茫然無措地看著越來越模糊的曠野，幾乎辨不出石頭和植物的顏色，他用胳膊緊緊地抱住了大黑的脖子。“芭蕉布，芭蕉布，月亮下流淌著綠色波浪，生命在南風(fēng)中安詳?shù)負(fù)u曳……”在四周圍攏上來的黑暗和寂靜中，為驅(qū)趕那些擁來擠去的恐懼，他只好一邊強(qiáng)迫自己在心里哼起了島唄，一邊想著家人。公路兩側(cè)被雨澆過的泥地還透濕著，月牙暗淡的光澤落上去，那些透濕的泥地顯得愈加黑漆，把一條沙土公路變成了聞不見水聲的河流。他全身緊張地?fù)е鴺?，惶恐不安地坐在老杏樹的枝杈上，居高臨下地觀望著。直到天完全黑透，山坡下面那條小路被夜色全部涂黑，從他視線里徹底消失后，他就懷著一絲僥幸，帶著大黑回來了，他猜想，桃葉和爺爺是不是繞了另外一條他不知道的小路從別處回家了。但他走回“家”，抱著槍屋里屋外尋找一圈，結(jié)果卻是他一直擔(dān)憂和恐懼的——他并沒有看到他們。他摸著黑在自己那間屋子里坐了一會兒，又到桃葉和她爺爺住的屋子里坐著。最后，因?yàn)樾睦镌絹碓脚?、越來越恐懼，他選擇爬到了杏樹上，坐在樹杈上等待他們。沒有人知道，他在這里度過的兩個夏天中，大多數(shù)夜晚，他都是這樣坐在樹杈上睡覺的。

他仰頭望著一顆璀璨的星星，想著早晨桃葉走路時來回劃動的手臂，忽然聽見趴在樹下的大黑竄了出去。他身子一縮，手里握緊槍，眼睛盯住大黑跑出去的方向，耳朵搜索著周圍的動靜。四周一片寂靜。除了他壓抑著的呼吸聲、怦怦的心跳聲、血管里血液快速流淌的聲音、大黑朝遠(yuǎn)處奔跑的腳步聲，除了那些正在悄悄凋落的花瓣、閃動的星星，整個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包括雞鴨牛羊，都在安靜地熟睡著。一定是大黑餓急了，看見老鼠在跑動。他想。從早晨喝了一碗粥，到現(xiàn)在，他和大黑都沒有吃任何東西。

眼看大黑朝對面通往錦官城的小路上跑去，他的心忽然狂跳起來，猜測著，大黑是不是聽到了桃葉和她爺爺走路的聲音？他用槍管輕輕地?fù)荛_一簇簇杏花，朝遠(yuǎn)處瞭望著。他忽然想起了桃葉曾經(jīng)說過的，那個專門殺漢奸的小個子男人。當(dāng)初，就是因?yàn)楹ε逻@個人，桃葉才纏著爺爺討來了大黑。他越想越怕，驚慌得心臟都要跳出喉嚨了，坐在屁股下面的杏樹，都在劇烈地抖動起來。如果那個人在集市上殺了桃葉和她爺爺，那么接下來，在這個夜里，肯定就要來殺他了。還有，桃葉說的那個被殺死的捕魚人，也許就是這個人殺的。他這么想著，眼里的淚水已經(jīng)流了下來。僅僅因?yàn)閮蓷l魚，他就害死了一個捕魚的老人，而他住在桃葉家里，讓這個中國姑娘給他做了兩年飯，那個人又怎么會放過她和她的駝背爺爺呢？他緊緊地抱著槍，任憑眼淚流淌著，不知道桃葉和她爺爺如果真的不在了，他該怎么辦?，F(xiàn)在，這個中國姑娘和她爺爺，在他心里已經(jīng)成為他的親人。他像愛自己的爺爺一樣愛著那個駝背老人，而桃葉，這位善良可愛的中國姑娘，他寧愿丟掉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看到她在這場該死的戰(zhàn)亂中受到絲毫傷害。

夜越來越深，空氣也越來越冷，忽然，他聽見了大黑的叫聲。他看見遠(yuǎn)處有幾個移動的黑影，正從山腳拐彎的小路上走出來。在他們身邊，大黑正前后左右地繞著圈子，來回地竄動著。月光太暗，他分辨不出來，那些人里到底有沒有桃葉和她爺爺?！八麄兘K于來了?！彼麥喩眍澏吨?，心在腔子里慌亂地跳著。他猜測這些人里，一定有桃葉害怕的那個小個子男人。他們殺死或者是抓住了桃葉和她爺爺，然后又在半夜里跑了來，消滅他這個敵人，一個日本侵略者。他猶豫著，是要立即下樹回到屋子里，還是繼續(xù)躲在樹上。猶豫幾秒鐘后，他覺得留在樹上可能會更安全一些。他猜想這些前來消滅他的中國人也許想不到，他此刻會在樹上。

黑黢黢的一伙人距離他越來越近，就要走到公路對面了。他貼住一根樹干趴在上面，用力呼吸幾下，努力保持著鎮(zhèn)靜，不讓身體再發(fā)出抖動。那些人已經(jīng)走到了公路邊上。在他們穿過公路之前，他從人群中間，辨認(rèn)出了桃葉和她爺爺。他們走在那伙人的最前面。桃葉兩手空空，早上擔(dān)著出門的煙挑子已經(jīng)不在她肩上。她的駝背爺爺也和早上出門時一樣，兩只手費(fèi)力地背在身后。他望著老人的駝背，想著他背后握在一起的手里，是不是還握著他那根形影不離的長桿煙袋。一伙人走上公路之后，就散開了。他緊緊地盯著他們，想看看他們怎么去包圍他住的那間屋子。但是他隨即又發(fā)現(xiàn)，那些分散的人手里好像并沒有武器，也沒有一個人靠近桃葉家的院子。在桃葉和她爺爺走到家門口之前，他們已經(jīng)朝村子里不同的街道散去了。

四

這天夜里，他想象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發(fā)生，但他卻始終沒有睡熟。他躺在床上，耳朵里一會兒傳來悄悄移動的腳步聲，有條不紊，行動快速；一會兒又是輕輕拉動槍栓的聲音，細(xì)若游絲，又清晰異常，似乎就在他的腦袋邊上響動。他大聲地喊著桃葉。桃葉站在院子里，背對著他，和一個小個子男人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看也不看他這里一眼。他又急又怕，拼命地蹬著腿，眼瞅著那個小個子男人手里拿把短槍，槍口抵在桃葉的腦門上，押著她朝旁邊一間屋子走去。天一下子變得漆黑?？赡前讯虡尩臉尶诤吞胰~，卻像被一只手電筒照著那么亮。在路過他的門口時，桃葉好像看見了他，因?yàn)樗匆娝膸赘种覆卦谝\袖子下面，在悄悄地朝他擺動著，好像在告訴他，千萬不要出聲。他想爬起來，舉槍打死那個小個子男人，把桃葉救回來，但手腳都被人牢牢地捆綁著，絲毫也不能動彈。他急得大汗淋漓，一邊沒命地掙脫繩子，一邊大聲喊叫著，嗓子都喊出了血……

快天亮?xí)r，他在爸爸哼唱的島唄里醒來，恍惚聽見桃葉打開屋門，走到了院子里。她站在清晨明亮的光線里，迎著陽光梳理完了黑亮的麻花辮子，又嘩啦嘩啦地在舀水洗臉。有幾滴冰涼沁骨的冷水，甚至從她手指尖上飛濺起來，穿過半個院子，落到了他的額頭上。他的額頭被一層層冷水覆蓋著，覆蓋著……直到那些冷水把他冰醒。他手腳并用地掙扎了一會兒，睜開眼睛，看見桃葉已經(jīng)站到了他面前。她手里拿著條浸過水的手巾，正在那里輕輕地絞著水。

“是你嗎，桃葉？你……怎么會在這里？”他看看桃葉，又去瞅瞅打開的屋門，門口的地面上，鋪著一片黃燦燦的陽光。他用力握握拳頭，猜測自己一定是在夢里。他住在這間屋子里兩年了，但桃葉和她爺爺，他們的腳步，一次也沒有邁進(jìn)過這間屋子。

“你一直在發(fā)熱呢，都燒迷糊了?！彼匆娞胰~臉上像著了火一般紅起來，握著手巾的兩只手，也在微微地顫抖著。

“我在發(fā)熱？”他瞅瞅桃葉的臉，又朝鋪滿陽光的門口看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那里并沒有屋門口，地面上也沒有鋪著陽光，而是一盞點(diǎn)燃的油燈，挑在一個什么地方，似乎是在半空中，星星那樣懸掛著。他抬起胳膊摸摸額頭，發(fā)覺自己的額頭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半夜里，俺和爺爺回來后，一直不敢睡覺。不大一會兒，果真聽見外頭咕咚響了一聲。爺爺估摸著是有人摸進(jìn)來了，就趕緊叫著俺爬了起來?？傻纫祸譀]動靜了。爺爺?shù)教炀锟匆蝗Γ矝]見有人。末了，他聽見大黑在院墻外頭嗚咽，出去一看，原來是你一動不動地趴在樹底下，怎么叫也不答應(yīng)。他怕你……是被人給殺了，伸手朝你臉上一摸，才知道你是發(fā)熱燒得昏迷了。他讓俺用涼水敷著額頭給你退熱，天一亮，他就上山找藥去了?！?/p>

一陣頭疼像塊破布子那樣，緊緊地包裹住了他的腦袋。他轉(zhuǎn)動眼睛環(huán)顧著四周，忍住頭疼說：“謝謝你和爺爺……救我?！彼焐线@么說著，心里感激的，卻是他們真正的善良。他們并沒有趁著他昏迷不醒，親自或是去找人來，殺死他這個侵略他們家園的敵人?！艾F(xiàn)在，我們好像，不是在家里？”他問。

“是在地窨子里。你從來沒長過病，這回迷糊著叫不醒，爺爺怕你出意外，就把你弄到地窨子里來了?！?/p>

“地窨子？”

“嗯。這是俺爹沒被鬼子抓走前，和俺娘一塊挖的?！?/p>

“我沒有事，可能是著涼了。我想知道，你和爺爺去趕集，為什么那么晚才回來？”他知道桃葉的父親和母親是怎么死的。他艱難地側(cè)過頭去，望著桃葉被油燈映在墻壁上的毛茸茸的身影，默默地念叨著，替抓走她父親的那些日本兵，給這個因?yàn)樗麄兌チ烁改傅闹袊媚镔r著罪。但是，令他感到意外和羞恥的是，他一邊詛咒著發(fā)動這場戰(zhàn)爭的日本政府，詛咒著那個該死的日本天皇，心里卻又隱隱地慶幸著，如果不是這場令桃葉失去雙親、令他失去爸爸和爺爺?shù)膽?zhàn)爭，他怎么能夠漂洋過海地來到中國，見到眼前這位善良美麗、讓他現(xiàn)在愿意用生命去守護(hù)和熱愛的姑娘。

“你又到山上……等爺爺去了？”桃葉羞澀地問。

“天黑以后，我和大黑從山上下來，就爬到了杏樹上。你和爺爺進(jìn)屋后，我又在上面待了一會兒。”

桃葉探過身子，有點(diǎn)手忙腳亂地扳正他的額頭，重新給他敷上浸過冷水的手巾。他對著她近在咫尺的臉，看著她被溫暖燈光籠罩住的眼睛和睫毛，屏住呼吸凝望著它們，渴望著她給他敷手巾的那雙手，能夠讓他輕輕地握住，放在嘴唇上親吻一下。只要他熱愛的這個姑娘，讓他親吻下手背，就親吻一下，他想，他馬上就會健康地站到地面上去，站在她面前，把他跟著爺爺和爸爸媽媽學(xué)會的那些琉球島上最動人的島唄，一首一首地唱給她聽，直到她在那些迷人的島唄里，慢慢地熟悉琉球島的氣息和味道，熟悉他的家人。然后，他再開始給她講整個琉球島。他已經(jīng)想好了，就從首里王宮講起，他要把他所知道的，琉球島上所有的植物、動物，歷史故事、風(fēng)土人情、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講給她，讓她知道，他的家鄉(xiāng)雖然在島上，土地面積很小，常年被波濤洶涌的大海和飛起來的浪花包圍在中間，但琉球島也和她現(xiàn)在生活的這片無邊無際的土地一樣，在被戰(zhàn)火燃燒之前，它曾經(jīng)是那么安靜、美麗，天空中的云彩和這里的云彩一樣絢爛，天空中的星星也和這里的星星一樣明亮。而且，那里，一年四季都盛開著鮮花。

“半夜里風(fēng)寒，你是在樹上被寒風(fēng)吹著了?！碧胰~紅著臉，抿住嘴唇，慢慢地低垂下了眼睛。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和爺爺，為什么半夜里才回來。”

“要不爺爺常說隔河千里遠(yuǎn)呢?！碧胰~低著頭，手指不安地揉搓著衣襟，“俺們在集市上收了攤子往回走，走到河邊上，看見站了一河灘人，以為又有漢奸被鋤奸隊(duì)給殺了，那些人都圍在那里看熱鬧呢。上前一打聽，才知道是河里沒有渡船了。”

“是他們罷工了嗎？”

桃葉看一眼他，羞澀地向他問道：“什么是罷工？”

“罷工……就是不做工了。爺爺不去地里種植莊稼，你不做飯給我們吃，我不去看護(hù)公路，大黑跑到外面去、不肯在家里為我們守夜，這些都是罷工。”

“要是這樣，俺猜，就是打死那些撐船的人，他們也不會罷工?！碧胰~搖著頭說，“他們都是靠著力氣擺渡掙錢，養(yǎng)活一家子人，誰會跟一家子人的活命過不去?！?/p>

“那你為什么說河里沒有擺渡的船了？

“誰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看不見船了。俺們一直往上走了差不多三十里地，才找到一條船，在那里過了河。路上怕遭遇開火，大家又不敢抄河邊的近路走，前前后后地繞了幾十里路?！?/p>

他閉著眼睛聽著，心里在暗自猜想，到底是日軍把河里的船弄走了，還是中國軍隊(duì)給弄走了。不管是誰，他的經(jīng)驗(yàn)都在告訴他，幾十里長的河道里沒有了船只，很可能就預(yù)示著，有一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斗，就要在這段被調(diào)走了船只的河流的某一岸打響了。調(diào)走船的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不讓河道另一邊趕來的援軍過河支援他們的敵人。聯(lián)想到他們已經(jīng)短缺一個春天的食物供應(yīng)，他猜想，日軍為弄到糧食和戰(zhàn)備物資，準(zhǔn)備采取大規(guī)模春季“掃蕩”的可能性最大。只是，至少到目前為止，在日軍封鎖的這條公路上，他這個僅僅負(fù)責(zé)看護(hù)一小段公路的下等士兵，還沒有得到絲毫這方面的消息。當(dāng)然，也許有另外一種可能，是中國軍隊(duì)要對日軍采取什么行動，從而切斷了河兩岸日軍相互增援的后路。

他心有余悸地睜開眼睛，望著桃葉說：“請你去把槍拿給我好嗎？”

“槍就在這里，爺爺已經(jīng)給你拿來了。”桃葉扭過臉去，小心翼翼地朝油燈旁邊指了指。他的槍就豎在那里，他如果能坐起來，只要伸過手去，就能夠摸到它。

“我剛才在夢里，夢見你說過的那個人了?！?/p>

“哪個人？”

“就是你說的，集市上那個小個子男人。”

“你是說，在肉市里殺漢奸那個魚販子？”

“就是他?！?/p>

“你又沒見過他?！碧胰~抿著嘴笑了起來。

“我也奇怪，”他故作輕松地跟著桃葉笑了笑，“怎么會夢到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p>

“你是不是一直覺得，俺跟你說那個打魚人，也是被他殺死的？”

“是這么想過。”他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我非常難過，是我害死了那個捕魚的人。”

“俺爺爺說過，這種兵荒馬亂的世道，到處是槍炮，誰也保不準(zhǔn)哪里會遭殃?！?/p>

因?yàn)閾?dān)心過多地談?wù)撃莻€小個子男人，會讓桃葉害怕，他便笑著轉(zhuǎn)移了話題，問她，有沒有吃過鮪魚。然后他告訴她，他現(xiàn)在最想念的，就是他媽媽在過節(jié)時，才會給他們一家人做的生煎鮪魚。

“鮪魚？”桃葉小聲念叨著，似乎想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來，他說的這種魚，一定比那些日本罐頭還要美味。她知道沂河里有鰱魚、鯉魚、鯽魚、泥鰍、麥穗子、胖胖頭，還有硬殼的螃蟹和甲魚，但不知道有沒有他說的這種鮪魚，因?yàn)樵谶@之前，她連這種魚的名字都沒有聽過?！暗葼敔攺纳缴喜伤幓貋恚硢枂査?，河里有沒有這種魚。要是有，俺就拿雞蛋去換一條來，給你解饞?！彼龑λf。

“解饞是什么意思？”

“就是讓你吃到做夢都想吃的東西?！?/p>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你不用去問爺爺，河里肯定沒有。這種魚，只有在大海的深處才能生長?！?/p>

“爺爺說，咸鹽都是從海水里曬出來的。海水里那么多鹽，鹽那么咸，魚在里頭怎么能活呢？”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海里生長著各種各樣品種數(shù)不清的魚類?！?/p>

“比俺們這條沂河里的魚還多？”

“會多一萬倍吧。”

“那、大海到底是個什么樣子？”桃葉盯住了他的眼睛，“是不是也比沂河大一萬倍？”

“是比一條河大很多很多?！彼卮鸬?。他想著地圖上的太平洋和大西洋，想著他日日夜夜都在想念的、被大海環(huán)抱在懷里的琉球島，想著他從小認(rèn)識的各種各樣生長在大海里的魚，心里琢磨著，他該怎么去描繪和講述它，才能夠給這個沒有看見過大海的姑娘說明白，大海究竟是什么樣子。

在桃葉的悉心照料下，他漸漸恢復(fù)了健康。直到日軍進(jìn)入村莊的那日，他還在公路上巡邏。春天早上的太陽光，明媚耀眼，光鮮地普照著大地，一會兒把他的影子覆蓋在路邊的青草和幾朵小花上，一會兒又把它疊印在了某棵樹干上。他不斷地看著自己的影子。由于饑餓和浮腫，他的步子有點(diǎn)跌跌撞撞，影子也跟著跌跌撞撞。有兩次，他覺得自己跌跌撞撞的影子，仿佛是一只受了傷的飛鳥，撞在了首里王宮的墻壁上，把他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撞折了。走到一棵椿樹下面時，他背靠著那株樹干坐了下來，迎著陽光，眺望著太陽光照射來的方向。

“小鬼子，小鬼子。”他正回想著夢里的情景，忽然聽到樹上有人叫他。他慌里慌張著就勢朝后一仰，舉槍對準(zhǔn)了樹上的人。舉了一會兒，他才看清楚，站在樹杈上叫他的，是喜歡背地里叫他小鬼子的二牛。二牛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朝村子里伸著手指說：“你還不知道吧？你們小鬼子進(jìn)莊子，已經(jīng)把桃葉和她爺爺抓走了。”

“你怎么沒被抓走？”他收起槍，看著樹上的二牛，“謊報(bào)軍情，可是要掉腦袋的！”

“不信拉倒?！倍４┲鴽]有扣子的破棉襖，從樹上滑下來，摸著被樹干劃出血液的肚皮說，“俺跑出來的時候，全莊的人都被小鬼子圍在保長家的打麥場上了?！?/p>

“你真看見桃葉和她爺爺也被抓走了？”他的心一下子吊起來。

“俺為什么騙你？你跑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倍Ｕf。

他來不及多想，瘋了似的跑了起來。跑到距離桃葉家?guī)资椎牡胤?，他站住了。那個男孩子沒有撒謊。每天早上巡路回來，他走到這個位置時，就能看到在院子的上空飄起桃葉做早飯時燃起的炊煙。但是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天空像大海一樣干凈。他強(qiáng)迫自己跑進(jìn)桃葉和她爺爺住的那間屋子，然后又跑到大黑的狗窩里，掀開爛麥草下面的木板，趴在地窨子口上喊兩遍。哪里也沒有桃葉和駝背爺爺?shù)挠白?。他感覺心臟就要停止跳動了。在這個被饑餓圍困的、漫長的春天里，駐守在南沂蒙縣的日軍幾乎拿不出任何食物供給他們的士兵。沒有食物保障，便意味著他們的士兵將喪失一切作戰(zhàn)能力。他知道，為了弄到軍需，日軍肯定會動用一切手段。早上見到井上時，他就告訴他，昨天到他駐守那個村子“掃蕩”的一隊(duì)人馬里，有他們在“開拓團(tuán)”里認(rèn)識的、來自北海道的一個士兵。那個臉上浮腫得放著亮光的士兵告訴他，為了把糧食和牛羊全部弄到手，他們把很多村子里的人和房屋，都?xì)⒐鉄饬恕?/p>

在院子里呆站幾秒鐘，他重新跑進(jìn)桃葉和她爺爺居住的屋子，把身上那枚銀質(zhì)的家族徽章取出來，放到了桃葉每天做飯的灶口里。之后，他折身跑進(jìn)自己住的那間屋子，將配備的所有彈藥都帶在了身上。再次返回院子里時，他又在那里停留一下。他嗅著院子里柴草的氣息、樹木的氣息，仰頭看了看院子上面大海一樣蔚藍(lán)的天空。院墻外的杏樹上，所有的花朵都凋謝了。原來盛開著杏花的位置，已經(jīng)結(jié)出一顆顆杏子。它們隱藏在樹葉后面，悄悄地長著個兒，像桃葉閃爍的眼睛，更像他心里無法掩藏的那些對這個中國姑娘的愛戀……

五

離開院子時，我已經(jīng)想好了將日軍引出村子的辦法。我假裝遭遇了中國軍隊(duì)，一個人和自己戰(zhàn)斗著，跑到了我等待桃葉和她爺爺?shù)哪亲缴稀Ｔ谏缴?，我對著亂石堆打光了身上所有的彈藥，只給自己留下了一顆手雷?？吹綇拇遄永锍烦鰜淼娜哲娚仙胶?，我高聲呼喊著他們，便引爆了那顆手雷。由于傷勢嚴(yán)重，我被輾轉(zhuǎn)送回了日夜都在想念的琉球島。美軍發(fā)起“鐵暴雨”行動的第六十五天，我偷著跑出醫(yī)院，冒死回到了家里。那個曾經(jīng)的家，早就在戰(zhàn)火里變成了一片焦土。我的媽媽、智力低下的哥哥和妹妹，就像我在中國時常常夢見的那樣，已經(jīng)全部死在了戰(zhàn)火里。這是我的鄰居，那位活下來的老雜貨商告訴我的：美軍登上琉球島后，島上所有能打仗的人，都被逼著上了戰(zhàn)場。我的妹妹，十四歲的美云，在參加女子義勇隊(duì)的第二天，就死在了戰(zhàn)場上。媽媽和智力低下的哥哥，則因?yàn)椴荒軈?zhàn)，被兩名日軍用戰(zhàn)刀砍死在家里。

當(dāng)琉球島上的戰(zhàn)役全部結(jié)束，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后，我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走到那面被戰(zhàn)火燒焦的山坡上，從早晨直到黃昏，坐在埋葬著我所有親人的地方，不停地唱著從爺爺和爸爸媽媽那里學(xué)來的島唄，面向著大海和中國的方向，像媽媽先前眺望遠(yuǎn)在中國戰(zhàn)場上的我和爸爸那樣，眺望著大海，眺望著中國，眺望著一個名字叫桃葉的姑娘。

上面這個被我不斷想象著，假裝遭遇了中國軍隊(duì)，假裝一個人和自己開著戰(zhàn)，引開村子里那些日軍的場景，是我欺騙自己繼續(xù)“活著”的唯一支撐。實(shí)際上，在中國的戰(zhàn)場上，我的身體沒有受過任何傷。那個叫桃葉的姑娘和她爺爺，被日軍的刺刀刺穿身體時，我的身體和我的心，都站立在他們的身邊。那天，我沒有跑到山上去，也沒有自己和自己開火。走出院子后，我爬到了院子外面那棵杏樹上，一直在默默地看著那個站滿中國百姓的打麥場，看著那里幾十個男女老少，一個一個倒在了日軍的槍口和刺刀下。

我把這件事情真實(shí)的經(jīng)過，記在了吉田送給我的那個日記本里，從此再也沒有打開過那本日記。我裝作桃葉和她爺爺一直活著，一直還活著，直到日本天皇對著全世界宣布投降，我在遠(yuǎn)離南沂蒙縣一個叫不上名字的地方，作為戰(zhàn)俘，最后乘船離開中國，回到了我日思夜想、再也沒有一位親人活著的琉球島。但是，只有我自己和我那本日記知道，在中國，在日軍殺死桃葉和她爺爺?shù)哪且惶?，我就已?jīng)和他們擁抱在一起，死了。

原刊責(zé)編 """朱鐵軍

【作者簡介】常芳，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文學(xué)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愛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戰(zhàn)區(qū)》《河圖》、小說集《一日三餐》《冬天我們?nèi)ツ戏健贰逗w舞》等。作品多次獲山東省泰山文藝獎、《上海文學(xué)》獎等獎項(xiàng)。